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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地不光指红土地六号地铁站和十号地铁站,还包括天然溶洞、地下车库、隧道、防空洞、地下停车场、地下超市等在内的地下世界。据老一辈讲,红土地所在的城市以大山夹大江著称,由于地形和历史的原因,有比别的城市多得多的地下建筑。现在从红土地出发,可以抵达的大部分地方,是千阳之战前用先进的工程机械挖掘出来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是战后逃到地下世界的幸存者在数十年时间里千辛万苦挖出来的。

在红土地,有一个地方很特别,那就是芭比酒吧。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赵市长和他领导的分配小组集中管理,只有酒例外。芭比酒吧的老板姓冯,不知怎么找到了大量的酒,然后开了酒吧,让大家用自己的生活必需品换酒来喝。传说冯老板找到了一个很大的酒窖,但他从来没有承认,每次提及酒的来源就呵呵一笑。酒吧本来没有名字,赵市长也没有批准它开业,只因为它的门上张贴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娇小秀美的金发女孩,却长着成年女人才会有的硕大**,老一辈人说她是芭比女郎,于是酒吧就顺理成章地被叫作芭比酒吧。

我带着罗菲去过芭比酒吧后,她就迷恋上了那里。有事儿没事儿,都往那里跑。说来奇怪,罗飞变成罗菲之后,几乎没有人质疑,就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件事,仿佛之前他们都知道,只有我这个白痴蒙在鼓里。燕子姐特意送了两条珍藏的漂亮裙子过来,并在最短的时间里认罗菲为妹妹。“啊小艾,你也是有福之人,要记得珍惜。”她也没有忘记打趣我。

在芭比酒吧里,能遇见各种人,也能听见各种事。老话说,“酒后吐真言”,虽不全对,但你至少能在芭比酒吧里听到滔滔不绝的话语。有对地上生活的回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有对丑恶过去的痛诉(既然我们已经按下了核弹发射键,那就证明我们是一个失败的物种,没有任何资格要求重回地面),有对现实生活的抨击(你们知道赵光庭,我们亲爱的市长大人,今天吃了什么吗?小鸡炖蘑菇,还放了味精),有深入的哲学思辨(人类有一种迷思,认为我们该对地球上发生的一切负责。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大),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回到地面,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进清凌凌的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哪怕马上就核辐射死掉),诸如此类,无法一一列举。

初听还颇为感动,多听几次就麻木了。所有的控诉与指摘,都停留在语言上,从来没有落实到行动中去。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热衷于到芭比酒吧听他们海阔天空地吹牛了。罗菲不一样。她乐此不疲,每一次单独去了酒吧,她都收获满满的样子。我问她,她也不做正面回答。我注意到,这段时间里,她似乎换了一个人,以前的羞赧全都消失,现在的她,能够与每一个人谈笑风生。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敢肯定。

蘑菇收获的日子又到了。老梁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到蘑菇房,我看不到罗菲,就到芭比酒吧去找她。

酒吧的门关着,芭比女郎在画里俯视着每一个过往的人。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透过小窗看了我一眼,就放我进了屋。酒吧里目前没有几个人,所以我一眼就看见罗菲,她穿着燕子姐送她的那条浅蓝色裙子,光光的脑袋,在彩灯的照射下,有着难以描述的美。还有孟楼。孟楼的手明明白白地勾在罗菲脖子上。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笑话,罗菲咯咯地笑着,宛如乱颤的花枝,又好像欢快的乳鸽。

我怒从心起,一种原始的本能抓住了我,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动手的冲动,低低地吼了一声:“罗菲!”

罗菲转过头,看向我:“你来啦。孟楼讲了一个故事,笑死我了。”

这时,孟楼已经缩回勾住罗菲脖子的手。“就是个老笑话。”他说。

“葡萄架,哈哈哈。”罗菲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知道葡萄架有什么好笑的,快步走向吧台。“来一杯。”我对冯老板说。冯老板大腹便便、笑容可掬:“这杯我请客。”他把一杯啤酒交到我手上。我端着杯子,看了一小会儿杯子里汩汩冒着的气泡,然后举起杯子,让那带着凉意的啤酒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冲进空****的胃里。

“艾星雨,你是不是准备打他?”罗菲指着孟楼说,脸上的笑意勾魂摄魄,“我看出来了,你在嫉妒。不不不,不是嫉妒,我用错词了。应该说,你的占有欲在燃烧,燃烧,对了,就是这个词。你觉得我是你的,别的男人就不该碰我,是吗?”

我看着她,眼神迷离,似乎不认识她。她变得极其……陌生。

“别呀,我没有说你做错了。燃烧,让你的愤怒之火燃烧得更剧烈吧。”罗菲把头转向孟楼,“上。”

孟楼闻言,放下杯子,走向我。这个头顶流脓、脚底生疮的混蛋!怒火彻底控制住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孟楼没有后退,一拳擂在我的胸前。我顿觉肋下火烧火燎一样疼。我咬牙还击,我想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孟楼胆怯地后退两步,酒吧里的人发出哄笑声,似乎楼顶都会被这声浪掀翻。王电工劝孟楼放弃,冯老板笑着鼓励孟楼继续,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冲我比画“杀死他”的手势。

孟楼犹豫了片刻,扑上来抱住了我。这并非什么打斗的标准动作。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挣脱他的束缚,而他的本意是把我掀翻在地,我挪动脚步不让他得逞。我们两个就像两条相互撕咬的狗一样,围着对方转圈。我力气稍大一点儿,多转两圈之后,瞅住一个空挡,双手用力,分开孟楼抱住我的手,并在两个人的身体分开的瞬间,一脚踢出,正中他的腹部。他惨叫着倒退几步,捂住肚子倒在了地上。

冯老板跳出吧台,到孟楼边上查看了一番,得出结论:“没事儿,死不了,喝一杯就好。”围观的人逐渐散去。我喘了几口粗气,看着冯老板把孟楼扶起来。孟楼低着头,表情深沉,难以描述。之前他来找过我,谈起去保安队的事儿,被我一口拒绝,当时他就是这样一副死鱼一般的表情。

罗菲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真棒。”她说,“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罗菲就挂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乐得她这样向所有人宣示她与我的关系。刚进蘑菇房房门,罗菲就迫不及待地说:“我要你,现在就要,要你的全部。”她松开挽住我的手臂,满脸堆笑,后退着走向属于老梁的那张大床。一边退,一边脱掉淡蓝色连衣裙,等她退到大床时,已经一丝不挂了。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响应女王的召唤。

片刻的欢愉之后,我从精神到肉体都萎靡下来。我喘着粗气,离开罗菲,坐到床边。罗菲从背后抱住我。“你是魔鬼吗?”她在我耳边说。这也是我想问她的问题。我咕哝了一声,聊以回答。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些庆幸刚才进门时顺手关了门,不然被人看见刚才的一幕,也是挺尴尬的。我穿上衣服,看着罗菲也穿上了,这才开门。

保安队新任副队长梁清扬站在门前,面色深沉如水。孟楼在他旁边,脸上还有我留下的拳印。另外还有四个拿着警棍的保安在他们身后。

“怎么?”我说,“浩浩****来替孟楼报仇?”

“不是,有其他事情。”梁清扬说,“你被捕了,还有罗菲。”

“为什么?我们干了什么?”

梁清扬没有回答,挥一挥手,两名保安挤过来,就往屋里闯。我张开手臂,护住大门,同时喊道:“罗菲,快跑!他们要抓你!”

刚刚喊完,我肚子上挨了一棍,脑袋上又挨了一棍,旋即眼前一黑,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