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黑暗中,仓皇中,混乱的人群中,我的脚步踉跄,一路跌跌撞撞。但抓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我在罗菲的牵引下奔逃,时而快,时而慢,时而上,时而下。不时有人在近旁跌倒,惨叫与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道踉跄了多久,周围都安静下来,我想我们已经奔逃到远离红土地的地方,四周只剩下我和罗菲的脚步声—不,只有我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与呼吸声。罗菲脚步轻捷,犹如小猫,根本没有声音。又奔逃了一段时间,罗菲才停下来:“星雨,这里安全了。你先藏在这里。”她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

我不肯,倔强地站着,同时抓住她的手不放:“你要去哪里?”

她说:“去找人。”

“这么黑,你看得见?”

“不,我看不见。但我听得见,嗅得见,比眼睛看到的,更为清晰。”

“立体听觉,立体嗅觉。这么说,孟楼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的心往下沉,缓缓松开了握住罗菲的手。

“什么?孟楼说什么了?”

“他说你原本是鼠族的一员,一只工鼠,没有雌雄之分。你的部落被保安队歼灭,你逃出来,遇到我,然后才发育……发育成你现在的样子。”我揉了揉太阳穴,就地坐下,以解放我酸软无力的腿。

“按照你们的说法,确实是这样。但从鼠族的角度来讲,却是另外一回事。”我感觉到罗菲在我身旁坐下,但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怎么?不出去了?”沉默良久,我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罗菲答道:“十号站台的电力已经恢复,没有黑暗的掩护,我出去只会被抓住,干不了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里距离站台有多远,也不知道罗菲是怎么知道站台电力恢复了,我也不想知道。我想知道另外的事情:“那么……”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吧,你说,说说鼠族的事。”

罗菲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压抑:“我们部落的主巢穴遇到意外,坍塌了。女王下令,长途迁徙,寻找新的主巢穴。途中,我们停下来休息。就在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你们的人,保安队来了。他们先杀死了我们设在外围的哨兵,然后摸进了女王所在的寝宫。女王被第一个杀死,这引发了整个部落的混乱与疯狂,还有彻底的崩溃。如果女王在,以鼠族的团结一致,被歼灭的一定是保安队,然而,然而……我只身逃出,但我永远记得那些保安可怕的面容。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那儿睡觉!”

我记得在宣传栏上读到的内容,现在又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在这个故事里,我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罗菲呢?我想回答这些问题,但脑子钝化,宛如岩石。浓稠的倦意从脊椎蔓延至全身,眼睛在合上又睁开几次之后,我躺平身子。“我累了。”我嘀咕着,“我睡了。”地下冰冷而坚硬,但并没有阻止我向睡神投降。

在睁开眼睛之前,我已经醒了很久,可就是不想睁开眼睛。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多久,无法知晓。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心生厌倦,便睁开了眼睛。四周仍是一片驱不散的坚固的黑暗。罗菲睡在我身后,靠得很紧,一只手搭在我的腰间,就像在蘑菇房的折叠**一样。我翻了个身,面对着罗菲。她稍稍调整了一下位置,没有醒,也可能是在装睡。我不在乎,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她的鼻梁和脸颊。黑暗中,她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下一秒我的手指就被她的牙齿轻轻咬住。

“你的味道很特别。”罗菲慢慢地说,斟酌着字词,“甜,很平和的甜,不腻不浓,然而非常持久。甜里略微带一点儿的酸,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没有喧宾夺主,抢过甜的风头。尝过之后,有一点点苦涩隐藏其中,令人回味无穷。”

被人这么描述,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得我像个苹果似的。”我说着,从侧面抱住了罗菲。“你这个妖孽。”她乖乖的,在我的臂弯里,被我轻轻抱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香甜,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也变得可爱。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与温馨。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一丝欲念在我心中升起。我抚摸着罗菲光滑的后背,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我爱你。”罗菲轻声回答,声音之轻,几不可闻:“我也是。”一种浓浓的暖意从我心底漾起,闪电般传遍全身,使每一个细胞都在温热的海洋里欢唱。

真希望就这样继续下去,世界末日来了我也不在乎。但一个新的疑惑又在我脑海里现形:为什么我对罗菲如此迷恋?难道是因为……因为我也是鼠族?毕竟,毕竟我爸爸是启发了女博士的那一个人啊。

我刚想说话,罗菲的脑袋忽然扬起:“有人过来了。”她补充了一句,“不是我的人。”然后,她起身,离开了我。

我坐起身,失落与惆怅同时撞击了我。

我知道,所有的温馨与浪漫都将消失无踪。残酷的现实会把我刚才体验的一切打成齑粉。我不想知道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红土地发生了些什么;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死于黑暗中的屠杀;不想知道孟楼和梁清扬,哪一方从这场暴乱中胜出:我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最为关键的是,罗菲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更不想知道。

“在这里等我,艾星雨。”罗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爱你,永远爱你。”

远处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束电筒光在黑暗中乱射。至少有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天虹,那个背叛了梁清扬加入孟楼阵营的年轻人。“仔细搜。”天虹的声音冷漠又严厉,“必须抓住鼠族女王,还有那个种蘑菇的。要是他们逃了,会生出一支鼠族部落来祸害我们。”

我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拿着站了起来。“我在这里。”我高声喊道,“来啊,过来抓我啊。”

电筒光纷纷朝我这边射过来。我眯缝着眼睛,把刚才的话又大喊了一遍。我希望在他们抓住我的时候,罗菲可以趁机逃跑。突然,前方出现了罗菲的身影。她挡在了那群保安和我之间。所有的电筒光都照射着她,她不着寸缕,皮肤发着粉红的光,将一切的秘密呈现在空气与众人的目光里。

我震惊地看见她脚步轻捷,修长的大腿有力地踏步,完美的腰身随之扭动。“妖女,你要干什么?”一个保安喊道。她轻舒双臂,上下扇动,摆了一个飞翔的姿势。她已经走进六名保安的队形之中。

“抓住她。”天虹说,“不要被她迷惑了。”

“我爱你们。”罗菲咯咯地笑着,“我爱你们所有人。”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名保安突然举起警棍敲打在前方那名保安的脖子上。“你干什么?”后者叱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钢叉刺向同伴的肚子。天虹退后半步,避开了面前那名保安突然挥出的拳头,却被一支电筒砸中了额头。他狂吼了一句,挥动砍刀,砍中了拿电筒砸他的那名保安的脖子。砍刀卡在了那人的脖子里,红艳艳的血喷射而出。天虹试着拔出砍刀,另一名保安从背后用钢叉刺中了他。他惨叫着倒下,偷袭他的保安没有停手,扑上去继续刺,直到一根警棍准确而疯狂地敲在他的后脑勺上。旋即警棍被丢弃,它的主人喘着粗气,轰然倒下,肚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几支电筒在混战中各有去处,有的坏掉了,有的则躺在地上,照射着曾经的主人。六个人,或者说,六具尸体,以各种不正常的姿势,堆叠交缠码放在一起。从变故发生,到一切结束,不到十秒的时间。**的罗菲站在尸体中间,脸上露出了甚是满意的微笑。

这微笑却叫我心生寒意。“你干了什么?”刚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我知道问题的答案。能让一群男人忽然之间自相残杀,除了鼠族女王的某种外激素,还能是什么?

电筒光熄灭了,世界重回黑暗。

好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