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之三·观天

天象助祭共一百零八人,分为十六组。其中两组各十二人分别观察日月运行,四组负责白天风雨和云气的观测,八组观察夜空中东西南北等八个方向,一组仰观天顶,最后一组专门观测游星的移动。每组又分为二批换班,我们要望着自己被分配的方向,报告一切异常的变化。为了防止错过天象和把幻觉当真,需要三人一起,相互监督和印证;如有分歧,则以多者的说法为准。

三年中,我首先记住了天空中的二百六十个星座方位以及其中超过五千颗定星的名字,它们都是神,掌管着无尽时空中的一切。但这些神永远不会动,因此以它们为基准,就可以很清楚地说明五大游星的移动和流星划过等现象发生在哪一片星区。对于天空中任何微小的变化,我们都要向记录祭司报告。他们会根据中央石柱确定具体时辰,再郑重其事地写在树皮纸上。

确定时辰的方法既简便又复杂,主要依赖于天象台中间那根铭文石柱,日晷柱。白天,我们根据哈布历的日期观看柱影的方位,夜里,则躺在若干特定位置观察石柱顶端在定星间的位置,受过训练的祭司就依据这些报出准确的时刻。我没有完全弄懂这些判断时间的方法,但我学到了一点:这些光与影的变化是绝对准确的,日月与众星的移动速度像磐石一般稳定。它们绝不会因为在下界得不到献祭的鲜血就蹒跚慢行,也不会因为吸饱了鲜血而大步疾走。

我在十六个组里都待过,我的眼睛果然如九·鹰瞳所期待的那样好,但无论是在哪一组,我都是不受欢迎的人。这倒和我的穆都出身无关,只因为我所报告的远比他人多,我能比别人多看到近千颗定星,我能看到非常细小的流星,也能看到几颗缓慢移动的黯淡游星,它们并不在五大游星之列。最初,我每晚都报告几十次,但我的伙伴却什么也看不到,记录祭司也犹疑不决,不知是否存在这些天象。后来,九·鹰瞳专门找我谈话,让我以后不要动辄报告那么多天象。她说我看到的她也能看到,但有些东西—比如某颗黯淡的小游星—就很危险,如果话说的不妥当,就可能动摇整个天象学体系,甚至被当成渎神的妄人处死;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报告的,她让我直接去找她。

这是一个接近九·鹰瞳的好机会,我便经常去找她讨教。九·鹰瞳表面冷若冰霜,但我发现她和我探讨那些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的秘密时会多一分兴奋,我们一起发现并印证了木星和金星是极小的圆形,而非定星那样的光点;木星周围还有至少两颗很小的伴星,我们相信那是它的仆从或者妻妾,也许其他星星也有,但我们无法看到;我们还在月亮上看到了一些细小的圆环,仿佛是伊希齐女神脸上的瑕疵—这想法太过亵渎神灵,但九·鹰瞳说,上界之事本非人类所能理解,观察和探索天象的真实性就是天象祭司最大的虔诚。

我趁机向九·鹰瞳请教各种问题,她教给我许多日月星辰的学问,但我仍不敢问得太多,我怕她发现我内心的秘密,让我的复仇计划化为泡影。这期间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动手杀她,但这样就无法知道天象的奥秘了,只有暂且忍耐,我想。

我最感兴趣的是日食的奥秘,也许这种强大的力量我也可以掌握,但我不敢直接询问九·鹰瞳。我以为自己得通过终身的学习才能参透这个奥秘,但到了第三年我就得以窥其堂奥。我被分配到观察月亮的小组,每一天都盯着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和变化。我发现它是逆着天空转动的,有规则地从西向东运行,每天都要在星空间后退一段距离,大约二十八天走完一整圈,正好和月相的变化相吻合。我揣摩着,它在星空间的运动路径和太阳的道路是交错的,因此月亮会经常路过太阳曾经路过的地方,甚至可能很接近太阳,不过离得近时就会被阳光掩盖,很难看到。但是再靠近一步又如何呢?它们会撞到一起吗?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日月不是早已破碎掉了,就是飞到天空的某个角落去了,可它们都好好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那么是不是伊希齐会给基尼什·阿哈瓦让道呢?毕竟月神的地位低于日神,但这种事似乎也没人见过。我旁敲侧击地问九·鹰瞳。她听到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也许让你担任天象助祭是一个错误。”

我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忌讳,深感后悔:“大人,请原谅,我不该问这样的禁忌—”

“你是不该问,”九·鹰瞳打断了我,“而应该用自己的灵魂之眼去观察。你的肉眼如果能分一点敏锐给你的灵魂,答案显而易见:当伊希齐经过群星时,它们也会给月神让路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把我赶出去了。我回去后苦思冥想起来,当然,星星用不着给月亮让路,谁都知道,月亮会挡住运动中的星星,这么说来,日、月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运动,不会发生撞击,只会相互遮挡。那么是谁挡住谁呢?是太阳挡住月亮吗?但是它运行的周期长达一个哈布年,要比月亮长得多。反过来,如果是月亮挡住太阳,又会发生什么?当然是我们看不见太阳了,但这种事发生过吗?

我忽然明白了那一天为什么九·鹰瞳说,伊希齐女神会带走基尼什·阿哈瓦—因为太阳就是被月亮挡住了!

多么简单的道理!太阳和月亮都按部就班地运动,不会随意后退或拐弯,因此,它们的运行轨迹是可预测的。理想状态中,我们可以知道在十年后,甚至一百年后的某一天,它们在哪里,也就会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会发生遮挡事件。所以,那一天,十八·天鳄和九·鹰瞳事实上都推测出了太阳被月亮挡住这一事件,只是二者的推算结果略有差异。十八·天鳄认为会在正午发生,而且只会挡住一半,九·鹰瞳却认为发生的时间略迟,但月亮会将整个太阳挡住。最后证明是九·鹰瞳对了。

想明白这些后,我对九·鹰瞳的敬畏不减反增。我虽然勉强明白了太阳被遮挡的原理,但要我推算出具体的时刻和遮挡方式,却还很难。就连天鳄大人也出现了不小的误差,迦安的魔女是如何得出如此完美的结果的呢?

我不动声色地和各个小组成员聊天,渐渐打听出了九·鹰瞳的一些事迹:原来她并非迦安人,而是来自南部边陲的某个蛮族,是十六·龟壳在那里收的徒弟。她的名字也非本名,是十六·龟壳给她取的,以形容她的视力过人。

十六·龟壳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辩论中被十八·天鳄击败,后来远游了好几年,回来时就带着九·鹰瞳。此后,九·鹰瞳一直跟随他学习,在大战前一年,十六·龟壳死去了,临终时推荐九·鹰瞳继承他的位置,说她是比自己优秀十倍的天象祭司之材。不过,王室上下并不信任这个年轻的外族女孩,其他的天象祭司也纷纷诋毁她,说她并无才学,只是凭借“女人的特殊本领”获得了十六·龟壳的欢心,这种恶毒的猜测被广泛散布。最后忍无可忍的九·鹰瞳上奏虎爪王,要求和其他天象祭司进行比试,看谁更通晓上界诸神的知识。

虎爪王批准了这次比试,还亲自主持。比试分三场进行,第一场是在一片雪白的墙壁上绘出巨青蛙星座的星图,双方各自绘图后和权威的迦安古星图比较,一开始人们发现,九·鹰瞳的误差比其他人的要大一些。但她告诉虎爪王,那是因为古星图为了画成蛙形,所以本身就不是很准确,而对方将古星图奉为圭臬,反而弄不清星辰的真实位置,虎爪王于是命令三个对天象学一无所知的宫女、仆役和武士分别在夜里观看巨青蛙星座,来判断哪幅星图比较准确,结果他们一致认为九·鹰瞳的星图更精准,“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拓下来的”。

第二场比试是在星图中绘出金星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的运行轨迹,这一点双方都能做到,甚至包括难以预测的逆行,但是九·鹰瞳精确到了一天二十时辰中每个时辰的具体位置且分毫不差,而对方只能准确到天的级别,所以他们又输了。

老祭司们还不服气,说这些不过因为是九·鹰瞳窃取了十六·龟壳的研究成果。最后九·鹰瞳宣称,十天后的夜里会出现一场上界之雨,其他天象祭司却认为不会发生这种事。于是虎爪王宣布,如果没有上界之雨,九·鹰瞳将被处死,否则就处死其他人。结果那一夜,千百道灿烂的流星划过天空,最多时每眨一次眼都能看到好几颗,好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下来了,所有人都恐惧不已。虎爪王心悦诚服,要处死其他天象祭司,后来九·鹰瞳为他们求情,虎爪王才饶了他们的性命,命他们以后服从九·鹰瞳的指挥,不得再有异议。

不过即便天象祭司们一败涂地,其他人也仍然反对立九·鹰瞳为天象大祭司。理由是她将来会嫁给某个男子,不能忠心为国王效力。几次比试后,虎爪王对九·鹰瞳十分着迷,趁机提出娶她为嫔妃,让她在后宫担任女祭司。但九·鹰瞳却公开举行了放血仪式,发誓终身守贞,服侍月神伊希齐,让虎爪王知难而退,九· 鹰瞳也解了这个困局。大战在即,九·鹰瞳终于被任命为天象大祭司。

战后,九·鹰瞳的辉煌胜利令各种恶毒的谣言都销声匿迹了。很明显,迦安的魔女不可能有什么男女之事,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天体,痴迷的程度比她的老师更甚。人们开玩笑说,也许她已经嫁给了天空神伊察姆纳。

对九·鹰瞳的事迹了解得越多,就越令我感到惊异和敬畏。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羽蛇神的秘密。我怎么也想不透,它是穆都的守护神,何以又带来了穆都的毁灭?我跟一个叫十·负鼠的天象师关系较好,一天,我装作不经意地谈起那天决战时所见到的羽蛇神。十·负鼠十分紧张,悄悄告诉我:“我们不该谈论这个,这是天象中最重大的禁忌。”

“为什么是禁忌呢?”我换了个问法。

十·负鼠犹豫了一下说:“你也当了几年的天象助祭,应该知道天上的所有天体相对于天球并非静止不动,它们都有固定的运动路径,哪怕金星和火星那种复杂的逆行也可以预测。”

“没错。”我说,不论民间有多少不经的传说,观测几年天象就足以看明白,天体运动的本末相顺胜过训练最严格的军队。

“但羽蛇神不一样,它的出现和消失没有任何规律,没有任何天象家能搞懂。而每一次羽蛇神出现,都伴随着惨烈的战争和暴动,尤为危险。”

“这又是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除了对于你们穆都人之外,羽蛇神总是不祥之兆,天象祭司预言他的出现往往会引起骚乱,如果到时候羽蛇神没有出现,那就是我们天象祭司在传播恶毒的谣言。退一步讲,即便它真的出现了,那些愚民会认为那是天象祭司的预言招来的灾祸故而憎恨我们。如果闹出什么大事,国君还会拿我们当替罪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几分。

“所以一代代天象祭司都不会去碰羽蛇神,只会强调它至高无上,随心来去,没有周期、没有路径,根本无从预测……特别是你,一个穆都人,不要问那么多了,否则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我唯唯诺诺,只有将对羽蛇神的好奇藏在心底。不过天象中的奥秘实在太多。不久之后,我又注意到了一个看似平淡无奇,实际却很有意思的现象。月亮永远对着太阳的一面发光,上半夜出现就是上弦月,下半夜出现就是下弦月,以我的目力看得非常清楚。月亮显然是被某种光芒照亮的,明暗之间是光线渐渐微弱的地带,那很像是太阳光照亮大地时的情形。

如果月亮发光是反映了太阳的光辉,那么满月的状态就可以解释了。这个时候,月亮和太阳在天空处于两端,遥遥相对,所以整个月面都被阳光照亮,但奇怪的是,当太阳处于地面下最深处,而月亮升到中天时,这时的太阳应该被大地挡住了,月亮怎么还会发光呢?

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在某些满月的时刻,月亮会被某种阴影吞噬。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在穆都的民间传说中,是因为月亮进入了天空中的死亡之渊的缘故。但我发现这也说不通,因为每次月亮在群星间消失的位置都不一样……

我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几乎废寝忘食。我强迫自己记下几个月中月亮的运行轨迹,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以找出其中隐藏的秘密。终于有一天,我在深夜的月光下仰头盯着这位神秘的女神时,忽然天旋地转,竟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发现九·鹰瞳在我面前,拍打着我的脸颊,问我有没有事。我急忙爬起来,说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还好,”九·鹰瞳微微点头说,“否则我只得吩咐他们把你拿去祭祀金星了。我记得你最近的任务是观察七鹦鹉星座一带,但他们告诉我,你昏倒前一直盯着月亮,你不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我只有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告诉九·鹰瞳自己在思索什么。九·鹰瞳摇摇头说:“我说过,你要用自己的灵魂之眼去看。鹿尾,天象学是神圣的学问,依赖于灵魂的净化,如果你想得到真相,只能去睁开灵魂的眼睛。”

“可是大人,如何睁开灵魂的眼睛?”

“世界被创造时,玉米神从上界来到人间,赋予我们以灵魂,”九·鹰瞳说,“我们的灵魂来自星体,可以和上界相互感通,但必须经过艰难的转化,让灵魂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那时它就会上升到星星中,飞到宇宙树的中心,让你懂得这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缠着她继续解惑。九·鹰瞳微微叹息:“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打开灵魂之眼的机会,记住,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