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由S埠到C省的轮船,行了八百海哩的路程便到了热带的境域;天气渐渐地暖了起来,它脱离了那北部残冬严肃奇寒的空气。海浪也平息了,船身不再表示它长途旅行的艰难。原来久病新愈的叶子,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的健康,所以当轮船在海心震**不定的时候,他吐呕,头晕,病了三天。现在,旅程已经换了一个新的境域,阳光照耀在绿碧色的海上,青山衬立着青天白云的背景,翁森郁郁的远林,一切的景象,都脱去了那北方残冬灰色的情调,和沉闷的情绪,是新的,有生气的。当着一个人抱了一番热烈的希望,带着他生命的力,向着一个新的境域走去,而他的环境,表现的景幕也变了,于是,叶子立在船头,在枯闷的面孔上,破开了一条他将近一年没有笑过的笑挂在他的唇上。他不健康的身体,现在增加了新生的力,脱去了他那件和他一样颓废的棉袍,挽在臂间中倚在船栏上。
希望,兴奋,新的境界,洗涤了叶子闷郁的一切。
与叶子同房间也有三个到C省去进军官学校的青年。一个是资本家的儿子,他穿了一套西装,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儿,衣袋内挂着一只金表,他具有一副资本家的儿子所特有的傲慢的面孔。一个是一位绅士的儿子,他的长袍加马褂,胖的身材,谈吐,走路,都表示他的绅士风味。一个是和叶子一样穿着破棉袍的青年,但他自己并不承认自己的贫困,他说他是为着爱国而去进军官学校的——他当然只知道叫**国,并不知道什么是革命。
“K君,你从前是那一个学校毕业的?”资本家的儿子对着坐在他对面的绅士的儿子这样的说。
“S埠的F大。”绅士的儿子K回答着,“你呢?”
“我是H省V大。”
“假使我们两个人都考进了军官学校那才对呢!”K说。
“L君,听说军官学校一年就毕业。”K又说着。
“是的。”L回答,“听说军官学校毕业后都做大官,哈哈哈!”
“是的,做大官,祝你做总司令。”
“有大官做。”那个穿破棉袍为爱国的青年,很得意的笑着。
叶子躺在榻上,听了他们的对话,不觉恼怒了:
“这些麻木的人类!”
叶子心中不住在这样痛骂着。
S轮船抵了S港,照例停了一天。叶子又在这英帝国主义东方商场根据地的S港流览了五个钟头。在资本主义进展到了一个最高阶段的地位,而工人,失业者,小贩,也更增多了起来。层层的堆着洋楼的高山上,有很多女的孩童在挑着泥土向山上爬去。……
轮船离开S港以后,绕过了鸦片之役的虎门要塞,便到了黄埔的珠江流域。岭南的天气,景象,到处都留遗了春日的残象,绿色的水,青色的苍穹,远远的山……。黄埔是珠江流域的一个小岛,重重的山,环绕着绿色的水,几个睁着眼睛守着江流炮台,正张开了它的大口。
“哦!黄埔到了,黄埔到了。”
几个投考军官学校的学生这样的叫唤起来。
在黄埔的升旗山上,飘扬着一方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它好像笑盈盈地在欢迎这从北国里远来的青年们。
轮船抵埠后,他们雇了一只小船,上了岸,再乘着轮船,到军官学校去。
同来校考军官学校的一共一百多人,他们一进这壮严的武装军官学校的门,便沉肃起来,由一位有八字胡子的副官,将他们送进一幢空洞没有桌椅的屋内居下。另外派来了两个武装士兵,立在门外,副官很威严的唤道:
“看守着!”
便走去了。
一百多个青年们都惊讶奇怪,而怀疑:“这是为了什么?”
他们被看守了一个下午,并没有食进一点食物送到肚皮里去,简直是被囚困了。饶舌的伙夫,勤务兵,他们穿了污浊的军服,已经掉了几个扣子,和他们隔着窗子说道:
——“哼哼!苦得很,当兵!”
——“他们招不到兵,所以到S埠说是招学生。”
——“我们也是大学生,上一个月来,现在做了伙夫。”
——“快要和×××打仗了,危险得很。”
种种的恶消息,从窗的那边送了进来。有几个抱着升官发财的思想而来的家伙,不禁愕然,从欣慰的脸上换了一副云雾罩着的面孔。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逃跑?……只有叶子,他依然觉得有趣,他想道:
“好,也来尝一尝丘八的味道,生是怎么?死有什么?横竖死在这千里以外,也比死在故乡痛快得多。”
“长衫脱去,军衣穿起来。”一个军官,腿上有发亮的皮裹腿,很威武的叫着,后面的几个士兵将衣服拿了进来。
资本家的儿子,土豪的儿子,绅士的儿子,想来升官发财的大学生,看了那灰色的军服,黄色的草鞋,和自己身上的西装长衫马褂,不禁面面相觑几乎掉下泪来。
只有和叶子一样为着穷困而来的几个家伙,他们很迅速的脱去了破长袍,拿灰色的军衣背将起来,脚上穿了一双草鞋,丘八的样儿做起来了。
叶子这时想起了郁达夫的一篇《给一个青年的共开状》,他告诉一个和他一样无路可走的青年一条出路——去当兵——叶子顺便哼着“假使你宣传得好,那和你在一起的兵不是你的”的字句。
灰色的衣服背上了以后,接着便是排队,点名,和编制。叶子编在第二营第四连里,和同船资本家的儿子K,编在一起。一个连长,走了来说了一些“绝对服从”,“没有客气”,“纪律所在”……等等名词的训话,但没说及“革命”。继由副连长说了一些入伍生的待遇和兵一样,因为能刻苦将来才能带兵……。副连长的话,将恐怕升官发财达不到目的先一去死的家伙们很大的安慰,大家都有了一个念头:“现在苦,将来还有官做。”
叶子对于这次的训话,很失望,因为“为什么没有说及‘革命’呢?”
丘八的生活开始了。
自穿了灰色的衣服以后,他们每人发了两条毛毯,在屋内架起榻来,布置,整洁,都规定得非常的严格。他们都好像进了牢狱,不敢讲话,就是讲话,声音也是那样的低小;一个个的面孔上也换去了常态。
明天,正在黎明的苍茫之中,“的的大大”的号声,将他们催醒。“呿……”的叫子也在窗外吹了起来。
“快,军队的生活就是要快。”
连长在窗外唤着。
大家都很忙的起来,跑到昨天所指定的场上排着队伍。
“那一个?那一个?”连长的声音是这样的有威严。
“我……。”来得最慢的叶子答着。
“不行,为什么这样慢,出来。”
“我不知道……”叶子给连长从队伍中拉了出来。
“立正五分钟。”连长叱咤着。
叶子立在场的中央,在这严重的命令之下,他不敢动,但他心中十分恼怒了!在唤着:
“这牛马的生活!”
连长点名以后,对叶子喝道:
“你以后要快,知道吗?”
“知道。”
“到队伍里。去。”连长的声音好像喝叱“猪仔”一样。
叶子颓然的回到队伍中去,仍然在恼怒着:“这奴隶的生活。”
在连长左转弯的口令下后,队伍便向着大操场走去。他们的足音打在地上非常的沉重,但他们的心灵,一个个都好像失去了自由的笼中的鸟儿一样,颓丧而灰心。
到了大操场以后,便学习徒手操练。假使你的动作与姿势,不能合乎连长的要求,连长的拳头就打在你的身上。叶子非常恐惧,心想:“这剥夺自由的魔鬼,牛马生活,奴隶,那里是革命?做错了,可以说,为什么要打?”
操练了半个钟头以后,便收队回来,那位连长又拉着他的云南腔调训起话来:
“没有自由”,“绝对服从”,……除却了这几个名词以外,他没有谈到革命是什么。
你初到这军官学校,你不会找出一点革命的情绪出来,给与你的只是一些丘八的奴隶生活。
队伍解散以后,大家便去洗脸,脸没有洗好,便去吃早餐了。
“大家别要动,听到了我的唤声再说。”那个身上背了一条红带子的值日官说,“大家看见官长进来,由值日班长唤‘立正’,大家都站起来,唤‘坐下’再坐下去,唤‘开桶’,再吃饭。值日班长,唤。”
“立正。”手臂上挂着红布条子的值日班长唤道。
“的理乒啦……”的一阵立起来腿部碰在桌椅上的声音。
“重来,不准有声音!”那值日排长说,“再唤,坐下。”
大家又坐了下来。
“立正!”值日班长再唤。
于是大家轻轻的立了起来。
“坐下。”
大家坐了下去。
“开桶。”
大家呼啦呼啦的喝着稀饭。
“快!要快!军队中的生活就是要快。”那值日排长又在叫着,“只有五分钟。”
大家都不敢讲话,睁大了眼睛喝稀饭。
有几个已吃好了,那值日排长又叫道:
“值日班长,唤,时间到了。”
值日班长丢下了没有喝完的稀饭,抹了抹汗,叫道:
“立正!”
大家都丢去下饭碗,立了起来。
“外面集合。”值日班长叫着。
大家都立在排队的地方排起队来。
“解散,没有话讲。”排长说着。
“解散!”值日班长唤。
大家向排长举手敬礼。
“重来!”排长叫着,“我没有回礼你们的手不能放下。”
“解散!”
大家向排长举着手,排长走了,大家才回到他们的寝室内去。
他们在寝室内还没有坐定,有几位少爷正拿着洗面盆预备去洗脸,“的哩大啦”的号声又吹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有几个张望着两眼这样的问着。
——“出操。”有几个在回答。
大家又到那排队的地方排起队来。他们的队伍由值日排长带到大操场上去了。
C省的冬天,虽然不会下雪,但海风吹拂了大陆,身上只两件灰色军衣服的丘八,也有点不能忍耐。加以天穹中流**着灰色的云,天快要下雨了。他们在操着各个教练,做着立正,开步走,跑步,……的姿势,而不住地打着寒噤。连长,排长,他们的拳头,野蛮的面孔,粗笨的声调,屈服了这班抱着新希望——虽然希望各有不同——而来的青年们。
操练了两个钟头,休息了五分钟,又继续操练下去。这样,一直到十一点三刻,他们的腿,脚,腰……都酸得不能支持,肚里也饿得叫起来了,才收队回来。
刚回到营房内在榻上坐下,号声又叫了起来,吃饭的时候到了。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睁大了两眼,冷饭一口口的吞了下去,好像饿牢中放出来的鬼。有几个“少爷”们,他们吃不下,却呕吐,病起来了。
叶子的饭量也增加了!他吃了三碗饭。
饭后休息一个钟头,又出操,下午五时半才收操回来。
晚间休息了两个钟头,他们便投入了睡乡。
叶子所希望的新生活,就是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
哦!在这样残酷的社会之下,军阀们养了可怜的兄弟,给他一点牛马待遇的生活,保障他的地盘,保障吸取第四阶级汗血的资产阶级!人类是在那毁灭的高原上,叶子就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