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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吐出罗飞的食指,尴尬地叫了一声:“老梁,你来啦。”

老梁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挪步进来。脚步有几分踉跄,面色有几分潮红,这说明他已经去过芭比酒吧了。“你不用解释。”他嘟囔着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继续,继续。”

我丢了一个眼神给罗飞,让他赶紧收蘑菇。但他没有动。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他薄薄的嘴唇翕动几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我立刻猜出他的意思:塑料桶已经装满了,再收,就不知道把蘑菇往哪里放了。看着老梁走到他那张大床边,我凑近罗飞,悄声问道:“蘑菇房里多了一个人,老梁好像并不奇怪啊?”罗飞抿嘴回答:“你出去的时候,梁大叔已经来过了。”所以老梁才有空闲去芭比酒吧?我这么想着,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房间里本来充斥着蘑菇的气味,但这一丝香气居然突破了蘑菇味儿的包围,进到我的鼻腔里。它那么柔弱,那么甜美,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中升腾。我贪婪地深吸了一下,那香气却又泯然无踪,就像之前的感受完全是错觉。

我错愕又惊讶,但罗飞停留在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知道我的感受。我心中惶惑,撇开罗飞,走向老梁:“恭喜你啊老梁,梁大哥当上保安队副队长了。”

老梁躺在**,看也不看我一眼:“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副队长嘛。又不能离开这个耗子洞。”

“怎么?在芭比酒吧里又听到了什么坏消息?”我问。如果说宣传栏是官方机构发布命令的地方,那芭比酒吧就是红土地的地下消息中转站。两者的区别无比明显:宣传栏里总是好消息,而芭比酒吧传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坏消息。

“参加地面探险队的一个志愿者告诉我,他们刚到洞口,还没有出去,盖革计数器(2)就嗡嗡地乱响。队长吓坏了,怕外边的核辐射太厉害,于是宣布放弃外出探险,就这么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出去。”

“嗡嗡乱响,嗡嗡乱响,说不定是盖革计数器坏掉了呢?”我替老梁把话说完,然后又皱起了眉头,“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前两天的宣传栏才说,志愿者报名结束,正在组建地面探险队。这探险队怎么就回来了呢?”

“你这日子也是过得糊涂。组建探险队至少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哦?”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老梁。不可能啊?我怎么记得是两天前呢?难道这半个月的记忆都丢失了?

老梁腾地坐起来,怒气冲冲,转眼之间又叹了口气,躺了回去:“年年都说今年就能出洞了,就能回到地面,沐浴在阳光下,奔跑在微风里,结果年年都失望。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出去的那一天。”

离开红土地,回到地上,一直是老梁的心愿。梁大哥却不支持他,就因为这个,老梁经常和儿子吵架。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有一些怀疑,这事与我有关。我父母过世后,很多人照顾过我,但老梁是照顾我最久的。他几乎就算是我的养父,虽然我向来没心没肺地叫他老梁。梁大哥很少正眼看我,似乎嫌我夺走了父亲对他的爱,但他从来没有明说,我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的揣测是正确还是错误。此刻,听到老梁灰心丧气地这样说,我正踌躇着要如何安慰他,罗飞忽然插嘴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老梁望着面前的空气,喃喃自语道:“你们这些在耗子洞里出生的孩子啊,没有见过阳光,没有见过月亮,没有见过蓝天和白云,没有见过河流山川,甚至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热水澡,当然不知道外面有多美好。你们呀,等见过地上世界的老家伙都死光了,你们大概就不会想着出去,只会一心一意在这耗子洞里待上千年万年了。”

我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样一句话:人一老了就变成哲学家了。我在这句话后边补充一句:人一喝酒就变成万能哲学家了。老梁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他说的什么阳光什么雨露我统统没有见过,无从去想象,更无从去体会他此刻极度的失落与怅惘了。

“既然地上世界那么美好,你们又是怎么失去它的呢?”罗飞问。

这问题十分尖锐,我有些嗔怪罗飞不懂事,却又望着老梁,期待他的回答。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干的。”老梁气呼呼地说。他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罗飞问起,促使他想了好一会儿:“要怪就怪那些科学家,发明什么不好,要去发明核武器!然后,轰,轰,轰,世界就毁灭了。一帮蠢货。”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门本来开着,有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门边,用敲门的动作宣告她的到来与礼貌。“梁大叔,”燕子姐说,“梁队长叫我给您送这一周的口粮,顺便把新收的蘑菇带回仓库。”

我赶紧过去,接下燕子姐手里拎着的塑料桶,沉沉的,比上次重多了。不过,上次还是我自己送蘑菇过去,再把我和老梁的口粮领回来,而这一次,燕子姐主动送上门,倒是破天荒头一次。显然,这一转变,关键全在梁(副)队长身上。不过,这么说燕子姐似乎有失公平。红土地的人都知道,燕子姐为人热情,待人诚恳,对谁都礼貌有加,连我这样不起眼的小角色都经常受到她的照顾。在背后说她趋炎附势,是不对的。

罗飞很知趣,主动把装满蘑菇的塑料桶提到了燕子姐跟前。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挺俊秀的。这个光头尤其可爱。”燕子姐伸出手,想要刮罗飞的鼻梁,但罗飞很快地退后半步,避开了与燕子姐的身体接触,整张脸,甚至光光的后脑勺,都泛起一片潮红。“哟哟哟,害羞了。”燕子姐哈哈大笑。她弯腰拎起塑料桶:“这次蘑菇房收成不错,应该记上一功。你们知道吗?养鸡场那边出事儿了,鸡又被咬死了两只,以后再想吃鸡蛋,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问:“谁干的?鼠族吗?”

“不是鼠族,是老鼠,真正的老鼠。”

“抓到老鼠,就有肉吃了。”

“天还没有黑,你就开始做梦啦。”燕子姐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梁大叔,您家里那份口粮,梁队长已经帮您领了,您放心。我先走了,再见。”

她很有礼貌地冲我和罗飞挥挥手,提着塑料桶走了。因为塑料桶太重,她双手提得很吃力,几乎要半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还要停下来休息,揉揉因为用力过多而酸痛的手指。我想过去帮她,但到底没有诉诸行动。

我掀开燕子姐送来的水桶盖子,里面有米,有盐,有一把豆芽和一个拳头大的土豆,有半包豆饼和薯片,四瓶矿泉水,还有两个鸡蛋。“哇,好丰盛。”我惊叹道,“今天终于又可以吃饱了。”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上一次领口粮的时候吗?我不记得了。

“井底之蛙。”对我的惊叹,老梁评价道。

“那被咬死的鸡到哪儿去了?”罗飞在思考别的问题。

“还用问,当然是市长和保安队队长享用了。”老梁回答。

我很想问,那保安队副队长有没有分享美味呢?但我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出这样的蠢问题。谁料,罗飞忽然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市长,是红土地的最高领导人吧?他生了几个孩子?”

“一个。”我回答。

“两个。”老梁说,“市长本来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死于当年的鼠族叛乱。现在这个,是后来生的。”

“两个?”罗飞犹豫了一下,“这么少,他是怎么当上市长的?”

我瞪了他一眼,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生孩子的数量,跟当市长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鼠族,还有鼠族叛乱是怎么一回事呢?”罗飞继续问。

“鼠族这个鼠字,可不是老鼠的鼠,而是裸鼹鼠的鼠。”老梁说。

“裸鼹鼠?那是什么?”我和罗飞异口同声地问。这种预料之外的同步让我有几分尴尬,斜眼去看罗飞,他却没有在意,只是专心地看着老梁,期待他的答案。

“一种浑身光溜溜的小动物,生活在非洲的地底下,视力很差,几乎是瞎子,但有立体听觉和立体嗅觉,在完全无光的地洞里,也行动自如。奇怪的是,它们的触觉超级发达,却没有痛觉,被割伤了也不知道疼。还有它们是哺乳动物,血却是冷的,和蛇啊虾啊鱼啊一样。最叫人意外的是,裸鼹鼠的社会是女王制,这在整个动物界都是极其罕见的。有人曾经非常详细地告诉过我……”说到这里,老梁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又自行止住,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做饭做饭。在芭比酒吧里光喝酒了,什么都没有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老梁抱出电饭锅和电炒锅,我和罗飞在一旁打下手,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做好了一桌美味。三个人酣畅淋漓地饱餐了一顿。吃饭的时候,我刻意说起裸鼹鼠,但老梁没有兴趣继续讲,支支吾吾让人疑惑,也不能强迫他说,就只好先不了了之。

饭后,老梁躺上大床午休,不久就鼾声如雷。“早上”“中午”“下午”“黄昏”“半夜”,他总是看着他的那块表,陈述着时间的流逝,并且严格按照时间安排自己的作息。

长期跟着老梁,我也习惯了,何时吃饭,何时睡觉,何时工作,都有一个定数。我躺上折叠床,罗飞跟着过来。我想了想,没有拒绝。开始有些莫名的兴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一丝香气飘进我的脑海里。我感到难以描述的温暖,很快进入无梦的酣睡之中,如同一只全身无毛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