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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忖了片刻。这是一个逃生的机会,但也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然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想做什么事?”我问。

梁清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一些孟楼和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鼠族的真正来历。”

“鼠族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很配合地问道。

“鼠族的鼠,指的是裸鼹鼠,不是老鼠。”梁清扬说,“鼠族之母,那个一手制造出鼠族的人,名字早已成为禁忌,为多数人所遗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性别—女性,所以,在下面的故事里我将称呼她为女博士。”

千阳之战中,这座以山多而著名的城市至少挨了四枚核弹的攻击。最初涌进红土地的幸存者到底有多少,早就无法统计,有人说两万,也有人说五万,甚至有人说十万。据说幸存者中有个副市长,是最大的官,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红土地的最高领导人。不管红土地人口有多少,把最高领导人称为市长,就是从那个时候固定下来的。当时的境遇虽然悲惨,但擦干眼泪和血迹之后,绝大多数幸存者都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离开这个拥挤不堪的地方,重返地面。“最多八年”,他们相互传着这句话。为什么是八年呢?谁也没有解释。

女博士是最早意识到地下生活可能要持续很久的人之一。她本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主要研究表观遗传学的应用。事有凑巧,女博士的实验室建在一个古老的防空洞里,与“红土地”地铁站只有一墙之隔。时年,女博士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最有创造力的时候。战前,表观遗传学是新兴的热门学科,她正在为一系列研究课题忙得不可开交,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她的一切。来到红土地,她非常焦虑,比她周围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焦虑。

有一天,在一条拥挤不堪的地洞里,女博士小心翼翼地在人海里穿行。有个提着笼子的人几乎与她撞在一起。相互说过“对不起”后,女博士注意到笼子里有五六只红扑扑、光秃秃、龇着两瓣儿大牙的小动物。

“那是什么?”女博士问,“某种变异的老鼠吗?”

“不是,是裸鼹鼠。”那个带笼子的人说,“裸鼹形鼠才是科学的称呼。只是,大家都习惯叫它裸鼹鼠了。”

带着宠物躲到地下世界的人可不多见,现在又听见这种较真的说法,女博士不由得会心一笑。“好丑的小家伙。”女博士仔细看着笼子里的裸鼹鼠。

“丑得有滋有味嘛。”养裸鼹鼠的人并不为忤,“你可别小瞧了它们,本事可大着哩。”

在女博士提问之前,他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它们在缺氧的环境下也能存活很久,完全没有氧气的情况,能够屏住呼吸长达18分钟。

“裸鼹鼠体内含有高分子量的透明质酸,其含量是人类或其他鼠类的5倍以上。这种透明质酸又称玻尿酸,能够抑制癌细胞的疯狂复制。

“裸鼹鼠的DNA修复能力极强,而且伴侣蛋白含量高,这种蛋白能避免其他蛋白出现折叠错误。因此,裸鼹鼠不会随年龄增长而出现身体机能退化。它们不会衰老,即使年龄很大了,外貌和大脑组织都能保持年轻的状态,并且终生拥有繁殖能力。

“它们的平均寿命是多数鼠类的10倍,最长的可以活过30年。等比例换算成人类的话,就是人均700岁,个别的能活到1000岁。”

女博士总结道:“不怕缺氧、不得癌症、不会衰老、寿命还长,堪称超级怪物啊。”

养裸鼹鼠的人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裸鼹鼠还是世界上罕见的真社会性哺乳动物。”

女博士知道什么是真社会性动物,像蜜蜂、蚂蚁、白蚁,都是社会分工在基因上就决定了的,然而哺乳动物……“具体说说。”女博士兴致盎然。

养鼹鼠的人侧过身子,让另外几个人从他旁边挤过去,嘴里继续唠叨着:“裸鼹鼠的社会分为三个等级:一只女王,几只雄鼠,数十到数百只工鼠。裸鼹鼠执行严格的女王制,在动物中是非常罕见的。你可以把它们的女王看作是武则天、叶卡捷琳娜或者克里奥佩特拉,但显而易见,后者对属下的掌控能力远远不及前者。整个裸鼹鼠部落只有女王有生育能力,一次能生七八只,并且很快就能进行下一次生育,充分保证了裸鼹鼠的繁殖速率。而且,生下来的小裸鼹鼠是具有繁殖能力的雄鼠,还是没有繁殖能力、只知道工作的工鼠,是由女王分泌的乳汁决定的。显然,雄鼠和工鼠的数量有一个基本固定的比值。”

“嗯,确实和蜜蜂相似。”女博士想了想,又问:“可为什么会是女王制呢?”

那个人说:“裸鼹鼠生活在东非的地底下,以各种植物的地下块茎和根为主食。它们用巨大的门牙和锋利的前爪挖掘隧道,它们的隧道四通八达,可以长达十几千米。相比它们的体型,这些地下隧道的规模就好比我们建造的超级地下城市。”

女博士点点头,思绪有些飘乎。很多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但她无视他们的存在。

“地下洞穴的广阔与不可预知性,使裸鼹鼠很难找到**的对象。一旦找到,它们就要终生在一起。这也是它们建立女王制的重要原因。同时,在地下,块茎和根都可遇而不可求,单靠一只裸鼹鼠或者几只裸鼹鼠,挖洞去找,很可能洞还没有挖好,就已经先饿死了。挖洞可是个体力活,所耗费的能量比行走高出3500倍之多。数十只裸鼹鼠都去挖洞,找到食物的可能性就大得多。在分配食物方面,它们执行严格的共享制度。虽然不能保证每一次每一只裸鼹鼠都能吃得饱饱的,但至少不会在孤单中轻易饿死。”

“这能解释群居行为,可不能解释女王制。”女博士指出漏洞。

“演化也有偶然性,尤其是生物的行为和社会构成模式。对裸鼹鼠而言,为了生存下去,它们以群体为单位进行自然选择,所有个体都选择了群体利益最大化,因为在地下这个极端环境下,群体内部竞争获得的利益,远不如群体与群体之间竞争获得的利益大。也许裸鼹鼠们尝试过别的社群结构,也许一开始它们就选择的是女王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淹没在历史的灰烬里,无从考证了。但我相信一点,能够存活繁衍至今,起码说明这种生活方式与社会结构有可取之处。”

女博士惊奇地望着那人,被他的一席话所震撼。

那人继续说,语气越来越有所敬畏:“女王用一种外激素使雄鼠服服帖帖,用另一种外激素压制工鼠的发育,使它们的**永远停留在童稚状态,不会起什么反抗之心。很可怕,是吧?但用人的伦理和道德来看待动物的行为,毫无意义。女王制保证了裸鼹鼠种群的生存与繁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没什么不好。你说是吗?”

那个人说着,忽然停下来,感慨了一句:“裸鼹鼠可比现在的我们,更适合地下生活。”

就是最后一句话,点燃了女博士的冲动。她为自己的焦虑和人类的未来找到了一条全新的出路,那就是以裸鼹鼠的生理结构、行为模式与社会制度为蓝本,用基因驱动技术,对现存人类进行全方位的改造。这被称为“裸鼹鼠计划”。

女博士回到几近荒废的实验室,重新开始研究。她从幸存者中招募了助手和志愿者。她对这些人说:“人类从树上下来,从古猿演化为类猿人再进一步演化为人类,并不是自愿的,更不是谁事先计划好的。恰恰相反,真实情况是,当时世界气候骤变,导致东非的森林消失,古猿不得不从生活了数千万年的树上下来。下了树,到了地上,猿就不是猿,而是人了。现在,另一场人为制造的灾难导致我们离开地表,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在地洞里想要完全延续地上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了。而裸鼹鼠,为我们的未来提供了榜样。

“与第一批下树的猿相比,我们有两点优势。第一,我们至少知道,裸鼹鼠的身体结构、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是适合在地底生活的。我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裸鼹鼠与人类93%的基因相同,这使得裸鼹鼠计划天然就具备可行性。第二,借助表观遗传学和基因驱动技术,将使人类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完全适应地下生活,而不需要花费数百万年的漫长岁月去慢慢演化。这是人工演化的效率,也是科技的力量。是的,我始终相信,是科技的力量摧毁了地上世界,但能拯救人类,使人类能够继续生存的,也唯有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