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妨从头讲起。

五年前,在任讲师期间,我与矿业集团合作,参与研究深海锰结核。

众所周知,锰结核是一种储藏量很大的金属矿藏,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人类发现,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大规模开采。原因很简单:它们都沉积在数公里深的海底,勘探困难,成本高昂。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集团希望能借助浮游生物来定位锰结核。

这不是什么新奇的想法。当时人们普遍认为,锰结核起源于一种特殊的浮游生物。海水中的锰元素会富集在它表面,层层堆积生长,最终形成结核,就好像水汽凝结成露珠。

显然,这个理论有很多漏洞—比如著名的“同心圆疑题”。锰结核都沉积在海底,如果它真是由锰元素沉积而成,那它应该只在与海水接触的上表面生长,剖面的生长纹应该下密上疏,是严重有所偏向的,但事实上,这些“年轮”都是均匀对称的同心圆。难道石块会悬浮在海中生长吗?但集团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关心的是钱—这种浮游生物带来的生物探矿法将为集团节省一大笔开支。

无疑,这个课题是纯应用性的,和探索生命奥秘八竿子打不着,却成了我研究的转折点。我此前的研究重点一直在海洋浮游生物领域,从未研究过锰结核,更没有见过锰结核的样本,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从海底捞上来的黑疙瘩时,我的震惊溢于言表。

那就是我母亲带回来的黑石头!

这就是命运的神奇。时隔二十年,我竟然阴差阳错地与我母亲走上了同一条路,来到了同一片海。在这里,我接下了母亲未竟的事业,并且解开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这个谜团的线头,来自一个神秘的数列。

那时,为了研究需要,我们采集了数十吨的锰结核样本。进行粗略统计后,我们惊奇地发现,这片海域里采集回的样本格外蹊跷—在两万多个样本中,锰结核的大小呈现出奇特的等比数列形式的分布规律,我们称之为“直径量子”。这些结核的直径均取了若干分立的值,而这些值之间近似呈以六为倍数的等比数列关系,如三点三厘米、十九点八厘米、一百一十八点八厘米等。在打捞的样本中,我们只发现了这些尺寸的结核块。而如果锰结核是由浮游生物吸附形成的,那应该各种尺寸都有,不可能只出现这种离散化的值,何况是等比数列!

这是我研究生涯的转折点。从那时起,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锰结核上。

必须承认,转行并不容易。锰结核的成因属于海洋地质学的研究范畴,后来发现还必须联合电化学和流体力学的知识,那都是些数学背景相当复杂的领域。但那个神秘等比数列的**足以让一切困难都变得可以克服。经过三年的研究,在冯坎博士、乔羽高工等人的帮助下,一个新的锰结核形成理论渐渐成形。

理论的出发点,来自那个等比数列中的比例因子“六”。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现在回忆起来,仍趣味盎然。我们就好像破解凶杀案的侦探,死者留下了一个神秘数字,而我们要从它推断出凶手的身份。为何恰好是六倍?刚开始思考时,没有任何理论能解释,我们只能天马行空地想象,寻找一切若隐若现的联系,同时还要避免陷入玄学的陷阱—雪花的六角,米粒组织(1)的六边形,巨人之路的六棱柱(2),但肯定不是大卫的六芒星。这不是胡思乱想,我们知道,自然界的一切都遵循着能量最低原理,如果我们承认锰结核的这种比例关系是自然形成的话,那“六”这个比例一定来自于某种能量最低的几何形状。

于是,我们想到了“瑞利-本纳德对流”。

这并不是什么玄奥的事物,我们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它。请各位看这张图,这是我今天早上在宾馆厨房做的实验—找个平底锅,加半锅水,打一到两颗鸡蛋,让水具有一定的黏度,接着均匀、平缓地加热锅底,注意一定要非常均匀,然后等待,你会发现在某个时刻,水面突然涌现出规则的六边形涡泡,原来混乱翻腾的水流被约束在了六边形涡泡内,以对称的方式上浮和下沉。

在大洋深处,类似的过程也在进行着,只不过规模要大得多。在洋中脊裂谷底部,来自地幔的炽热熔岩涌出地壳,与冰冷的海水接触,形成热对流,就像实验中被炉灶加热的锅中水一样。

让我们继续实验。请看这段视频,在平底锅中,水涡呈六边形对称翻滚,有二三十个涡泡,每个涡泡尺寸大概是一厘米。现在,我把炉灶火焰开到最大,同时向锅中的水面均匀地喷洒液氮,以加大水底和水面的温差。可以看到,当温差增大到下一个临界值时,涡泡会突然分裂,每一个大涡泡分裂成三十六个新的小涡泡,小涡泡会的直径恰好为原来的六分之一!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清晨,在煮鸡蛋时,我偶然观察到了涡泡的六倍比分裂,从而解开了困扰我数年的谜团。多亏了我家乡的凛冽寒冬,让温差达到了涡泡分裂的临界值。

当然,如果温差继续增大,涡泡还将继续分裂下去,形成一系列更小的涡泡,六、三十六、两百一十六,那是以六为倍数的无穷无尽的分裂……

是的,这就是“直径量子”的成因—在火山与海洋接触的表面、冰与火的交织中,熔岩形成了具有六倍比关系的对流涡泡。接下来就是复杂的化学过程了。我们猜想,在界面上,熔融的酸性玄武岩萃取了海水中的二价锰离子。熔岩中的锰含量不断提高,当达到饱和后,将在旋涡的核心析出、凝聚、结晶,形成锰结核。去年五月,我们用格子玻尔兹曼方法对这个模型进行了仿真,并且在海洋地质中心进行了缩比实验,首次获得了人工锰结核。结果是令人惊喜的。那天下午,在实验车间里,我戴着石棉手套捧起那个还在冒烟的黑石块,然后小心地用电锯剖开。在剖面上,生长纹果真呈现出同心圆状!

我们连夜撰写论文,给出了描述这一过程的数学模型,题目叫“本纳德对流倍周期分岔在海底扩张过程中的电化学作用”。全文在《科研杂志》二○九○年第三十七期刊发。

至此,我们揭开了锰结核的“直径量子”倍数之谜。鲜花与掌声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学校就将我从讲师提拔为教授。各种委任函如雪片般飞来,十几所大学邀请我去做访问学者,但我全都拒绝了。我知道,那些头衔意味着我将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讲座和会议上,而这个成果只不过是一个更大谜团的发端—乐曲才刚奏完序章,海洋底部还隐藏着更深刻的东西等待揭晓。我必须轻装上阵。

还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呢?没错,生命,一种新形态的生命。

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本纳德对流。这是流体力学中的经典问题,非常简单,却能体现出生命的本质—低熵体。在那层薄薄的**中,随着温差的增加,熵不断降低,有序度不断升高,六边形涡泡突然涌现,分岔,结构从混沌中浮现,如同受精卵分裂为胚胎,秩序的磷火在黑暗的海面上升腾。多么神奇而美妙的演化!我不由得想起从前看过的一篇有趣的文章,里面描述了一种硅基生命,它呼吸氧气,一面走,一面要吐出石块般的二氧化硅。我们所见到的那铺满海底的锰结核,是不是某种硅基生命的排泄物呢?

这个图景实在太过惊人。要知道,世界各大洋的洋底都广泛分布着锰结核,数量在百亿亿量级。如果那真是某种生物的产物,那它得有多庞大?!

思虑再三,我最终还是没敢把这个狂想写进论文。毕竟,古往今来,还没任何人见过这种新生命。况且我心里很清楚,这些单调的涡泡绝非生命—它会繁殖吗?会遗传吗?会对我们的呼唤做出反应吗?显然不会。要跨越这道隔绝非生命与生命的鸿沟,还需要更多的助力。

在命运的眷顾下,我们有幸成了这种新生命的见证者。

那是在两个月前,我和乔羽高工一起,乘坐“达尔文号”深潜器潜入了我母亲葬身的大西洋中央海岭,实地考察锰结核的形成过程。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比梦境更加疯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