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狐群狗党

夜深了。江上送来凉爽的清风,远处随波浮沉的点点渔火,象闪烁不定的星光,缀在薄薄的帏幔上。马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有那沿江的住户,有的还在江岸上散步,或坐在路旁闲话家常。在马路交叉道口的一边,有座四面围着高墙的洋楼,宽大的铁门关得紧紧的,远远望去,只见里面灯光如昼,人影往来不停。这是蒋政府的江苏省会、镇江城里几座要人公馆中的一所。

这时,这所公馆的大阳台上,坐着三位新得发的国民党江苏省委员会的要人:虞立、陈应时、郭志扬。不久以前,他们还因案关在苏州高等法院的看守所里;但因他们有二陈系作靠山,所以,不上几个月就宣告无罪,很快爬上了这样的地位。三个人坐在阳台上,一面喝汽水,一面抽烟卷儿,得意洋洋的谈论着。

“高等法院看守所弄得真不成话了!”虞立还忘不了苏州的事情,恨恨地向郭志扬、陈应时说,“你们看怎么办?”

“那里面集中了这样多的共产党,确实不容易对付!”郭志扬说。

“总得想个办法对付他们,不然如何得了!”陈应时望着虞立说。

“他们一定是有组织的,却叫人摸不到底!”虞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愤慨地说,“这些坏蛋把监狱作为他们的避难所和训练干部的机关,要不快点下手,恐怕要闹出大乱子来呢!”

“那些家伙着实可恨,一齐杀掉也不冤枉!但他们内外通联,背后有人支持,抓不到确凿证据,还不大好下手哩!”陈应时抚着被打过的脸,皱着眉头说。

“我们得及早想办法,如果让这些人出了狱,还不是我们的危险?我想……”

“那么,就趁今天这个机会,大家动动脑筋吧!”虞立打断了郭志扬的话。

暂时沉默着,大家集中精神在思考,用什么办法来贯彻他们的意图。

“我看派省党部里在这方面有经验的人员去搜查!”郭志扬首先提出意见,“搞到证据顶好,搞不到也把几个顶坏的——金真、施存义、徐英、冒子仁、白志坚、郑飞鹏、程志敬等一批人带来交军法审判!”

“这办法不解决问题!”虞立说,“打草惊蛇,反而弄得以后不好下手。我认为一定要想法子斩草除根!”

“我们自己在里边几个月,也曾利用过一些人,可是什么也没有搞到;监狱当局管得那么紧,今天查,明天搜,也一无所得,派人去临时搜查一下,断断不会得到什么结果!”陈应时似乎感到有力无处使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拍着脑袋说,“如果没证据,就把这些人提来,那是自找麻烦,这些家伙实在不是好惹的!”

“最圆满的计划是收买几个头子过来!”

“别做梦了,老郭,对那帮人,在我们没有掌握他们的材料之前,这办法是行不通的!”虞立对收买的办法是全无信心的。

“杀!……该杀!……”

“杀!只是杀在嘴上,怎么办?怎么办?……”

“省党部对付不了几个坐牢的共产党员,那还吃什么饭?”虞立扬着眉说,“老陈,不要丧气!现在,我们有权、有钱,又有法律为我们服务,怕他们飞上天去?……”

“快一点钟了!”郭志扬看了看手表。

“想了半夜,白费脑筋!”陈应时自怨自艾的说。

他们又沉默了。夜,寂静的夜,撒下了清凉的露水,他们的绸衫上有点潮湿了。

“今天想不出办法,有明天,还有后天,达不到目的不罢休!”他们要散场时,郭志扬自言自语地说。

正要下阳台,虞立出了个主意:不如明天先发个电报叫贾诚来,问问他的意见,再作道理。

贾诚突然被省党部急电召去。他想,他和省党部本来没有直接关系,这次去不知为的什么事,会不会又要倒霉?想来想去搞不明白。他非常担心,在火车上坐立不安。

忽然,他忆起了虞立、陈应时和郭志扬,现在都是省党部的常务委员。几个月前,他们在看守所时,可能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次,说不定有意来找空子难为他的。于是,他又联想到:最近听人说起,这三个家伙诡计多端,手段毒辣。他后悔当时不该太没有远见,没有很好地去奉承他们!

无数疑虑缠住了他,连火车进了镇江车站都不知道。直到有人叫他,才骤然惊觉,沮丧地走出车站,雇了车子奔向省党部。他想受罪的关头已经不远,如何来应付?他一筹莫展,心头着实感到沉重。

很快,他来到了省党部的传达室,递进了名片,但没多久,名片退回来了。传达说:

“这时委员没有空!”

贾诚无心再看退回来的名片,便走出了大门。他想,既然急电叫我来,却又给人以“闭门羹”,实在有点弄不明白。他沿马路走着,心里着实放不下,重新拿出被退回的名片反复瞧着,原来,在名片背后批着两行字,他仔细的一字一字地读着:

此时无暇,请于晚间七时,到江滨寓邸面谈。

贾诚问明了他们的地址后,独自乱绕了半天,心里老怀着鬼胎。找了个旅馆,躺在**,要睡又睡不着,好容易待到了约定的时间,就马上赶去。在一间富丽堂皇的西式会客室里,他见到了虞立、陈应时、郭志扬三人。他觉得,他们不象过去了,不禁望而生畏。他们三人坐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在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

室内强烈的电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来,贾诚不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室内满是富丽的装饰,他顾不得去看。他不待虞立他们开口,便自卑地装着抱歉的样子说:

“人力车跑慢了,迟到几分钟,请委员原谅!”

“没有什么!”陈应时轻蔑地说,“贾先生一向很好吧?病监里那位高先生,还有……嗯,他们都好吧?”

“以前在苏州种种对不起的地方,务乞三位委员宽恕!”贾诚自以为猜得不错,见事情不妙,怪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

陈应时把左腿搁在右腿上,轻松地摆动着,乜着眼,想起贾诚在苏州看守所时的那种凶样子,看看他今天这副卑躬屈膝的鬼相,不禁两颊上堆满了得意的神色。虞立抽着雪茄,昂着头,好象天花板上有什么奇迹要出现似的,根本没把贾诚放在眼里,只有在弹烟灰时,才偶然看他一眼。郭志扬悠然地哼着小调,见贾诚象泥菩萨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的那种奴才相,真叫人又可厌,又可怜。三人互相看了一下,发出了会心的讽刺的微笑。

贾诚非常局促,手脚不知搁在哪里好,心象钟摆样摇摇晃晃地。无声的嘲弄是最难堪的,贾诚觉得时间已过得很长很长了。

“不必再提以往的事了!”虞立感到这样已经够他受了,便傲慢地望了望贾诚说,“还是谈谈当前的正经公事吧!”

不再算苏州的旧账,贾诚总算过了一关。

“你整理看守所,很有成效吗?”陈应时拿起茶来喝了一口,慢吞吞地问,“金真他们如何处理的?有没有结果了他们?”

这叫人怎么回答?苏州看守所的情况,他们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吗?为什么还要问他呢?贾诚想:这不是明明有意为难吗?他不能说看守所的情况比过去根本没有两样,给他们抓住了这缺点,加个“办事不力”的帽子,那可吃不消;但不说吧,事情弄大了,更不好。贾诫的神色有些慌张,摸不透三个人的心思。

“随便谈吧,何必顾前顾后?”虞立看透了贾诚的心思。

善于察言观色的贾诚,细细体味虞立的态度,似乎不是为了私人报复,而郭志扬、陈应时好象也并无特别的恶意,他才心定了些。但他估计,不谈些问题是不能过门的。这却不能不好好地掌握分寸,免得给他们找到岔子,叫自己不好下台。主意定了,于是,他恭敬而委婉地说:

“还不是和过去一样!所好的,就是现在不敢常常胡闹了。我一再请示过部长和院长,他们说要慢慢来,横竖人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们飞掉。这办法真好,我就遵办了。各位委员是了解的,要马上对付那些人是有困难的,弄不好,就会……”

“贾先生,看守所里奉行了好办法,结果怎样呢?”郭志扬递给他一根纸烟,悠闲自在地问,“部长、院长是这样指示你的吗?”

贾诚觉得象被审问般的,一步一步逼上来了。饭碗比什么都要紧,可不好得罪他们。但使他苦恼的是:立刻编造不出什么动听的报告来,真好着急!

虞立他们通过和贾诚的谈话,认为他确是一个官场中老奸巨猾、顶可恶的东西。他们存心想弄清看守所的情况,大家好全力对付共产党,而他偏偏怕人家找他的不是,不说实话,存心欺人,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深夜里,电灯放射出更强烈的光芒,照得人头脑发昏。屋子里寂静得只听到他们四个人的呼吸声。

在这场合里,贾诚特别感到胸头气闷,满身大汗。急中生智,贾诚忽然找到了最妥当的说法,鼓足了勇气说:

“各位要了解看守所的情况,可惜我事前不知道,请各位委员宽假几天,让我整理出一个完整的报告送上来,好吗?”

“贾先生,这些事不都在你的肚子里吗?何必再要几天准备?”郭志扬不耐烦地说,“我们就随便谈谈好了!”

贾诚没有回答。他尽力避开他们集中注视的目光,暗底叫苦:谁来相帮,解一解这个围?

“贾先生,你今天为什么不象过去那样爽快,却畏畏缩缩,吞吞吐吐的?”虞立摆出了委员的官架子,沉下脸说道,“一个监狱如何管理政治犯,省党部随时有权查询!现在许多吃监狱饭的人,太不中用了,必须撤换他几个做做榜样!至于贾先生,……自然又当别论!”

贾诚听了,打了一个寒战,汗也停了,但衬衣早已湿透。他不料他们竟会用他过去对犯人欺诈、恐吓的一套来对待他。他想,万事都有报应,活该现在落到自己的头上。他感到自己已是上了岁数的人,干监狱这项差使也已经有许多年,难道这班委员们竟不能给自己稍留一些余地,让他在老本行中混混日子?况且,贾诚终究是坚决反共的,竟要受这样的冤枉气!但他又转念一想,最可恨的还不是共产党吗?要没有那些坏蛋,我不照常是吃得开的红人,又何至如此?该杀的只有共产党,不怪省党部几位委员大人,他们也是责任所在。

“好,各位委员,就让我向你们报告吧!”贾诚自忖,凭他的反共决心,该也不致被开刀的。于是,打定主意,很自信地说:

“要对付共产党,我首先愿意效劳,最好把他们干个精光才痛快!至于看守所的情形,共产党似乎比以前更顽强了;同时,有些看守人员也受了他们的影响,由过去的仇恨敌对,逐渐转变到同情他们,靠拢他们了。我确实弄得苦不堪言,无法下手!”

“这样干脆,问题才好解决!”陈应时觉得贾诚千不好,万不好,可以权且放下,先利用他坚决反共的长处,商讨个办法对付共产党。于是,他开导贾诚说,“这桩事,首当其冲的还是贾先生,没办法,得想出办法来,否则,大家也帮不上忙!”

“贾先生得想点好办法出来!”虞立也不象刚才那样盛气凌人了。

“给我一个时间,我一切照办!”贾诚高兴地回答着。他怪自己开头太不识相,碰了钉子活该。他考虑磨折囚犯的办法总不出多用刑罚和精神上的迫害;另外,把他们的饮食搞得更坏点。这套办法,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现在,不妨再加一把劲,虽然会遇到一些麻烦,但既可立功,又可在囚粮上多搞一笔进账,那不是一举两得吗?

“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慢慢磨死他们?”虞立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杀气,对准想入非非的贾诚说,“那还不够!”

“虞委员,用什么办法呢?我……”

“好办法很多,大家来研究吧!”郭志扬插嘴说。

贾诚正苦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讨三个委员的欢心,忽然听到郭志扬的话,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轻松愉快起来,对这几位委员感激得五体投地,连忙诺诺连声地奉承着说:

“如蒙委员不弃,贾某以自己的良心来保证:一定完成委员们交托的任务!”

虞立拍着贾诚的肩膀,鼓励他说:

“这样很好,我们希望贾先生鼓起劲来。后天,请你仍来这里商量。”

这时,三个委员见贾诚不自觉地又重新恢复了当官的架子,兴奋的微笑着离开了他们的会客室。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

光靠贾诚一个人去搞,事实上也有困难,必须找个角色,用另一种方式和贾诚协作,才能万无一失。贾诚走后,三个委员仍继续计议着,思索着。

“倪保忠这个人,你们看怎么样?”虞立忽然想起这个共产党的叛徒来。

“好,好,马上叫值差的打电话通知他,立刻就来!”

一会儿,倪保忠赶来了。他进门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两手几乎碰到自己的脚尖,然后,奴颜婢膝地说:

“委员先生,有什么公事使唤?”

他必恭必敬地站在一边。

三个委员见倪保忠这副上不了台面的吃相,实在感到讨厌。但想到:人尽其才,各有所用,现在正需要他那种人,足见也不是白养了他的。委员们反复地打量着他:瘦长的个子,穿着既小又短的不合身材的长衫,尖鼻子,深眼眶,眼睛象饿虎般地露出凶光,一望上去,就叫人恶心,知道这是个作恶多端的坏家伙。愈是打量他,他愈是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地站着不动。

虞立的眼光在他脸上溜了几下,指着贾诚坐过的那张椅子说:

“倪保忠,坐下吧,这次用得上你啦!你可得好好地显一下身手!”

倪保忠想:哪有省党部委员请他坐下的道理,不知今天交了什么好运?他感激不尽,立即回答道:

“在委员面前,怎敢放肆?我就站着好了,谨听委员的吩咐!”

“坐下吧,靠近些,好谈事情!”

倪保忠轻手轻脚地跑到椅子跟前,一面告罪,一面弯下身子把屁股搭在椅子边上。

虞立故意向郭志扬、陈应时把倪保忠赞扬一番:

“你们两位虽没有见过倪保忠,但想必早已闻名了。你不要看他外表如此,却是个很能干的人。别人不愿干、不敢干的事,他都乐意承担下来。我是最熟悉他的。”

陈应时、郭志扬点点头。

倪保忠见虞立为自己吹嘘,又惊又喜,不知应该怎样才好。

“倪保忠原先是参加过共产党的,”虞立看了看倪保忠的神情,佯笑着说,“但他很快觉悟了,决心反对共产党,武工队队长金真他们的活动,就是他和他的父亲倪二报告的,并且曾经破坏过共产党的一个县委会,出计逮捕了中心县委书记余直。凡人走些岔路是不要紧的,只要能及时改正,立功效劳,为党国尽忠,那么,他的前途,就将不可限量!”

“是,是,委员先生!我倪保忠以前的身子是父母的;从今以后,是党国的,不,是各位委员先生的。自当耿耿一心,竭尽我的犬马之力!”

“我们早知你的忠心,所以省党部要你完成这个任务。事前,你可能要吃些苦,但一旦功成,定有重重的赏赐。”

倪保忠没料到象他这样被人看作社会的渣滓、众所侧目的无耻之徒,竟还有升发得意的一天!他想:将来大功告成之后,该可摆摆威风,装装阔气,让那些一向瞧不起自己的人尝尝倪某的味道了!他自以为考虑得很周到了:有利可图,还有什么不愿意干的?于是,急着恳求道:

“任凭怎样,我倪某都乐意去干,吃些苦,毫无问题!我倪某不是靠几位委员栽培,今天还不是仍在苦海之中!”

委员们见倪保忠很坚决,就把商定好的计划交给他去执行。倪保忠一迭连声地允承下来。接着,他洋洋得意地跨出了这座神秘的洋楼。

第三天晚上,贾诚如期又来到了这座洋楼。今天,他的心情是轻快的。一跨进会客室,只见虞立和一个不成人样的家伙在谈话,不见了其他两位委员。贾诚忙走上两步向虞立道晚安,只因那生人是委员的座上客,也就勉强地招呼了一声。

贾诚坐下后,虞立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贾诚心里很诧异,不知倪保忠是干什么的,但又不好问,只是望着虞立。

“贾先生,你的事情,要仗倪保忠的大力!”虞立见贾诚有点瞧不起倪保忠,又替倪保忠吹了一番。“你别看他的外表,他却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是我们这里得力的人员!”

贾诚总有些将信将疑:这四不象的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但嘴里又不好不回答说:

“经你提拔的人,还有不中用的吗?”

虞立便如此这般地给贾诚作了交代,在重要关键问题上,还再三地叮嘱他。最后说:

“一切的一切,必须按步去做。如果把事情搞糟了,得由你完全负责!”

贾诚听了,暗暗想,新官僚比起旧官僚来,终究是要厉害得多,真是集古今中外统治阶级恶毒手段的大成,凡是他所想不出的办法,做不到的绝事,用不来的鬼人,他们竟面面俱全,无所不能,无所不有,真是莫测高深了。

贾诚这时,再也不敢小觑倪保忠了,一次一次地和他紧紧握手,连连向虞立说:

“有倪先生亲身出马,一切的一切我按计划照办,哪有不成功的道理,请你放心好了。”

“那很好,努力干吧!功劳簿上给你们挂上了号,只等好消息来到!”虞立鼓励他们说。

一切商量妥当,倪保忠和贾诚欣然向虞立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