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后监狱

规则十一:血液由骨髓和肝脏制造,因此要注意切勿伤筋动骨,肝火过旺。

“加油!尼古拉!”

到了晚上,尼古拉把我拖去沙红花球场看他训练。说实话,他拖我去是因为黄金大厦太远,又不像博览会区那样有直达的公共交通。

我对足球有一定了解,但相对于坐在我身边兴致勃勃观看比赛的伊拉利奥来说,大概只能算略知皮毛。很简单,你只要比对手多进球就行了,不惜一切代价把球弄进门里,只是不能用手。反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我一直认为,它是一种用脚思考的运动。

“这些小家伙真不赖。我已经许多年没来过训练场了。看,你的小朋友甩掉了阻截他的人,多漂亮。”

我伸长脖子,视线越过挤在球场围栏边的家长。尼古拉正快速朝着敌方球门奔去,他没有射门,反而稍稍停顿,做了个假动作,然后迅速转回身,几乎像是芭蕾。

“伙计……简直跟跳舞一样。这孩子的脚法真厉害。”

他的正面对手是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脚上的球鞋大概能有45码。他在禁区内毫不犹豫地铲向尼古拉。瘦高个儿截到了球,但也把尼古拉放倒在地。

“哦!犯规!”

“裁判!?这是犯规!”

我的左边传来急促的喊声。一群愤怒的家长朝着穿黑衣的裁判叫骂,那可怜的家伙张开双臂摇了摇头。

禁区里的一次恶意犯规,却没有得到任何警告,这群浑身是汗的小家伙一定感到很沮丧。看到眼前的情形,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层面上,足球至少是了解生活的绝好途径。这跟如今乱成一团糟的超级联赛没关系。现在的联赛里只有打了折扣的热情和高清直播,而且还是非法赌博和兴奋剂丑闻的温床。这些东西不仅让伊拉利奥输掉许多钱,也搞得他非常恼火。

片刻之后,尼古拉再次在中场得球,经过一次跟队友的传切配合,他的射门偏向了右侧。

“哇,你的小家伙控球太棒了。”

他要是这样说,我相信他的判断力。当他还是罗马队的狂热球迷时,曾经在奥林匹克体育场被一名都灵德鲁吉球迷会成员刺伤,还有一次从圣保罗教堂返回的路上,在公路服务站让人划破了车胎。

瘦高个儿又紧追着尼古拉跑,但尼古拉的步伐快速紧凑,并依靠几次变向晃过了他。现在他和球门之间就只剩中后卫了,那是个身材魁梧的孩子,生气勃勃的脸上带着威胁的表情,仿佛在说,没人能从我面前通过。

尼古拉带着球舞蹈,他的头发也在风中飘舞。他连做两个假动作,敏捷而精准,然后皮球消失了。不,球仍然在,他是足球场上的哈利·波特!中后卫往后撤退,试图在慌乱中争取一点时间,但那无法阻止尼古拉势不可挡的前进。

“射门!射门!”

人群的呼喊激励着尼古拉不断向前,他用球靴敏捷地轻触皮球,时而把球展露出来,时而又把它藏到身后,欺骗防守队员。此时,前方的守门员已经站好位置。

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尼古拉没有直接冲向对手。他略一停顿,他知道已经无法用假动作晃过守门员,于是抬头瞄准,用力射向右方,皮球飞快地从中后卫身边掠过,而守门员也没能把它挡住,球飞向网底,撞入横梁后方的角落里。

“进球了!这球太漂亮了!值得纪念!”

伊拉利奥跳起来,在我耳边大喊大叫。尼古拉欣喜若狂,整个团队都上前拥抱他。裁判确认黄队的孩子获胜,训练结束了,所有人握手致意。

我刚站起身,打算向他祝贺,却注意到球场上有个女人朝他跑过去。

“你是尼古拉·马列萨诺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惊讶地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办。他动了动嘴唇,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对”,目光却在看台上搜寻我。我赶紧奔下去与他会合。

“我已经找了你三天,你家里没人。你去哪儿了?”

那女人40岁左右,相貌丑陋,长了个大鼻子,头发像老妇人一样梳到脑后。她不顾尼古拉的反抗,抓着他的胳膊往出口方向拖。

“嘿!等一下……干吗呢?你是什么人?”

我从远处喊道。那女人对着我皱起眉头,好像我侮辱了她似的。

“我是社会服务部的,正在执行公务。我得把尼古拉·马列萨诺带走,交给能够照顾他的人,因为他母亲在监、监、监狱里。”

我的脸色变得煞白。她不仅长得丑,而且一旦事情变得有点复杂,就开始结巴。

“你瞧,尼古拉和我住一起,没必要带他去孤儿院。”

她磕磕绊绊地嘲笑我:“什么孤、孤儿院?尼古拉会被分配给一个寄养家庭。抱歉,你、你是谁?你、你、你是他亲戚?”

“我吗?不,我不是亲戚。我叫艾伦·寇斯塔。征血处的。”

“所以呢?你、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有权照、照顾尼古拉?”

我得即兴发挥一下,但不能太过头。我有自己的理由。“我?……当然有。他母亲欠血税局的债由我负责。”

那女人恼怒地摇摇头,仿佛在说……“哦,那可不行。”

“什么意思?你要把他当作人质,如果他母亲违法,就从他身上抽血?”

尼古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然后他的脸也变白了。他瞪大眼睛,像一只惊恐的小狗。

“人质?胡扯!你问问他看,我有没有虐待他。”

那孩子吓坏了,看看我,又看看她,搞不懂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是谁藏起了油锅,谁藏起了火。

“这是绑、绑、绑架,你知道吗?我可以向政府举报,你非法拘禁未成年人。”

“听我说……赶紧收手吧。”

我用力把尼古拉拽到身边。

“你干什么?也许是我没把情况解释清楚。”

她愤怒地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在我面前挥舞。

“我有社会服务部签署的授权书,无论尼古拉在哪儿,都可以把他带走。”

尼古拉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你要打文件战?好!我有血税局颁发的强制令。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这是妨碍司法。”

我再次抓住尼古拉的衣领。

“是你妨碍了我。快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她张大嘴,终于不再结结巴巴地唠叨。我意图在荣耀的光辉中结束这场对抗。

“差点忘了……”

我从制服夹层里掏出一张名片,塞进她上衣口袋。

“这是我的地址。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非常欢迎来查看我和尼古拉,看看我俩有多快乐。也许你来时可以穿上短裙和高跟鞋,我不知道,但那样会显得漂亮许多。”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自下而上打量着自己的腿脚。她尴尬地涨红了脸,我们趁她还来不及思考如何反击便赶紧溜走了。

我用一条胳膊搂住那孩子,他对整件事仍有点不安。

“攻击对手的软肋。你打进横梁下面那个球给了我启发。”

尼古拉没说话。我不确定他是否理解我的夸奖。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妈违法的事是真的吗?假如安妮莎不交税,我就得交?”

我不想说谎,但也不想吓到他。

“是真的,但我会确保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所以我俩之间有了承诺。自从瑟希莉亚以来,我从没让自己陷入过这样的麻烦。伊拉利奥一直四仰八叉地坐在观众席上看着这一幕。他摇了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仿佛有一种优越感。

第二天一早,我顾不上是否恰当,抱着一束鲜花来到天皇后监狱的大门口。就个人而言,我从来没有为别人做过这种事。反正瑟希莉亚也不太在意,她更喜欢烹饪用的南瓜花。

我承认这或许有点奇怪,但以我的拙见,花朵应该扎根在土壤里。不过我也明白什么时候需要破例。

大门打开了,有人在窃笑,有人在低语。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的举动。人们困惑不是因为那束花,而是因为我的出现。猩红色制服的血暴组成员在此现身,其效果类似于天空中盘旋着秃鹫的影子。

狱警们变得紧张起来。以税额评估为由,访问时限是15分钟,从12点30分至12点45分。

他们让我把花束交给女囚室的狱警,那是个身材魁梧的女子,她使劲嗅了嗅花朵,就像是吸可卡因。她暧昧地看着我,让我脱下裤子强制搜身。

“别这么看着我,小子。这是我的规矩。我先进去,然后你再进去……”

她甚至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等到把我身上的孔都戳了个遍,那女警脱下手套,踩着轻快的步伐把我带到访客区。她朝我挤了挤眼,礼貌地打开门,递给我一把椅子,然后再次挤了挤眼,说了声“再见”。

“以她现在的状态……只能祝你玩得愉快。”

玻璃隔板另一边没有人。我等了足足两分钟,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布伦希尔德疲惫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一扇小门里。

她头发松散,体内似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从近处看,她与从前的布伦希尔德相去甚远。这大概是天皇后监狱强加给她的变化。

“安妮莎让我告诉你,她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她嘴里吐出的句子跟先前一样充满憎恨与傲慢。可惜她脸上阵阵**,甚至还有点斗鸡眼。也许她本来就有斗鸡眼,不过我不是很感兴趣。

“你告诉她,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她,而是为尼古拉。”

听到这番话,布伦希尔德带着厌恶的表情退回牢房里。又过了片刻,门再次打开,这回是安妮莎,吃力地倚在助步器上。她的脸显得很长,眼睛下面有浮肿的眼袋,那模样就像是刚刚被挖掘出来的千年古尸。她的皮肤呈现出灰烬的颜色,气色似乎比入狱时差了许多。

“又是你?”

她试图摆出轻蔑冷淡的笑容,然而酒窝却让效果打了折扣,反而显得有点可爱。

她对我的冷漠和厌恶没有改变,那双超常明亮的眼睛如同匕首一般将我刺穿。她就像个黑洞,环绕着诱人的光晕,虽然危险,却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

“你一无是处。首先,当你应该抽我的血时,你没有抽,然后,你本来有机会阻止那个针筒狂人,但你也没有,结果他用一个荒谬而毫无依据的指控把我送进了这里……非法捐血!”

面对她的攻击,我只能逆来顺受。自从入狱以来,她一直受到强制抽血,但她依然气血上涌,对我施以不公正的指责。

“你说谢谢的方式真可爱……你难道没意识到是我为你堵住了大坝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白痴!没看到我现在的状态吗?还扯什么堵住大坝?”

她愤怒地用拳头捶打桌子,显得十分美丽。在这里,安妮莎每天都被捆得像个木乃伊,镇静剂的作用使她神志恍惚,还不时因插入血管的针头而痛醒。她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尼古拉说他爱你。”

我看到她脸上的变化。她对我感到厌恶。更糟的是,安妮莎沮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插着的导管和点滴器。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仿佛只要能摆脱体外的循环装置、摆脱那一堆掠夺她血液的塑料和金属,就可以威胁到我似的。

“你没有……别告诉我,你胆敢用他的血补足差额。”

她那扭曲的嘴唇间发出低吼,三天的医疗监禁使得她的恨意越来越浓。

“我没碰他,他好得很。我把他带到家里一起住,在黄金大厦。我每天去学校门口接他,我们还把露西送回家。晚上我们看科幻电影,你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吗?有时候,我们会玩一会儿游戏机,周三下午我带他去沙红花体育场参加足球训练。”

现在轮到安妮莎低下头了。我把这几天我俩做的事一一列举,她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脸上掠过惊讶和愉快的表情。我能看出她在听我的每一句话,仿佛干涸的植物吸入水分。她的表情变了,意识到我是她唯一的出路,也是再次见到尼古拉的唯一希望。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叹了口气,挺直身子,甩掉一切顾虑。理论上讲,这确实与我无关,但我决定管一管。

“安妮莎,想一想,你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可以收留他的……”

我稍稍停顿,让她意识到我有做功课,然后继续说下去。

“你认识的人都跟绿林义血会有关。说得客气一点,尼古拉并不是特别喜欢他们。”

她垂下眼睛,不再那么气势汹汹。她用手指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那里连着一条点滴管。就在骨髓制造血液的同时,她颈静脉里的血被一点一滴地抽走。

她感到很内疚,仿佛刚刚才记起来如何做个好母亲。

“嗯,谢谢你……好像是第二次了。”她只需要一点点哄诱。

“这孩子太棒了。你该看看他踢球,冠军的料。我觉得他有把球捅进网窝的天赋。”

我的措辞令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次探视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我引起了她的注意。

不幸的是,对她而言,我带来的不全是好消息。“听着,有件事你得知道。昨天我们在足球场训练时,有个社会服务部的女人来找尼古拉。她有一张盖章签字的手令,其中的内容布满陷阱。这回我设法阻止了她,但我相信她一定还会再次出手。如果她找个借口带走尼古拉,那下回只要她乐意,就有权再把他带走。一旦你被判定不适合抚养孩子,就没法把儿子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喜欢安妮莎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她成熟,反应不像那些新手妈妈。她不会哼哼唧唧地哀求别人帮忙。跟她相处的每一刻都是一种挑战。而且现在时间对我们不利。

“我完全无法预知。也许社会服务部的行动并不如他们说的那么高效。我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以血税局的名义阻拦她。反正我有个计划,把你从这儿弄出去。”

她的嘴角耷拉下来。除了失血,安妮莎开始以眼泪的形式大量流失水分。她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按在分隔我俩的玻璃板上。我也学她的样,我们的手掌互相抵住。那玻璃仿佛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将我和她隔开。隔着玻璃板,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比35摄氏度略高一点。尽管如此,安妮莎体内有一团燃烧的火焰,也许只有先将其驯服才能够欣赏。

我们的目光长久地互相锁定,她的瞳孔细如针头。我知道,这是一种职业怪癖,但此刻环境不同。她也许是外表可人,内心致命,但我担心自己已经变得跟她完全相反。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现状。

我们放下无法触碰的手。

如果你早几年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想都不用想就能自信地回答:堆积成山的钱,一栋位于齐尔切奥的豪宅,再加上数量恰到好处的女人轮流做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潜力逐渐缩减,志气也随之消退。是的,我可以毫无羞耻地承认这一点。我的期望虽然有所降低,却变得更加强烈。

这一次,在关键时刻打岔的不是法利德,而是那胖狱警,她一直在窥视天皇后监狱围墙内可能涌现的浪漫**。

玻璃上留下两个手掌印,安妮莎的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则一直保留着,仿佛一块油渍。

有些场景会一直伴随着你,仿佛一团腐烂的希望,随着血液循环流遍全身,对每一个器官造成损伤。你的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见,也没有其他人能让你产生兴趣。

很不幸,这说明你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