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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市长倒退两步,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瞅瞅我,又瞅瞅胸前的刀柄,这才惨叫着倒下,倒在台阶上。鲜血伴随着他的哀号和抽搐,先是喷射,后是汩汩流出,最终躺在那里,不再动弹。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半睁着,好像仍不相信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这么多年,怎么忽然间一切就土崩瓦解呢?

“为什么?”我总算清醒过来,转向天虹,“事先不是说好,解除他的市长职务就行了吗?”

“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天虹这样回应,“梁队长说的。”

一股愤怒混杂着恐惧在我胸中涌起。我的目光越过不知所措的人群,望向数步之外的整件事的主谋。梁清扬依然平端着步枪指向刘海龙,刘海龙的嚣张跋扈早已不知踪影,只剩一个颤巍巍的躯壳。他胳膊上纹的那条面目狰狞的龙,此刻显得特别可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杀人啦,艾星雨把赵市长杀死啦!”这霹雳一般的喊叫声顿时将现场不知所措的人群唤醒,刚才他们还是面面相觑,宛如只有脑袋能动的雕像,现在忽然间活过来,走动、奔跑、回避、号叫、啼哭、议论、谩骂、疑惑……一时之间,整个现场宛如一锅沸腾的水,一片涌动的海。

梁队长大喊着什么。隔得太远,周围又闹,我只能猜测是“安静”两个字。他连续喊了好几次,没人照他说的做。然后他扣动了扳机,枪声骤起,在红土地四处回**。刘海龙应声倒下。子弹从正面击中了他,削掉了他的大半个脑袋,血肉、碎骨与脑浆喷溅了一地。这下子,闹嚷嚷的现场立时安静下来。

“我说—安静!”后面两个字格外清晰,环顾四周,梁清扬又命令道,“给我话筒。”

天虹从我手中拿过话筒,走向梁清扬。看着天虹离去的背影,我有种深深的屈辱感。我被利用了,我被抛弃了,我成了一枚任人利用的棋子。

梁清扬拿过话筒:“赵光庭死有余辜,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早就想干掉他,不是吗?只是不敢动手罢了。你们之中,有谁,背地里没有骂过赵光庭,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一声叛徒?”

没有哪个蠢货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赵光庭坏事做尽,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下了这个结论之后,梁清扬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他死了,他的帮凶刘海龙也死了,一了百了。而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在这暗无天日的红土地生活,你们愿意吗?我想没有人愿意。我将带领大家离开这里,回到阳光灿烂的……”

就在这时,燕子姐慌慌张张从人群背后跑过来。在距离梁清扬七八步远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喊道:“孟楼带着一队保安,占领了食品仓库!”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梁清扬的演讲。他愣了小半晌,捏着话筒没有说话,直到燕子姐跨步向前,牵住了他的手,恰如其分地宣示了自己与他不一般的关系,他才说道:“慌什么?天虹,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虹点了四名保安的名字,都是些刚刚加入保安队的新人。梁清扬又在天虹耳边叮嘱了几句,我猜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粮食仓库”之类的话。我很清楚,所有人都清楚,粮食仓库对于红土地的重要性。粮食仓库堪称红土地的战略枢纽,谁控制了粮食仓库,谁就可以控制整个红土地。然而,孟楼是怎么想到此时去占领粮食仓库的?难道他知道今天我们会行动?护卫赵光庭和刘海龙的保安比平时要少,我算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了。

天虹带着四名保安匆匆离开十号站台。梁清扬松开了燕子姐抓住他的手,继续演讲。燕子姐满脸惊惶地站在梁清扬背后,摇摇欲坠。我知道有些事在我的视野之外悄然发生过了,然而我……我不得不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梁清扬的演讲上。之前我已经听他讲过,此刻听来却格外空泛。不外乎他不会享用特权,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他希望带领大家走出这个阴森可怖的地下世界,回到渴望已久的地面,我们梦寐以求的故乡,这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梦想……

广场边上忽然传来喧哗声。我极目远眺,看见那条隧道的入口,有一群人正鱼贯而出。前几名都是手持警棍和砍刀的保安,第六个人是脸庞白净的孟楼,刚刚出去的天虹跟在他的身后。谁都看得出天虹的立场发生了转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孟楼此刻的笑意正好诠释了这个成语的全部内涵与外延。

“天虹,你过来!”梁清扬脸色有些难堪。

天虹摇着头,不说话。他的背叛,显然不是现在,而是在很久以前。那孟楼趁我们对付赵光庭和刘海龙的时候,带人占领粮食仓库的行动就可以解释了。

“不要以为梁清扬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人。我也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吧。”孟楼走进人群之中,边走边说,“梁清扬带领地面探险队回红土地的途中,遇到鼠族部落的围攻。他派人求救,保安队与鼠族一场血战,虽然歼灭了整个鼠族,但保安队也折损了大半。这个事情相信大家都记忆犹新吧。然而,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阴谋。探险队遭遇鼠族部落,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梁清扬事先知道那里有鼠族部落,刻意把探险队带过去的。目的很简单,借鼠族之手,干掉一半保安队,削弱赵市长的实力,为他今天搞政变创造了必要条件。”

我惊讶地“哦”了一声,周围也是一片讶异惊叹之声。地面考察与歼灭鼠族原本是独立的两件事,现在却如此血腥地联系在了一起,的确出乎意料。然而冥冥之中我又似乎觉得,这样一个结果也不是特别意外。

梁清扬说:“孟楼,你血口喷人。你说这些,有证据吗?”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熟悉。”这时,孟楼已经走到了梁清扬的跟前。他的十来个手下站到了他的身后,呈扇形拱卫着他。他志得意满地笑笑:“对哦,先前艾星雨说,赵光庭害死了他的父母,赵光庭要证据,他才肯去死。现在,轮到你说,要我拿出证据,你才肯去死。可笑!局势变化怎么就这么快呢?”

燕子姐勒着梁清扬的胳膊,惊惶的表情难以言表。事情确实变化得太快。由于天虹的背叛,梁清扬不知道他的手下还有几个是可靠的。我猜他此刻孤家寡人的感受一定非常强烈。

“我一定会带领大家回到地面!”梁清扬说。

这句没头没脑没滋没味的话引发了孟楼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良久,他才止住笑:“回地面干吗?去接受核辐射吗?我们还回得去吗?”

梁清扬脸色惨白,勉力说道:“地面的核辐射早就没了。毕竟千阳之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地面早就安全了。这些年里,赵光庭欺骗了所有人。”

“这也只是可能。你并不能证明,地面已经安全了。”孟楼说,“最关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出去冒险?这里有吃有喝,条件确实艰苦点儿,但毕竟活得好好的啊。为什么要去冒险?就为了你从你那酒鬼老爹那里继承来的虚无缥缈的地上之梦?在我看来,这里,此时此地,就是最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冒险。大家说是不是啊?”

孟楼“这里就是最好”的说法让我震惊。这里,红土地,明明有诸多不好的地方,他为什么认为这里就是最好的呢?然而,我看见周围包括天虹在内有不少人点起了头,说明支持孟楼这种说法的人不在少数。

我大声说:“不对,孟楼你说得不对。这里,并不好。连洗个热水澡都办不到,你能把这样的生活叫作好吗?”

“小艾,艾星雨,”孟楼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被梁清扬利用了,你不知道吗?你父母的事情是我告诉梁清扬的,没想到这个阴谋家居然利用你去对付赵光庭市长。”

“赵光庭死有余辜。”我把先前梁清扬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不和你讨论这事儿。”孟楼转向梁清扬,“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梁清扬,你要么降,要么死,没有别的路可选。投降,我保证不杀你,还有你老婆。别看你有枪,可枪里有多少发子弹呢?多到能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死,就像你打死刘海龙一样吗?”

梁清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看得出心潮难平。“下不了决心吗?”孟楼不耐烦地说,“那我帮你下好了。”他把手举到半空,挥了挥手,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向跃跃欲试的保安们指出了进攻的方向……

就在这时,某个地方传来难以形容的轰鸣。在我分辨出这轰鸣是什么之前,站台的所有灯全部熄灭,整个红土地顿时陷入全面的黑暗之中。枪声响起,有人惨叫,又有人大呼“打死他”,纷乱的脚步声在四周回**。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无所适从。我后退两步,靠到墙上。奔涌的人群从我身边杂沓而过。如果不是我闪避得及时,我很可能已经被踩死。我的心怦怦跳,惊惧笼罩着我的全副身心。

黑暗中,有一只手捉住了我的胳膊,我急忙甩开,却没有甩掉。那只手很冷,但抓得很稳,很紧。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对我说:“跟我来。”

那是罗菲的手,那是罗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