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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厚而持续的军号声在远处嘹亮地响起,然后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活动。各种声音,不受阻碍地涌进耳朵里。我闭着眼睛勉强又睡了一会儿,但终究睡不着了,只得翻身坐起来。罗飞还在梦里,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丝毛发,泛着某种诱人的潮红。我一时兴起,拿指尖摸了摸他的额头。暖暖的,不似昨天那样冷,皮肤非常细腻,不像我这般粗糙。

我的触摸惊醒了他。罗飞睁开眼睛,乜斜了我一眼,一句话不说,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我下了床,左右无事,于是决定去保安处。刚才那阵军号声就是从保安处发出来的。地下世界本无所谓白天黑夜,但老一辈总觉得不按照白天黑夜来过,那日子就不正常。

路过宣传栏的时候,我停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能识字全拜我爸爸所赐。出生后不久,爸爸就固执地教我认字,到他死的时候,我已经能独立阅读了。在他死之后,阅读成了我极为重要的消磨时光的方式。今天的宣传栏,大半都在讲前几天的鼠族歼灭战。看来赵市长也知道这事儿是瞒不过去的,还不如公开的好。

过程很详细,战事很惨烈。并非事先规划好的战斗,而是由一次计划之外的遭遇引发的。在战斗中,保安队队长刘海龙勇敢地用突击步枪干掉了至少六只工鼠。鼠族用尖牙还有利爪进行还击。它们的双臂经常挖洞,极其有力,爪子比砍刀还要锋利,刺破人的肚子就像砍刀刺破塑料桶那样容易。在刘队长打死鼠族女王之后,所有工鼠变得无比疯狂,给保安队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提到了好几位牺牲者的名字,有的是在与鼠族的正面作战中死去,有的是为了从鼠族嘴里拯救同伴而死,有的死在了鼠族制造的地洞塌陷之中。文章最后,号召红土地的全体居民团结起来,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干死鼠族!!!”三个惊叹号结束了全文。

正文后边附上了鼠族的资料图。这张资料图是很久以前绘制的,隔一段时间就会张贴出来。我对它已经非常熟悉了。有画,有文字。鼠族画得很潦草,勉强可以看出与人有几分相似,个子矮小,长相猥琐,光秃秃的脑袋上非常别扭地长了几根长长的头发。文字也很简洁,大意是说,鼠族是女王制,社会分成三个等级:女王是它们的最高领袖,往下是七八只雄鼠,再往下,是五六十只甚至上百只没有雌雄之分的工鼠。

“还没有看够吗?”一个声音从宣传栏另一边传来,“这些资料早就过时了。”那人从宣传栏另一边转了过来,是保安队的宣传干事孟楼。他比我大好几岁,我曾经找他借过书看,也算是熟人。他长了一张白净的脸,头发和胡子都精心修剪过。在红土地,他算是喜欢收拾打扮的头号人物了。

“孟哥,你参加了这次对鼠族的歼灭战?”我问,“鼠族长什么样?跟我说说嘛。”

“至少比这儿画的要高大、丰满一些。”孟楼伸出手指在鼠族女王画像的胸前敲击了两下。画上的所有鼠族都是赤身**,女王也不例外,胸前那对**跟她矮小的身材比起来,格外惹眼。他的手指又从女王下方的几只雄鼠画像上划过。那些雄鼠的**用寥寥几笔,夸张地勾勒出某种器官。“女王还要负责生孩子,不停地生。”孟楼说,“雄鼠最幸福了,什么也不用做。所有的工作,都归下边这些工鼠。”

我挪了两下位置。孟楼取出一张纸条,寻思了一会儿,把纸条贴在了宣传栏的边上。纸条上的信息很简单,任命梁清扬为保安队副队长,并号召16岁以上的居民加入保安队,为保卫红土地做出自己的贡献。

梁大哥高升了。看来我得准备一份礼物去恭喜他。孟楼贴好纸条,正要离开,我伸手拦住了他。他是宣传干事,人口登记也归他管。我把罗飞的事儿给他大略说了一下。“新人?”孟楼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说出拒绝的话,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欢迎,“也好,正缺人手。刘队长正为这事儿犯愁。多大?十二三岁?太小了,太小了。要不这样?你教他种蘑菇,他会了然后你到保安队这边来干宣传工作,你认识字嘛。”

这事儿孟楼之前提过一两回,我没有同意。“刘队长离不开你啊孟哥。”我说,“况且,我也不能夺你的位置啊。”

孟楼说:“你来搞宣传,我可以向刘队长申请,去管分配粮食嘛。就这么定了,好不?”

我含糊地应诺了一声,孟楼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一会儿去领口粮的时候,你可以多领一份。还有,想看什么书,到我那儿去借,哥的书架,随时为你开放着。”

我转回蘑菇房。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我看见蘑菇房里的日光灯亮着,听见屋里传出一连串的声音,心中大骇。不得不承认,把一个刚认识不久、只知道名字的人单独留在蘑菇房,是非常不审慎的行为。我肯定是脑子抽了,才会这么做。要是罗飞干了什么蠢事,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一条。我三步并作两步,撞开房门,高喊着“你干什么”,冲进屋里。

罗飞站在货架中间,一手拿着一把白嫩嫩的蘑菇,另一只手捏着一把收割蘑菇用的小刀,愣愣地看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他脚边的塑料桶里,已经装了大半桶刚摘下的蘑菇。

“还没有成熟,你收什么!”我怒吼道。

“熟了。”罗飞说,声音介于幼稚与成熟之间,莫名地好听。他扬起手中的蘑菇给我看。我瞄了一眼,根据我的经验,那蘑菇确实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可是,睡觉之前我不是查看过吗?当时那些蘑菇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完全成熟啊。

“还真是熟了。”我狐疑地打量着罗飞。他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把手中的蘑菇放进塑料水桶,然后继续收割。我去工具箱里取出另一把小刀,也欢快地收起蘑菇来。判断一朵蘑菇是否成熟,再用小刀将它割下来,在这里我已经干了八年,几乎闭着眼睛也能完成了。罗飞的动作本来很慢,但他凝神看我收蘑菇,又问了几个细节,之后他收蘑菇的速度很快就赶上我了。

“挺能干的嘛。”我直起身子,在收蘑菇的间隙,这样说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取代我,管理好蘑菇房的一切,而我……难道我真的想去保安队当宣传干事?

罗飞隔着货架,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那微笑里,羞涩与骄傲并存,骄傲的成分似乎还多一点儿。笑完,他立刻低下头,继续收蘑菇。我顺眼望去,正好看到一滴血掉落到白蘑菇上,分外夺目。“你受伤了!”我惊呼着,跨过货架,来到罗飞身边。

此刻,罗飞把右手举到眼前,好奇地端详着。右手食指上,被小刀割开的伤口正往外涌着红色的**。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被小刀割伤了,你不知道吗?”我责备道。罗飞摇着头:“不知道。”“不疼吗?”“不疼。”“你这个傻孩子。”血还在往外渗,我顾不得许多,低下头,张开嘴,把罗飞的食指包进嘴里。一丝温热带着咸味的感觉在口腔里扩散,旋即消失。这是我妈妈教给我的对付小伤口的办法。“没有创可贴,只能这样了。”妈妈在吮吸我受伤的手指时,曾经这样对我说。

“谢谢你。”罗飞说。

听着这话,我的心感觉一阵莫名的悸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老梁的身影出现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