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李川在地上匍匐前行，直到已经听不见那两人的说话声才敢爬起来，迈开两腿，大步狂奔起来。家里是不能回去了，那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肯定知道他家在哪里。可是不回去，能去哪里呢？他一边跑一边沉思，最后决定先跑到市中心再说，那里人多，总比一个人安全。

这个夜晚深沉得可怕，黑暗似乎都是黏稠的。他越跑越吃力，足足有二十分钟才停下来，大口喘息。前方已经能看到隐约的光亮了，是繁华的街道，灯红酒绿，人声嘈杂。要是以往，李川总会面无表情地走过，但现在，他感到了一丝安全和温暖。

待气息喘匀，他放慢脚步，走向那条街道。只有十几米，穿过这条巷子，就能置身于霓虹照耀和喧嚣鼎沸中。

一个庞大的黑影挡在巷子中部。

它是突然出现的，似乎此前一直融化在夜色中，等李川靠近，才缓缓从黑暗里沐浴而出。它高近三米，李川只能齐到它的腰部。它沉默站立，街道的光线被它全部挡住。它两眼放着幽光，死死盯住李川。

李川被吓了好大一跳，把嘴唇咬破了才勉强没有叫出声来。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身，想走别的巷子去那条街。

“你是李川吗？”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后面出来。李川豁然转身，黑影还立在那里，仿佛雕塑。但他确信是刚才的问话是黑影说出来的。

“啊？李川是谁？”李川摸摸脑袋，一脸疑惑，“我叫凯文?泽尔。我这是要去找我父亲，他派了很多保镖来找我，要是找不到我，他会担心的。他一担心，整个城里的警察就要加班……我父亲叫亚斯?泽尔，你听过这名字吧？”

黑影的肩部突然发出尖锐的合成音：“就是他！他的面部跟资料一样。”

“少说话！”黑影扭头冲肩部恶狠狠地说，“我知道。”说完，黑影迈开步子，向李川走来。它似乎很不习惯走路，脚一用力，身体便在空中跨越四五米。“这该死的微重力！跟娘娘腔一样！”它低声骂道。

李川两腿抖了抖，不待黑影靠近便使劲往后跑。与这个诡异凶蛮的黑影相比，那个漂亮女人还是可以接受的。但黑影没有给他机会，再一蹬脚，越过空中，落到了李川面前。离得如此之近，李川才看清，这是一个接近三米的巨人，裹在黑色袍子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巨人肩上趴着一个圆形小球，用三条细肢固定住，看上去就像巨人长了一大一小两个头一样。

巨人伸出手，一把抓住李川的右手。他力量大得惊人，把李川提了起来，李川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巨人闻了闻李川的右手，腥热的气息喷在手臂上，一阵酥痒，李川觉得自己像被挑选的食材一样。

“翳鬼！对，是它。我感觉到了，是‘手’！”圆球嗡嗡颤抖，似乎兴奋不已，“快，把‘手’撕下来！撕下来带走！”

巨人翳鬼的鼻子喷出一口气，空出来的手猛地挥过来。李川闭上眼睛，只听得空气中呼声阵阵，心都缩成一小团了。但意料中手臂撕裂的疼痛并没有传来，而是听到了金属撞在墙壁上的清脆声响。他睁开眼，只见那个圆球正躺在墙角，身上被撞得凹陷了好几处，不知所措地滚动着。

“我说过了，你不要多嘴！”巨人翳鬼收回手，语气充满威胁意味，“LW31，就算你是大皇帝指派的，但只要再让我心烦，我就把你像破皮球一样碾平！难道我闻不出这是什么吗？”

LW31滚到翳鬼脚边停下来，似乎被撞傻了，转了几个方向才固定住。它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再不敢说话。

“听着，低贱的人类，我现在不打算伤害你。我要把你带回去，呈给大皇帝，他会有兴趣观察你这个与祭器共生了八年的人类的。”翳鬼凑近李川，腥臭的口气滚滚而来，李川差点窒息。但他心头的疑惑比窒息来得更加浓烈——低贱的人类？大皇帝？

能说出这样的称呼的，只有记忆里那个种族。

李川睁大眼睛，仔细看向面前这个巨人。在微微的光中，他看到了一张歪斜扭曲的面孔，仿若噩梦，翳鬼的脸很大，但脸颊很薄，一层皮似的贴在颧骨上。翳鬼的瞳孔是幽蓝色的，在黑暗中如同狼眼，直欲择人而噬。而最可怖的，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脸上的溃烂——他的整张脸都是腐烂的，脓水横流，上唇参差不齐，下唇则直接齐下巴烂掉，露出灰白牙龈和尖利交错的牙齿。他的鼻子像被啃过一般，只剩一点白色的腐肉，似乎还有蛆虫在里面扭动着。

不会有错，这个抓住自己的家伙，就是坎塔三族中最强壮的生化人！

在大移民之前，人类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我们在宇宙中是不是孤独的？

仰望夜空，十亿星辰落入眼中，里面总有一颗会有智慧生命。每个人类都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小说和电影里，外星人披着各种各样的外形出现，或好或坏，或先进莫测或愚昧野蛮。但限于技术，这些都仅是由想象描摹出来，只能仰望，不可得偿。超光速技术普遍应用以后，移民潮爆发了，人们收拾行李背井离乡，一边担心着新生活是否习惯，一边也在好奇能否在广阔的宇宙中遭遇智慧邻居。

但在最初的两百年，人们失望了。宇宙太空旷冷清，绝大多数星球上都死气沉沉，根本不能落足。星际飞船不停探索，到现在也只找到一百多颗宜居星球，经过改造后供人类生存繁衍。

尽管联盟的疆域越来越大，远远超出银河系，探索过的星球数以亿计，但仍没有发现任何外星文明的痕迹。这无疑让人沮丧，就像一个孩子，常年生活在小黑屋里，总渴望出去。在付出了漫长而艰辛的努力之后，他终于砸破了黑屋墙壁，出了屋子，兴奋地走到外面。他在屋子外空旷的广场走着，不停地行走，却始终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怅然发现，周围没有邻居和朋友，他是孤独的。但幸好小黑屋的漫长生活让他习惯了这种孤独。

直到坎塔人的出现。

谁也没有预料到在远离地球百万光年之外的地方，在那颗大得异乎寻常的星球上，会生存着如此残暴的种族。历史书上记载，第一艘探索舰发现坎塔星时，兴高采烈地降落，但立刻就被蜂拥而至的坎塔人撕成碎片，并且对飞船上的导航仪进行了反向追踪。于是，人类联盟被暴露在坎塔人的视野里。

坎塔人分为三族，由生化人、机械人和兽化人组成，大多数的外形与人类相似。其中机械人掌握了高超科技，是智能硅基生物，而其余两族则是典型的羰基生物。他们沿袭帝国制度，由一个叫大皇帝的人统治，会说联盟通用语，信奉图腾。而让人类印象深刻且胆寒不已的，无疑是他们的残暴和嗜血。

或许是因为坎塔星险恶酷烈的环境，每个坎塔人都暴躁血腥，而且战斗力惊人。知道人类联盟的存在后，他们一共发动了三次星际大战，人类两胜一败。第二次星战后，坎塔人踏足羽京，进行了长达五十几年的残酷统治。那是人类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期，联盟人口锐减，从原本的九千亿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五百亿。后来，不堪重压的人们奋起起义，第三次星战开始，终于把坎塔人赶回了他们的星球。

从那以后，和平绵延，一百多年里，关于坎塔人的传闻也逐渐烟消尘散。但每个人都不会忘掉他们。他们是联盟头上悬着的利剑，是夜晚里盘旋不去的噩梦，是黑暗中窥视的血腥眼睛。只要不灭亡，他们就永远惦记着人类，就时刻想着重燃战火。

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生化人就在李川面前。

李川从震惊回过神来，眼神变得沉郁，挣扎的身体也安静下来。然后，他不顾被吊着的右手，腰腹弓起，猛地踹出两脚，踢在翳鬼的**。但翳鬼纹丝不动，只是眯起眼睛，幽光逼人，看着李川说：“你的眼里有杀气。你好像很恨我？”

李川踹出去才意识到坎塔人的生理构造与人类不同，咬咬牙，忍着全身重量被右臂吊着的撕扯感，再一扬手，去抓翳鬼的脸。

翳鬼不屑地哼了一声，手放开，让李川摔在地上。

“所有坎塔人我都恨！”李川盯着翳鬼，“你们害死了我的父母亲人。”

“这么低贱软弱的种族，居然也能有仇恨这种强悍的情感？”翳鬼鄙夷地喷出两口气，“不，你不懂什么叫仇恨，只有坎塔人才懂。我们的星球布满了致命的射线和毒气，吃人的植物，霸道的重力，还有时刻打算陷害自己的同族。是仇恨使我们活下来的。”黏稠的**溅到李川脸上，是翳鬼嘴里喷出来的脓液和口水，“你以为宇宙密度最大的是什么，是黑洞吗？我告诉你，是仇恨，是我们对人类的仇恨！”

李川面无表情，只是睁大眼睛，看着翳鬼扭曲的脸。

LW31突然碰了碰翳鬼的腿，胆怯地开口：“有……”

“给我闭嘴！”翳鬼吼出不耐烦的声音。

LW31对翳鬼似乎有种深入到电子芯片中的害怕，立刻老老实实地趴着。

“现在，”翳鬼转头对着李川说，“我们要——”话未说完，“噗噗”，两声闷响从他的手臂上传出，血流了出来。他皱起眉头，是子弹，两颗大小不一的子弹射进了自己手臂里。而巷子尽头，有两人人影在靠近，都拿着枪，步履谨慎。

“不……不关我的事，我想告诉你的……”LW31低声说着，声音很委屈。

李川突然转身，向那两个靠近的人影跑去。翳鬼似乎丝毫不觉得疼痛，手臂一伸，抓住了李川的衣领。李川立刻扯开扣子，两手后扬，从衣服里脱身出来，继续向前跑。

翳鬼正要跳跃去追，又是两颗子弹射来，嵌进腰部。这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他的肌肉会纠结蠕动，从而把子弹挤出来，血也不会流太多。但他怕疼——不是因为疼痛本身，疼痛会让他暴躁。而一旦暴躁起来，浑身的血就会涌进脑子里，那时候，他不能保证自己是要完成任务，还是要把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类都撕成碎片。

他深吸口气，戴上白手套，然后从袍子里拿出一柄长筒粒子枪。

“轰”，李川脚边的混凝土地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土屑纷飞，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坑随之出现。李川被爆炸的气流裹挟着撞到一旁的墙壁，又狠狠摔下来。他的五脏似乎都移了位，喉头发甜，血涌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再也不敢乱动。

见李川识相地停下了，翳鬼咧嘴笑了笑，枪管抬高，去对付靠近的人。但轰炸声响起的一刹那，那两人就各自分开，藏到墙壁后，露出头，瞄准翳鬼射击。斯科特的子弹小，但胜在精准，几乎颗颗都打在翳鬼身上；凯瑟琳子弹的口径大，后坐力也强，每发一枪都要重新瞄准，这时她才意识到，要是斯科特跟自己比枪械，输的肯定是自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眼前的怪物一样，挨了那么多枪都若无其事。

翳鬼怒吼一声，却也不得不退后，将身子缩进角落。

“什么东西？”斯科特连连扣动扳机，但翳鬼躲进角落里就不太好瞄准了。“砰”，子弹打在他身旁，是来自侧面，他下意识地翻身，然后怒声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我们也是敌人！我的任务就是把‘手’拿回去。”凯瑟琳又打一枪，逼得斯科特翻滚几圈，躲到墙下面。

翳鬼愣住了，随即明白这两人也不是一伙的，冷笑一声，威力巨大的粒子枪对着凯瑟琳那边，轰出一发。这一枪没有射准，但溅起的灰尘扑了凯瑟琳满脸。她愤怒地转回枪头，朝着翳鬼“砰砰砰”地射击。

斯科特见威胁解除，也冒出头来，对着翳鬼“叮叮叮”地发出子弹。翳鬼被火力压制，连忙紧缩。凯瑟琳吐出嘴里的灰尘，再次调转枪头，向着斯科特瞄准。翳鬼抓住时机，也向斯科特那边轰击。

“喂，你讲不讲道理啊！”斯科特躲到墙下，大声喊，“我帮你打他，你还对付我！”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敌人。”凯瑟琳刚说完，旁边又被高能粒子束击中，尘土漫天，只得缩回去。

李川趴在他们三人战场的中间，头顶火力凶猛，子弹来往，轰击不绝。他捂住耳朵，但剧烈的爆炸声似乎仍要钻进脑子里。他感到晕乎乎的。那三人互相射击，似乎玩得正高兴，忘了李川才是目标。李川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这一点，不然这种尴尬的局面不会结束。

“嘿，听我说！”李川大声喊，慢慢站起来，“听我说一句！”

斯科特和凯瑟琳停下了，翳鬼也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没有急着扣下。三个人的目光都纳闷地汇聚到李川身上。

“不如我们放下武器，找个地方坐下来协商一下吧？”

“轰……砰砰砰……叮叮……”

“好吧，”李川连忙又趴下来，无奈地说，“你们继续。”

三人的互相攻击似乎没有穷尽。翳鬼自不必说，粒子枪的能源不耗尽就不会停，而凯瑟琳和斯科特也很善战，“砰砰砰……叮叮叮……”，枪膛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子弹。李川百无聊赖地贴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哈欠，开始计算场中的形势：三人中，翳鬼攻击男人和女人，女人攻击翳鬼和男人，男人攻击翳鬼。一副关系图在脑中浮现，稍稍盘算后，他决定向受攻击最少的那一方爬过去。

见李川向凯瑟琳那边移动，翳鬼眼神一寒，一束能量粒子轰过去。虽然没有击中李川，但气流将他掀飞，打了好几个转他才落到地上，不省人事。

这下凯瑟琳和斯科特不约而同地瞄准翳鬼，子弹嗖嗖地划过空气，在翳鬼身上和脚下接连不绝地射来。翳鬼连忙后退。这时，呜呜的警铃声响起，巷子尽头，一闪一闪的红灯在靠近。

翳鬼哼了一声，放下枪，不顾飞来的弹矢，向李川扑了过去。

“帮我！”斯科特大喊一声，从墙头跳起来，也迅猛地奔向翳鬼。几乎在他的喊声出口后的一瞬间，凯瑟琳也窜出来，两人姿势相同，自下而上，举起拳头迎向扑来的翳鬼。

沉重的肉体碰撞声响起。斯科特和凯瑟琳的手都在发麻，击中翳鬼时，拳头竟像是打在铁板上，没有一点肉体的感觉。而交错的那一刻，斯科特看到了翳鬼的脸，不禁眼神急剧收缩，低声喝道：“坎塔人？”

翳鬼也不好受，这两个人类看似弱小，拳头上凝聚的力量却大得惊人，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训练的。他落到地上，后退几步，身后的警车已经逼近，灯光照了过来。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沉声呼唤道：“LW31，走！”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圆球赶忙俯到他腿上。

翳鬼一个起跳，翻过墙壁，转瞬消失在沉沉黑夜里。

“他还没死。”凯瑟琳探了探李川的鼻息。

“有我在，今晚你是带不走他了。”斯科特收起枪，“何况我们已经惊动了警察，他们更不会让你有机会的。”

凯瑟琳说：“那我们等着瞧。你最好一直看着他，只要你一不留神，我就会出手。”说完，她敏捷地向巷子的另一头跑去，一身黑色紧身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斯科特表情凝重地看着昏睡的李川。坎塔人出现了，这意味着战争的阴霾已经开始凝聚，将会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到这里，每一道都不怀好意。他的任务更重了。想了想，他觉得有必要汇报给亚斯，于是也潜进墙壁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警车开进来，灯光将巷子照得亮如白昼。持枪的警察跳下来，小心翼翼地前进，更多的警察在后面掩护。但在这硝烟狼藉的战场上，他们只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