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若一颗闪烁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有人打破了无线电静默:“我忽然想起一首歌。”

第二个人立刻回应:“我也是。Boom De Yada,Boom De Yada,对不对?”

“啊,这首歌在电视上播放的时候我刚满五岁,就是它让我爱上太空的。”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提议:“记得歌词吗?那我们从头开始。”

“附议。”

“好的。”

清清嗓子,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开口:“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另一个声音回答。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YEP!”

清亮的女声唱起了歌儿: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三个声音合唱:“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这段副歌重复了许多遍,直到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

(注:歌曲I love the word,二○○八年Discovery频道宣传片主题歌)

距离第一次发射:两小时四十五分三十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里 沙漠

一只暗黄色的沙漠角蜥从沙土中探出头来,用布满棘刺的皮肤感知初升太阳的温度。它要尽快提升自己的体温,开始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捕猎。用不了多久,阳光就会把整片沙漠烤热,在体温过热之前它必须完成狩猎,回到这棵一米多高的牧豆树树荫下,用凉爽的沙子把自己掩埋起来。

它缓缓舒展四肢,钻过一蓬茂密的丝兰,向沙丘移动。沙丘的背面生长着一片梭梭树与红柳,树丛中有一窝蚂蚁,一窝美味的墨西哥蜜蚁。沙漠角蜥花了二十分钟攀上沙丘,站在一块岩石上稍作休息。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了,沙漠开始蒸发出潮湿的热气,它的体温到达了最佳状态,随时准备进行捕猎,同时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

角蜥张开下颌,用腮囊中的水滋润口腔,同时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它的右侧视野中有一片银亮的色斑,在灰黄色沙漠背景中显得颇不协调,但角蜥并没有浪费时间调节晶状体焦距,静止物体对它的警戒毫无威胁。几秒钟后,它跃下石块向沙丘背面快速前进,转瞬间消失在那片红柳林中。

矗立在沙漠中的是一片低矮而庞大的建筑群,三米高的钢结构围墙覆盖着反射板,以建筑群中央的黑色基准点为圆心,十万块反射镜、光伏板、温差超导电池板组成复杂的几何形状,占地一点五公顷的设备安装在相位结构模块上,悬浮在地底的导电聚合物池中,可以通过聚合物的液化与结晶度随时调整相位角度。最初的设计图并没有可移动结构,但随着工程的推进,整个基地变得越来越精密复杂,早已经超出了建设者们的最初构想。

建筑物的大门口没有显著标识,只挂着两个钢制铭牌,上面分别刻着:

特里尼蒂(注:TRINITY,意为‘三个,三合一’)发射场遗址。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此爆炸,人类大规模利用原子能的时代就此开始。

特里尼蒂α地面站,二○五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启用,人类即将迈向一个崭新的时代,试验日期:

日期后面没有刻字,而是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今天。

距离第一次发射:两小时四十二分二十五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郊外 “星城”太空基地

夜色中飘着雪花,两辆黑色涂装的乌拉尔牌装甲运兵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夜中,门卫看一眼车辆的牌照,马上立正敬礼,打开了俄罗斯联邦宇航局第一设计所宿舍区的大门。车子停在九号楼门口,将两栋宿舍楼之间的通道堵死,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士兵跃出车厢,军靴踩乱了雪地上的车辙。

两个在楼下闲聊的男人显然吓了一跳,他们在装甲运兵车雪亮的灯光中浑身僵直,用手遮挡眼睛,大声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冰凉的枪管触碰喉结,男人们的怒吼被扼在喉咙里面,手持AK-109M突击步枪的士兵低声说:“闭嘴,转身跪下!”这并非命令或请求,而是一种警告,几秒钟后两个男人被推倒在路边,双手被一次性手铐锁紧,脸朝下栽进白雪覆盖的冬青丛中。

喊叫声和灯光引起了住户的注意,许多人推开窗户向下瞭望,九号楼与十号楼是联邦宇航局高级科研人员的宿舍楼,科学家们对噪声十分敏感。指挥官走下运兵车,确认战术终端中的行动等级:几分钟前,这次行动的自由度刚刚提升到A级。他举起右拳,简略地打了几个手势,两名士兵转动榴弹发射器的弹药选择盘,瞄准天空,“砰……轰!轰!”两枚广域震撼弹在五十米高度处爆炸,强烈的声与光将两栋楼间的缝隙填满,上百扇窗的玻璃同时出现裂纹,人们在窗前痛苦地栽倒,抱着头颅,蜷缩身体。轰鸣声在整个“星城”太空基地回**,无数鸟儿振翅飞向夜空。

没有等待技术兵上前,指挥官用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三发点射代替钥匙,打开了宿舍楼的大门。一队士兵冲入大楼,向三层的目标包抄前进,他们身上的自适应迷彩迅速改变颜色,光学纤维管编织成的织物表面化为墙壁般的浅灰。三十秒钟后,幽灵般的士兵来到三○○七B房间门外,将切割爆破索贴在门框上,在一串“噼啪”的轻响声中,屋门向外倾倒,激光指示器的红点立刻覆盖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睡眼惺忪的老妇人坐在**,手中举着伏特加瓶子。而起居室的地板上,一名华裔老人刚刚从震撼弹的刺激中恢复,用睡衣下摆擦拭红肿的眼睛。

“你被捕了。”士兵说,然后走过去一拳将他打晕。

幽灵从楼门口鱼贯而出,迷彩服逐渐恢复为黑色,两具失去知觉的躯体被丢进运兵车,车轮卷起雪花,乌拉尔装甲车倒出通道,咆哮着冲出宿舍区大门。指挥官在战术终端上提交了这次突袭的资料:两分零六秒。鉴于目标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科学家,这成果一点都不值得骄傲。

车子驶离五分钟后,一次性手铐自动解除,跪在雪里的两个男人狼狈地爬起来,其中一个人大吼:“我看见他们的徽章了,是卢比扬卡的A小组!可恶!”

另一个人喊:“被带走的是平·肖!肯定是天上的项目出问题了!”

由于震撼弹造成的暂时性耳聋,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喊些什么。

距离第一次发射:一小时三十分三十三秒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数学和自然科学院大讲堂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平常讲课的时候都会关掉手机,但今天他忘掉了这件事情,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正在黑板上写下德裔犹太精神分析学家艾瑞克·弗洛姆的名言:“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类终极的选择,是创造或者毁灭,爱或者恨。”

此时已到了午饭时间,他名为“有关爱的行为动力学研究”的讲座还有五分之一的内容没来得及说,巴塞罗缪博士难免有点焦急,额头微微出汗,用躲在眼镜下的目光偷偷观察大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手机开始振动,他手中的粉笔折断了,“见鬼!”他小声咒骂,右手伸进裤兜握住手机,摸索着挂断通话。

旁边的大学讲师看到他脸上的异样,站起来替他解围:“各位,经过学院的同意,巴塞罗缪博士的讲座将延长到下午两点,我们休息三十分钟,大家请先去用午餐,十二点三十五分讲座在此继续。”掌声响起,学生们收拾书本站了起来,布兰登·巴塞罗缪忙举手致礼,顺便把手机取出来,瞧了一眼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胡佛”。

博士戴上耳机走到教室的角落,接通了电话。骨传导耳机里响起一位女性的声音:“巴塞罗缪博士,这是保密线路,局长要跟您通话。”

“当然。我这里安全。”六十四岁的前FBI行为分析师、行为分析部首席顾问摘下眼镜,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把喉震式麦克风贴在颈部。

几秒钟后,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声音响起:“布兰登,有大麻烦了。”

“什么样的麻烦?”博士说。

“不,更大的麻烦。到最近的安全屋去,有人会告诉你详情。我在去白宫的路上,稍后联系。”局长停顿了一下,“你的大学……在吉斯山,最近的安全屋在斯图加特,来不及了。找间办公室,锁好门,用安全链接接入系统吧,一个外勤小组会尽快赶到你那里。靠你了,布兰登。”

“明白了。”

布兰登·巴塞罗缪花了十五分钟找到正在吃午餐的康斯坦茨大学校长,说服对方准备一间设备完善、安全性高的办公室。他一进房间,就拔掉了所有电器的插头,用随身的小玩意儿检查每一面墙壁,开启信号干扰器,将电脑和手机连接起来,展开便携天线,通过通信卫星建立了安全链路。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两名FBI的探员已经赶到,他们在房间外布下了警戒线。

博士戴上眼镜,登录了系统。NC**C(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主任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没有一句废话,他语速急促地说:我会尽可能快地给你做简报,然后给你播放几段视频和直播画面,你需要根据其内容做出判断。这判断将影响白宫的决策,所以,必须百分之百准确。”

巴塞罗缪博士盯着屏幕上的脸:“我负责的BAU(行为分析部)的工作职能是支援联邦和州政府进行刑事犯罪调查,我猜你要说的事情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不。”对方简洁地回答,“这属于BAU第一小组业务范围的‘恐怖活动’,由我直接负责。但白宫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整个NC**C找不出比你更可靠的人选。”

“我的意思是,别把匡提科(注:美国弗吉尼亚州匡提科FBI犯罪实验室,BAU所在地)的家伙们卷进来。我会做出判断,并承担责任。”

“我知道。心理侧写不需要团队合作,白宫需要的是你三十年的心理学和行为分析学经验,巴塞罗缪博士。”

“好,开始吧。”

博士拿出笔记簿和钢笔,坐正在桌前。

距离第一次发射:二十五分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巴塞罗缪博士写下最后一个关键词,放下钢笔,“我不太明白。”

“没有人明白,没有人。”NC**C主任在镜头中解开领带结,用手绢擦拭粗壮的脖颈,显得有点焦躁,“还有二十五分钟,我们要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做点什么。”

博士看着笔记簿上的几行字:

最先是休斯敦收到来自特里尼蒂α空间站的文字信息:“变更预定计划,十小时后进行自主试射。”

两个小时,休斯敦将信息发送给白宫,因为特里尼蒂α空间站中断了一切通信,并切断了远程控制通信链。

六个半小时,总统召开远程会议,确认与特里尼蒂β空间站和特里尼蒂γ空间站失去联系。

八个半小时,特里尼蒂α空间站开启视频通信窗口,发布了一段简短的视频。白宫与五角大楼成立应急小组,国土安全部将威胁预警等级提升至橙色。

九个半小时,现在。

“特里尼蒂是各国联合开发的天基太阳能发电项目,我看过新闻。”博士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今天预定进行第一次对接试验,但出了点岔子,对吗?我要看那段通话视频。”

“视频很短,不过没时间让你多看几遍,博士。请仔细看。”

视频画面由三个镜头拼合而成,每个镜头的背景都是相同的:明亮的银色舱室,闪烁的仪表灯光,从镜头下方的代码能够分辨,由左至右三个画面分别来自特里尼蒂项目的α、β、γ三个站点。

博士点亮手边的平板电脑,快速翻阅FBI系统内的特里尼蒂项目相关资料。他跳过大段技术描述,找到自己关心的章节:

简述-章节:发射站的空间展开。

经过二百二十一次发射,两年又一百二十八天的时间,特里尼蒂α空间站在低轨道组装完成。经过三次变轨,休斯敦宣布α空间站成功进入三万五千八百公里外的地球静止轨道,照射投影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西南九十六公里处。

展开作业花费了九十天时间,每展开一片反射镜都需要进行细微的姿态调整,尽管空间站自重只有一万三千吨,但展开后面积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超过人类历史上所有空间飞行器的投影面积总和。

完全展开后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呈鼓腹瓷花瓶的形状,集中器通过姿态调整确保进光量,将阳光聚焦于球锥型谐振腔,经太阳光泵浦固体激光器转化为激光束传向地面接收站。由于外表面采用黑色涂装,发射站从地球角度很难观测,不过在夜间复合抛面集中器达到最大偏移角度时,可以观测到“花瓶”瓶口反射的弧形光带。

特里尼蒂α空间站成功进行了低负荷启动和激光太空传输试验,俄罗斯与欧洲新能源共同体负责装配的β空间站、γ空间站在六个月后先后进入地球静止轨道。三个空间太阳能电站完全展开后,将与地面站进行激光-太阳能传输试验。

α空间站由NASA宇航员里克·威廉斯操作,地面站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β空间站乘员为法国宇航员莫甘娜·科蒂,地面站位于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提米蒙沙漠;γ空间站乘员为俄罗斯籍、华裔宇航员别列斯托夫·平·肖,地面站位于俄罗斯中西伯利亚高原的伊尔库茨克州。

这时视频开始播放,博士抬起头,看画面上出现三位宇航员的面孔,三个人各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α空间站的美国宇航员长着一副标准的超级英雄面孔,亚麻色鬈发下面有双迷人的蓝灰色眼睛,他首先开口,用洪亮的声音说:“我们是特里尼蒂的操作者,你好。”

β空间站的法国女性留着短短的金色寸头,身材瘦削,脸上有些雀斑,“我们在此宣布第一次发射将如约进行。”她的眼神并没有看镜头。

γ空间站的俄罗斯人端端正正坐在镜头前,即使身在太空中也保持着军人的笔挺坐姿,中国血统明显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老式玳瑁框眼镜。博士之所以能认出这种材质,是因为他的祖父好像就有一副古老的玳瑁眼镜,那大概是老古董了。“第一次发射后二十分钟,我们会开启实时通信。那么,再见。”他说。

视频结束了,总长度四十秒钟。

“他们想干什么?我只想问这个问题。不,是总统先生迫切需要一个答案。”NC**C主任的脸占据了电脑屏幕,“告诉我,博士,他们是恐怖分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博士犹豫了一下:“这不是侧写的领域,其他的心理专家可能更擅长从动作和语言中捕捉动机,找出他们隐藏的语义。而我……”

“不不不,没有什么心理专家,所有的外包项目都被保密协议排除在外。你还没理解事情的严重性。”画面中的人神经质地搓着粗脖子,“什么都好,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去应付局长、白宫和国防部,什么都好。”

“我需要更多资料。”

“特里尼蒂宇航员培训项目使用了FBI标准心理测试题,三人的卷宗已经上传至临时数据库了,另外个人资料页也更新完毕,我们的技术员挖掘到一些简历上没写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好。”

“在此之前,说点什么,快。没时间了。”

巴塞罗缪博士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文件,眼神落在三个人的头像上面。“仅凭这些信息我没法得出结论,但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伙计。无论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是认真的,比自杀炸弹的预告还要认真一千倍。”

FBI官员瞪大灰蓝色的眼睛,白色的衬衣领上出现明显的汗迹。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抓起电话:“这就够了。接线员,给我接白宫。”

博士抓紧时间追问:“告诉我,他们能用特里尼蒂空间站做什么?我看不太懂技术参数。”

对方用粗脖颈和肩膀夹住电话机,右手指着左手腕上的爱彼皇家橡树自动表,做了个秒针旋转的手势,随即切断了视频。巴塞罗缪博士在屏幕右下角发现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那是技术员根据对方声明的“发射时间”而设定的。

时间还剩一分三十秒。

距离第一次发射:一分三十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这是一个尘土飞扬的沙漠小镇。一个八百年历史的地下淡水湖滋养了这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从阿尔及利亚北部山区迁徙而来的人们聚集在这里,种植椰枣树,筑起红色砂岩的城堡,至今仍有上千人居住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建立的古城之中。这里曾经那么兴旺,但随着塔曼拉塞特省优质天然气田的发现,阿德拉尔省所有绿洲城市的居民都朝圣般涌向相邻省份,留下不愿迁徙的人们守着旧城和每年春季准时到来的沙尘暴。

三年前,一帮法国人出现在提米蒙绿洲,开着越野车进入沙漠,用激光指示仪圈定了一大块土地。随后,浩大的工程开始了,无数覆盖着银白色反光膜的设备装满轮船,从马赛、直布罗陀、热那亚和巴伦西亚运往阿尔及尔,又被集装箱卡车送至提米蒙。没人知道法国人在修建什么,但工作机会和崭新的欧元钞票是真实的,全镇的男人都被雇用了,尤其是文化程度较高的青年人。

“今天爸爸为什么没有按时上班?”七岁的查奥·阿克宁站在屋顶用玩具望远镜眺望远方,然后抬头问自己的母亲。

“因为今天是发射的日子。”他的母亲一边晾晒衣服,一边回答,“所有人都不能进入基地,他们去山上的观察点了。”

“可爸爸是向基地的方向走的,我看见他的摩托车向那边开了。”小阿克宁说,指着风沙遮蔽的西方。

“因为他是爸爸。我们只要等他回来吃晚饭就好了。”母亲回答道,“去洗洗手,吃块哈尔瓦(阿拉伯点心),多浇些蜂蜜,记得刷牙。不过,电视只能看半小时。困了的话,就先睡一会儿。”

“我要午睡的话,你会给我唱摇篮曲吗?”

“我不会唱你说的摇篮曲,查尼(查奥的昵称)。以后别再问这个问题啦。”

“是的,妈妈。”在跑下楼梯之前,查奥四处望了一圈,他们的二层小楼位于提米蒙新城的边缘地带,从这里能清楚看到五公里外的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小山丘,山上搭起一片蓝色的遮阳棚,应该就是妈妈所说的观察点;而西方荒凉沙漠的深处,那条两车道水泥路的尽头,就是整个提米蒙新城居民赖以为生的基地所在。六十公里外,看不到基地闪亮的银色围墙,可查奥知道父亲正在去往那个地方,当所有人都撤离的时候,只有他骑着摩托车绕过城市进入沙漠,父亲想要做什么?小查奥想不出答案,这事一直困扰着他,以至于在哈尔瓦点心上浇了太多的蜂蜜,吃起来甜得吓人。

距离第一次发射:二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α空间站控制室

如果将特里尼蒂空间站视作一个巨大的花瓶,控制室就是花瓶底座侧面的一个小突起,在以上千公里为计量尺度的空间站的衬托下,直径十五米的圆柱形控制室渺小得微不足道。空间站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喇叭口的复合抛面集中器依靠一万两千个姿态调整喷射口转移角度,始终对准太阳方向,而光泵浦激光器与控制室的部分则同时进行反推,发射器与地面站保持同步。

从控制室的角度来看,地球是嵌在脚底下的那块舷窗中的蓝色圆球,虽然身处太空没必要遵循地球引力的方向,不过里克·威廉斯还是习惯性地将面向地球的窗户称作“下方”,抛面集中器的方向为“上方”。

“所以说,睡觉的时候得找到正确的方向才行,你们没有这样的习惯吗?比如说,头朝君士坦丁堡或者麦加的方向什么的。”他对另两位特里尼蒂宇航员说。

“没有。”戴着老式眼镜的俄罗斯人简短地回答。

莫甘娜·科蒂没有说话。她在空中盘膝打坐,轻轻触碰舱壁让自己原地旋转起来。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来消除自己的紧张感。

“哦。……还有十秒钟,坐标已经校准过了,我的摄像头开着,不过目标地点上空云层很厚,恐怕没法取得清晰的图像。”美国人用小手指勾着挂钩将自己拉到控制台前,触摸屏幕上的按钮,“集中器角度没问题,遮光板开启,介质棒状态很好,功率百分之三十五,照射时间一分钟。那么,我要按下启动键了,各位。”

“你已经迟了五秒钟了。”别列斯托夫·平·肖说。

里克露出灿烂微笑,对镜头竖起大拇指:“守时是重要的品德,可谁又能挡得住意外发生呢?延迟十秒钟,预备……发射。”

肖沉默着,莫甘娜停止旋转,闭上眼睛,说:“阿门。”

千万平方公里的阳光汇入直径四百米的谐振腔,在掺钕钇铝石榴石晶体棒的激励下,光子向高能级跃迁,点亮了万亿千瓦超级太阳能电站的能量之火。这并非人类历史上创造出的最强激光,但与实验室中以毫秒为单位发生的超高能激光脉冲不同,特里尼蒂创造的是地球与太空的激光通路,一条传输着庞大能量的、无比稳定的激光电缆。

—如果激光照射点是α地面站的话。

三个人通过特里尼蒂α空间站的摄像头注视着遥远的地球,注视着蔚蓝的海洋、宁静的大陆和舒卷的云团,注视着那一束激光照射的地方,一切似无改变,但每个人都知道,世界更新之时已经来临。

悄无声息,无法观测,激光在零点一二秒之后到达地球,在电离层边缘留下一圈五彩斑斓的浮光。波长为一千零五十纳米的近红外激光贯穿大气层,将空气、云层和尘埃电离,粉红色等离子光团在水蒸气形成的云柱中若隐若现,勾勒出无形巨柱的轮廓。

仿若神迹降临。

第一次发射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里 沙漠

日头已经升得太高,沙漠角蜥还没能吃饱。即使在红柳的遮蔽下,这片沙地也正逐渐变得滚烫,它决定放弃狩猎回到自己的栖息地,在凉爽的石缝里度过漫长而灼热的白天,等待傍晚到来。

它吞吃了几片草叶以补充水分,接着飞快地爬上山坡,这时候某种不祥的征兆出现了,棘刺之间有静电火花噼啪作响,空气正急速变得湿润起来。这显然是反常的,它能本能地判断出静电与湿度之间的对应关系。

角蜥停在一块岩石上,转头观察那片银白色的建筑,那里很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危险来自遥远的地方,它转动眼球,注视着天空,天空变得漆黑,仿佛整片沙漠的乌云正向那里聚集,太阳的光芒暗淡了,异常的光和热从彼方缓缓膨胀。

沙漠角蜥跳下岩石,用疯狂的速度向隐蔽处狂奔。

阿拉莫戈多市是一座有三万人口的小镇,以旅游观光、疗养院和导弹基地而闻名。特里尼蒂项目启动后,阿拉莫戈多作为地面站工作人员的居住地而保持着活力。试验前夕,以地面站为中心、一百公里半径内的人口被逐渐疏散,阿拉莫戈多被清空了,数十台传感器安装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用以记录激光输电对周边环境可能造成的不利影响。

所有的传感器在同一时间停止工作。直径一百五十米的激光光斑击中了小镇中心。仿佛一千个太阳坠落,光芒化为灼热的冲击波在整个小镇掀起火海,上千栋房屋在一瞬间同时爆燃,火龙缠绕着无形的激光柱盘旋而上,升入五百米的高空。照射中心的地面不断塌陷,沥青开始融化燃烧,光斑核心温度迅速提升至八百万摄氏度,激光蒸发掉了钢铁、土壤、地下水与岩石,随即将所有物质化为等离子体。燃烧的小镇开始向内坍缩,如同一颗在日晒下干瘪的葡萄。

夹杂着尘埃的热蒸气伴随火焰升高,在热圈的外围凝聚,紧接着下起了一场黑色的暴雨。冒火的建筑在雨中发出呻吟,房屋、街道、汽车、树木,残存的阿拉莫戈多扭曲着向中心流动,冲击波如推土机一样制造出岩浆的波浪,由内而外扩散。

突然间,光柱消失了。火龙在呼啸,黑云在雨中缓缓升起,赤红岩浆倒灌入一百米的巨坑,原本被称作阿拉莫戈多市的地方变成一个深邃的岩浆湖。短短六十秒钟的激光照射,释放了相当于七千二百吨TNT炸药的惊人能量,如一枚精准打击的战术核武器将阿拉莫戈多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蘑菇云升入千米高空,炽热的岩浆湖需要几个月时间才能彻底冷却,漫长的时间过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光滑的墨绿色玄武岩深坑,在雨季中蓄起水,变成一个漂亮的新生湖泊。然而现在,这里是下着黑雨的灼热地狱。

一切只花了六十秒钟。

第一次发射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布兰登·巴塞罗缪感觉到某些事情正在发生。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归零,保密终端没有更新信息,老人等待了十分钟,忍不住点击鼠标,接通匡提科的分析师,发出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没有回应。

他抓起手机准备拨给FBI总部,这时,计算机发出嘀嘀的蜂鸣声,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重置为十个小时,屏幕被锁死了,一行文字浮现:“准备接入白宫紧急会议,安全协议生效。”博士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发现整栋楼的教师与学生正在被有序疏散,一架电子干扰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浮在树梢,为办公室窗户覆盖反激光窃听的不可见光屏障。手机失去信号,头顶灯光忽明忽暗,大楼某处响起低沉的柴油发电机的运转声,技术人员已经切断楼体与外界的强、弱电联系,制造出信息世界中的绝对孤岛。

随着军事卫星天线架设完毕,横跨大西洋的保密线路接通了,屏幕锁定解除,一个视频窗口弹了出来,出现在镜头中的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一位自命不凡的爱尔兰后裔。“请落座,先生们。”他说,“现在切换至会议模式,总统先生将主持这次紧急反恐会议。”

巴塞罗缪博士整理一下衣领坐在桌前。虚拟圆桌在屏幕上展开,美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依次入座,博士看到FBI局长与NC**C主任肩并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来是白宫的战略情报室;国务卿、国防部长与国土安全部长坐在长桌的另一侧,总统背后的情报屏幕上快速滚动着数据,在LED屏幕冷光的映衬下,这位四十九岁的美印混血总统脸色阴冷,如刚刚出土的石雕。

“十七分钟前,美国遭到了‘9 · 11’事件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恐怖袭击—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本土遭遇的最大规模袭击。”总统嘴边的法令纹如刀锋般深刻,“看视频。”

一个静谧的小镇出现在屏幕上,几秒钟后,它如乐高玩具般崩坏了,火焰升起,大地沸腾,架在山上的望远镜镜头在热风中剧烈地震**起来。冲击波吹起飞石,镜头倒下了,最后一个画面是指向天空的黑红色云柱,爆炸云逐渐舒卷,如一个漆黑的微笑。

“攻击来自特里尼蒂α空间站。没错,那个万亿美元的新能源项目,我们头顶上的太阳能发电站。”总统说,“没有人员伤亡,他们攻击的是被疏散的市镇,这是一次该死的示威,先生们。”

“……以及女士。”国防部副部长补充道。她在会议系统中发布了一则简报,“激光照射持续了一分钟,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与五千吨级增程战术核炮弹相仿。一枚核弹毁灭了城市,就像曾经的广岛,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被轰炸的一方。”

安全事务助理点亮话筒:“总统先生,特里尼蒂公司高层依然无法取得联络,他们的技术部门声称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单方面切断的通信与远程控制功能是无法恢复的,只能等待对方主动联络。另外这次发射……并非全功率运行。”

总统揉着眉心:“给我数据。”

“数据还未上传。他们似乎有所隐瞒。”

“做些什么。”

“是的,总统先生,我们的行动组已经进驻特里尼蒂公司的波士顿总部……”

“闭嘴!联络时间到了。”总统低喝道,“FBI的心理专家在场吗?”

巴塞罗缪博士按下话筒回复:“我是BAU的行为分析学顾问,先生。”

“很好,我跟他们对话,你告诉我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会拉你加入对谈。”

视频窗口展开,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声清晰可闻,博士能嗅到空气中迷惑、不安、愤怒和恐惧的味道,大人物们如同刚刚被郊狼袭击的羊群,丧失行动的能力,呆滞地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国已经和平太久了,博士做了个深呼吸,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员出现在屏幕中,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罗斯人、美国人、法国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镜的人,不戴眼镜的人。强壮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发的人,金发的人。布兰登·巴塞罗缪紧盯画面,捕捉对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试图找出三个人之间的某种关键联系。这时,俄国人首先开口了。

“是总统先生吗?你好。”左手推了推玳瑁框眼镜,别列斯托夫·平·肖微微点头致意,“来自特里尼蒂γ空间站的问候,先生。”

“我就算了。没心情。”金发的法国宇航员挥了挥手,闭着双眼,继续在空中盘膝慢慢旋转。

美国人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敬了个似是而非的军礼:“特里尼蒂α空间站的里克·威廉斯向您报道,这儿很高,空气不错,要是循环装置里没有尿臊味就更好了,先生。”

总统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如果说错的话请打断我。二十分钟前发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并非误射,你们在与美利坚合众国正面为敌。一位美国公民,NASA宇航员,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陆战旅上尉连长的儿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民族和父辈,小威廉斯先生,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对不起,愿他老人家能够安息。”美国人轻快地回应道,“那么说说正事儿吧。刚才只是温和地说出‘你好’而已,我本来想毁掉大一点的城市,比如罗斯维尔或者拉斯克鲁塞斯,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个仁慈的家伙,他告诉我《三国演义》里有句话叫作‘先礼后兵’,打招呼的时候要带着微笑才行。瞧,没人死去,皆大欢喜。”

“你们代表谁?”总统双手交握撑起下巴,用阴沉的深灰色眼睛盯着这个三万六千公里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对镜头,线条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里克·威廉斯摆摆手:“看来你们还是没搞明白。我们不代表谁,我们是特里尼蒂,三位一体。我们代表我们自己,总统先生。”

“那让我换个说法。你们想要什么?”总统说。

“很好。”美国宇航员正色道,“九小时四十分之后我们会进行第二次发射,发射功率和照射时间都会增加,你能想象到那会产生什么结果。我们要求美国政府说服其他理事国申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特里尼蒂将列席会议,十小时的时间用来筹备会议,我想足够了。如果紧急特别会议如期召开,我们将延缓第二次发射,否则,激光会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杀死城市中的所有人,所有鸟类、啮齿类和昆虫,对不起,还有猫和狗。我们不会提前告知将攻击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协。”

沉默降临。巴塞罗缪博士观察着三位宇航员的表情与动作,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没有人说话,屏幕上的总统足足静默了一分钟,特里尼蒂的宇航员们也默契地保持安静,似乎想给地球上的人们一点反应时间。

“十个小时后,美国的大部分地区将进入夜晚,你们没法发动攻击!”这时副总统忍不住开口。

肖推了一推玳瑁框眼镜,做出回答:“第一点,特里尼蒂空间站位于三万六千公里处的地球静止轨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学物理知识,你就会发现我们受到地球阴影遮挡的机会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对太阳能抛面集中器的性能没有影响;第二点,这次发射的目标选择不限于美国本土。我们的激光照射范围覆盖百分之八十五的陆地面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聚居区域。”

里克·威廉斯打断了他:“根据联合国大会第A/RES/377(V)号决议,安全理事会遇似有威胁和平、破坏和平、侵略行为发生之时,如因常任理事国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责任时,大会则应立即考虑此事,俾得向会员国提出集体办法之妥当建议,倘系破坏和平或侵略行为,俾得建议于必要时使用武力,以维持或恢复国际和平与安全。当时如属闭幕期间,大会得于接获请求后二十四小时内举行紧急特别届会。紧急特别届会之召集应由安全理事会依任何七理事国之表决请求为之,或由联合国过半数会员国请求为之。—七个理事国,听起来没那么难。”

总统猛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美国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胁!我要结束通话了,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种已经点燃,你没法阻止火焰蔓延,总统先生。美国政府对新闻媒体的控制是徒劳的,无数人早已从社交网络上看到阿拉莫戈多毁灭的景象,我们安置的信息炸弹已经引爆,特里尼蒂项目的真实资料将逐步泄露至互联网,这个世界已经知晓我们的名字,现在,他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力量。你们必须接受要求,因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制剂,没错,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起始,这是风暴的开端,先生们!”

“我讨厌你用百老汇腔说话。”旋转着的莫甘娜说。

“特别紧急大会召开时,请在有线电视网发布正式新闻,我们会看的。”肖说,“当然,如果你们进行无线电屏蔽的话,别忘了在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摆一个二维码,我会让一支摄像头对准曼哈顿的。那么,再见。”

三位宇航员依序消失,画面重归黑暗。

视频会议中立刻出现二十四个声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语音系统自动进入讨论模式,耳机里充满咒骂声和催促声,直到总统按下最高优先级的按钮,将其他人全部静音。“闭嘴!”他吼叫着,以盖过战略情报室里嘈杂的噪声,“闭嘴!……闭嘴。”重复三遍,他喘息着坐下来,用灰色眼睛扫视所有参会者,“我宣布重新启动‘太空怒火计划’。接入空军太空司令部,我要空军基地在十分钟内完成预备部署,给出详细作战方案。提高威胁预警等级,必要的时候,我会宣布美国本土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场战争!先生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十分钟后向我汇报,会议到此结束。”

“是的,总统先生。”

巴塞罗缪博士用鼠标点击结束视频对话的按钮,发觉掌心上全是汗。这时,一个独立对话界面弹出,总统慢慢抬起头,问:巴塞罗缪博士,FBI对你的评价非常高。现在告诉我,这些人是疯子、妄想狂还是新纳粹?”

“废话。”美国总统揉搓眉心,“我现在没空听废话,博士。”

“我的观点没有变,他们的意志非常坚决。你可以赌博,但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总统先生。”

“我父亲在暴乱时被砍成肉酱,母亲吸毒过量死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我十二岁时因为洗涤工厂的劣质洗涤剂丢掉了视力,六年前,我在大选中失败,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医院切除胰脏和半个肝,只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没喝。可我还坐在这里,博士。我是美国总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高踞长桌顶端的男人抚摸着自己灰色的眼球说道。

距离第二次发射:九小时二十九分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 地下八层

肖平和他的俄罗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红色皮沙发上盖着白色绣花沙发巾,茶几上放着瓷茶壶,红漆的柜子上有金色俗气的花边装饰。从走出电梯门的那刻起,他们就有种错乱的感觉,楼道挑高的房顶、红色油漆的地板和褪色的护墙板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赫鲁晓夫时期的旧建筑就是这副模样,脚踩在水泥地面上还会发出空洞的回声,可这明明是现代的莫斯科啊。

他们被士兵们送到这里,一位戴口罩的女医生为他们检查了眼睛和耳鼓膜,为他们递了眼药水,然后端着药盘离开了。肖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隐约猜到事情跟儿子有关。老妇人投来惊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紧紧攥住,“别怕,阿佳塔,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这时,门锁忽然“咔”的一响,两位老人同时站了起来。一位身穿白衬衣、深蓝色西装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现在门口,肖先生,斯托罗尼克娃女士,请坐。”他的脸上有一道相当惊人的伤口,看起来一颗子弹穿过腮部从鼻翼位置穿出,在嘴角留下深深的伤痕,使他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像在微笑。

“伊万。”没等肖平开口询问,来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局)。”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不知不觉间提高音量:“我是俄罗斯航天功勋科学家,即使FSB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万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他自顾自开口:

“平·肖,原籍中国山东泰安,火箭专家,二十七岁时由中国国家航天局派遣来到俄罗斯参加质子P2火箭研发工作,后成为中俄空间发展联盟驻俄罗斯特派员,三十四岁时与俄罗斯人阿佳塔·斯托罗尼克娃结婚,四十二岁加入俄罗斯国籍。”

“你们只有一个儿子,别列斯托夫·平·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于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今年三十九岁。”

“不对,他……”

“我是说,离三十九岁生日还有两天。”

“对。”

“新西伯利亚国立大学毕业,功勋宇航员,中俄空间发展联盟的首席太空人,远东特里尼蒂项目第一顺位操作者,未婚。”

“对。”

“韦氏智力测试得分一百四十五。心理评估等级优秀,评语是‘非常冷静,具判断力’。”

“对。”

“但并非你们的亲生儿子。”

肖平发觉阿佳塔的手颤抖起来。他望着对面的男人,伊万露出毫无表情的笑容。“对。”肖平低下头,“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天去办事,看见路边的树上停着好多乌鸦,我过去一看,在树丫中间找到一个布包,孩子就在里面睡着。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难没有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当亲儿子养。因为收养手续有问题,我找到谢东诺夫医学院的朋友办理了出生证明。他长得虽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蒙古人种,你们不太分辨得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们早都忘了这码事。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别列斯托夫知道吗?”

肖平犹豫了一下,“可能知道。这小子聪明,恐怕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挑明,我们自然也就不提。”

伊万的灰蓝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罗斯的事情,同中国有关吗?”

“……什么?”

两位老人同时愣住了。没给他们反应时间,伊万接着说道:“特里尼蒂项目失控了,他和两名外国宇航员拒绝接受地面指令,发出恐怖威胁,现在FSB需要别里斯托夫个人电脑里的数据,他设下复杂的SHA-3密码,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时间,所以,现在写下来给我。”

肖平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什么密码。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罗斯,身上没有一点我的中国血统,他是个爱国的俄罗斯联邦公民!虽然平常话不多,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着,可是绝对不会做坏事!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

“不。”伊万淡淡地回应,“你在说谎。他的住宅在你们住宅的正下方,FSB的特工在你卧室地板上发现了钻孔和布线的痕迹,你最近一批试验材料里有定向拾音设备、微型摄像头、光缆和防探测装置。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早已发现儿子叛国的事实,偷偷在屋里监视他!别列斯托夫的住宅有着完善的反侦测措施,比克里姆林宫的会议室还要严密,可他没想到父亲早就在日光灯灯罩里布下了探头。”

阿佳塔的脸色煞白,她抽出手来盯着肖平。一滴汗水沿着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乱地说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务结束返回地面以后,我发现他的精神显得有点不正常,决定偷偷观察他一下,后来他没事,我就把数据全部销毁了。”

肖平提高声音:“他是无辜的,你们搞错了!”

“密码只有二十四位,就算是旧密码也没关系,我们能根据密匙找出编码规律,缩减计算范围。你有一分钟时间。”伊万吐出一个烟圈,因为嘴角残缺,烟圈的形状并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么密码。”肖平倔强地梗着脖子。

忽然,伊万的电话响了。楼道里传来无数嘈杂的电子合成音,数十台手机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电话被同一个号码拨通。伊万接通电话听了几秒钟,摇了摇头,站起来:“没有时间了。把他们带过来。”

距离第二次发射:八小时二十分二十秒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八岁的查奥·阿克宁看完一集动画片,瞧瞧窗外,太阳还没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块哈尔瓦点心掰成两半,浇上蜂蜜,吃掉一块,端着另一半走上楼梯。

平坦的楼顶晾晒着彩色条纹床单和爸爸的白色长袍,查奥钻过散发清香气味的衣服,看到妈妈站在矮墙旁边,用他的玩具望远镜眺望着远方。“妈妈!”他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吗?我们晚餐吃什么?”

“番茄炖羊肉好吗?”妈妈微笑着回应,从他的小托盘里拈起点心,咬了一小口,剩下的塞进查奥嘴里,“如果爸爸不回来的话,我们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厅吃番茄炖羊肉,再给你来一大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好啊!”孩子笑着,“可今天所有人都没去基地,我们偷偷过去可以的吗?”

妈妈点点头:“我在等爸爸的电话,他一打电话来,我们就开车去基地。”

“那爸爸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呢?”

“你瞧。”

妈妈把望远镜递给他,指向西方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山,山顶那些蓝色遮雨棚空****的。“那些观看发射的人已经下山了,他们会回到城里来,到公司总部大楼去开会。爸爸就快打电话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基地空无一人,也没人会注意我们离开提米蒙新城。”她说。

“为什么大家要回城来呢?”查奥看到许多车子正从山的方向驶向城市,临时道路上扬着金红色的烟尘。

“因为发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还没有撤销,他们不能到基地去。”

“为什么发射取消了呢?”

“因为……你爸爸会告诉你的。”电话响了起来,妈妈接通电话,听了几分钟,冲小查奥点点头,“好了,出发!”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孩子跳跃起来,一溜烟冲下楼梯,将亚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换上皮凉鞋。门外停着的电动汽车已经提前开启空调,发热装置吹出了轻柔的暖风,妈妈拉开车门让查奥坐在副驾驶位置,替他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会叫你的。”

“咣当!”汽车碾过什么东西高高地弹了起来,又重重落地,彻底驱走了查奥的睡意。他打了个呵欠,扒着座位向后望:“妈妈,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妈妈的声音显得有点严厉:“别乱看,好好坐着。”

查奥缩起身子,偷偷观察外面。车灯光柱的边缘出现了两截黑漆漆的东西,查奥以为那是有人丢弃在路上的木头或者沙袋,妈妈猛地转动方向盘,轮胎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车子画出S形的曲线躲过了障碍物,小查奥转头去看,发现险些被车轮轧住的黑东西长着手和脚,如玩坏的娃娃一样丢在路上。

“妈妈……”他小声说。母亲没有回答。

前方变得明亮起来,一辆厢型车斜停在路边熊熊燃烧,有个男人跪在车门处,上半身已烧成焦炭,下半身沾满暗褐色的沙子,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电动汽车左侧车轮碾着路基下的粗沙,剧烈颠簸着,与厢型车擦身而过,查奥惊叫一声低下头,感到火舌从玻璃上舔舐而过。“……妈妈!”他带着哭腔喊。

“别怕,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里等我们。”紧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挤出一个微笑。电动机的嗡嗡声变得尖锐起来,汽车提高速度,将几辆着火的车子和凌乱的尸体甩在后面。基地警戒区的铁丝网出现在前方,但电动大门已经倒下,探照灯也没有工作,“咚咚!”电动车轧过铁门,两只轮胎同时被锋利的断茬划破,母亲用力控制着方向盘,车内响起刺耳蜂鸣声,那是胎压警报与ESP启动警报在工作的缘故。“嘎吱吱吱……”小车在布满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动,如惊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游移,查奥用力抓紧窗子上方的拉手,闭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没事了。”一只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将查奥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拯救出来。汽车横在基地正门口,留下数十米长的蜿蜒的刹车痕。母亲将查奥拉下车,走向基地大门,那扇供员工日常通行的自动门只关了一半,警示系统嘀嘀作响,母亲让表情呆滞的小查奥躲在背后,自己从长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

“……妈妈?”孩子喃喃地说。

母亲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左手拨通电话,右手平举手枪,慢慢走进大门。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出短促而有力的冲锋枪射击声,夹杂着男人濒死的呼喊,“佐薇!没想到护卫队这么早就回来了,搞得有点仓促,不过……”九毫米手枪射击的爆破音响了三声,“……不过已经压制住了,你们沿右侧通道进来,在中央控制室会合。……查奥还好吧?”

母亲拽着孩子走进基地,穿过灯光幽暗的通道,不锈钢地板因沾着血迹而变得光滑无比,查奥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尸体旁边。温热的尸体身穿黑色制服,肩章上画着高昂着头的单峰驼,查奥认得这个标识,甚至能认出几个男人的脸。他们是基地护卫队的成员,法国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佣兵,爸爸的同事,曾经亲切地摸着他的头叫他“Petit Chameau(注:法语‘小骆驼’)”的叔叔们。

现在他们死了。

被爸爸杀死了。

两个人进入中央控制室的时候,最后一个敌人刚刚被击毙,一颗九毫米帕拉布鲁姆子弹掀开了他的半边头盖骨,粉红色的血顺着鼻尖滴下,这男人以怪异的姿势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护某个隐形的科学家。屋子中间站着十几个男人,见孩子进来,他们纷纷收起枪支,转过身擦拭脸上的污迹与血。

“查尼!”父亲从人群中间走了出来,像老鹰一样张开臂膀,“没事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启基地的自动防御系统,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样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们去摩洛哥餐厅吃沙拉、塔吉和手抓饭好不好?”

查奥瞧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并不觉得这个浑身散发硝烟和鲜血气味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应他吃番茄炖羊肉的。”母亲用手揽住孩子的肩膀,说,“还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样来一杯!”父亲笑了起来,抓起查奥的手走向大厅门口,“不怕肚子痛吗?”

查奥有点躲闪地放慢步子,但还是抬起头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为什么要杀人?”

“有这种口味的吗?一个冰激凌球有两种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香草本来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俩在怪异的谈话中走出门,留在控制室的男人们与屋里唯一的女人拥抱问好,“埃里克森和本牺牲了。”男人们沉痛地汇报,“还有斯宾塞,他负责守卫警戒区大门,南部沙漠公司的车队一出现他就在对讲机里做出汇报,但马上就被对方的神射手爆了头。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两枪,估计撑不过今晚,盖诺的腿被枪榴弹炸断了,两条腿。对方死了三十个人,因为我们抢先控制了一小部分的自动机枪,在外围占了点便宜。”

“组织不会忘记他们的。”女人说,“天上的情况怎么样?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没有上网。”

一个耳朵被流弹撕破的男人不顾满面流血,兴奋道:“他们如约进行发射了!网络已经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疯传那次攻击的视频,还没有国家公开发表声明,但他们已经成功了,这太棒了,佐薇!”

女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手抚胸脯:“七年了,就为今天……我们去餐厅吧,今晚需要庆祝一下。”

女人笑了:“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这栋建筑物已经被自然接管,我们无须再伪装文明了,同志们。”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褪去身上的风衣、绒衣、长裤和皮鞋,露出没有穿内衣的洁白胴体,最后解开束发的卡子,让红色长发垂了下来,“……餐厅见。”

慢慢的,**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钢铁通道中。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四十七分四秒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空间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准备吃点东西,每当心慌意乱的时候她总想吃东西,食物能缓解紧张,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时候。

舱内放着一首柔和的歌,温柔的女声轻轻唱着“Dodo,'enfant do,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她一边听歌,一边把一袋脱水菠菜插在料理台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飘浮在旁边,耐着性子看袋子里的绿色蔬菜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除了淡而无味的菠菜,她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混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她把那些食物丢向舱底,慢悠悠地飘过去,一边瞧着脚下的地球,一边用牙咬开布丁盒。湛蓝的地球镶嵌在观察窗中央,显得遥远而寒冷,窗子旁边贴着几张照片,最显眼的是三名宇航员在中国太空中心受训时的合照,照片上美国人搂着法国女人开怀大笑,别列斯托夫·平·肖站在旁边,望着镜头外的什么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来,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出现在上面,“打扰你吃饭了,不过我想确认一下β空间站的情况。”

“还好。”法国女人瞟了一眼综合信息屏,所有数值都在绿色范围之内,“我有点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镜,由于缺乏重力,眼镜与鼻梁的相对位置总显得有点别扭。“几分钟以前信号被切断了,我没有在电视和网络中看到官方的回应,除了那些‘强烈谴责’。”他用指关节“嗒嗒”地敲击着控制面板,看来在思考什么事情,“我猜美国人要赌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计划来,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长手臂按下几个按钮,空间站某处传来轻微的振动,“只要你编写的自动化程序没问题,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对吧?……我只是对某些事情不太确定。”她将飞向舱壁的布丁捞了回来,舀了一勺放进口中,“说点什么让我好受点的话吧,肖。”

“我对程序有信心,但并不了解对方的底牌。冷战之后,美国停滞了多年的太空军备计划究竟重新部署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撑过这一关,我们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并不多,只有祈祷。”

“我也不。修辞手法而已。”

“你真无趣,肖。”

“接受批评,但很难改正。”

“很难?”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将会有大把时间用来消磨。到时候我会尽量变得有趣一点儿。定时联络的时候再见,莫甘娜。”

女人用湛蓝的眼珠盯着屏幕上的黑发男人:“等一下,我……”话音未落,肖就切断了通话。“……我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事情。”她喃喃地说道,用颤抖的右手举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里加入的镇静药剂,她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太久,如同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会裂断。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动控制台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现一片金黄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筑闪闪发光。“你在吗?……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有办法补救的话,你说,还来得及吗?杀人这种事情,毕竟是无法饶恕的罪啊。”莫甘娜对遥远的画面柔声说道。

当然,无人回应。

歌儿还在响着“Dodo,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t?t”。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九分一秒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AMC-XII远程运输机 编号60-752A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这种最新型的运输机并非令人舒适的交通工具,亚音速巡航时的噪声震耳欲聋。博士坐在空****的机舱里,这趟航班的乘客只有四名随行人员,加上他自己。“不要将我排除在外!”老人冲着麦克风吼着,“我说,不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明白总统决定发动攻击,但起码让我进入参谋组中,我能帮得上忙!”

耳机里传来总统安全事务助理自鸣得意的声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计划’的保密级别……”

“听着,我花了几个小时分析三个太空人的心理测试报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视频资料,现在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巴塞罗缪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着被咖啡溅湿的电脑屏幕,“告诉总统,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判断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为美国联邦政府的决策参谋!”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总统先生同意了,你很幸运,博士,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太空实力,你会目睹一场高烈度而短暂的战争。”安全事务助理得意扬扬地说,“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对外发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细节,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制天权,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不是吗?”

博士单方面中断通话。屏幕上跳出请求窗口,白宫战略情报室再次出现在眼前,屋里的人明显减少了,来自空军基地的远程画面占据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黑色贝雷帽的军官正在对作战计划进行最后确认,巴塞罗缪博士认出他的肩章:一位从未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四星上将。博士明白这就是美国空军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挥官,整个地球上最神秘的军事力量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