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悬崖绝壁

渡河后,他们就离开大路,向西面去侧击敌人,因此越过河边一片绿色田野,就又进入山地了。迎面矗立着万仞高山,一道一道山脊向远处展开,海涛一样不知要展到何处为止。

一个侦察员弯着腰背着枪,在山脚下一片树影荫荫的空场上,找到一所空无人迹的小学校。陈师长正在教室里面,他在等候情报的工夫,大大伸开从膝盖以下沾满泥浆的两腿,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侦察员喊了声:“报告!”他一惊,醒转,就跳起来,他一张眼看见老侦察员老夏站在他面前。这个老夏晒得又黑又瘦,那天夜晚在暴涨河水前表示没办法,现在却又从容不迫了。他十分负责地报告了敌人的侧翼部队两日前从这里通过,沿途散下些特务、土匪、暗杀队,他最后补充了两句话:“据老乡说,敌人过去的时候很得意!”

“很得意?”梁政委走进来,听到侦察员的话,停住脚这样问。

老夏说:“他们说,那些北方侉子爬不过这高山,爬上来也都要摔死在山沟里。”

梁政委转身走出去,他微皱双眉望着那万仞高山,已经是下午,山峰照成一块块紫黑色矗立在前方,太阳光芒火箭似的升上天空。空中浮云,都变成金红色,远一些山群是蓝色,再远就变成灰蒙蒙一片了。他很了解这种江南山地,他过去的作战生活就是在这山群里面开始的,可是这几年他不熟悉了,南方,让他这在北方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也突然感觉不习惯起来。

不久,有几个骑兵通讯员从临时师部门口,骑着马把命令传达到各处去:“不停止地向山地前进。”一刻钟后,在那条白色的弯曲的道路上,队伍继续行动了。从远处看道路如同河床,部队就像一片黑色的河流,向前流进。师指挥部在前卫团后面跟进。路上风景极好,梁政委以十分爱好的心情瞭望着。遍地茂盛地生长着棉花、芝麻、苎麻、高粱、黄豆,真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远处有一片一片小树林特别翠绿可爱,可是路愈走愈高,穿过一片树林就开始上山了,太阳的红光隐没在树林后面,山路拐第一个弯的时候,背后远方的河流也就不见了。一天暑热还未退尽,可是有一阵阵微风吹在战士们发烫的面孔上是那样清爽,高立空中的松树在沙沙微响,小小的山泉在路旁低吟,鲜红的沙土在脚下又松软又轻快。战士们是单纯的,在太阳下咒骂太阳,可是热劲一过去,他们就忘了,又兴奋起来。突然,有一种声音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纷纷响起来,很快就连成一片,——这不是快乐的歌声吗?!这歌声本来跟随着英雄的人们由松花江一直飘扬到长江。可是这些天来,酷阳暴日,狂风恶雨,永远是艰难地行进、紧急地追击,这声音从人们中间消逝了,现在又突然出现了。这声音就立刻惊动了梁政委,他热情地听着,他知道战士们是不顾虑前面有多少严重困难的,现在快乐,他们现在就会歌唱起来,他们一切的一切就是克服了困难再走向困难,再克服困难。这歌声一直唱到满天星斗以后还在唱,……

谁知只在这一夜度过后,巨大困难就真的来临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被一团紫雾包围着,空气与往日不同,特别沉闷,浑身粘腻,早晨一开始,这一切就预告:这将是炎热得十分可怕的一天。面前又是一座没有树林,光秃秃的白色高山。他们一开始爬山,就汗如雨下,衣服装备不大一会工夫就全湿透了。中午发生了巨大问题,就是口干如焚。人们一步步爬山,肚子里就一股股冒火,火焰一直冲到喉咙里来,像在肚子里烧辣椒烟子一样难受,人们大口张着嘴喘着气,干渴得无法忍耐,汗水原来在忽忽冒,后来也不冒了,好像身体一下就要全部枯干,就要焚化了。开头,路边还流有一点溪水,不管干部怎样劝阻,甚至严厉制止,战士们还是一拥上前,拿手捧着往嘴巴里送。

指导员李春合在江岸登陆时,左腿给炸弹片打伤,他坚持宁死不到第二梯队,还是走在自己连队前头。开头,他制止着别人,把人们立即赶回行列。可是山愈登愈陡,路边也不见溪流了,太阳却愈晒愈热,最后一次,战士们忽然一拥拥向一处淤积的小水潭。李春合喊叫着跑过去,他一眼看见王春,王春鲁莽地推开别人,趴下去,高高翘起屁股,把嘴伸到那小水潭里去。李春合又一转眼看见十几步外有一匹热死的马倒在那里,看样子是前头炮兵连不久以前才丢下来的,一群群苍蝇可怕地嗡嗡地飞着。李春合真急了,他抓住王春的肩膀摇着,王春突然转过头来,他的面孔红得像红布一直红到脖颈,两眼暴怒,好像根本没看见指导员在后面,看了一眼,继续趴下去狂饮。李春合低下头看见那是一汪子混浊发绿的水,可是他忽然停着了,他是那样想趴下去,也像王春一样喝一口呀,——哪怕喝一口也好呀!……但他马上想到:“我想的是什么心思呀,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政治干部呢?!”他马上也暴怒起来,他的样子是十分可怕的:“站起来!站起来!我命令你们站起来!回去!回去!”这群战士给他这一喊叫恢复了理智,王春狼狈地低着头顺嘴角滴着水珠,弯了腰走回行进的行列里去。

路边有几棵树,树上用石灰写了字,前面画了箭头,写着“××营到××处集合,快走呀!不等你们了。”那显然是溃逃的敌人写的。后面就写了我们自己的话:“加油呀!同志们!敌人就在前面呀!”还画了简单的、逗人乐的漫画,漫画下面也画了箭头。这两个箭头也像紧紧在那里竞赛似的追赶。

这时前面的队伍停止了。站在没一点遮拦的火热阳光下比走路还苦,阳光直花花地从脑瓜顶上晒下来,大家想找个荫凉地方都没有,大家看来看去,对那小草下面的阴凉都十分羡慕。可是那里连一只脚也隐蔽不下去呀。原来前面到了一条陡到八十度的高坡,炮兵连拥在前面怎么样也上不去。

师部一科长雷英枯瘦了,急躁地骑着马跑过来喊叫:“六连——六连,上去!”

六连受命帮助炮兵连,立刻就由秦得贵、李春合带头跑上去了。

炮兵的牲口、炮车都拥挤在山脚下。有一匹牲口驮着一门重迫击炮炮身在山半腰,一个驭手两手揪着缰绳往上拉,后面一群人在吆喝,拿鞭子用力地抽打,——那匹肥壮的**青骡子锦缎一样的身子给汗水浸湿得像雨浇了一样发亮,它耸着耳朵,痛苦地乱动着嘴唇,——白绿色的沫子顺着铁环子流下来,两眼像琉璃球一样突出,它是那样想奋勇上去,它每一次挥动着尾巴,却用尽所有气力,四个蹄子乒乓乱踏一阵,如同木棍在地下敲着一样,可是冲了两步就又退回原处停止了。炮兵连连长因为害了眼病戴了黑色眼睛罩,他流着汗,满面赤红,青色血管在额角膨胀着跳动,骡子每一次挣扎,他都在跟着浑身用力、咬着牙,可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这时从山下面跑上一个四十几岁的老驭手,他一路骂着挡路的战士,一路跑上来,他一把从那青年驭手手中把缰绳夺过来,他要哭一样喊叫:“你们打死它!你们打死它!……你们的眼睛不看看这是什么山路,你自己驮上试试!”在他这样喊叫下谁也不敢拦挡他,眼望着他把这匹骡子牵回山下去了。可是他们坚决不移地一定要翻过这座万丈高山,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就是用双手把炮一门一门抬上去,然后再把牲口一匹一匹推上去。六连的战士来到了,他们一直帮助把最后一匹牲口推上去。

李春合已经在山路上跑了五六个来回,这时他头上汗水淋漓,两手叉着腰挣扎着往上爬,他突然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头脑在旋转,血液像狂潮巨浪一样震动着往上涌,他昏迷了。他努力向前伸手想抓着什么,可是他摇了两下,脚底下的地在急急地转,他猝然跌倒在地下,他失去了知觉。跟在他后面的小通讯员扑下去抱着他。王春、李凤桐、连长和杨天豹跑上来把他抬起。好在上坡后,就密密长满一片森林,树叶在头上张开一面绿幕,李春合躺在地下,脸是赤红的,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可怕的眼白,沾了一脸尘土,像个死人。

连长秦得贵发怒地制止流眼泪的小通讯员,又立刻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就自己跑去找凉水。这时后面部队在继续上山,炮兵们筋疲力尽地围着李春合指导员着急,想办法,他们觉得李指导员所以晕倒,是因为帮他们推牲口、扛炮。秦得贵突然从树后面跑过来,他跪在地下把水壶里的凉水淋在指导员发烫的头上、脸上,……指导员胸口里轻微响着,围着他的人紧张地喘着气,看他渐渐清醒过来了。

梁政委得到这个消息说:“前面晒死人了!”立刻从后面赶上来,他掀下帽子来不停地在手上挥着。他来到跟前,指导员刚刚醒来,软弱无力地睡在地下。政治委员看了看,就到树林里去,命令部队休息、喝水,他立刻召集营以上干部来树林里开会。

会议是严肃的、短促的。先来的人看见政委在那里走来走去,后来就到人群中间来,没有看大家,缓缓地开口说:“同志们!……我们是在追击敌人,光荣地执行毛主席给我们的任务!”他这时坚毅、迅速地望了大家一眼:“可是我们现在碰到了新问题。我们在东北打了很多大胜仗,你们还记得去年的辽西战役,战士说:‘爬也爬进沈阳!’取得了光辉无比的胜利。可是我们这几年打惯了北方的平原战,我们习惯了在零下四十度的风雪下作战,我们现在回到我们红军时代的南方山地作战,热、有蚊虫咬,口头讲‘最后胜利是光荣的’容易,可是这光荣只有克服无数艰难困苦才能得来,这就不容易。同志们!”政委一下昂起头,发出一种庄严的眼色,“二十几年前,毛主席领导我们从这里开始战斗,还有比那时更困难的吗?!在我们面前没有困难,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我们把爬山、涉水、耐热都应当当作战术问题来看待,要好好领导同志们克服困难,只有能在南方打又能在北方打,打遍全国的队伍,才说得上敌人从哪里来就把他打回哪里去,才是毛主席的好队伍!”他的一只长长的手臂举了起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这一只坚强不动的手上。他说:“我们要发扬红军之宝:能走!能晒!能饿!能打!——消灭敌人,同志们!现在我们继续前进!凡是敌人能走过的地方我们就能走过!”

干部们纷纷站起来,听了他的话,每人心中都重复着:“我们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回到自己队伍里去。

这天夜晚更困难了,落了一阵雨,战士们纷纷滑倒在山路上。几天以来,战士们夜间宿营在山坡上、竹林里,蚊虫成团地袭击他们,你挥着手,它还照常扑到你脸上来,气得战士们蹦起来,在火堆的红光中跑来跑去。深山里老百姓很稀少,部队的运输线拉得太长,一下子供应不上,筹粮队队员愁眉不展,只能把带壳的谷子发给各个班,到了宿营地,班上借了一人推的小碾子轮流着碾米。王春和李凤桐昨晚值班碾了半夜米,吃了饭,倒在草铺上又跟蚊子摔打了一阵,刚一合眼天就亮了。今晚又落雨,这宿营地还不知在哪里呢?

王春不知什么时候在尖石上碰破了腿,在呼呼的山雨下,几次爬起来又跌倒,一边流着血一边走,……今天他的思想负担更重了,他已不愿动手去包扎伤口,他拄着一根竹棍子一步一步往前挨,他下决心明天说什么也不走了,哪怕不吃饭在这里躺一天也好。雨停了,不久他们在有三家人家的村庄周围露营。露营的人们在喊叫着,这里那里烧了营火,照着乱动的人影子,水塘里田蛙“鼓哇”“鼓哇”地叫着,来路上一片乱嘈嘈的人声,王春躺在一堆火边望着火想心事。

时间过了很久,战士们都睡熟了,突然一个人牵着一匹马来到火堆边停着。这人把马具卸下来,亲热地抚摸着马,把马拴在一株树上,他就走了。他一会又回来,不断地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坐下来。他嘁嘁喳喳地摸了半天从一条油布裹了的干粮袋里掏了一把炒米干粮出来,(这时王春才注意他,借着火光望了一眼,原来这就是白天那个骂人的四十几岁老驭手。)他想吞食下去,可是捧在手心里看一看,他又抬起头来,马正张着两眼可怜地望着他,马那样瘦,马的鬃毛下垂着,马变得肮脏了。这个老驭手就一声不响慢慢站起来,他把两手里捧的炒米忽然举起来送到马嘴上。马吃完了,蠕动着嘴唇,又望着他,他又抚摸着马,然后打着呵欠,——忽然下了决心,他转了半天,就弯着腰悄悄走到黑暗中去了。王春继续望着火光想心事,……很久、很久,这老驭手回来了,抱着一抱草扔在地下,他咒骂着昨天别人把他的小镰刀弄失了,他就在火旁边拿手指甲掐碎青草,草在他手里“咯吱”“咯吱”掐了半天了,王春抬起头,忽然看见火光照着他的十个手指都已经鲜血淋淋,可是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苦痛,他随手捧了碎草丢给牲口,然后十分满意地眼望着牲口把草一点一点吞食完毕。

王春一下蹦起来,拉着老驭手问:“你怎么不痛吗?”老驭手毫不奇怪地望了望他,就自己摊了摊雨布倒下睡觉了。

对于王春,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驭手给了他很深刻的影响。他在他身边坐了一会想说什么,老驭手呆了一下十分了解他心意地说:“伙计,睡觉!少想点心事,寒候鸟还留个声音呢!咱们这一世,能参加这最后胜利,也是不易呢!明天赶上敌人好好打一仗呀!”王春在他身边倒下去,——他做了梦,梦见自己在火线上奔跑着作战,……

第二天情势很紧张,侦察员发现有小部分敌人在前面,很可能是敌人有向西面山地逃窜的企图,师首长下决心奔袭前进,抓着这一团就吃掉这一团,再去袭击主力,因此天一亮部队就又继续奋勇前进了。可是一路上并未发现敌人,傍晚的时候,他们却到了著名的险地嚼草岩。据老百姓传说是在古代三国的时候,刘备、关羽、张飞作战到这山顶上,马不前行,累得倒在地下嚼草,就留下这个嚼草岩的名字,由此可见这山势的险恶了。最危险的是在升上高山的半腰里要经过一段山石崩塌的断崖绝壁,那里从前只靠一根带齿的独木梯爬上爬下。可是部队从二十里外的山谷小路上透过密密松林之顶,就看见火烧的黑烟正在缭绕,一定是敌人埋伏的特务在不久之前放火把这根独木梯焚毁了。山谷愈深树林也就愈密,黑森森连一点阳光也看不见,无数的古树倒在路上,人和牲口都只能跳着前进。团长陈勇和团政委蔡锦生跑到最前面去,在那笔直的断崖下观察了很久,断崖顶上除了黑烟缭绕,就只有几只鸟在缓缓飞翔。陈勇迅速决定把倒在地下的大树拉上去搭木梯,只有这一个办法,可是木梯搭好的时候,峭壁上已没有了太阳的红光。

战士们全体仰起头,师长和师政治委员站在他们的最前面,看第一个人爬崖,如同看什么高楼大厦,举行落成典礼一样。这第一个人不是旁人,是团长和团政治委员决定的连长秦得贵。他头也不回走上崖,到了独木梯跟前,一纵身跳上去,两手两脚像猴子一样抱着树干爬、爬。大家望着断崖,都紧张得喘不出气。可是,他迅速地爬,爬上去了,这立刻引起下面人群中一阵胜利的狂热的欢呼,嗡嗡地震动了山谷,在这样欢呼的时候,一切困难都过去了。秦得贵把一根绳子结好在树上又扔下来,后面的战士就这样拉着绳索攀好树木,再往上爬。部队终于胜利地通过了这断崖。可是高峰前面还有高峰,绝壁前头还有绝壁。团长陈勇在号召争取天黑以前抢上前面那座高山,这时山中还有淡红色的余光,树林开始罩上黑沉沉的暮色。战士们仰头望见团长一面召唤一面拔步登山,都振奋起来,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上爬。

王春今天终于没有掉队,虽然放弃了昨夜“再不走了”的决定,不过他还时时在打算怎样停留下来。他无心思鼓起勇气,只拐着伤腿一味慢慢走,……忽然一阵热呼呼大声喘着气,流汗,嚷叫着的人群,把他撞在一边往上涌。他被撞了一下,满不高兴地仰起头想吵骂,一看原来是落在后边的炮兵赶上来了,……正在这时,他突然又听见指导员的声音。指导员自从晕倒以后被人架着送到二梯队,不知怎样现在又跟着炮兵上来了,这时一见王春,他就想抓紧机会再和他谈谈,他知道王春心事很重,一路上谈了六七次话,王春只是说:“首长你别熬心了。”可是并未解决问题。炮兵现在变成了奇怪的部队,他们已经最后放弃了马匹,马匹不能通过断崖,炮兵就把迫击炮、六〇炮、重机枪一件件都拆开来驮在自己身上,爬上了高山。驭手们每人背了六颗胳膊粗的炮弹筒;只有昨夜晚和王春一道露营的老驭手,他驮的不是炮弹筒,他驮的是马鞍子、马屉子。王春好奇地一把拉着他喊了声:“老伙计!”很想问问他人家都扛炮弹,为什么他扛马具?老驭手回过头来看了看,甩开手就走了。指导员恰好这时却连蹦带跳地上来,亲热地拉着王春的手问:“老王,咱们连队不远吧?来,我帮你扛上。”说着从王春身上硬把大枪抢去。指导员忽然伤心地指着老驭手背影儿小声说:“真可惜,今儿个早晨,牲口一滑摔到两丈多的深崖下去,八个人把牲口抬上来,牲口还是一蹬腿死了,他呀,哭了半天,他们连长说他从1947年夏季攻势过松花江就牵着这匹牲口呀!……”

李春合跟王春就这样谈起来,王春只是不大作声。正在这时,从背后又抢上一个人来,他低了头,在肩膀上高高扛着一挺轻机枪。指导员两眼一接触这机枪就觉得眼熟,再一看那人,他“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这是李凤桐那支轻机枪,这不是师长吗?”

李凤桐疟疾又发作了,刚才倒在路边打摆子打得哆嗦成一个团团,还抱着机枪不放手,他想熬过这一阵子再赶上来。师长正好碰上他,就留下警卫员照顾病人,说:“同志,交给我,你总放心吧!”就自己扛了他的轻机枪先上来。

王春一看,就一步蹿上去夺着机枪柄固执地说:“首长!给我这支机枪!”

师长身上喷出一股汗酸气味,他的牲口一直没赶上来,衣服,雨淋日晒反正就是身上这一套。现在他回过头笑一笑说:“王春!听说你砸伤了腿还坚持,枪还是归我扛,你们扛的日子多着呢!”他就走了,可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加快了脚步。果然,在天黑看不见路以前,他们又爬上前面一重高山。

天气不知从何时阴沉起来了。天一黑就黑得可怕,只听见一片松涛声,在左右前后滚动,可是哪里是路、哪里是悬崖,却谁也分不清楚了。路在这时恰恰又曲曲折折弯到一面悬崖边边上来。战士们的脚在石块、草丛、泥浆上滑着、滑着,只有一步步摸着探着才能走路,偏偏这时又落起雨来了,是暴雨,一阵子逼得人抬不起头、睁不开眼,一阵子又过去了,可是路更泥泞难行了。师长满头流汗夹在战士们中间,他眼看部队不能前进了,他想挤到最前面去看看情况,这时他内心矛盾斗争十分激烈,——他知道满山都是松枝,他可以下命令点上火把,可是他顾虑因此惊动前面的敌人,不过不点火把就一步不能走。正在这时,突然听见前面有个战士绝望地呼喊了一声,原来有人把扛的一根爆破筒跌落到山崖下去了,开始听见崖下有树枝折断碰撞的声音,——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部队不动了。陈兴才急忙推开战士们走到前面,他望着面前黑茫茫一片,他下了决心,——不能停止,停止,敌人会失去,只有坚决地前进!顽强地前进!打破一切困难前进!他立刻命令战士们:“点火把!”隔了十几分钟,一下子无数支火把的烈焰腾空而起,火把高高举起来了,长长火焰给风吹得像无数面红旗招展不息,明光耀目。可怕的黑暗消失了,后面人山人海都在翘首望着那一片红火焰,奋步前进。突然战士们从胸中发出一片喊声:“打到湖南去呀!”“打到湖南去呀!”……这声音十分雄壮,各处山鸣谷应,很久很久轰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