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去后,镜子在每天的下午,斜阳带着它热炎的火焰隐在西天的林木中去,一缕金黄色的残辉,照在屋的角上,凉风从树林中飞了过来。镜子便依着楼槛,沉思着伊的丈夫。(因为夕阳西下的时候,便是平常邮差来的时候。)伊的眼睛,时常去深视着楼前的草地,露在袖外的手臂,枕在槛杆上,手儿常抚弄着额间的乱发——这是伊的习惯。

伊想着:

“一周以前接得他短短的来信以后,便不知消息了;他病了吗?他有了危险吗?他在受着反革命派的侮辱吗?……”

伊又想着近来S埠反革命的政府,痛恨革命党人,拘捕,刑罚,暗杀,S埠上时常挂着人头,S埠的江中时常浮着尸身……伊恐怖了,肉都颤动起来。

伊时常如丝似的去思索着一切,但不能断定伊所想像什么是对的。伊只想在最短的期间,能得着秋田的来信,而解释伊所怀疑的一切。

果然,在伊怅望着的今天,走进了一个绿衣的邮差。伊喜出望外了,伊知道这一定是丈夫的来信,信里的话可以解释一切疑惧了。伊狂了一般,如飞着似的——在跳舞的时候是常用着这一种步调的——走下楼去,沉重的脚步,在地板上,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什么事?”伊母亲在房内叫了起来,“跑得如此的快?”

“信。”伊在楼梯上回答着。

邮差递过一封信来,伊很喜慰,是S埠的来信,是丈夫的字迹,心头跳动着。然而,不幸,信拆开了——伊的面孔变了颜色,灰白得可怕!唇边,两手,身体都颤动起来,血在体内沸腾着;没有看完来信,已然地倒在地上,在地上转动着,大哭起来,两足在乱敲着地板。

伊的母亲惊怖着扶了手杖两足无力地从房内走下楼来——因为慌的原故,打破了一只很有价值的茶杯。

“什么?……我的……镜子?”

“他……入狱……了!”镜子的哭更其悲怆了!

“呵!”母亲大大地吃了一惊,“……入狱……了吗?”从镜子手里拿了那封信来读着:

“镜子,我爱的镜子!请你转告我的朋友,你说:‘我已在S埠入狱了。’我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我将终身在铁窗之下过着黑暗的生活;我将永远地别离了你,和你们。并且我将永远地别离了世界。我的思想,我的工作,我的自由,我的一切的一切,都从今天起,与我脱离了关系——只有我活着的躯壳在狱洞里蠕动着。我已不能看见革命的旗帜在东半球上去飘扬,我也不能听得民族解放之歌声震**于东方的小民族的国境。

“但是,我希望着,深深地希望着,希望有一天,你们的努力,成功了我们的革命。你们拿着鲜艳的旗帜,救出了受布尔乔亚所残踏的饥寒交迫的奴隶,以及受着封建独裁政治所压制而入狱的我们!被压迫阶级的奴隶和狱中的囚徒,将在解放的一天和你们唱着胜利之歌,高呼着被压迫阶级的奴隶与囚徒解放万岁。

“你们应当要记着:我们做了囚徒,甚至于做了刀下的鬼魔,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痛楚。在狱墙之外的你们,做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与封建独裁政治统治之下的奴隶,和我们做了囚徒与鬼魔是一样地可怜!我们要有被压迫阶级的觉悟,只有准备我们的血与头颅去冲毁着资本主义的黄金之宫,和封建独裁的政治!以我们爆发的火花,为送资本主义到坟墓里去的葬礼!和扫除封建独裁政治在社会上的遗迹!

“镜子,别要悲伤,别要流着了你的眼泪,别要显露怯懦的女性弱点!虽然你已能了解了我们革命的理论,但你究竟是艺术家,文学者,不能完全消失了小资产阶级的色彩。要知道:现在的斗争已经开始了!他们——反革命——有的是金钱,有的是权威;我们——被压迫的我们,我们有的是头颅,是鲜血,血流不尽,头断不尽,胜利最后是归于我们。

“革命是社会的要求,社会构造的全部形式发生了矛盾,于是便形成了伟大的革命!社会的生命是演进的,不会有沉灭的一天,那末,社会生命所要求的革命火焰,也不是反动的势力之所能扑灭。

“我们还要记着:革命是被压迫穷困的阶级的革命,而工人是最革命的阶级。

“镜子,你是革命的,你到鲜艳的旗帜之下去,那里是藏着你的光明,你的生命!我不愿意你因我入狱而哭泣,革命者是天天在危险的环境之中去奋斗的,入狱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你,应当要到革命的战线里去,贫困,劳苦,不要忘去自己是革命的被压迫的阶级。你的泪,你的血,应当向着我们鲜艳的旗帜去漫洒呀!

“你们别要留恋堕在狱中的人,你们应当自己去冲破围困着奴隶的资本主义之阵线,打毁你们自己的牢狱。

“我不能多写,也没有什么可写,因为我已得着了脑病,我的话便止于此。今后我们没有再见的时候,有的,那便是你们——是我们——胜利的时候,事业成功的时候。

“镜子,朋友们,努力吧!

“——狱中的秋田,七,十八。”

镜子的母亲,此时由瘦黄的病色,变成了灰的,死的,枯泪流在两颐,无力地将镜子从地上扶起坐在椅子上,很用力地震动着声带,说道:

“我早已知道你将有很大的危险和不幸,你不听母亲的话,牺牲了已获得而将要更进展的幸福,去过着凄寂为人们所攻击的生活,现在,果然,母亲没有欺骗女儿,事实是实验着的。”

母亲说着,喘气很利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呼吸的气管里,灰黄的面孔上,流着了眼泪。镜子只是呜咽,坐在椅上,细读起那封信来。

右华走进来,丰满的颐颊,表现着衰败的色调,好像大病了一次似的。见了室内母女二人的悲景,不知为了什么,在镜子对面椅上坐下的时候,流出眼泪——也许是艺术家富于感情易于感伤的原故吧?镜子的母亲,见了活泼,闲雅,可爱的内侄走了进来——在诚恳的态度上流着了清泪——是一个已成名的艺术家,镜子不爱他,却转移了爱他的情绪去爱一个穷困的革命党人,一个暴徒,一个囚犯,这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心头更痛楚了,喘咯的结果,吐出了两口浓痰,痰里面含着了一块大的血迹。

右华倒了一杯茶给姑母,迟缓的说道:

“姑母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应当自己保重才是,镜妹的事已经如此了……。”

“哎呀!你知道吗?秋田在S埠入狱了!”

“呵?……革命党人……”

“你看信罢。”

镜子表现着没有精神似的,倒在椅上,母亲将那封信拿来递给了右华。不知是表同情于秋田呢?是可怜镜子?还是看了那封信有些感动?但是,的确,右华看了那封信以后是流着更多的眼泪的。

“唉!完了,什么也完了!”母亲很颓丧的说,“一切都牺牲了,还有什么幸福?”

右华默然,含了泪的眼睛偷看了镜子一眼。

“母亲!”镜子忽然说起来,“这是女儿的事,你别要为女儿悲哀,我早已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还准备着大的牺牲在后头。”

“你还不觉悟吗?”母亲有些怒了!

“什么觉悟呢?”但是,伊仍是固执着,“你们只知道幸福,你们却不知道被压迫阶级的奴隶在受着有钱有势的人们摧残,我们的幸福,便是他们的苦痛!你们的什么道德,良心,哼!那不过欺骗人的,试问:为什么有钱有势的人们要用劳银代价的方法去奴隶穷人们?甚且,穷人们的努力劳动,结果还是得不着饭吃?这里还有什么道德?良心?”镜子简直演说了,“……老实说:在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程序中,没有真的幸福的!……秋田入狱,在你们封建思想很浓厚的人们看来是可羞的,难道这是可羞吗?他为了政治的斗争,为了被压迫阶级的解放!而且,秋田的入狱,这不是我个人的损失,这是我们被压迫阶极的损失,革命党的损失;我的悲哀不是为了丈夫,是为了革命!”

“镜——妹!”右华露着了愁容,这时鼓着了勇气说道,“你的意志很使我感动,在你眼光中,秋田当然是英雄,然而……”

“秋田不是英雄,”镜子急切地说道,“不是小说里的豪侠,是革命者——革命不是英雄事业,也不是领袖事业,革命是民众的事业……”

“是的,”右华吞吐其辞的说,“然而……然而为了多病的母亲……而且……人们一定……能够谅解你的……他已入狱了,你能……”他已没有话可以再说了下去。

“什么?你的话是艺术家的话,很神秘,使我完全不懂。”镜子怒着了眼睛,右华羞耻起来。

“呀——是我的女儿呀……”母亲想了往事,和听了女儿的话,为女儿前途愁闷,女儿前途是有无限的雾,在沙发上放声的大哭了!

右华安慰着姑母,不时的以目光睨视着镜子。

镜子将散抛在椅子上的来信,拾了起来,看了一眼,气愤了!用力握着了两拳,紧咬着牙齿,立起身来,悸悸的说道:

“打倒——一切反革命派!”

又无力地坐了下去。伊这样的意识,好像是完全对着右华而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