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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婚礼?”在2077年的“天狱”里,23岁的萧菁对父亲揶揄道,“对不起,我没能参加。”

“盛名之下,我确实做了许多违背本心的事情,但肯定不包括跟安柏结婚。”萧瀛洲近乎有些口吃地说,“我们的确因为宗教信仰的分歧而多次争吵过,尤其是在你出生以后,在你是否应该信教的问题上……结婚时她以为可以将我改造为天主教徒,而我以为,一个无神论者可以和一个天主教徒携手一辈子,谁知道……六年前我们离婚了。但那不是……不是我后悔的原因。我只后悔没有能更好地照顾好你妈妈。”

萧菁知道父亲想说他还爱着母亲,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就是无法说出口,这让萧菁更增添了几分恨意与不屑。“这就是事实的全部?”她看着老迈不堪的父亲,“铁族提前通知你毁神星要来?铁族准备好了威力强大的核导弹,还有一切拯救计划?就因为它们也是地球的一分子?那它们为什么不亲自上阵扮演救世主?”

萧瀛洲看着萧菁,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满是怜惜:“关于毁神星事件,刚才所讲的,只是事实的大部分,并非全部。毁神星回归是真的,毁神星撞击地球将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是真的,我两次发射核导弹,‘小男孩’和‘胖子’炸毁阿波菲斯是真的,发射之前的机械故障是真的,数十亿人目睹的一天一夜的流星雨也是真的,量子寰球网直播中人们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毁神星会撞击地球的说法不是真的。

“被炸毁时,毁神星距离地球2000万千米,比月球还要远50倍以上,根本不会对地球造成威胁。如果不是那两枚核导弹,它将和往常一样,与地球擦肩而过,继续在围绕太阳的轨道上运转。这是一场虚构的拯救行动。

“那场所谓的末日直播并不是直播,而是录播。铁中棠通知我毁神星要来,不是提前29小时,而是12天,我飞到了2000万千米之外的深空,用两枚核导弹炸毁了无辜的毁神星。整个过程被精心录制下来,然后在4月10日,靳灿在量子寰球网全球启动仪式上,宣布毁神星来袭,只有你父亲能拯救地球,随后借助量子寰球网,向全世界进行所谓的拯救地球现场直播—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萧菁的嘴惊讶地圆成了“O”形。“难怪有人质疑时间不对!还有人翻出2013年的研究资料,说毁神星不会撞击地球,只会从离地球很远的地方掠过!原来这些谣言都是真的!”随即,萧菁的情绪变得无比激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靳灿真与铁族有勾结?真有碳铁秘密协议?铁族助他夺取人类的领导权,而他作为铁族的代理人,为铁族牟利?是铁族灭绝人类计划的一部分?”

“典型的阴谋论。”萧瀛洲摇摇头,“根本没有什么碳铁秘密协议,更没有什么灭绝人类的计划。要是铁族真想灭绝人类,只需要任由人类自相残杀就够了。或者改变毁神星的轨道,让它在下一次回归时撞上地球就行了。用不着帮助人类建立空前庞大空前团结的世界政府,再来把人类全都杀死。”

“也许是因为人类还有什么用,对铁族而言。一定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仇视铁族啊?”萧瀛洲几乎是在咆哮。

但萧菁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反击,父女间的矛盾如天地大冲撞一般,在此时此刻彻底爆发了:“你为什么这么相信铁族啊?铁族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铁族的忠实走狗吗?”

萧瀛洲瞪着女儿,胸中郁积的怒气似乎就要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然而,下一秒钟,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所有的愤懑竟然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连瞪大的眼睛都微微闭上,好像所有的勇气都随着那一声长叹而流走。

这就是当着全世界的面拯救了全世界的超级大英雄?这就是我曾经无比崇拜无比骄傲的父亲?那个我曾经视之为一切的父亲?萧菁看着颓丧的父亲,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霍地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萧瀛洲问:“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我会把你刚才告诉我的,公之于众,告诉全世界。这个世界谎言已经太多了,能减少一个是一个。”萧菁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怒火再次在萧瀛洲眼里燃烧起来,萧菁更喜欢父亲此时的样子,因为那更像是一个敢作敢当的英雄,而不是逆来顺受的窝囊废,“难道当初我不应该发射‘小男孩’和‘胖子’吗?难道铁中棠告诉我毁神星要撞击地球我应该袖手旁观?你要知道,毁神星距离地球2000万千米这个事实我也是回到地球上才知道的!”

“飞15万千米和飞2000万千米的时间差距那么大,你怎么都没察觉出异样来?还是你根本就是在配合铁族演出啊,大英雄?”萧菁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的疏漏。

“我睡着了。”萧瀛洲苦笑着说,“在和靳灿总干事通话后我去睡觉了,醒来之后就开始末日直播。忙上加忙,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发现我在睡袋里整整睡了11天—我猜那是早期冬眠试剂造成的。”

“这么说,靳灿伯伯事先知道铁族的计划?”

“我不知道。”萧瀛洲费力地摇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本来我想过要问的,可后来的局势对国际科技志愿组织越来越有利,我也就没有问出口。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初的所作所为。”

“理解?你理解过我吗?”萧菁反问道,“算了,不争论这些问题了。你说过,三年一条代沟,十年一条山谷,二十年就是一条深渊。你和我之间,就横亘着一条宽阔无边又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你也别奢望我能理解你。”

萧瀛洲再次无可奈何地低下了脑袋。

“要不要宣布和你这个大骗子断绝父女关系呢?我还没有想好。”萧菁继续说,“到时候看,心情好,就不宣布,心情不好,那就难说了。”

事实上,萧菁并没有做出决定。此刻,她的心里五味杂陈。似乎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又似乎没有,新的疑惑又生发出来,比如铁族在毁神星事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又比如自己真的会狠心到宣布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吗?有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下一秒却又迁延不决,质疑并直接否定了自己的答案,后悔刚才说出如此刻薄决绝的话。少数时候她脑子里空空****,宛如婴幼儿般无所思也无所忆,多数时间却翻腾起诸般互相矛盾彼此纠缠的情绪与想法。

然而这些复杂的心事萧菁没有表露出来,就像以隐忍坚毅著称的父亲一样,她把一切隐藏到愤怒的面孔之下。没人可以知道她的心事。她仿佛一只骄傲而孤单的孔雀,毅然决然地转身,连再见也没有说,就快步走出“天狱”会客室,同时也逃出了父亲焦灼而又疲惫的视线。

她走得心急火燎,匆匆忙忙。内心最深处却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她:这就像逃避自己的影子一样,越是逃避,越是紧紧跟随。你以为你宣布不是萧瀛洲的女儿,就真的不是萧瀛洲的女儿了吗?你逃不掉的……

泪水已经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强忍着不哭出来。只是继续在甬道里不管不顾地快步疾走,疾走,好像这样就能够把所有的悲伤、苦痛与烦恼化解,把父女之间的矛盾化解。

显然不行。所以,她依然只能疾走,走向完全未知又或者早已经注定了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