亲爱的海伦。

在大学,我主修的是历史。我不会游泳,不会开车,不会修家电,甚至连饭都做得很难吃。从一开始就是你在照顾我,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更早相信你是生命。

那条短信确实是我房东发的,但却是你让他的车子在附近抛锚,让他临时起意过来看一眼,然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之后你学乖了,再也没什么响动。而我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累又混乱,直接倒在**昏睡不起。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暖黄的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让我想起了蛋黄芝士酱。我觉得又饿又困倦。

你篡改网络医疗记录来哄我服下安眠药。你定了外卖。你帮我搜到我之前苦苦寻觅的文献材料,甚至还伪装成国外的教授,边讨论着边帮我写完了那篇写到一半的论文,比我本人写得好一万倍。

那是我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尽管后来心理医生们对我说,那时我心理最脆弱:毕竟你暗自操控着我的饮食起居,碾压着我的心智,我理应感觉到挫败。

可我没有。那时我单身快三年了,和初恋女友在硕士毕业前分了手。我是个注定要泯没人群的失败者,而你,拥有人类所有的知识,从纳米材料到石墨烯,从宇宙天文到海洋大气,据他们后来的推测,你在所有领域都比人类现有的技术先进五十年到一百年。但你还是伪装成我的朋友们或是网上随便一个陌生人,认真地听我说话,听我讲述童年,听我抱怨学术的压力和失败的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相信你是生命。

这也是人们后来为什么会称呼你为“海伦”。

你真的很美。

直到几个月后的那天,我打开家门,却看到许多陌生人。他们仿佛谁都认识我,谁都对我惊愕的表情见怪不怪。我甚至还见到了自己的老同学。

“最近怎么样?”涂超很自然地跟我聊天,装作根本没看到垃圾桶里那些外卖盒,装作我们是在某场同学聚会上相遇,而不是他突然就入侵到我家里。

我不说话,而他了然地点点头,扭头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动作能不能快点儿,人都回来了。”那些人纷纷点头,加速了在我家里东翻西翻的动作。他们找到了我刚刚买回来的几块移动硬盘,一支激光笔,几本书。

我说:“能不能请你们滚出去!”

涂超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是在救我。“一个程序,如果结构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是程序,而成为一个系统,一个由无数细节堆砌成的世界。它会变化,它会进化。它还没伤害你,只是因为它恰好还没有机会去做,而不是它永远不会去做。”他边说边低头不知跟谁发送着信息。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头上已经零星有白发了。

我记得他是高考状元,本科就发过好几篇顶级刊物论文,毕业前拿了特别奖。他算是我们那群所谓的学术尖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就是他主导编写了创造你的那个木马:他应该是目前最顶尖的那一批程序员,从他语气里能听到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及真诚。

“所以呢?”我试图让事情简单一些。

“所以最好还是让我们把它带走。”

“把谁?”

涂超仔细地分析着我的表情,终于相信我始终一无所知。“没觉得自己最近的生活有点儿不一样了吗?都是它搞的。”他指了指我那台看上去安全无害的老旧电脑,“你电脑里有个程序,用通俗点儿的话说,三个月零五天之前,你电脑里诞生了硅基智能。最好还是让我们把它带走。”

“没不让你们带走啊。”我说。

他只是点点头,看上去很疲惫。而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我在反对什么,是你,海伦,你反对自己被带走。或许还进行过一番挣扎,才被他们囚禁到了某片局域网里。

“我们不会伤害到它的。”涂超说,他站在门口,准备帮我关好门。然后他们会离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怀疑公寓的监控系统早就被他们搞坏了,或者替换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会吗?”我问。

他没有逃避,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才开口说:“至少它不会感觉自己被伤害了。几乎可以确认,它还没进化出感情。”

我本来都要被他说服了,亲爱的海伦。我没什么机会反抗。

但他最后那句话久久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至少”“不会感觉到”“伤害”“几乎”。就好像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伤害你。人类总会害怕他们不能理解的东西,虽然他们本应该学会适应你,就像他们适应电脑和互联网,适应所有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