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2

总统坐在桌前,双手交握遮住嘴巴:“不,我们没有二十四小时,更没有两天时间。”

“明白。作战准备已经完成,我们将动用距离最近的两颗‘殉道者’、六颗‘雷鹰’,使用SBL(天基激光器)与SBI(天基动能拦截弹)对美国上空的特里尼蒂α空间站发动攻击,其余力量分配给非洲上空的β空间站、亚洲上空的γ空间站。”指挥官说,“战争一瞬间就会结束,总统先生。”

总统点点头,“无线电干扰奏效了吗?”

“已经切断空间站到地面的所有通信,但三个空间站之间使用激光脉冲通信,不受地球遮挡,所以暂时无法干扰。”

“向中国和俄罗斯发出照会了吗?”

“七分钟前,已经传达给中国、俄罗斯和北约成员国。”

总统站了起来。“这是一场国家对三个人的战争。不,仔细想想,以国家为对象才能称为战争,这只是一场审判。一次处刑。”他转过身,目光扫视着身旁的幕僚,“白宫、五角大楼、太空司令部、美利坚合众国。无须怀疑,我们将会胜利,我不相信存在第二种可能!”

巴塞罗缪博士想要发言,但他的头像在二百寸的综合信息屏幕的角落里徒劳闪动,有几个人跟他一样在大声叫嚷,试图告诉总统什么事情,但无人理会。总统将密码钥匙插入控制台,弹开保护盖,按下了代表战争开始的红色按钮。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一分三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γ空间站两千公里外

一颗波音公司为INTELSAT(国际通信卫星组织)制造的709MP通信卫星收起太阳能板,在太空中悄然转向,使圆柱形结构的底端指向两千公里外的庞然大物。从这个角度观察,特里尼蒂γ空间站巨大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就像一堵漆黑的墙壁,遥远的视界边缘镀着一线金色阳光。

这颗“殉道者”攻击卫星已经锁定目标,激光瞄准器的光斑在特里尼蒂空间站控制室外壳闪烁了十万次,随着武器系统保护盖的熔毁,二十四枚SB-KKA动能拦截弹显露出来。几秒钟后,殉道者”完成了一级固体推进剂装药,蓝白相间的尾焰从卫星尾部喷薄而出,所有导弹悄无声息地离开母体,以一公里每秒的相对速度射向目标。紧接着,弹体上的二级推进器启动了,矢量喷射口向不同方向偏转,二十四枚导弹如花瓣般散开,化为三个攻击梯队,迅速加速到十四公里每秒的惊人速度。固体推进器很快烧蚀殆尽,余下的动能战斗部是一块一百七十公斤重的实心钨合金锥体,它击中目标时能够释放五点六吨TNT当量的能量,足够把一栋大楼从地面上抹去,当然更能轻易撕开空间站那薄薄的合金外壳。

为了尽量减少太空战产生的爆炸碎片,“殉道者”并未装备炸药武器,但除了二十四枚动能导弹之外,它还有更强大的攻击手段。攻击卫星开启所有推进器全力加速,助推焰照亮逐渐崩裂的圆柱形结构体,纤细而强韧的碳纳米管绳索将飞离母体的金属部件连接起来,当加速结束时,它将化为一张直径五公里的大网,将侥幸躲过第一波攻击的目标包裹起来,拽向不可逆转的失速坠落轨道。—当然,在其悲壮的名称背后还有另一重意义:太空战爆发后,美国会在必要时使用“殉道者”作为碎片收集器,防止密布在静止轨道的通信卫星和军事卫星遭到太空垃圾的影响。

此刻,动能弹飞速穿越黑暗的空间,留给特里尼蒂空间站的时间只有两分钟。

空间站控制室内,肖点亮通信系统,对两名伙伴简短地说道:这个时刻到来了,祝你们好运。”

“好运,伙计。”

“你也一样。”

γ空间站的主控电脑上运行着一个第三方程序—由肖亲自编写并利用系统漏洞植入的自主防御程序。复合抛面集中器外缘亮起一串红色信号灯,隐藏在防辐射板背后的透镜系统显露出来,像数百只窥探着深空的眼睛。主电脑花去两秒钟的时间进行逐元计算,将目标锁定,发出拦截请求。肖扶正眼镜,点触了自动防御模式的按钮。

直径四十厘米的光斑凝聚在第一枚动能弹上,钨合金转瞬间汽化,分子向太空四散逃去。紧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激光,每个光斑都笼罩着一枚弹头,这是特里尼蒂空间站的陨石防御系统在高效工作。为保证抛面集中器不被小陨石和太空垃圾伤害,三个空间站都装备了激光防御系统,由主泵浦激光器提供的能量可以尽情挥霍,防御激光的能量很高,若集中射击,足够将数十吨重的物体瞬间消灭。肖所做的只是破解防御系统的目标甄别,提高响应速度和瞄准并发数,将功能单一的自我防御措施化为强大的自动化武器。

俄国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着代表目标的红点一个一个地消失。另一个屏幕上,他锁定了在攻击卫星发射动能弹的同时进行变轨的中低轨道卫星。“还是露出马脚了吧,美国佬。”他低声自语,点触屏幕,发出攻击指令。

三万公里之下,一台伪装成海事通信卫星的“雷鹰”攻击卫星正从特里尼蒂γ空间站的投影点附近掠过,它刚刚瞄准目标,即将激活化学氧碘激光器发动攻击。这种化学激光短时间照射的强度不足以熔化空间站的防辐射外壳,但能够烧毁所有**在外的镜头、探测器乃至所有电子设备。若集合多台“雷鹰”集中照射,则完全有可能凿穿空间站的外层防护。

可这没来得及发生。来自特里尼蒂的激光束率先降临,脆弱的卫星立刻失去功能,接着化为青烟。同一时间,附近的其他几台“雷鹰”也被光斑笼罩,激光在太空传播的过程中几乎没有衰减,特里尼蒂的力量没有任何人造物体可以抗衡。

这时,二十四枚动能弹已被全部清除,屏幕上却多出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那是“殉道者”大网的上千个金属节点。肖陷入短暂的犹豫,从他的角度没办法判断这些目标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既可能是集束炸弹,也可能是金属诱饵。目标飞行的速度较慢,他在三十秒钟后做出决定:攻击!

一百束激光同时射击,那些来自攻击卫星的金属板、曲轴、电机和导轨被高温汽化,大网却没有破碎,碳纳米管绳索在应力拉扯下猛然收紧,网开始旋转,如某种海底生物般摇曳着扑来。肖按下按钮,开始第二次、第三次射击,每次射击都只让屏幕上的红点减少一部分,那些目标却纠缠交错得愈加紧密,密度不断提高,最终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红色斑点。

“糟了!”俄国人猛然明白那可能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以每次一百个目标的攻击频率已经来不及将对方消灭。他没时间重新输入指令进行大规模照射,所能做的只有冲着通信频道里大吼一声:是网!不要射击那张网!否则……”

“轰!”

收缩成一团的卫星残骸与空间站控制舱发生猛烈撞击,如同炮弹般击中舱壁的是相对速度为八公里每秒、总重量一万五千吨的沉重钢铁。

距离第二次发射:四小时三十分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α地面站

一支由四辆黑色汽车组成的车队沿着五十四号公路南下,车门上有金色三角形的公司纹章,尽管不到下午四点,车队还是得打开大灯照亮道路。前方出现临时检查站,车队减速停止在横杆前,头车玻璃缓缓降下,一名美军士兵向穿着黑西装的中年驾驶员敬礼:“前面是临时军事管制区,禁止通行,先生。”

“我是国土安全部紧急事务总署副署长查尔斯·唐,这是我的证件。”驾驶员摘下墨镜,展开钱包,出示工作证和徽章,“我旁边的人是特里尼蒂公司应急处置小组的负责人,我们接到命令前往特里尼蒂α地面站执行紧急任务,你可以向华盛顿核实,士兵。现在。”

那名美军上士检查证件后交还,开始用对讲机联系上级。查尔斯·唐活动一下脖颈,通过后视镜观察后方。天空是铅灰色的,一束巨大而缓慢膨胀着的烟柱占据了整个视野,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燃烧的阿拉莫戈多小镇,却依然能从温热、干燥、带着焦煳味道的空气感觉到火焰的威力。

“真可怕。”身旁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说,他的帽子上也有金色的三角形标识。

“谁说不是呢。”查尔斯应道,他点触车辆中控屏,切换到电视模式,CNN新闻台正在播放罗马教宗的演说画面。站在梵蒂冈圣伯多禄大殿面向广场的阳台上,教宗语速缓慢地说道:“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应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这是启示,你们应该看到启示。”

戴帽子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不太相信宗教。”

“我也是。”国土安全部官员切换频道,CBS电视台在播放民间天文爱好者刚刚拍摄到的画面:繁星灿烂的背景中有一片深邃的黑暗,几条弧形亮线勾勒出特里尼蒂空间站的轮廓,微小的火花在黑暗中不断迸现。新闻主持人说:“我们看不清细节,但相信我,有些事情正在上面发生。五分钟前,密歇根大学太空科研计划的带头人之一格林菲尔德教授答应接受记者采访,现在我们进行连线……”

这时,美军士兵回到汽车旁边,立正敬礼:“没问题了,长官,前面可能很危险,请注意安全。”

“谢谢。可是从第四纪开始人类就时刻生存在危险当中,不是吗?危险让我们变得强大,士兵。”查尔斯冲他点头致谢,升起玻璃。

士兵挥舞手臂,横杆抬起,四辆汽车通过哨卡后加速向前行驶,很快消失在烟雾弥漫的荒原。士官望着南方,觉得这位在昏暗光线中戴着墨镜的联邦官员是个怪人,但身份核实没有问题,国土安全部给予这支车队最高的通行权限—无论他们要去特里尼蒂基地干什么。

距离第二次发射:四小时十九分十九秒

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AMC-XII远程运输机 编号60-752A

耳机中响起运输机驾驶员的声音:“我们将于四个小时后降落在西汉普顿的弗朗西斯·S·嘉伯雷斯基机场。一号储藏柜中有作战口粮,以及足够的咖啡、香烟和口香糖,请您自便,长官。”

巴塞罗缪博士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储藏柜前,取出一盒麦克纽杜手工卷制的雪茄,拆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在总统的怒火平息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找个有害健康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即使医生说他的身体除了有机蔬菜之外什么都接受不了。幸好那位暴怒的大人物已经停止砸东西,白宫战略情报室安静下来,只剩紧急信息提醒的单调蜂鸣声。

“说点什么。”总统坐在桌旁,胸膛起伏不定,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眼球。

他面前的众议院议长整张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了!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计划’当年确实是我带头推动的,议案能够通过,是我们的一场大胜……但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出现!我知道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和副总裁在哪儿,那个南方暴发户带着长头发的怪胎逃回新墨西哥去了,他的私人飞机应该就在圣塔菲机场!”

总统用指甲轻轻刮着假眼球的表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噪声,“说点什么,除了推卸责任的话之外。”

议长抓起桌上唯一完好的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整杯矿泉水,“听着,我承认特里尼蒂计划的一些细节是你不知道的,但那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要想让空间太阳能开发法案通过,必须跟少数党做出妥协,你知道那些能源巨鳄圈养的政客有多难对付!……是的,特里尼蒂计划的最大发电量是对外公开值的八倍,满负荷运行的话,一座特里尼蒂α空间站就能承担起整个北美大陆的供电任务……”

“滚出去。”总统挥了挥手。议长将涌到嘴边的咒骂强行咽下,转身大踏步离开,开门时差点被一张摔坏的椅子绊倒。

信息屏幕里,太空司令部长官垂手肃立,他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组织起第二波有效攻击,而“太空怒火计划”中没有任何一种装备能完美突破太阳能电站强大的主动防御系统。“如果代号‘丁克’的天基电磁炮项目没有在三年前中止的话……”他谨慎地选择着用词,“……第四期计划中的SNPC(天基中性粒子集束武器)也能够奏效!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正在对试验中的中性粒子炮做出作战效能评估,我想……”

“给我接通中国和俄罗斯。”总统打断了他,站起身来,走到信息屏幕前,挥手关闭了太空司令部的远程画面,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带结。

“是的,长官。”

专线电话拨往大洋彼岸,两国领导人很快同意了可视电话请求。无须客套,总统明白对方早已从无数个情报渠道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发生在太空中的战争只持续了五分钟,但足以震惊世界上每一个有空间观测能力的国家。

“不明智的行为,但这次我们不会谴责。”中国的领导人说,“共享情报,这很重要。”

美国总统说:“情报?我会尽我所能。美国会很快发动第二次攻击,现在到了展现太空战能力的时刻,明哲保身的政治哲学不适用了,他们在威胁整个地球、全人类!我要求中国和俄罗斯与美国太空军协同作战,共同发动攻击,彻底摧毁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

俄罗斯总理板着脸:“失败是你们的愚蠢导致的,俄罗斯不会步美国的后尘,我们的太空力量会在合适的时候出击。”

“火箭军早已进入作战状态,中国太空军已经准备就绪。但直至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我猜贵国有些线索。”中国领导人说。

“联合国大会!我会共享视频。他们没有对你们提出同样的要求吗?这些疯子想要召开联合国特别紧急大会。”

俄罗斯总理问:“以什么身份,联合国观察员?”

“我不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荒谬,我不会考虑它的可行性。”

中国领导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小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对我说一句话。他说,娃呀,你做啥都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知道这句俗语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说,豆腐刚出锅,烫,你着急往嘴里一搁,就把嘴唇和舌头给烫坏了。你要等着,等豆腐外面变凉了,里面还热乎着,这时候吃,才好吃,又不烫。”

美国总统脸色阴沉着:“你的意思是?”

“中国不会主动出击,因为时机并未成熟。第二次发射是个未知数,中国会等到发射之后再做出决定。”

“什么?你们纵容恐怖分子……”

“如果美国发动你所说的第二次攻击,中国会全力加以配合。我保证。”中国领导人说,“如果你们剩余的攻击卫星还够用的话。”说完这席话之后,中国单方面终止了对话。

俄罗斯总理则不留情面地回绝了:“现在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太空军备,不必跟在任何国家的屁股后面。再见。”

美国总统站在那儿,手止不住地颤抖,显然心中的愤怒已经到达极点。这时,巴塞罗缪博士终于抢占了信息频道,大声说出他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是布兰登·巴塞罗缪,总统先生,我们还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心理战!只要发布联合国紧急会议的消息,对方就会同我们联系,我会使用心理暗示的方法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使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乃至瓦解这个小小的三人联盟!我需要一个投影屏幕,用来播放插有暗示性颜色与形状的画面,另外,在通话中插入充满系统暗示性混音的白噪声,我会根据三个人的行为分析学特征制定方案……”

“我正在想同样的事情,博士。”这次,总统终于有所回应,但指令却下达给另一个部门,“杜克,让FBI开始对美国宇航员里克·威廉斯父母进行讯问,找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

“总统先生!”巴塞罗缪博士大声叫嚷着。

无人聆听。

距离第二次发射:一小时五十九分七秒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空间站控制室

“受损修复情况?”

“……百分之七十五点四。”

“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工作效能?”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五。”

“很好,将指向K34-D03的雷达转移到L07-D03角度。”

“已断开连接,工程机器人正在向坐标移动。”

“另外,要保证通信。”

“指令不明确。”

“我是说别让通信中断!”

“指令不明确。”

“……保障与其他特里尼蒂空间站间的激光通信线路!把所有试图靠近通信路径的人造物体击毁,这样说明白点了吗?”

“已设置警戒区域。”

“蠢货!”

“指令不明确。”

莫甘娜一边烦躁地跟主控电脑斗嘴,一边敲打键盘,将备用摄像头连接至系统中。在不久前的战斗中,β空间站的火控系统漏算了一枚远程攻击卫星,那时,两枚分处不同轨道的美国攻击卫星恰巧运动到同一坐标,空间站的激光打击消灭了高轨道的卫星,紧接着却遭到低轨道卫星的攻击。一束化学激光穿越三万四千公里的距离,聚焦在空间站底部,顷刻间烧坏了β空间站指向地球方向的摄像镜头、主无线电发射器和相控阵雷达。底部设备舱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一些金属碎片在冲击波的推动下击中抛面集中器,在庞大曲面上砸开了数十个小小的破洞。

作为胜利的代价,这根本不算什么。战斗结束后,肖与里克·威廉斯很快发来平安的信息,同时互相告诫:联合国紧急大会召开之前,危机状态都未解除,现在要尽快修理受损部件,提防可能到来的下一波攻势。美国人难得一脸严肃地说:“中国还没出手,要小心!我猜中国才是拥有世界上最强太空军事力量的国家,当我们喝着啤酒、敲电脑、设计攻击卫星图纸的时候,中国人早就用扳手和螺丝刀造出宇宙战舰来了!”当时,莫甘娜勉强地笑了笑,肖则没说什么,他的画面背景相当阴暗,看起来照明设备出了点问题。不过出于三个人之间的默契,莫甘娜与里克并未追问他γ空间站的损伤情况。

提示音“嘀嘀”作响,备用镜头连接成功,遥远的蓝色星球出现在显示屏上,莫甘娜推动控制拨杆,地球在眼前不断放大。坐标为原点的情况下,镜头指向空间站的地面投影点:北非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的沙漠地带。沙漠上空虽没有云层覆盖,但民用级别设备拍摄的画面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特里尼蒂β地面站中央的十字基准线。

“能提高清晰度吗?”

“正在进行快速插值运算。”

画面变得稍稍清楚了些,现在能分辨出圆形的激光接收矩阵、长方形的变电装置和月牙形的基地主建筑群。莫甘娜用指尖抚摸屏幕,“再提高一些!要到能看清人脸的程度,可以吗?”

“无法完成。”

“能跟基地建立联系吗?使用预设的保密线路。”

“无法完成。无线电信号受到阻塞干扰。”

“如果……我对β地面站发动攻击,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

“指令不明确。”

“……蠢货!”

莫甘娜·科蒂愤怒地关闭了语音识别系统。她做了十二组腹式呼吸法与相应的庞达收束法,不停地原地旋转,试着让自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瑜伽和冥想没起到什么作用,她冲到食品柜前吞下大把药片,把苦涩的药片咯嘣咯嘣地嚼碎。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她对自己说,目光投向舷窗旁边的几张照片,胸口不断起伏,“没什么的,莫甘娜。很快就能结束了。”

距离第二次发射:十分五秒

美国纽约西汉普顿 弗朗西斯· S ·嘉伯雷斯基机场

夜幕已笼罩美国东海岸。AMC运输机的涡喷发动机声音震耳欲聋,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戴上黑色便帽,裹紧大衣走出机舱,通过舷梯来到地面。前来迎接的FBI高级探员看起来已经等待多时,他伸手与老人相握,“我不知道你为何特别要求降落在纽约,而不是华盛顿,博士。”这名大块头探员脸上挤出微笑,“总统在白宫等你,不过命令并不是强制性的。车辆已经准备完毕,如果你需要亲自驾驶的话,这是钥匙、通行证和手枪……”

“不,你来开车,我们去曼哈顿。”

“我会通知长岛和纽约警察局开辟特别通道。具体地址是?”

“第一大道与东四十二街路口。”

两人钻进尚未熄火的黑色汽车,高级探员驾车驶向机场外,博士在后排皱了皱眉头,驾驶员没有系上安全带,这是外勤探员的习惯,他们认为逃离车辆和快速拔枪比交通安全更重要—糟糕的习惯。

“我见过你一面,博士,在兰利的紧急事态处理课上。”探员说,“对很多人来说,你是个很神奇的人。”

“你不这么认为吗?”老人随口应付着,打开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十分钟之后,恐怖分子将公布的第二次攻击地点,而现在美国政府什么都没做,电视新闻里随处可见阴谋论分子、宗教狂和二流科幻作家在大放厥词,政府没有泄露恐怖威胁的详情,每个人都在猜测,这简直是一场虚假信息的狂欢。阿拉莫戈多毁灭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超过三亿次,FOX宣称视频是假的,还找出棱镜项目的技术专家逐帧分析,收视率一时飙升至首位。一个名为“夸特尼蒂(Quaternity,四位一体)”的半宗教组织刚成立五个小时,就吸引了三百万信徒加入。

探员把车窗降下一条小缝,一边点燃嘴里的香烟,一边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快速路:“不,我是说,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迷信。很多人会把你的书摆在床头当《圣经》一样崇拜,‘行为分析说旧约’,这挺滑稽不是吗,博士?”

“科学的极致是哲学,哲学的极致是宗教。这是一位物理学家说过的话。”巴塞罗缪博士打开三位宇航员的简历,再一次浏览起来。莫甘娜·科蒂,三十五岁,出生于法国罗讷河口省港口小镇拉西约塔,幼年时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有关外太空的纪录片,从此立志成为太空人。后来,她毕业于拉西约塔卢米埃尔纪念中学,获得法国国立高等航空太空学院地球信息科学专业硕士,也是欧洲图卢兹宇航中心特殊培训计划第二十期的优秀学员,执行“未来号”宇宙空间站任务三次,月球探索任务一次,评价优秀,素食主义者(不抗拒奶制品),业余马拉松选手,丧偶,前夫是英国人,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

街上警灯闪烁,警察为FBI的汽车辟出一条通道,任其开着警示灯呼啸而过。“所以我们去联合国总部做什么,博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白宫还是在华盛顿,没搬家呢。”探员从后视镜里瞅着后座的客人。

老人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去等着事情发生,探员。事态已经不可避免,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一定会召开,我没必要到白宫去,因为总统会亲自过来。”他望着窗外,深夜纽约街头依然人流不减,人们怀揣梦想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跋涉至此,追寻着存在于美国电影里的美国梦。电视和网络里的新闻并不重要,社会像极了铁轨上笨重的货运火车,就算轨道被洪水淹没、刹车开始锁死车轮,还是能靠庞大的惯性继续前进。或许真到了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人们惦记的还是即将到账的年终奖金和街角烘焙店每天限量一百个的巧克力甜甜圈吧。

“所以,你不仅是圣人,还是预言家。”探员吹了声口哨。

“你对我是否有什么成见?”博士忍不住问。

探员报以含义不明的微笑:“不不,无意冒犯。我老爹是宾州兰开斯特人,他经常跟我说,下巴留着大胡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又守旧,又冷漠。”

“这话最好别让阿米绪人(注:恪守《圣经》教义著称的美国宗教派别,拒绝现代科技,已婚男子下颌蓄须)听见。”

“借你吉言,我老爹可不怕,他死得很光荣,博士。”

距离第二次发射: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空间站控制室

“没有通信,没有信号。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没有图形文字或二维码。他们果然没做到。……里克,我们真的要做吗?”

“没错,就是现在,莫甘娜。”

“……我知道了。”

第二次发射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羊肉。基地里有两家餐厅,一家提供自助餐,另一家售卖摩洛哥风味的菜肴,厨师早在二十小时前就已离开基地,但冷藏在冰箱里的番茄炖羊肉稍一加热就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这是小查奥最喜欢的菜,以前每次跟随爸爸来到基地,都能吃到手抓饭、炖羊肉和冰激凌。

可此时,他感觉像在咀嚼一块被油脂浸泡过的软木,嘴里吃不出滋味,滑腻的口感让他想要呕吐。现在并非吃晚饭的时间。他来到基地已经整整八个小时,此时,餐厅钟表的时针指向凌晨四点。八小时前,查奥已经吃过一顿晚饭,跟陌生的父亲、母亲与几十个陌生男人一起,所有人都**身体,男孩把视线投向桌面,不敢抬起头看那些红棕色的胸毛和黑乎乎的下体。

吃完饭,他在公共休息室打了个盹儿,然后被枪声惊醒。一支军队在进攻基地,很快被自动机枪和藏在围墙后面的狙击手打退,查奥迷迷糊糊地听到大人们在讨论:“下一拨会有重武器吗?政府军应该还不会出动,但南部沙漠保安公司会动用阿尔及尔总部的坦克车。”

“那些老掉牙的T-90S吗?保安公司手头没有主动反应装甲,我用RPG就能打穿它!”

“不用担心,调动大型运载车把装甲部队运到这里,起码要花上十八个小时。到那时候增员就到了,再说天上的家伙们应该也搞定了一切。”

“那个孩子……”

“总之,先看这一次发射的结果吧,如果他们集结在提米蒙,那就一举两得了……”

查奥又睡了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午睡醒来之后即将忘却的梦。在一段浅而疲惫的睡眠之后,他再次被唤醒,**的父亲站在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脑袋:“来吧,查尼,我们去吃点夜宵,然后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想睡觉,爸爸。”孩子坐起来嘟哝着。

“你不想看烟花吗?比国庆节更漂亮的烟花啊。”**的男人笑笑,拽着他走向摩洛哥餐厅。查奥踉跄向前,看父亲身上结实的肌肉随步伐晃动,几处狰狞的伤疤嵌在背上,如眼睛般盯着他。他忍不住问:“爸爸,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因为衣服是没必要的东西。”男人回答,“一九六二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寂静的春天》,作者叫作蕾切尔·卡逊。在她之前,没有人想过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自然的话,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本书告诉我们,假如人类自认为万物之灵,不知节制地攫取一切,很快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没有鸟、蜜蜂和蝴蝶的荒芜世界。我们的组织最初只是个小小的非营利组织,经过百年的发展,现在成为这个地球上最有力量的环保团体之一。”

查奥想了想,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啊哈,就要说到这里了。人最初是自然的一分子,但现在成了自然的敌人,我们需要解放自我、回归自然,衣服、汽车、楼房、抽水马桶、电动剃须刀,都是在破坏自然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我们使用的每一度电,就有五分之四是靠燃烧千百万年前的树木遗骸而产生,地球正在崩溃,查尼,我们的母亲地球正在死亡。这一切必须得到纠正。”

“不穿衣服就能让地球活下去吗?”

“没有这么简单,但这是个好的出发点。”

“那么……我也要脱掉衣服吗,爸爸?”

“不,你不用。”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不是组织的成员。因为你的母亲……”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他们走进餐厅,坐下来吃番茄炖羊肉和冰激凌,那些男人们在喝马斯卡丁产的白葡萄酒,地上丢满了空瓶子,他们的口音千奇百怪,很多人不说法语,查奥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母亲坐在男人当中,毫不在意地展示自己的胸部和大腿,查奥对此感觉羞愧,可不知为什么,这八个小时内,母亲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这让他感觉很害怕,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

“时间快到了,同志们。”父亲忽然站起来,用叉子敲敲酒杯吸引大家的视线,他指着墙上的大显示屏,屏幕一片漆黑,看不出在播映什么,“还有十秒钟,准备好看烟花了吗,同志们?”

“是的,阿克宁同志。”男人们纷纷倒满酒杯,紧盯屏幕。

几秒钟后,屏幕忽然亮了。像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在夜里缓缓绽放,一团橙色的光出现了,面积和亮度不断增长,光团外围缠绕着流动的粉红色线条,像是围绕花朵飞舞的流萤。“乌拉!”有人带头喊着,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人们大口大口地灌下白葡萄酒,用古怪的语言叫嚷。

查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瞧着那团光越来越亮,变得几乎无法直视,一条旋转的红线向上生长,仿佛花蕊向天空喷出血液。忽然,基地外响起猛烈的风声,房子晃动起来,酒瓶在地板上弹跳,大家却早有准备地抓紧各自的酒杯,发出热烈欢呼。“爸爸……”查奥惊恐地叫着,却猛然发现父亲满脸癫狂的神色,下体因兴奋而充血,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的男人。

孩子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将羊肉与冰激凌喷向地板。他将夜宵和晚饭都吐了出去,然后痛苦地干呕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们在光芒绚烂的屏幕前跳起舞来,有人举起冲锋枪向天花板“砰砰”地射击。不知过了多久,查奥终于直起身子,用纸巾擦净嘴巴,他看到屏幕上的光圈已经缩小了,化为一团暗红色的、忽明忽暗的火,空气中多了一种焦煳的味道。

“查尼啊,你看到了吗?”父亲叫着,望着墙壁外面的某个地方,“这就是人类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比谁都希望重建秩序,保护自然,可若不经过惩戒,人类又怎能懂得其中的道理呢……”

孩子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母亲被一群**男人围在中央,发出快乐与痛苦并存的尖叫声。“……爸爸,妈妈……”他站在狂欢的餐厅中央喃喃自语,屏幕上如木炭般发红发亮的是被特里尼蒂β空间站一分钟激光照射所毁灭的提米蒙。

千年历史的绿洲,因特里尼蒂项目而重新繁荣的小镇,拥有美丽红色砂岩旧城墙和繁华新居住区的沙漠城市,三万六千人的家。一分钟三十秒的时间。提米蒙带着三万六千个沉睡的居民,安静地消失于世界地图。

第二次发射后十五分钟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提米蒙被毁灭后的八分钟,第一段视频被发布在阿尔及利亚的社交网络上,随后星火燎原般传遍世界。拍摄视频的是特里尼蒂β地面站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当时,他在提米蒙小镇七公里外砂岩山上的观察站执勤,激光击中提米蒙的时候,他掏出手机拍摄了将近八十秒钟的画面,又将视频传上网络,紧接着就被高热的冲击波吹下悬崖。

“真主啊!”视频的末尾,他用阿拉伯语疯狂喊叫着,声音被呼啸的热浪所掩盖,电视台人员根据口型推断出工程师在生命弥留之际的遗言:

大难,大难是什么?你怎能知道大难是什么?在那日,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山岳将似疏松的采绒。至于善功的分量较重者,将在满意的生活中;至于善功的分量较轻者,他的归宿是深坑。你怎能知道深坑里有什么?有烈火!

文字在滔天烈焰的画面上流动,这是布兰登·巴塞罗缪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视频片段。深夜的联合国总部大楼一层接待厅人头攒动,但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抬起头观看壁挂电视中反复播放的视频,电话铃声丁零作响,办事员摘下听筒,电话那边响起同样的背景音,那是激光毁灭城市的滚滚雷鸣。

“巴塞罗缪博士。我听过您的名字。”这时,一位四十岁年纪的女士轻触了一下博士的手臂,让他从灾难的画面中暂时解脱,“我是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叫我布兰登。”老人摘下帽子,满怀感激地与对方握手,“这真是一场灾难。我是白宫紧急反恐小组的成员,我猜总统应该向你发出了提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的要求,关于会议的必要性,各常任理事国应该已有共识,会议召开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以美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率先入场,做一些准备工作。”

美国代表面露疑色:“特别会议?目前我还没有接到白宫的通知。”

仿佛为了验证巴塞罗缪博士的预测,黛米·怀特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她接通电话,听对面说了几句,然后通过指纹验证签署了一份电子文件。“您说得没错,博士,跟我来吧。”她点点头,递给老人一张临时出入卡,带他通过安全检查走向电梯,“总统和智囊团正在赶来的路上,您可以到秘书处大楼十七层稍作休息,73B房间的保密等级是最高的,请放心使用网络。”

“谢谢。”

“另外,等您的随从经过身份检查,会有人带领他与您会合。”

“随从?”

巴塞罗缪博士转过头,看送自己到达这里的那位FBI高级探员站在哨岗外,用那种略带嘲讽的古怪眼神盯着自己。“……当然,谢谢。”

屋门关闭,黛米·怀特急匆匆离去,老人坐在沙发上扫视房间,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左右,透过大落地窗可以俯瞰静静流淌的纽约东河。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信息终端,大量的新消息开始快速滚动,一则信息以红色字体标注:根据欧洲新能源共同体的观测,袭击阿尔及利亚提米蒙的激光束持续了九十四秒钟,释放了零点九至一万二千吨TNT当量的能量,大约相当于一九四五年降落在广岛的热核炸弹当量的一半。

另一条蓝色信息带有FBI最高保密级别的标签,老人轻轻点击,一个视频窗口弹出:在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一个老妇人斜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数据显示,她的心跳已非常微弱;隔壁另一间审讯室内,FBI的刑讯人员将一名中年男子的头颅固定在牵引架上,开启瞳孔激光投影仪,这种眼底投影装置能在短时间内向刑讯对象灌输大量符号化信息,在自白剂的帮助下迅速瓦解犯人的理智与心理防线,如同往密闭的玻璃瓶里灌入大量的水,靠冗余信息把想要获得的答案给挤出来。巴塞罗缪认出这个表情错乱、口吐白沫的男人,他是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一个依靠美国南部页岩油和天然气发家的能源巨头,也是在化石能源储量出现衰竭势头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空间“太阳能计划”的人。

“可悲!”博士关闭了视频窗口。忽然间,画面静止了,一切操作被锁定,终端转入视频会议模式,总统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中央,从画面背景判断,他应该在防弹车上,从华盛顿前往纽约的途中。

三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浮现,肖的太空舱灯光暗淡,本人依旧严肃不语,里克·威廉斯还是挂着微笑,莫甘娜·科蒂依旧转着圈儿。

这次,美国总统率先开口:“我下令中止无线电干扰,主动与你们联络。我对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事件感到非常遗憾,你们不仅惹怒了我,甚至决意与全世界为敌。”

“里克!”莫甘娜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抱歉。说正题,我们在等着好消息呢,长官。”

总统沉默了二十秒钟,恰到好处的二十秒钟,然后说:“美国作为常任理事国提出了召开会议的请求,等待其他国家和联合国秘书处的回应。”

里克·威廉斯笑了:“谢谢,真是个好消息!接下来请别开启无线电干扰了,我们要在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通报紧急会议筹备的进度,我会开启两个小时的倒计时,每次进度更新,倒计时都会重置,若没有最新消息,两个小时一到,第三次打击就会降临在地球上某个繁华的地方—这次可不会是小城市了,长官。”

“你是手握枪支的婴儿,孩子。”美国总统的表情忽然松弛了下来,“你不知道在开一个多大的玩笑。后悔永远是来得及的,我可以签署总统令,保证你们三人的安全。一艘‘海王星’飞船很快将进入同步转移轨道,你们可以乘坐飞船回到地球。欢迎会是不会有了,起码我能保证没人会向你们掷西红柿。”

“呵呵。”威廉斯咧嘴一笑,“真好笑,长官。那么就这样了,下次联络再见,别忘记倒计时。你们还有什么补充吗,伙计们?”

莫甘娜背对镜头摇了摇头,沉默的肖率先关闭了视频窗口。三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消失。

总统坐在舒适的皮座位上,用指甲“嗒嗒”地敲打着手中的屏幕,灰色的眼球里看不出多少愤怒。“问问中国人在干什么。问问俄罗斯人在干什么,还有欧洲人。”他说,“搞清楚他们有没有与特里尼蒂联络,给我一份阿尔及利亚事件的简报,让FBI从那几名罪犯身上弄出点有用的东西来,通知太空司令部调集空间力量,命令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舰队警戒,战略核潜艇进入战备巡航状态。……另外,谁能告诉我特里尼蒂地面站是什么情况?做点有用的事情吧!”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三十一分五十九秒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 地下八层

肖平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束缚带将他的身体牢牢捆住。伊万捋起他的袖子,用压脉带勒紧他的手腕,从旁边的冷藏柜里端出一个托盘放在桌上,撕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折断一个安瓿瓶,吸满淡蓝色的注射液,弹一弹针头排出空气,将针管里的**注入肖平的静脉。

伊万丢掉注射器,慢慢放下卷起的衣袖:“针管里的是DLS,一种尚在试验阶段的神经元激活药品,与治疗抑郁症的多巴胺、拉莫三嗪功效类似,只是功效更强。药物会在五分钟后生效,你可能会感觉恶心、头晕、眼花,那是正常的副作用,因为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电信号被放大了。接下来,我会给你戴上头盔。”说着话,他伸手从空中拉下来一个半球形的银色头盔,“这个设备内部有三万根光纤维探针,它们会穿透你的头盖骨,截取大脑的神经电信号。到时候,我会将问题转化为光电信号传进大脑,你的大脑会自动调动海马体的记忆,产生相应的答案—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老人低下头想了想,说:“即使我不愿意,还是会说出秘密,对吗?”

伊万回答:“这就是俄罗斯的技术实力,位于世界前列的神经接口技术。”

“这种技术没有用于临床医学,也就是说,它有很大的缺陷。”

“你很聪明。”伊万承认道,“即使在FSB,这种手段也是禁止使用的。神经探针会造成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特别是对海马体的深度探测。运气好的话,你会失去一些记忆,或者丢掉嗅觉、味觉、视觉;运气不好的话,会死。”他搬一把椅子坐在肖平对面,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绿色针筒,“还有四分钟时间,而写出密码只需要十秒钟。这是神经元抑制药物,能够抵消DLS的功效,在脑血管的DLS浓度达到峰值之前注射,随时有效。”

肖平感觉到冰凉的**在血管里奔涌,眼前的一切开始放大,自己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我就想问问我的阿佳塔被带到哪儿去了。她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母亲,一位好妻子,虽然有语言障碍,身体也不太好……请别让她受到伤害。”

“她很好。等事情一结束,你们就可以回家,FSB会为你们申请一枚为祖国服务勋章。”

“好。”

肖平张口喘气,觉得自己吸气的声音大得像火箭发动机。“我没有其他的问题想问,只好奇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儿子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活动一下身体,问道。

“半个小时前,他屠杀了非洲一座城市里的三万名无辜居民。”伊万木然地盯着他,“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为什么?”

“破解了他的电脑就能知道为什么了。我对恐怖分子的想法并不好奇。”

“我儿子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麻烦把我的手腕解开,我把密码写给你。”

伊万残缺的嘴角**一下。“很好。”他取出纸和笔放在桌上,“你知道在我面前耍花招是没有用的,在紧急事态之下,祖国赋予我们最高级的自我处置权限,你的任何动作都会被视作威胁。我能用一百种办法杀死你,在一瞬间。”他走过来解除椅子上的束缚带,将纸和笔往前推了推。

伊万吃了一惊。这时,肖平猛地挥出右拳,伊万立刻向后跃出躲避,手已握住怀中格拉奇手枪的枪柄,却发现老人是朝自己发动攻击。“噗”的一声闷响,肖平打中自己的上腹部,痛苦地弓起身体,腿上尚未解开的束缚带“吱吱”作响。

“你……”发问声尚未出口,伊万的视野被红光填满。他看到椅子上的老人化为一支剧烈燃烧的蜡烛,赤红烈焰从口鼻和耳朵中喷出,转瞬间席卷整个房间。痛苦只持续了几秒钟,人体来不及碳化就燃烧殆尽,火焰舔舐着冷藏柜和水泥墙壁,令房间层层剥落。

藏在肖平工程师肝脏后面的是一个三百五十毫升的玻璃胶囊,里面分两格存储着液态肼与过氧化氢,当脆弱的玻璃外壳破碎,强极性化合物肼与强氧化剂过氧化氢混合,便会产生高热的火焰。油状、剧毒的肼是一种已经被淘汰的**火箭发动机燃料,而火箭发动机,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自从发现儿子的秘密,他就趁胆囊手术的机会,让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那位医生朋友将玻璃胶囊植入自己体内。稍大的冲击力就会让脆弱的玻璃胶囊破碎,这位在良心与爱子之情间左右挣扎的父亲带着体内剧毒的火箭燃料,度过了危险而痛苦的十年。每逢日落便会袭来的腹痛时刻提醒他,是秉承对祖国的信念回归秩序,还是任父子之情做出一厢情愿的判断,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所能做的,只有如此。

他是俄罗斯人,也是个中国人。一天,他发现自己捡到的弃婴成长为那样的怪物,肖平决定成为一个罪人。东正教的罪,儒家思想的罪,无论从哪个概念上,他都只能烧尽自己,作为对万千牺牲者的赔礼。

夜色中,四辆汽车组成的车队掠过一丛一米多高的牧豆树。刹车灯亮起,车队停止在特里尼蒂地面站银亮的围墙前,牧豆树下的沙漠角蜥观察到了这几个移动的物体,它简单的大脑将目标判断为食谱范围之外的东西,于是不再关心,它更忧心的是体温问题。夜已经深了,空气却依然炙热,它在白天积蓄的体温迟迟不能散去,这显然对健康有害。今天反常的气候令角蜥烦躁不安,它挪动身体,尽量把自己埋进凉爽的沙土之中。

“我们计划了那么多方案,一个也没用上。”戴墨镜的男人开门下车,向同伴抱怨,“美国政府果然是悠闲太久了,居然没有人对特里尼蒂地面基地加以控制,县警、陆战队、FBI、国土安全部,没有人。”

副驾驶席戴鸭舌帽的人应道:“到现在为止,原试射计划所发布的疏散令仍然起效,很多救援阿拉莫戈多的消防车都被拦在警戒线外面。—话说回来,消防队去了也没什么可做,除非他们想在岩浆上烤棉花糖。”

“好主意。岩浆烤热狗听起来也不错。”查尔斯·唐摘下墨镜,在门禁系统上刷卡,并进行虹膜验证。门开了,他跳上车,将车一直开到基地主楼前,使用同样的方式打开建筑物的滑动门。后面的车子上跳下十几名身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按计划来吧,把工蜂放出去,恢复自动武器系统,接管发电站,刘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他布置道。

戴鸭舌帽的男人丢掉帽子,打了个响指:“很简单,给每栋建筑断电,按顺序打开备用电源,剩下的我来搞定。”这位亚洲人扎着一头黑色的小脏辫,看起来有点嬉皮,但作为特里尼蒂美国公司副总裁、首席技术官、能源集团顾问,没人敢轻视乾坤·刘的意见。

汽车后备厢开启,四架侦察无人机嗡嗡起飞,人们四散进入基地,查尔斯与刘乾坤通过电梯到达主楼地下二层,在灯光明亮的主控制室里坐下来,分享一瓶杜松子酒。查尔斯喝下一口酒,敲一敲桌面,“特里尼蒂总裁被逮捕了,还有里克·威廉斯的母亲,FBI不会轻饶他们的。”

刘乾坤满不在乎:“不外乎自白剂那一套。这些人能够吐露的信息不值一提,而且他们—当然还有我们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埋设了心理炸弹,一旦超过某个刺激阈值,炸弹‘嘭’地爆炸,人会瞬间陷入深度睡眠,直到催眠他们、埋设炸弹的那个人亲自将催眠解除。”

查尔斯摆弄着墨镜,“你说整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百分之百,或者零。笨蛋才相信概率,哥们儿。”刘乾坤嘴里咬着一次性纸杯,噼啪地敲打着键盘,“对了,把电视机打开,时间差不多了。看完这一段我就带人到圣塔菲去,应该刚刚好。”

联合国大会厅的一千八百个席位已经坐满,更多的人还想挤进门来,秘书处工作人员在极力劝阻。以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占据了第一排的六个席位,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也在代表团中,美国总统和紧急应对小组成员则在秘书处大楼十七层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会议。由于是仓促召开的紧急特别会议,各国元首并未列席,美国总统出于姿态问题放弃了亲自出席的想法。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宣布会议开始。这位日裔加拿大人一个小时前刚刚结束对古巴的访问回到纽约,他按照《联合国宪章》条款,宣布由过半数安理会理事国发起的联大紧急特别会议即刻召开。会议开始之前,秘书长要求美国分享相关情报,因为大多数与会国家对特里尼蒂事件并不了解。经过总统授权,黛米·怀特在大会厅的投影屏幕上播放了特里尼蒂空间站同美国政府通信的影像资料—当然,有关美国总统发言的部分做了些技术处理。

会议厅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在拨打电话,二层平台的各媒体驻联合国记者冲向美国代表驻地,想搞到原始视频资料。混乱持续了很久,直到美国人关闭无线电干扰,向特里尼蒂空间站发出通信请求。空间站很快做出回应,三位宇航员的面孔出现在高悬金色地球橄榄枝徽标的联合国会议厅中,特里尼蒂履行了诺言,倒计时被重置为两个小时。

由于本届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副主席暂时未能到场,主席台上只坐着秘书长三浦一个人,他面对镜头发言:“我是戴克斯·三浦,这里是联合国总部联大会议厅。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应约召开,但你们要了解到,并非联合国屈从于恐怖主义威胁,而是安理会理事国认为有必要与你们正式对话,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身穿轻便宇航服的美国宇航员微笑道:“很高兴能够与全世界交流。我是里克·威廉斯,现在代表特里尼蒂发言,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平等对话的身份,如果身上挂着恐怖分子的标签,就没法进行一场友好的谈话吧?麻烦看看你的右手边,先生。”

三浦望向自己的右边。主席台侧面是几排座席,那是联合国特别观察员席位,“联合国观察员有权在大会发言,这点没有错,但以你们的立场,即使是以组织身份加入……”

“不,不是组织,而是实体。特里尼蒂正式申请以主权身份成为联合国观察员。”

三浦愣住了,会议厅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联合国的观察员席位有六十多个,其中大部分是国家联盟、经济共同体等国际组织,而实体主权只有五个:马耳他骑士团、红十字会、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联合会、各国议会联盟和国际奥委会。至于以国家主权担任观察员的,只有梵蒂冈和巴勒斯坦。

会场里响起肖那平静低沉的声音:“这是沟通的基本条件,我们不想威胁任何人,先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取平等的对话条件。对于那些必要的牺牲,我们感觉非常抱歉。”

“将这些刽子手从太空逮捕送上断头台!”阿尔及利亚代表站起来挥舞拳头,“他们谋杀了三万名阿尔及利亚人与三千名法国人,其中包括两千多个孩子!”

“请肃静。”秘书长三浦开始维持秩序,“请肃静。宇航员先生们……根据章程,现在无法草率授予你们观察员身份,我建议先就特里尼蒂空间站对地球的威胁一事进行讨论。”

里克·威廉斯说道:“《联合国宪章》可没有对常驻观察员身份进行认定的规定,只有赋予观察员在联合国大会发言与发起投票的权利而已。一直以来,观察员身份审核是依照惯例进行的,这并不是拖延的借口吧,秘书长阁下。”

“但你们只是三名太空太阳能电站的宇航员,并不具有主体性。”

“很好,这正是我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声明的事情。”

美国宇航员举起一个塑料盒子,盒子上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票箱”二字,他向镜头展示盒子是空的,盖上盒盖,然后将一张小纸片沿缝隙塞了进去。特里尼蒂β空间站的莫甘娜·科蒂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使用的是一个装曲奇饼的小铁盒。肖安静地面对镜头,没做什么。

“现在开始计票,麻烦大家监督。”美国宇航员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特里尼蒂应该成为独立国家吗?请标记“是”或“否”。下面写着“是”的地方打了个对钩。同样,莫甘娜在盒中的纸也勾选了“是”。

里克·威廉斯清了清嗓子,对联合国大会厅里的两千人和厅外的七十亿人说:“公投已经结束,投票率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六,得票率百分之百,我们在此正式宣布以特里尼蒂α空间站、β空间站、γ空间站构成的太空领土为独立主权国家,命名为特里尼蒂共和国。我们愿意在平等、和平、友好的基础上与其他国家建立关系,进行经济领域的深层次合作,要知道,我们国家的太阳能资源……”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忍不住打断了里克的话,尽管明知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抱歉,威廉斯先生。这是一个玩笑吗?”

里克笑道:“不,你刚刚目睹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秘书长阁下。—肖,该你了。”

肖用右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举起一张纸,开始沉静地诵读特里尼蒂独立宣言》:“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特里尼蒂全体国民发出一致的声音。我们来自美洲、亚洲和欧洲,继承了东西方文明有关民主、和平、宽恕和奋进的美德,也因世界的狭窄、自闭、短视与懒惰而苦恼。站在更高的角度观察世界,我们发现在三万六千公里的轨道上不存在世俗纷争,每个人都能保持尊严。

“我们遵从国际法原则,对所有平等主权国家报以善意,并期待各国家的支持与友谊。我们保证为地球提供清洁而高效的太阳能电力,帮助联合国安理会维护地区性与全球性的和平。

“我们是特里尼蒂,地球之外的三人国家。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此事项明确具体且不可撤销,应受法律约束,且受法律保护。—特里尼蒂共和国,国民肖、里克·威廉斯、莫甘娜·科蒂,共同签署。

“你好,世界。”(注:Hello, World。在屏幕上输出Hello,world是每一种计算机编程语言中最基本、最简单的程序,亦通常是初学者所编写的第一个程序。它还可以用来确定该语言的编译器、程序开发环境,以及运行环境是否已经安装妥当。)

同步翻译器将每一句话都送进人们耳中,肖结束诵读后,大厅内出现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每个国家的代表都在思考这则宣言背后的意义,许多人下意识低头看腕上手表,因为这个时刻注定被写入每一本历史书中。

打破沉默的是中国代表,“你们不具有建国的条件。”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站了起来,“你们在玩弄国家这个概念!国家是拥有共享领土和政府及拥有共同语言、文化和历史的人民群体,你们拥有基本的政治学概念吗?”

做出回答的依然是美国宇航员,“国家的三个要素是领土、人民和政治权力,特里尼蒂拥有全部要素,我们拥有自己的领土—虽然实际上跟土地没什么关系—和领空,有三个热爱祖国的国民,有全世界最完善的民主制度,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们会尽快搞一部宪法出来。”

“抗议!”英国代表站起来,“根据一九六七年生效的《外太空公约》第三条‘不得据为己有原则’,任何国家或个人不得通过提出主权要求,使用、占领或以其他任何方式把外太空据为己有。你们在太空中所宣称的领土是无效的!”

里克咧嘴一笑:“抗议驳回,律师先生!特里尼蒂的领土可不在太空,而是三个空间站所覆盖的物理范围。根据国际空间法,人造空间物体的控制权和管辖权归属于注册国,也就是说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分别属于美国、俄罗斯和法国领土,我们只是通过和平政变的方式改变了领土归属权而已。还有问题吗?下一个。”

秘书长三浦说:“你们是希望联合国大会就特里尼蒂建国问题进行投票吗?”

“你真是令人意外地缺乏常识呢,阁下。”里克用手指了指脚下的蔚蓝地球,“联合国大会怎么能干扰主权建立呢?就算特里尼蒂建国不符合国际法,也要海牙国际法庭审判才能认定。现在,我们只想以主权观察员的身份在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发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