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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拥有无尽的时间之后,还有什么能让他伤心失落呢?

宽大整洁的办公桌上,突兀地摆放着一面精美的标示牌,上面用醒目的亮蓝色写着,姓名:魏央;职业:心理咨询师。下面的行医资历让人肃然起敬:全球资格认证心理咨询师,从事心理咨询二十余年,拥有数百例实际咨询经验,涉及各个社会阶层和年龄阶段的各类心理问题,尤其是情感困扰等方面的咨询。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孩子。

虽然早已适应了这个世界的怪异疯狂,但是和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讨论怀孕堕胎的事情,梦彤感觉还是怪怪的,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僵直地嵌在椅子里,似乎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魏央静静地读完材料,抬起头才看到她窘迫的模样,不禁笑了,充满稚气地柔声安慰道:“我能体会到您此时的感受,因为每一名初到我这里来的客户都有和您相同的感觉。”他回身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细细的金属棒来,“你听……”他用金属棒敲了敲办公桌上的标示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听到了吧,货真价实的钛合金!这面标示牌可不是花钱能买到的,而是全球心理咨询师资格认证中心颁发的。不要忘记,虽然我的生理年龄是九岁,可是心理年龄是四十九岁,此时进行的实际上是两名中老年人的对话,这一点想必您也是清楚的。”

“哦,当然,我当然清楚,实际上我的心理年龄是六十五岁。”梦彤笑了,是啊,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孩子了,哪怕是看上去四五岁的幼童,也有着四十几年的人生阅历,虽然大脑的发育限制住了他们的成熟,可他们毕竟活了四十年,心智上早已不再年轻,而一部分大脑早熟的孩子经过了四十年的历练后,心理上早就是成人了,眼前的魏央,想必就是其中一例。她不自觉地换了一个姿势,隆起的腹部压迫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先生,真的应该放弃胎儿吗?您知道,感情上,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可是,我的父母、朋友,我认识的所有人,每天都在我耳畔告诉我,放弃吧,只有放弃,你才会快乐。刚开始的时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几十年过去后,他们还在劝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毕竟,他们是我的亲人,都在为我好,难道我真的应该放弃吗?”

“我能理解您的想法,毕竟,世界上最伟大的爱……”魏央停顿了一下,他认为此时应该回避母爱这个字眼,“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您四十年了?”孩子扬起胖嘟嘟的小脸满怀敬佩之情地仰望着梦彤。

“是的,四十年了。先生,我真的应该抛弃他吗?我给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希望,难道我还要亲手把这个希望再硬生生地毁掉?”梦彤两手捂住脸,眼泪无情地冲出了她的指缝,顺着手背肆无忌惮地滑落了下去。

“请问,您怀孕多长时间了?”魏央看着她明显隆出的腹部,嘴角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四十年了。”梦彤随口应道。

“不,这个我知道,正常时间呢?我指的是生理时间。”魏央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哦,七个月。”梦彤的脸微微一红。

“也就是说,您正在考虑是否稍稍冒一点风险,进行剖腹产呢?”魏央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咨询者转移注意力,逐步走入他设计的话题,然后才能和他的思想产生共鸣。

“好像不行,我问过的,七个月的胎儿早产后风险很大,由于过早分娩,各种器官发育不成熟,体外生活能力很弱,调节体温、抵抗感染的能力也很差,早产儿的死亡率要比足月儿的多几十倍;还有,存活儿约有80%留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或神经系统后遗症,这简直和直接抛弃他没有区别。还有,就算他平安出世,活在现在的世界里,他永远都是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我想,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肚子里。”梦彤不假思索的拒绝了魏央的建议。

“哦,您说的很对,好像您对医学很精通啊,请问您是一名医生?”魏央做茅塞顿开状,他心里暗喜,感觉自己逐步占据了主动,欲擒故纵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是,只是这些年来,我查阅了许多相关资料,想搞清楚宝宝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想帮助他。”梦彤淡淡地回答着。

“老实说,从您的言谈中,我嗅到了悲哀的味道,难道您认为人类面临的是一场灾难?”魏央紧紧盯住她的双眼,那里似乎**裸地呈现出梦彤内心世界的一切。

“当然是啊。我不知道宇宙的这片区域到底存在着什么奇怪的物质,只知道太阳系运行到这里后,人类的生理时钟都停止了,每个人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生理状态中,年轻的永远年轻、垂死的永远都垂死,每一个孩子都不再发育,婴儿永远都是婴儿;婴儿失去了长大的机会,他们永远都懵懂无知;而胎儿,他们甚至连看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永远待在母亲的子宫中。我的孩子永远都是还差两个月分娩。”梦彤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想倾诉她所有内心的苦闷,“如果还像从前那样,我的孩子早已阅尽人世,进入不惑之年了——对她来说,现在的地球怎么不是灾难?”

魏央笑了,他准备给梦彤一个当头棒喝,“可是,如果一切都正常,您已经或者就要走完这一生了,不要忘记,我们现在是长生不老,对于更多人来说,这是宇宙送给我们最大的礼物。你永远年轻、我永远年少,这不是很好吗?”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希望梦彤能够明白,生理时钟的停止对于更多人来说,无异于宇宙赐给人类的绝世大礼,谁不想拥有长生不老呢?现在,人类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这么多悲哀?

梦彤的眼睛睁大了,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孩子,“小兄弟,你的思想很可怕,真的,难道你不觉得吗?以为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很快乐,你想过没有,正是由于拿到了本来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才使一部分人失去了他们本应该得到的东西,对于这种状况,我们还应该高兴?这和在马路上拾到东西不归还失主却沾沾自喜有什么区别?至少,我认为你很自私,这有辱你的职业。”

魏央忽然感觉有千万根针同时刺到了背上,他嘴巴张了张,竟然不知道怎样回答,“好的,我向你道歉,从思想境界上,我应该有所提高。”他回头再次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记事本,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写道,“我的思想境界亟待提高。”

趁着梦彤不注意,魏央顺手擦掉了额头渗出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客户了,对面,只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啊,丝毫感觉不到她有任何力量,为什么她的话会如此难以招架,“您说的对,我们应该想办法走出这片区域,让生理时钟重新运行,而不是幸灾乐祸地坐享其成。可问题是,就算我们有了这个想法,可是,以人类目前的技术并没有能力办到啊,无论怎样,我们都改变不了现实。既然不能改变,你就应该适应它,个体只能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适应个体,这一点您不能否认吧。”

梦彤咬着嘴唇无助地抬起头,“是的,谁也不知道恢复到正常状态还需要多久。可是,不管这片区域有多大,我们终究有走出去的那一天,就像乘车,我们早晚都会到站的。那个时候,孩子不就可以出世了吗?我还有一个梦想,现在人类只是被某种东西强行停住了生理时钟,如果能够屏蔽那种东西,我就可以让孩子长大了,您知道,一定有东西可以屏蔽他!”

魏央无奈的摊开双手,“从理论上讲确实如此,可是从现在的观测来看,我们到站的时间还是遥遥无期的。至于您说的屏蔽技术,我想,毕竟更多的人不想走出这片区域,所以没有科学家会提出这种屏蔽技术的,更不要说去研究它,这样肯定会延缓新技术的出现——”

梦彤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去呼吁,所有的准母亲都会去呼吁的。如你所说,我现在拥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去等待,只要不堕胎,孩子总会呱呱坠地的。”

“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宇宙的下一片区域是什么,有可能会更加险恶。到那时,整个地球也许会燃起万丈烈火,也许人类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那么,您的等待将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您极有可能付出了最宝贵的亿万年等待后,得到的回报只是一滴泪水。想想看吧,您拖着这样臃肿的身体,只是为了一个相当不确定的希望,就放弃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幸福,是不是值得?您也是人,我想这对您来说是不公平的。”

梦彤呆了,她转脸看向窗外。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外,人流如潮。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啊,当一个人拥有无尽的时间之后,还有什么能让他伤心失落呢?只要愿意,他们可以游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也可以尝尽地球上的每一种美味,甚至他们还可以改头换面,去享受从未有过的人间欢乐。

一辆救护车尖叫而过,望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人们都在摇头叹息。这个世界,除了生命时钟停摆那一刻正在生病的人外,没有人会再生病,更没有人会自然死亡。现在,救护车救助的主要是意外受伤的人们,此刻躺在救护车里的那个人一定是太不小心了,如此珍贵的生命竟然不去珍惜,想必这就是人群叹息的原因吧,可是,真的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梦彤猛然抬起头,“谢谢你,我终于明白了。正如你所说,这个世界,只有现实才是不可改变的,你帮我解开了心结。”

“哦,”魏央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偷偷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您是我从业二十年来最难忘的一位顾客。”

梦彤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其实,我面对的只是一个问题,就是对于我和孩子来说,只能有一个人能够享受公平。”梦彤喃喃自语,“这就是现实。”

魏央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说:“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啊,对任何一位母亲来说,这简直都不是问题。”梦彤笑了,放下心中的包袱后,她笑得格外美丽。

魏央感到眼前一黑,无力地瘫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原来我真的没有资格做心理咨询师。上大学时,教授曾说过,大脑这个东西,是强迫不来的,无论我怎样思考、怎样好学,哪怕获得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我都不能理解成人的世界,至多是一台没有情感只会投机取巧的机器,当时我很生气,发誓一定要做给他看。”他缓缓地将桌子上的标示牌扣过去,面带愧色地说道,“四十年来,我始终庆幸自己生在当世——现在才明白,在停滞的世界中,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抱歉,我真的不能说服你。”

“不,不要气馁。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一个九岁的大脑能装这么多东西,已经是奇迹啦。我见过的所有心理咨询师,你是最好的。”梦彤赶忙摆手安慰他。

“怎么,您找别人也咨询过?”

“是的,我找了很多心理咨询师啦,就是想让你们说服我放弃孩子,可是,没有人能够说服我,当然,你除外——你让我不再动摇。”

“也可以说我是最糟的了。”魏央苦笑着自嘲。

“不,至少你改变了我的想法,成为我找过的最后一名咨询师。你还让我明白,人类真的正在乘坐长途车,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总会有到站的那一天,至于车上的颠簸劳累,是难免的。我的任务,就是等着到站下车,然后生下孩子。”梦彤笑盈盈地说完,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打开门, 向魏央摆摆手,然后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