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之四·通灵

我拿着火炬,走下月亮金字塔内的阶梯,阶梯弯弯绕绕,长得异乎寻常。往下走的感觉先是闷热,渐渐又有了凉意。到最后我可以确定,虽然金字塔高踞在地面,但我们已经在地面以下很深的地方了。

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九·鹰瞳推开一扇门,带我进入一间密室,室内狭小,连转身都困难,我以为在这里能看到什么机密,但不料除了四壁外一无所有。我忍不住问:“大人,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很快会有的,”九·鹰瞳道,却熄灭了手中的火炬,顿时连光也没有了。我恐惧地惊叫起来:“大……大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才好,”我只能听到九·鹰瞳淡定的声音,“这样你才能睁开灵魂之眼。”

我仍然不明所以,她塞给我一个小木筒,低声说:“吃掉里面的东西,然后把心思集中在你的疑难上。”说完,她就关上门离去了。她的脚步在上面消失后,整个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寂静,没有一丝声音来打扰我,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我有些紧张地打开木筒,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好像摸到了一朵很小的蘑菇,一口就可以吞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给我一朵生蘑菇,玛雅人都知道,菌菇不能乱吃,雨林中有些菌类的毒性很强,吃下去会立刻毙命。难道她发现了我的图谋,想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我心中忐忑,心跳也快如打鼓,但我转念一想,如果九·鹰瞳要让我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这么做必有道理,我横了横心,将那朵蘑菇吞进肚子。

我紧张地捂着肚子,想万一有变,说不定还能吐出来。不过一直毫无感觉,我也放松了,便坐在地上休息。

不久后,我渐渐感到自己的胃部变暖和了,一股奇异的热力从那里向周身弥漫,从腹部到胸口,再传到头部。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有点像喝了玉米酒,但又比那飘忽得多。头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一个个记忆中的场景在黑暗中幻化出来,一会儿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一会儿是人头满地的祭祀,一会儿是阿爸阿妈的面容……我想起九·鹰瞳的叮嘱,让自己不要乱想,努力将意念集中到天体运行上来。

果然,随着各种思维的流转,我的眼前出现了新的异象—无边黑暗中,一颗星星出现在我的头顶,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我依稀认了出来,这是弓箭手星座。在它的边上,火鸡星座和野兔星座也在逐渐生成,然后是房屋星座、金字塔星座和火焰星座……群星逐一点亮,明亮的宇宙树也出现了。

像之前那些观天的夜晚一样,星空围绕北天极在我头顶转动,但速度比现实中要快得多。旧的星座下沉,新的星座升起,四周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终于,不同季节的二百六十个星座、五六千颗定星都在黑暗中显现,它们排成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星图,但不只像平常的夜晚一样悬于我的头顶,它们也会出现在我的脚下,在以往被大地挡住的地方。我所能看到的各个方向,到处都是发光的星星,像无数颗宝石镶嵌在黑暗的天球之上,而我就像悬浮在天球中心的一粒沙。

太奇妙了,我在一间深深的地下室里,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中,看见了天空中所有的星座,只有南天极附近什么也没有,宛如璀璨星空中的一个黑洞。

游星也出现了,它们在黄道的附近一遍遍兜着圈子,时进时逆,但都有明显的速度和规律。最后是太阳和月亮,它们一圈圈地追逐着彼此,时而发生遮挡,但一切都森严有序,似曾相识。我模糊地意识到,它们其实来自我的头脑,是这三年来一千多个夜晚中观测场景的复现,我的灵魂之眼提取了记忆,让这一切复现了!

我越来越兴奋,头脑中的星空也在飞速旋转,太阳和月亮继续运行着,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我看到太阳和月亮的轨道在天空中交叉,也看到当月亮经过天空时,会被下面的太阳照亮,就像大地不复存在一样。

是的,如果大地不存在,只有我浮在星空中,一切就完满了,和观测结果很完美地契合。

但大地当然不可能不存在。

或者……

太阳绕到了我的正下方,甚至将我的影子投射到了上方的月亮上。日月之间,宛如架起了一道桥梁。忽然间,我全身似乎被这道阳光打通了:

“啊,原来……竟然……”

那一刻,我直观地“看到”了一切,一时却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跳了起来,不由得手舞足蹈,却忘了自己并非真的在宇宙间飞腾,只是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石室内,一脚踢出后,脚趾正撞在石壁上,我跌倒在地,痛叫出声。

周围的星空渐渐沉入黑暗,九·鹰曈的声音却在我面前的不远处响起:“喂,你没死吧?”原来她并没有远离我,听到我的响动又回来了。

我却还在兴奋中,忍痛站起,大声说:“大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地相比于太阳和月亮间的距离来说非常之小,就像虚空中的一粒沙。它也不可能比太阳更大,否则它可以永远将自己上方的月亮掩在黑暗中。因为大地比太阳小得多,才无法阻拦太阳照到在大地正上方的月亮,所以才会出现深夜的满月。而月食就是月球进入大地在阳光下的阴影区域所致!我明白了一切!”

“不错,”九·鹰曈冷冷地说,“但是你—”

“这就是那个神奇蘑菇的力量!”我仍然兴奋地说个不停,“它调动了我灵魂的全部记忆,让我能够在灵魂深处将这些组织在一起,重现宏伟的星辰运动,宇宙的结构……这就是灵魂之眼的真意所在,对不对?对不对!”

“对,但这似乎不是你抱着我不放的理由。”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那蘑菇的作用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忘形地拥住了九·鹰曈,感受着大祭司身上的温暖和芬芳。我大惊失色,慌忙放手,伏倒在地,惊惶地连话都说不顺了:“大—大、—大人,我—我—我不—不……”

九·鹰曈的脚在我手背上狠狠踩了一记,但我不敢呼痛,还好她没有施加更严厉的惩罚,而像一切没有发生过那样,用火石重新点亮了火炬。

“人的灵魂被世间万物所玷污,”她淡淡地说,“如同堕入无知的黑暗,而通灵菇正如这火炬,能够激发灵魂的潜能,让灵魂之眼目睹天地的真相。唯有它,能看到纷乱复杂天象背后的至高之美,能够让渺小卑微的人类感受上界的伟大庄严。七·鹿尾,你过关了,从今天起,可以升任为真正的天象祭司。”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心里似有什么屏障被击碎了,一种恼人的温柔情感涌了出来。

我忙收拾心情:“那个—大人,成为天象祭司就能明白天象背后的奥秘吗?”

九·鹰瞳的表情复归严肃:“还差得很远,你必须掌握足够久的记录,才可能看到更加清晰和完满的画面。就好像只有观察一整年,才能看到太阳在群星间的完整路径一样。毕竟,有些天体的运行周期远远长于一年。”

“那么,我们需要多久的记录呢?”我问。

“越久越好。可是迦安目前的记录还不到一个纪元,远远不够,”九·鹰瞳遗憾地说,“以后你要继续观察夜空,不过,不必再拘泥于细节了。我更需要你整理之前的资料,包括我们从其他城邦找来的天象记录,我希望能用灵魂之眼看到更古老的星空,解开更多的奥秘,包括……”

我心中一凛,想到了一直盘绕在心中的那个词。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接下去的一年中,我认真地按照九·鹰瞳的指示工作,也更加了解了天象祭司完成预测的工作方式。一般的计算仅仅是辅助性的,一切真正的预测都要依靠那种被称为“通灵菇”的黑色小蘑菇完成。在它引起的迷离幻象中,日月星辰在头脑的星图中一刻不停地、一丝不苟地运行着,能重现过去,也能看到遥远的未来。

我渐渐明白,那些民间传闻是靠不住的,天象祭司并没有真正的魔力,至少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主要本领在于能够精确预测未来的星象。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九·鹰瞳能够预测到上界之雨,那东西好像毫无规律可言。后来我大胆地问了九·鹰瞳这个问题,她告诉我:“在这一点上,卓尔金历毫无用处,如果你以二百六十天为循环周期,就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我曾说的,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周期的哈布年更为关键。”

“可就算用哈布历,我也看不到有什么规律。”

“这个问题,你去翻翻之前两百年的记录,”九·鹰瞳说,“不要让我后悔对你的提拔。”

果然,我把所有上界之雨的记录都翻了一遍,发现绝大部分上界之雨都发生在哈布历上固定的日子,如果以哈布历计算,一个哈布年中,上界之雨基本上只在十来个固定的日期出现,误差不过一两天。不过,并不是每一年都会出现同样的现象,某一年爆发了一次上界之雨后,此后几年又变得很小,直到一二十年后才会再次出现大的上界之雨。只有综合两百年的资料,才有可能发现较明显的规律。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九·鹰瞳,并请教她为什么能够预测到那一次上界之雨,她摇摇头说:“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我读了两百年中所有的上界之雨记录,在用灵魂之眼观看时,发现这些天体的周期运动一年年发生下去,并越过时间,延伸到未来的隐微运势时隐时现,我看到了它们,我知道它们会在那个夜晚出现,也只知道这些。”

“大人,您一定拥有最接近上界的纯净灵魂,才能看到最隐秘微妙的天象运动。”我恭维道。

“还差很远,”九·鹰瞳脸上出现了苦涩的神情,“我看不到羽蛇,从来都看不到。”

我一怔,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此时不问就错过了良机:“但是大人,穆都之战的那一天,您不是在天空中召唤了羽蛇吗?”

“我只预言了日食,”九·鹰瞳毫不隐瞒地说,“压根没有想到羽蛇也会出现,那天的羽蛇在我的预料之外。事后我翻了很多记录,但还是弄不清楚羽蛇从何而来。如果羽蛇和日月一样是一个天体,那么肯定有其规律。但我研究了迦安三百年来所有羽蛇出没的记录,还没有发现规律。”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问,不知不觉间把自己代入进九·鹰瞳的研究中。

九·鹰瞳沉浸在思考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用词的改变,叹了口气:“我需要更多的记录,更多的通灵菇。蘑菇也罢了,可靠的记录却无从寻觅。这些年的战争毁灭了太多古老的文化,许多城邦的记录最多只能上溯到第十纪元,还很不完整。我本来寄望于穆都,它的历史比迦安要长,据说穆都人当年在攻占特奥蒂华坎之后,将千年的天象记录都搬回了穆都……但是十八·天鳄在逃走前,下令焚毁了所有的天象记录抄本,最少有几百卷之多—这是对众神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她露出了罕见的怒色。

我也不禁感到惋惜,但很快惊觉,这可是向着敌人一边的议论。我可千万不能被这魔女的话所迷惑了。“大人,也许别的地方还有线索吧?”

“我本来指望特奥蒂华坎,那座神圣之城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开天辟地之时,比玛雅城邦存在的时间都要长,但几经洗劫,如今已空空如也。我派人寻找过,却一无所获……不过,现在好像在科潘东南的丛林里发现了远古的石碑,上面似乎有很古老的天象记录。我正在请求国王的许可,前往那里考察。如果他批准的话,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我的心一动:科潘,文明世界最南的城市,背后就是蛮荒的原始丛林。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