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地坤

Allegro(快板)

大雪纷飞。

两点整的“布谷”声响起时,屋中只有林衍一人。掌柜和车夫都随穆嫣然出去观刑。先头茶馆大门敞开的一刻,外面至少围了三十个机械人。这等阵势,倒让林衍一点都不想跟去看了。他只觉得精疲力竭,内心又无比安定。他想,猎手已死,这下自己安全了。

趁着左右无人,他换上早前进来时的衣衫。果然如掌柜所言,一时一刻的晴朗,就足以让湿掉的衣衫干透了,只皮鞋还有些潮气,但也可以容忍。穆嫣然回来的时候,便见他一身笔挺的洋服,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果然人靠衣装。这样一打扮,显得你沉稳了许多。”

林衍见她自刑场归来,却毫无惧色,忽而又忧心起来,勉强道:“多谢。”

穆嫣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收了笑,肃然道:“你不必担心城中法度,我既说了要那猎手死,她便一定会死。不过此人心性并不坏,我让庄家把她的脑存在水晶里,日后再寻有缘人送出去就是。”见他不语,又歪过头微微一笑,“难不成,你连我也信不过?”

林衍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这一个‘山料’又会为谁所得呢?”他见门缝外雪景极美,便去开窗。探进屋的杏花枝条上竟有许多艳红的花蕾,上面凝了一层雪白的冰霜,毛茸茸的,煞是可爱,便招呼穆嫣然:“快来看!”

穆嫣然还裹着外袍,所以倒不惧寒冷,没承想走过去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还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侧旁的凳子。林衍忙凑过来,一手握住少女柔软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扶在她腰际。穆嫣然微微吃了一惊,仍笑道:“地上居然结冰了……是方才飘进来的雨吧。”说着站直了身子。林衍忙又松开手,心却怦怦直跳,胡乱道:“仿佛是层霜。”

两人各自站定,一时都没有开口。穆嫣然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不许你再进城——你不会怨我吧?”

林衍道:“我没能自证清白,所以你做出这个决定是正常的。我只是很伤感,恐怕今后再也无法见到你了。”

穆嫣然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为什么——啊,你不能再进城来了。”

林衍沉声道:“而你不能出城。”

穆嫣然黯然道:“确实,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她顿了顿,又道,“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朋友。”

林衍问道:“怎么会呢?”

穆嫣然道:“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都去别的国家了。就算偶尔回城里来,大多也把我忘记了。”

林衍唏嘘道:“所谓聚散无常,在城外的我们其实体会更深。人与人之间,今日还是相熟的,明日或许就彼此忘却,渐行渐远了。姑娘起码还知道自己曾经有朋友,而我,只能看到现在你在我身边。”

风吹雪落。穆嫣然打了个寒战,便去关窗。林衍忙跟过去,却见她驻足窗口前,向外望去。近处红杏似火,远处浓云翻滚如海。阳光被无边无际的云朵遮住了,偶有几束从缝隙中透下来,金丝般直坠地面,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借此洞察世间。正当此时,大地忽然震颤了一下。穆嫣然面色微变,向窗外探出手去,一只灰喜鹊“喳喳”地叫着落上了她肩头。它又抖了抖翅膀,又将口中衔着的一枚金丸放入她手中。穆嫣然两指轻轻一捏,那金丸登时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是巽国。”

林衍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穆嫣然回过身,又看着林衍,蹙眉道:“巽国有人参悟——时空逆转了。”

林衍忙问:“下面你想做什么?”

穆嫣然稍稍抬了下手,那喜鹊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说道:“只是觉得有点巧。我们刚才还说巽国这些年都没什么风波,忽然就变了。”说着她关上窗,回到房间中央,自顾自地斟了茶,又捧了杯子,似是在暖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林衍远远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就不想出城去看看吗?”

穆嫣然答道:“想啊。方才我一面听你们说话,一面就在想——坎国水上人家是什么样子,巽国大漠中的小屋是什么样,还有震国……”她先止住林衍,“你别说,让我来猜。震国的市集,一定很热闹,有很多很多人,对不对?”说完又十分失望,低叹道,“我真想去看看。”

林衍定定地看着她,说道:“如果这些地方你我能够同去,那该有多好。”

穆嫣然摇头道:“城主若不在城中,这里便会法度尽失,人人皆可在此作乱。”

林衍道:“我知道。但你却因此失去了自由——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穆嫣然微微一怔,本能地答道:“我不知道。”再细想时,竟越发不甘心。那一点点不安分,仿佛燎原之火,从心底蹿到四肢百骸。她抿了口茶定定神,转而问道:“你出城之后,会去哪里?”

林衍道:“应当不会回震国——或许会去巽国。”

穆嫣然忽而掩口笑道:“去见你的妻子?”

林衍一怔:“我的妻子?”

穆嫣然浅笑:“巽国时空逆转,一切重新来过。你去了巽国,说不定会遇见她。”

林衍断然回道:“我不信那个故事。”

穆嫣然道:“你一定信,不然你为何要去那儿?”

林衍想了想,才道:“就算……就算那个故事是真的,我现在也不记得这个女子了,不知她究竟是在未来还是过去。所以我去巽国,也不是为了她——”又略略放低了声音,“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车夫的话。倘若能找到钟表匠的房子,我也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穆嫣然闻言,却有些失望。她放下杯子,道:“你还是只想着你自己。”

林衍忙道:“我更想来城中找你。”

穆嫣然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不必了,你还是别再进城了,我怕你在城中参悟。”

林衍道:“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想时常见到你。”

穆嫣然微微一笑,道:“见了我又如何?”看了看那西洋钟,“不早了,你该走了。”

两人正说着,门又开了。外面雪早停了,独留阴云密布。但天地间却是透亮的,一眼能望出去好远。掌柜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拎了个黑绸裹着的匣子,拖着步子走进屋里。他看见穆嫣然,忙把匣子放下,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穆嫣然问:“事情都办好了?”

掌柜指了指那匣子,答道:“就是这个‘山料’。”

穆嫣然颔首道:“很好。她后来说什么了?”

掌柜看了看林衍,欲言又止。

穆嫣然道:“你说就是。”

掌柜这才说道:“她对我说,她去震国杀那人,着实不值当。如今城中没有了公道,不如让一切涅槃重生。若有来世,她一定要进城参悟,颠倒乾坤。”

穆嫣然嗤笑道:“痴心妄想。”说罢又看了看林衍,复对掌柜道,“林公子正要出城去呢。”

掌柜这才挤出一丝笑:“今儿没好好招待先生……让您空手而归,真是对不住。”

不等林衍答,穆嫣然先道:“怎么会空手?让他把他自己的头拿走。”说着,便指向台子上那颗由女猎手收来的头颅。二人闻后,愕然无语。

穆嫣然见他们不答话,便又问掌柜:“庄家是舍不得吗?这算是不义之财吧?”

掌柜忙道:“怎么会舍不得!本来就是林先生的头,理应让他带走——我这就去帮他包起来。”说完一通忙乱,从屋角翻出个匣子,把那头放入其中,再扣上机关,送到林衍面前。而林衍本来一见自己这颗头,便会方寸大乱,竟没有拒绝,迷迷糊糊地就接过去了,还道了声谢。掌柜一路将林衍引至门外,招呼车夫道:“送林公子去——”说着探头回来,看了看穆嫣然,见她比了个手势,才继续道,“去风门。”

风门正是通向巽国的城门。车夫连声答应,把空鸟笼往车头一挂,用袖子把椅面擦了擦,便请林衍上车。林衍把匣子往内里一放,松开手,才想起自己几乎挑明了问穆嫣然,她却毫无回应,简直无情之至。此时再往茶馆大门处看,连她人都没看到。再想到与她分别之时,连句“再会”也没有,林衍一时又是失落,又是怨恨。天上的云渐渐散开了,又起了风,一时竟冷得刺骨。车夫耐不住寒气,把手往袖子里一缩,隔着袖口的布料握住车把,如此拉起车便走了。

掌柜见两人远去,才合上门。他回过身,一面搓手,一面对穆嫣然道:“这屋里也这么冷!可别冻着了小娘子。”就要去生火。穆嫣然倒不太在意,道:“冷不了多久。”

果然屋内风扇渐渐转得慢了。不多时,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四下很快便暖起来了。穆嫣然不愿久留,问掌柜道:“别的买家都走了,你给‘籽料’开个价吧。”

掌柜挠了挠头,讪笑道:“这城都是您的,您看着给吧。”

穆嫣然道:“我总不能比车夫给得少吧。”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给掌柜,“此物我向来不离身,今日给你了,连着方才给林公子的那颗头一起算,也没亏待你。”

掌柜定睛一看,见那镯子通体碧绿,水头极佳,显然价值不菲。他一面喜笑颜开,一面摆手道:“呀,这太贵重了,我哪里敢收!”

穆嫣然只把镯子往桌上一放,道:“你收着就是了。林公子不知道你这家店的门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每一颗头的来龙去脉,你心里都明镜似的,不过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你今日给我的这个头,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拿到我面前的,值这个价钱。”

掌柜闻言,收起笑,不去拿那镯子,反而问道:“脑子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小娘子还得给我个评判的准则才是。不然我哪里敢收呀?”

穆嫣然道:“能让人参悟的,自然好。”看了看他,又笑道,“我知道是要赌的。不然这样,若是我参悟了,这镯子就归你。若是没有,我再来问你要,换一样别的给你,如何?”

掌柜道:“小娘子这是拿我取乐呢。您又不能出城,根本不会去读脑,这镯子不就归我了吗?”

穆嫣然莞尔一笑道:“谁告诉你我不会读?不然我今日为何要来赌脑?”说着坐在长凳上,翘起脚道,“我说不出城,那是吓唬别人呢。我要出去,自然得悄悄的,还能满世界宣扬吗?”

掌柜震惊,道:“您要出去——城中岂不是没了主人?这——这不全乱套了吗?”

穆嫣然道:“早前的城主墨守成规,那是他们胆子小。方才你也听到了,这世界这么大,我为何要把自己困在这四方天地中呢?再说,知晓世界的模样,不应当是我身为城主的职责吗?不过是出去一趟,几日工夫罢了,能有什么事情?”

掌柜颤声道:“当然能出事!那女猎手虽死,但方才巽国时空逆转,难说时间究竟退回哪一时刻了。倘若倒退得不久,正是她还在巽国的时候……”

穆嫣然恍然道:“就会有另一个女猎手——去震国追杀林衍?”掌柜却没料到她往这里想了,怔了怔才道:“确实。”

穆嫣然起身道:“这林衍方才还一脸得意,以为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呢。”走了两步,越发不安,“不行,我得去警告他。”就往门外走去。

掌柜急忙追过去,道:“小娘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只见穆嫣然打开门,吩咐近处的一个机械人:“你去巽国,找林衍,告诉他不要去震国。”

那机械人一副愣愣的样子,仿佛没有听懂。穆嫣然极不耐烦,用手在它头上一敲:“记住这人的样子了吗?若是没找到,就不要回城了!”

机械人微微一震,才答了声:“是。”

穆嫣然这边刚关上门,那边掌柜又接着劝道:“小娘子万万不能这样冒险啊。您记得那女猎手说过的话吗——城中无主!”

穆嫣然道:“我近来都在城中。那是她编的谎话。”她松了口气,又对掌柜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掌柜道:“您要是出城读了脑,或许会忘了自己是谁!哪里还记得回来——咱们可不敢赌这么大啊!”

穆嫣然眼睛一亮,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赌。钱财不是赌,命运才是赌。”竟越发兴奋起来,对掌柜道,“庄家当初选赌脑这行当,也是觉出这里面的趣味了吧?看着他人因你而变,世界因你而陷入轮回,这种主宰命运的感觉,又有几个人体会得到呢?”

掌柜哭丧着脸道:“我能改变什么啊!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穆嫣然道:“你不必自谦,也不必再劝我。我既已下定决心,就一定会去。如今这城中似一潭死水,城外颠三倒四,这乱世的模样也不能更坏了。倒不如赌上一切,看看能否有所改变。若我能参悟,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这世界回归治世!”她说着,走到“籽料”面前,看着那颗头,“而一切变革的源头,就是它了。”

掌柜道:“您——真的要读这个脑?”穆嫣然道:“对。”

掌柜几乎语无伦次,道:“可——可这个‘籽料’,就是存了对林——”

他话还未说完,门便“嘎吱”一声开了。车夫佝偻着背,探进头来:“呀,您二位还在呢!”

掌柜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勇气,颓然道:“可不是么?您……把林先生送去风门了?”

车夫擦着汗走进屋内,道:“送去了,眼见他出的城。没想到跑一大圈回来,你们还在这里。”

穆嫣然道:“你腿脚确实快。林衍离开之前,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车夫看了看她,又笑道,“小姐十分关心此人,难不成喜欢上他了?”

穆嫣然一怔,蹙眉道:“怎么会?此人先亢后卑,满口仁义,却又贪婪无情,实在俗不可耐。只可惜了那张好面皮——城外的人都是他这样的?”

车夫搓手道:“不都是,但确实不少。”看了一眼桌上的镯子,又道,“真不愧是咱们的小姐,出手就是大方。”冲掌柜挤了挤眼,“这次满意了吧?”

掌柜叹道:“我宁可不要这镯子。”

车夫讶然道:“此话当真?”

掌柜却不接他的话,问车夫道:“您回来做什么?”

车夫道:“我那‘山料’还没拿呢。”说着便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绸包着的匣子来。

穆嫣然见了,便对掌柜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来吧,我要走了。”

掌柜听了她的吩咐,极不情愿地走到那台子前面,慢吞吞地竖起匣子四壁。这边车夫又凑到穆嫣然身边,笑问:“小姐是要收藏这头——”看了看她的神色,“还是要出城去读取脑中的信息呢?”

穆嫣然淡淡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车夫忙道:“自然无关。然而……”侧旁掌柜咳嗽了一声,车夫像是没听到,继续说道,“说到读脑,我觉得最久远的那些技术更好。您知道吗?我巽国那屋子里藏了一本笔记,是早年人们还记得治世模样的时候,从云上读出来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说,我要是想读脑,就应当去你的钟表铺子?”

车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面有些人啊,说是有手艺,其实都是假的,骗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可就太危险了。”

穆嫣然颔首道:“从那女猎手身上,可以看出你有几分真本领。”忽而又问,“你那笔记里,可说过云是什么样子吗?”

车夫一拍大腿:“哎哟!您可问到点儿上了!里面真写了!”穆嫣然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的?”

车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云吧,不可见也不可触,偏偏藏了世间的一切知识。”穆嫣然越发感兴趣,随即便问:“真的?怎么藏的?藏在哪里?”

车夫道:“据说原先有两种云。一种在天上,早年人们给它起名,管它叫‘乾’,它是源于一种叫‘互联网’的技术,人们通过机械,就可以在互联网上面交流,也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把自己所思所想写到云里,让其他人去读。然而乱世之后,人们忘记了如何才能进入‘乾’,故而只知道这世间曾有个互联网,却不知如何读取其中的信息;这第二种云,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头,是脑联网……”

穆嫣然惊道:“脑联网?我听人说过它。”

车夫道:“您见多识广,我就不卖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说你说,我想听!”

于是车夫接着说道:“这脑联网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脑相互连通,让人们不用语言就可以彼此沟通。‘坤’储存了人们所有的记忆,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也在其中——他们消灭了无知,也消灭了孤独。人们进入这一种云之后,沟通交流便再无障碍,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点头道:“这才是治世的气象。”

车夫却不认同她的话,说道:“您这话错了。引起乱世的,就是这脑联网。”

穆嫣然问:“此话怎讲?”

车夫道:“‘坤’虽有种种好处,却容易让人们对自己真实世界里的身体,产生严重的认知障碍。他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拒绝承认某一个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使得许多老人和穷人都饿死街头——”

穆嫣然问:“为什么?”

车夫道:“因为即使他们的肉体死去,精神依然在‘坤’中活着,照样可以去争夺那些年轻的身体。不过‘坤’再强大,也需要真实世界里的人类大脑,作为脑联网成长更新的基础。如果人再这样大批死去,整个世界都会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这些古人聪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没人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车夫道:“这个问题出现后,人人皆是脑联网的一部分,早就难分彼此了。故而他们所找到的解决之道,就是打断人们的记忆,让生活变成只有此刻的片段,不知过往,不辨未来,单单活在当下。”

穆嫣然怔怔地重复道:“当下?”

车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处脑联网之中,便会导致所有人的记忆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着他:“你是说,所谓参悟——就是一个人看清脑联网的整体,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两步,又道,“而时空逆转——就是这脑联网为了生存下去,而对个体采取的制约手段?”

车夫竖起大拇指,道:“您说的这两句,比那笔记上写的还要高明。”

另一边,掌柜终于把装着“籽料”的匣子扣上了,没好气地对车夫说道:“你同小娘子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鬼话,是要哄骗她去你巽国那破屋子里读脑吧?”

车夫忙道:“这话说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国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国!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钱,我就能把自己的铺子赎回来喽。”

掌柜道:“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巽国刚刚发生了时空逆转,你直接去,你的铺子还在那里呢。”

车夫笑道:“那只有一栋房子,哪容得下两个我?我不如在坎国拿了钱,去震国再开一家钟表铺。”

这边掌柜终于把“籽料”包好,又寻了一块黄绸,照着先前的样子,在匣子外面裹了一层布,用四角系成把手后才恭恭敬敬递给穆嫣然。穆嫣然接过,险些没有拿稳,惊道:“这么重!”

掌柜道:“可不。这里面不只是一颗人头——也是小娘子的未来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紧把手:“未来不过是出城的一个方向罢了。我想明白了,不管这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来,我来选择,我会对自己负责的。”

掌柜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地盘了起来。穆嫣然对二人略一施礼,说了声“告辞”,便拎着“籽料”走出屋去。只见门外晴空万里,竟连半片云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语道:“好兆头!”随即钻进一架机械轿车,携着众机械人浩浩****地走了。这一行人的履带铁足踏过后,便会扬起微小的沙尘,就像在天上拖了个模糊的影子。

掌柜与车夫在门口远远看着,末了各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对视一眼。掌柜问车夫道:“你为什么叹气?”

车夫弓着腰,就近拣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怎么能给她那颗头啊……”

掌柜把两个核桃捏在手心里,问:“什么头?”

车夫摇头道:“这‘籽料’是我给你的,那匣子上的字还是我写的呢!——那里面,藏着她对林衍的爱恋!如果她不是去巽国读了这颗头,一切也未必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还说我为了钱作恶,你自己为了钱,又做了什么啊?”

掌柜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车夫一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现在的模样,同当年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自然是一进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柜还不肯认,撇嘴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国的妻子——也就是女猎手身上的那半个女人。她现在出城去巽国,不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了吗?”

掌柜没承想他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先用食指压在嘴唇上,摆了个“嘘”的口型,又到门口看了看。走了一圈回来,他低声对车夫道:“这话能说出来吗?!”

车夫道:“你办得出来,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当初我帮她读脑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吗?”

掌柜又开始盘那对核桃,慢悠悠地道:“我怎么告诉她?你和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直至今日,才算把因果看明白。我现在告诉她,她既听不懂,也不会信啊!”

车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什么都不知道。”

掌柜道:“您是高人,我向来都只有听您说话的份儿。”

车夫转过脸:“你要是讥讽我,我就不说了。”

掌柜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经跟您请教呢!”

车夫这才说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说了脑联网,时空向来是一体的,你就没再想想我们这座城吗?”

掌柜重复道:“城——?”

车夫道:“东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间哪儿有这样的地方。这里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柜微微一凛,说:“你是说——这座城,其实就是——”

车夫却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缓缓走向大门,背着身子道:“你做了一辈子的庄家,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参悟,根本就不需要赌脑。”

大门开启,掌柜被外面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脸金光。待再暗下时,他等了一会儿,才看清周遭的模样。如今这茶馆只剩下他一人,四下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西洋钟敲了三点,鸟骨架探出来,白得瘆人。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走了几圈,视线终于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这是哪一个“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把那黑绸拆开,里面锋骨毕露的“山料甲”字样,戳得他汗毛倒竖——车夫拿错了!他拿走的,是女猎手的头!那个在死前要“颠倒乾坤”的人!掌柜急忙出门去看,哪里还有车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脚,根本追不上车夫,便无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难不成,这颗头,车夫是要拿给坎国的林衍?

“颠倒乾坤,颠倒乾坤……”掌柜喃喃自语。这么看来没有人说谎——穆嫣然去巽国,读了藏有爱恋的“籽料”,嫁给了林衍。她病倒之后,被林衍抛弃,决心抛弃情感,与机械人融合,变成了女猎手。而她丢弃的爱,又被钟表匠存到了病人的脑中,变成了“籽料”。林衍得了机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国,于是与穆嫣然擦肩而过,在巽国的钟表匠那里读了自己的脑,他忘记了过往,去了坎国经商。商人林衍得了车夫拿来的“山料”,从坎国一路摸到震国,在新的钟表铺里读了“山料”中的记忆,却阴差阳错地继承了女猎手的遗愿,要找机会去城中参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猎手所杀!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外面忽然妖风四起,风扇“呜呜”哀鸣。天色骤暗,掌柜到窗边去看,竟见太阳被一个黑影遮住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金边。他这辈子,自以为在城中什么怪天气都见过,而这般奇景却是第一次见——“城中无主。”他低声道,这样的异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终究还是解开了自己的桎梏,走出了围城。所以,如今只有一件事说不通了——这城里的时间,究竟是在何时乱了的?不然,女猎手早前为何能说出“城中无主”?

——谁,在城中参悟了呢?

背后,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掌柜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是一个机械人。

“先生好。”它说。

掌柜道:“什么事?”

机械人说话极为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来找寻。它说:“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掌柜道:“说吧。”

机械人道:“我想知道,我与人类有什么区别?方才城主给我的记忆里,有一些情感,我无法理解。”

掌柜正心如乱麻,哪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便道:“我只懂人,不懂机械。”

机械人苦恼道:“可是我想不通,希望先生能帮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柜实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车夫来,便笑道:“在巽国有个世外高人,或许能解开你的疑惑。”又告诉它地址。机械人道完谢便走了。

掌柜关上门,收了笑。嘴角拎起的一整日的皮肉,终于如幕布般垂下来,堆在干瘦的两颊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地坐下,再次陷入这一日层叠堆砌的话语迷宫中。当这故事再套到此刻世界的时空架构之中后,每一件事情仿佛又有了新的含义。然而这些思虑对像他这种年纪的人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不多时,他便昏沉起来,恍惚中发觉房屋四壁往下坠,屋顶掀开,风扇坠落,末了一切物质都沉入土中。地面变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惨白,他知道自己梦到了茶馆地下的冷库。面前的架子一排排展开,无边无际,里面是难以计数的头颅——

脑联网?

不,这不是脑联网,而是头颅冷库。年迈的冷库看门人用大半辈子的闲暇时光,读了每一颗头的生平,仿佛这些头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后科学家要用这些头来实验脑联网,而他却在临死前决定加入实验,同他们一起踏入这片广阔无边的云。

他变身为这乱世中的路标,为每一个迷途的人指路。他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去而复返。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尚未开始的,其实早已结束。

——却又未必。

照那车夫的话,城外就是真实的世界,满是鲜活的人。每一个生灵加入脑联网,便会带来新的变数。他想起穆嫣然离开时坚定的目光,那里面饱含孩童的无知和勇敢,以及无限的可能。或许时间在循环,或许因果之间有关联。今日之果只对应今日之因,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她踏出城门,会往何处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柜想到此处,释然一笑。他睁开眼睛,起身把水壶摆在炉子上,披了件马褂,缩到屋角,沉沉睡去。

东方乌云蔽日,应是雷震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