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血液

规则十二:为保证制造生血能量棒的需求,血液供应必须永不停歇。

现在是凌晨4点15分,人最脆弱的时刻。此时,假如你是失眠症患者或者心中焦躁不安,就只能躺在**瞪着天花板发呆,或者永无休止地辗转反侧。如果你非常疲惫,最终也会在这个时间入眠,哪怕只能再睡一两个小时。此刻,你很疲倦,但更多的是脆弱。

黄金大厦的夜晚潮湿闷热。我刚把天山中餐馆打包的宫保鸡丁消化掉,就被一阵震动吵醒了。那是艾莫里的视频信息,响亮而清晰。

“呼叫所有单位,重复,呼叫所有单位。普雷涅斯提纳车站出现紧急状况。一列载有生血能量棒的货车在由帕隆巴拉萨比纳驶往圭多尼亚途中遭到纵火攻击。我们怀疑是绿林义血会干的。最高优先级。抢救货物,我再重复一遍,抢救货物。”

我让尼古拉在卧室里继续睡觉,自己穿上红制服出发了。

*

我沿着公园大道行驶,经过卡萨尔贝尔托内社区时,听到远处传来盟友的警笛声。不久,我就与伊拉利奥那辆破破烂烂的税警车会合了。伊拉利奥和车辆保养是誓不两立的死敌。艾莫里把车租给我们,伊拉利奥总是把它开到不能再动为止,然后向艾莫里再要一辆。

他把车开到我的右侧齐头并进。他正在用蹩脚的英语糟蹋甲壳虫乐队的《嘿,朱迪》,然后他忽然打开车窗喊道:“哦……我昨晚一宿没睡!”

“太好了,因为这次出勤会让我们一直忙活到早上。不过反正也快到了。”

距离卡塔帕诺儿子的受洗礼只剩两天了。那是个值得期待的日子,到时候,我们终于可以把针头扎进头号诈骗犯肉乎乎的胳膊里。我和伊拉利奥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希望能留下一个值得纪念的印记。我们作为血暴组成员的声誉在此一举。我们打算以贵宾的身份在逃税世家的小型聚会中风光登场。

贡熙妲也会去。她也收到了托瓦亚尼卡海滩庆典的邀请信;具体位置是绝密信息,别墅的地址要等到聚会开始前三小时才会通过短信发出,以达到惊喜的效果。不管怎样,她以陪客的身份,可以进入许多此类私人场所。谁知道她的同行会有多少人出现在现场……不过话说回来,业务第一,娱乐第二。

血暴组各分队在通往普雷涅斯提纳车站的干道上会合,仿佛白细胞争相抵御感染的蔓延。火焰产生的烟柱和气味引起市民的恐慌与担忧,据目击者报告,3点42分的那趟货车即将燃烧着驶过车站。

北罗马分队已在车站门前的区域等候。“维京人”“小不点”和“狮心王”。“狮心王”,哈!安德烈·斯帕文塔是血暴组最大的讽刺,他是唯一一个第一次抽血就晕倒的成员。西罗马分队的“短一截”“嗨嚯”和“魔法师奥克”穿过围栏,准备抄近道进入铁轨区域。

又有更多警笛声逐渐接近,只是少了东罗马分队,他们通常都会晚一拍。中罗马分队也没到。

南罗马分队的代表只有我和伊拉利奥,我俩首先查了一下火车的距离和通过时间。我的同事抓起扩音器,开始大声发号施令。

“快,伙计们!动作快一点……还有六分钟。幸好它晚点了。就像弗雷迪说的,‘又一个家伙掉了队’。(1)”

几乎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只有“魔术师奥克”直愣愣地瞪着“嗨嚯”,而“嗨嚯”比他更加摸不着头脑。这名华裔血暴组成员在档案里的名字叫李安伍,但从没人这么称呼他。有一天早晨,他们看到他在厕所里扎着头带练习太极。“短一截”是个粗人,于是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没品位的绰号,并开始像小丑一样模仿他那古老、庄重而精准的招式。

北罗马和西罗马分队正着手拆卸第一条铁轨上的螺丝。马基奥与皮诺·古德曼分别是东罗马和中罗马分队的首领,他们到达后,立即开始拆另一条平行的轨道。我和伊拉利奥一起协调整个行动,我们经常需要停下来驱赶路过的夜猫子,而那些开车的人也总是减慢速度,甚至停下来看我们在做什么。

“注意了,伙计们!还有五分钟。”

4点32分,第一批螺丝被卸了下来。“维京人”负责拧松,然后由“小不点”和“狮心王”把它们旋出来。铁道另一侧,“懒骨头”一边使劲,一边骂骂咧咧。他一生中从没这么卖力地干过活。加入血暴组的时候他可没想到需要在半夜里起来拆铁轨。他的绰号与性格十分契合,不知道马基奥是怎么说服他晚上出来的。

等到铁轨被移除之后,所有团队沿着两侧的斜坡一字排开,把一块块重达20公斤的混凝土递送至铁轨原先的位置,参差不齐地碓垒起来。

“快!还剩不到一分钟。”

汽笛声撕裂了夜晚的空气,从赛伦尼西马大街方向,一道明亮的光线向我们逐渐接近。火车头黑乎乎的,但它周围有一圈两米高的火焰在夜色中舞动。

我们在距离陷阱两百米开外等着列车。

“啮齿二号”很不安。

“你确定它不会撞到咱们吧?”

“闭嘴,啮齿。你会给大家带来厄运。”

我避开他的视线,扭头望向逐渐靠近的火车。如果一直看着他,我会感觉他真有可能带来厄运。

“啮齿”以善于预测灾难而闻名。将近五年前,他和哥哥出了车祸,然后在医院里参加抽血博彩。他相信车祸是一个征兆。他相信他们这次切换车道也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好吧,你可以猜得到,他哥哥中了血彩。300万欧元,一笔不错的收入。从此以后,基里亚诺·孔蒂就一直耿耿于怀,灵魂始终无法安宁。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会起鸡皮疙瘩。那甚至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血液博彩在医院和疗养院的重要性。有传言说,病人都非常害怕因为病危在床而错过开奖结果,因此,他们甚至游说卫生部门在手术室里安装电子屏。

规则是这样的:所有参与者按照血型(如果你的血型被抽中,可以得到安慰奖)和血液特征(决定最终的大奖)分组。如果你输了就作罢,如果你赢了,则必须在一个月内证明自己的血液成分与抽中的类型完全匹配。这就是为什么病人总是担心在住院期间中奖,为什么住院会让获奖的幸运儿如此焦虑。探病者经常充当线人,根据血液和造血器官的状态,帮助制定最佳策略。

上周是什么样的血中奖?

某个特定“类型”已经有多久没被抽中?

在一段时间内多次抽取少量的血,还是一次性大量抽取比较好?

一条参考数据:输血世界纪录是由法国人雷蒙德·布里兹保持的,他分459次捐了125升血。

这还不算完。更精明的参与者会像赌徒一样善用统计数据。他们记下其他病房的抽取序列,由此计算下次抽奖的获胜概率。有的人甚至不惜违反法律,针对每周的抽血额组织非法投注。

总之,每个人都急着抽血,相信赢奖能改变人生。无论男女老幼,所有病人都一样。希望是一种狡诈的病毒,会渗入每一个毛孔,污染每一条血管。在为博彩而抽血之后,病人的血压常常会危险地升高,死亡率也随之上升,但很难说这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确信中奖无望。

听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一些连抽10毫升血都困难的人会为了血彩而一次抽取100毫升。他们越是穷,从自己身上抽的血就越多,以他们的沉迷度而言,这点血根本算不了什么。

至于那些坚定地选择对真相视而不见的护士,艾莫里每个月都会送她们一批生血能量棒,这同时也是一种激励,以确保在殡仪馆员工抵达之前,他能预先接到电话通知。按照护士们的说法,病人心中存有很高的期望,这促使他们付出更多,结果却一无所获。他们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下一次无偿送出血液的机会,并执着地与观念相左者进行讨论,甚至激烈争辩……这似乎很可悲,但你就从没想过要碰碰运气,期待一份从天而降的意外收获?我打赌你想过。

很显然,“啮齿一号”把血暴组的工作让给了弟弟。为表达对幸运女神的感谢,他还替一家破旧的诊所重新装修了一整栋侧楼。如今,他在圣尤金医院经营血液博彩。

“大家准备好!”

绿林义血会没料到我们这招。让一列燃烧的货车在永恒之城中奔驰当然很令人震惊,是个绝妙的主意,肯定会给睡意朦胧的人群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伊拉利奥的反击有一股邪魅之气。这小子表现出了勇气和一定的品位。就像艾莫里常说的,“只有魔鬼才知道上帝的私人住址”。

灭火器的阀门同时打开,“维京人”将水管牢牢地夹在胳膊底下。

货车冲过由石块和混凝土构成的路障,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似的。路障仅让列车稍稍偏斜,一开始几乎难以察觉,但由于缺少铁轨的引导,它很快就向一侧倾斜,撞到路堤上。

我们蹲伏于安全的藏身处,眼看着恐怖的火焰在数秒内扑向中间的车厢,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燃烧的气味,金属板在冲击之下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声。

透过车窗,我看到司机在一名绿林义血会成员的威胁下痛苦地朝我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后两人都消失在车厢里,以寻求安全的庇护。

50米。众人紧挨着围栏,“沼泽鸟”跳上高压电塔,然后爬到售票亭顶上,准备居高临下朝着火车喷射消防水枪。后面的车厢里跳出几个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多半是绿林义血会成员,意图逃往安全地带。

伊拉利奥注意到我像白痴一样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于是他开始向周围的人发号施令,而我只需负责监督他。

“‘短一截’!这些家伙都归你了……把他们抓回来!”

列车缓缓地从我们身边滑过,火星疯狂飞溅,四周的浓烟让人睁不开眼,很快便掩盖了夜空,我们被熏得泪水直流。到处是歇斯底里的狗吠,我希望没人留意,否则整个小区都会走上街头抗议。

随着火车在碎石地表剐蹭,消防水管中喷出的水柱冲淋到车厢上。嘈杂刺耳的声响毫无减弱的迹象,直到火车头撞上隔离墙,然后,唯一的噪声只剩下背景中火焰的噼啪作响。

列车终于静止下来,靠在土堤旁,犹如搁浅的金属鲸鱼,那场景就像是出自探索频道的纪录片。不过说实话,纪录片的镜头还是比这悲惨得多。

“好!再多喷点水……第一节车厢的火快要灭了。”

两三分钟过后,专业消防员到了。好吧,我说的专业消防员……那两个家伙的防火服上贴满口袋和反光条,他们从消防车里钻出来,尽可能和善地跟我们打招呼。

“这他妈怎么回事?你们在搞什么鬼……?”

消防员戴着头盔,提着水枪朝我们走来。

我让伊拉利奥去对付他们,然后趁着片刻的宁静抬头观看罗马城的色彩:一片浓郁的金色黎明。

“假如交给你们处理,这火车现在会在哪儿?”

其中一人惊愕地摘下头盔。到处是钢铁和燃烧的血液,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场,他无法理解。他挠了挠头,虽然我觉得他并没有跟我相同的疑问,但得出的结论与我一致。

“搞得这么乱七八糟!……就为了几条维他命棒?”

一缕缕黑烟从车身上升起,飘向天空。附近公寓楼里的人们一边喝着清晨的咖啡,一边注视着窗外,观赏事故现场。好吧,理论上来说,这不算是事故,我的意思是,那是我们造成的,然而这奇观的确令人叹为观止,而且免费。

明亮的黎明迅速降临到永恒之城上空,并伴随着浓郁的水汽、废气和令人窒息的烟雾。

“我们只是履行职责而已。”

戴头盔的家伙皱起眉头,即便这不是对他工作的直接侮辱,也相差不远了。“你说说,是谁想出来这种‘受控脱轨’的好主意?”

血暴组成员全都扭头看着我。伊拉利奥在碎石地上跺了跺脚,以引起大家的注意。“是我的主意。我牺牲了列车,保住一部分货物。”

“没错,你说得对。你们保住了自己的利益。但谁来为损坏的物资买单?”

“货物是有保险的。你以为在跟谁说话呢?哦,也许你没搞明白,这是我们的货物,所以别再给我们添堵,不然我没法对手下的行为负责……”

伊拉利奥转身继续指挥抢救行动。

在列车中段大约二分之一处,马基奥挥舞着双臂,朝我们喊了一声。“蛋头”和“懒骨头”已经站在车尾。

“从这儿开始都没问题。至少4节车厢状态良好,火没烧那么远。”

消防员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只需要评估一下损失就行了。伊拉利奥朝我走来,他有点惊讶,因为我刚才没给他撑腰。“你怎么了,伙计?在想什么呢?”

“我很累,好几天没睡觉,有点撑不住。”

他注意到我一直远离混乱场面。这不像是我。通常情况下都是我领头忙里忙外,他只是跟在后面帮忙。这一次,我让他自己去处理烫手的山芋。这对他有好处,有助于学习如何面对压力。说实话,我并不是想报复上次跟法利德对峙时的事,但我觉得不该去干涉一项从一开始就错误百出的抢救任务。

此刻燃烧的甚至不是血,而是生血能量棒,这其中差别可不小。

“短一截”“嗨嚯”和“魔法师奥克”拽着一个家伙的衬衫领口朝我们走来。他们轮流踢那人的屁股取乐。“该把他交给谁呢?咱们只要稍加盘问,他就会源源不断地吐出关于绿林义血会的情报……”

马基奥踩着义肢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跑来。

“他是我的,是我们的。留给我和艾伦吧。”

他拍了拍我的后背,露出会心的笑容。如果换成其他人脸上带着这种自鸣得意的表情,我会很警惕,但“角斗士”毕竟是“角斗士”,跟其他混蛋不一样。“你记得吗,在前线时,咱们曾经让多少小鸟儿开口唱歌来着?”

他是真正的专家,我只是扮个红脸。到最后,我总是让他很恼火,因为我会失去耐心,我俩不得不交换角色。不过“角斗士”说得没错,在加入血暴组之前,从喉咙里抽取情报是我们擅长的事之一。

我们把俘虏塞进税警车的后备厢,然后去做收尾工作。一个半小时后,清点结果出来了:332箱被烧毁,215箱完好无损。

我给艾莫里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伊拉利奥似乎有点不高兴,耷拉着嘴角,像只失望的小狗崽,仿佛我偷了他的骨头。

“好,你去给老地精打电话。处理完今天的事,你完全有这个资格。”艾莫里不可能责怪我。

(1) 出自皇后乐队的歌词,弗雷迪·默丘里为乐队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