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1

一个月后。

已经有些晚了,暮色渐渐浓重起来,微雨如雾,散落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雨丝和暗夜仿佛是同时出现的,然后一同壮大,让这个城市渐渐消融在凄凉的气氛里。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汇聚在一起,像一条河流。他们之所以像河流,是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支蜡烛,火光幽微,在寒风和细雨中摇曳,在街上连缀成了一条曲折蜿蜒的光河。

李川也走在这些人中间,手里却有两团烛光,明明灭灭,照亮了他没有表情的脸。他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个中年大叔在面前,旁边是两个小女孩,穿着素白的裙子,尽管脸上茫然,但依然坚毅地将蜡烛捧在手心,后面他就看不清了,可能是几个老人吧。

所有在街上走的,都是这颗星球上的外来客——原地球住民。

三天前,地球被疯狂扩张的太阳吞没了。据联盟监测局的公告,整个过程只有零点零三秒钟,这颗孕育整个人类文明的蔚蓝星球就完全消失在了高温里。

消息传出来,迅速登上了联盟超网的各大网页头条。对大部分联盟子民来说,这个消息并不比一场足球赛的输赢更重要,他们世代生长在改造星球上,地球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甚至还带着贬义。但对于九年前离开地球的原住民,这是噩耗,是故乡的陨落。哀戚的氛围笼罩了所有原住民的心。

有人在网上发起活动,希望所有地球子民能用放河灯的方式,来祭奠故乡的死去。

李川便是响应这次活动,走在了人群中间。

人群继续向前移动,从几条小街巷走出来,在中央大道上汇合,朝城外的河流走去。街旁站着不少城里居民,都看着这群浩浩****却静寂无声的哀悼者,脸上表情各异,有敬重有冷漠,也有不屑。

李川沉浸在悲哀中,沉默地跟着人流涌动,出了城,空气一下子冷冽起来。城外的雨大一些,没走几步,他的头发就被浸透,软绵绵地贴在额头上。他抬起头晃了晃,想把雨珠甩开,却愣住了——

在他身侧,盼兮也捧着一支蜡烛,默默地低头走着。

他们原本走在人群的两侧,却如水中浮萍,随着波浪走到了一起。

“你也过来了?”李川没有转头,轻声说,仿佛是说给手中的烛火听的。

盼兮讶然抬头,看到李川,表情一瞬间变化了许多,这些表情在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是啊……”

他们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于是两个人继续沉默着。城外的路本身就难走,被雨淋湿之后更是泥泞难行,盼兮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边缘,差点摔倒。李川适时地侧身一步,抵住了她。他能感觉到盼兮的衣服已被雨水淋湿,触感像是一次温柔的呼吸。等她站稳后,李川又赶紧移开。

“你一个人来的吗?”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问。

“嗯,我爸妈不愿意来,也不让我来。我偷跑出来的。”

“他们……”李川斟酌着词语,说,“可能有自己的考虑吧。”

“他们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地球原住民,怕像以前一样惹上麻烦。但地球已经毁灭,我们再也回不去家乡了,连最后一次祭奠都不来的话,以后梦里见到故乡,该怎样流泪呢?”

这番话让李川久久不能说话。

他看到盼兮一脸哀容,却比他以往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动人,蜡烛在雨夜中撑开了一蓬温暖的光亮,将她的脸罩进去。她的头发垂下来,有些贴在了脖子上,像在白皙优雅的脖颈上画了几笔泼墨。

“走吧,”很久以后,李川说,“快到头了。”

前方已经有人停下了,后面的人也陆续止步。人们沿河站立,夜风吹过,一片烛光随之摇曳,像是光河起了波浪。光河与真正的河流并列流淌,互相照映,无数张脸在河面明灭。

人们蹲在河边,把准备好的纸船拿出来,插上蜡烛,轻轻放到河里。

雨丝缠绵,河面上一缕缕波光晃动,成百上千的灯船在波光中缓缓往下游漂去。纸船会穿过城市,继续顺水漂流,流过广袤的原野,途径山川,一直流到这颗星球的彼端。

人群分了好几排,前排的人放完河灯,后排的再上前。盼兮靠河近,比李川先放,放好后站在一旁看着李川蹲下来,说:“放河灯的习惯起源于地球的印度,他们觉得,对逝去亲人的哀悼,会随着烛火一起放进纸船,一直流下去,人就不会悲伤了。”

在盼兮近乎呓语的声音中,李川放完了两盏河灯,站起来。

人们把手里的灯都放了,开始沿河往回走。李川一直看着自己的两盏河灯,目光紧随,但河面上都是点点烛光,仿佛整个夜空的星子都漂浮在上面,才走几步,它们就和别的河灯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开了。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把手插进兜里,摇摇晃晃地走着。

这一个月来,他都是这样,没有精神,走到哪里都像打蔫的公鸡。如果不是为了祭奠地球,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即使睡不着也闷着头窝在被子里。

几丝雨落在脖子上,有些冷,他缩紧脖子,看上去更无精打采了。

“你刚才放了两盏灯,另一盏,是为了刘凯吗?”盼兮突然说,“一盏为了消失的故乡,一盏为了死去的朋友?”

李川猛地停下脚步,手臂有一瞬间的颤动。他仍旧缩着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我听说他的事情了,我们都很遗憾。听说那伙冲进医院杀人的暴徒已经被警察局抓住了,凶手绳之以法,也有一大笔赔偿费……”盼兮试图安慰,但说着说着就觉得不对了,连忙顿住,想了想又开口道,“但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你要振作起来。升考马上就要来了,这是最重——”

她还没说完,李川就打断了她,摇头道:“你不懂……”

“不懂什么?”

“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但后面的话,李川没有说出来。有人花了那么大精力把坎塔人出现的事情瞒住,自己绝没有能力对抗——目睹翳鬼行凶的,街边路人加上警察,不下千人,然而所有人被调查时居然口径一致,都说是非法团伙的暴行。李川在网上查阅时,看着干净的网页,曾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盼兮咬着嘴唇,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这么失落下去?”

“不,我要去参加宇神御击竞技赛。”

盼兮似乎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李川转头看着她,目光深沉,一些雨飘下来,又让他的目光带着冷意。他说:“刘凯生前曾劝我去参加宇神御击竞技赛,我没有答应。现在他死了,我要完成他对我的嘱托。而且以我的成绩,升考没有希望,不如走别的路。”

“可是——”盼兮看着他,欲言又止。

李川等了一会儿,可盼兮仍然沉默,他便转身随着人群走了。

哦,再见,我的盼兮,我要走别的路,是因为我们的路不同。一个声音响起,像是他的嘴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从胸膛里冒出来的。你会跟凯文一起,而我会走得很远。人生那么长,那么多条路,总会有一天,总会有一个岔道,让我们再面对面。

人影如潮,很快就淹没了他。

盼兮呆呆地看着李川的背影消失,良久,轻轻一叹,也随着人群走回城。

河面上,灯流光曳,整条河都蒙上了淡黄色的光晕。河灯绵绵流淌,寄托哀思,许多人都在岸边看着这幅场景。但没有一个人看到,透过光彩四溢的河面,穿过寒冷幽深的河水,在布满淤泥和水草的河底,正快速地爬动着一只奇怪的蜘蛛。它浑身金属,八爪在淤泥里敏捷如飞,耳朵闪着细微的红光,那是声波接收器。它一刻不停地偷听着岸上的声音,从无数杂乱的波动中,准确地捕捉到了一对少年男女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