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们说,叶子的个性是脆弱的,这是对的,要是我们说,叶子的个性是硬强的,也是对的,因为叶子的个性是脆弱同时也是强硬的。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被现代社会所遗弃,他想反抗而又不具有这一种伟大的力。叶子他已经认识现代社会的矛盾,黑暗,要打毁一切旧的,建立一切新的,但他并没正确认识如何来做这些。他已看清人类观念的卑鄙,建筑在现代经济制度之下的思维是错误的,但他并没有新的意识的概念。他同情于一切的穷人,苦人,反对一切的富人,豪绅,军阀,但他也只是一种感情的,直觉的,并没有知道社会上有这两个对立的东西。而他唯一的希望:奋斗,第一种元素也不过是想在社会上找一个可以立足的地位,有时,他希望的溪道里,不免仍然含有个人主义,安乐主义的流质。他曾今是有一种决定,便是在不能在社会立足时便去自杀。总之:他并没有想,奋斗的路程是由那些地方去的,要通过那几个阶段,到什么地方止——这些,他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至他之所谓奋斗,可以这样说:是他生命的欲火还希望在人间燃烧几天。假使,社会上有一条路,使他走到个人主义,享乐主义的境界去,他是可以牺牲他这暂时的热情与直觉的,而与他所谓恶势力黑暗的社会去妥协的!在叶子这种有计划的幻想的奋斗条件之下,一遇到生活的打击,也只有简单的“自杀”了。

叶子在愤怒中走出了午先生的住宅,跑到了汽车在东西奔驰的马路以后,立刻便有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摆在他的前面,那便是“到那儿去”的问题了。自杀吗?这或者是未来的事,现在还用不到这个,只有模糊地自己也不知所之的往前走去。人们都是这样,在受了几次打击以后,意识界只有空虚去占领着了。

叶子无意识地向前走,他经过C路,D路……路旁的乞丐,小贩,流氓,卖艺者,一个个面孔上都刻划着被生活所割裂的纹,都是些时代的囚。有几个英文写得很好,说得非常流畅,却跪在他所写的英文字旁求路人的惠施。说能力吧?那末,这些人的程度比叶子要高强一点。据那跪在地上的人自己说,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呢!以大学生而为乞丐,这为了什么?是现代社会制度的罪恶,是私有财产制的结果。叶子知道,时代的囚徒不只他一人,而是充塞在社会之中。

“假使我们说:社会原不会有乞丐,流亡,盗贼……,但终究有这些产生,因为这家伙太不遵守私有财产律的条件,这也许不尽然,工人,农民,小贩,他们是社会的生产者,但他们是一天天在由穷而向着破产的乞丐的路上去走……所以,我们肯定的说社会制度是罪恶的,这话是对的。”

叶子如此的想着。

“假使我们更扩大视线看一看,破落的农村,经济已开始破产,而农民们奴隶形式的生活……城市中烟突伸在空中的工厂,工人的汗血在涂着经济的漫画,而失业工人的悲惨,……更说:小资产阶级的青年,进学校便受了经济的苦闷,出学校在社会上找一件事拿十余元一月的代价以维持家庭生活,他们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将一生度了过去……还有出校后找不到工作的……”

叶子从人丛中跄跄踉踉,磨肩擦背地走了过去,而不断地在没系统的想着,失业的人们常是这样。

“假使……”在叶子的幻想中,每段的起头都是假使,要不是假使,那也不是幻想了,“假使世界上没有贫富的划分,社会的生产属于全人类……那时的人,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全人类而生存着,那比现在的压迫与被压迫的世界是自由而有正义了。……”

“假使……”

为着了失去了生存的意旨,而幻想一切他所要想的,这也不是无意义的,而且在这些幻想中,有时也有它的真理,并不尽是幻想呢。……

晚夕从暗色的空气渐渐地笼罩于这灰色的街市,电灯在路旁吐出了黄色的光,汽车依然装载了吸取劳动者之汗血的特殊阶级在街道上奔驰,人力车夫也在卖力气的搬动了他的两腿想多流点汗血以解决今夜的归宿。乞丐,流氓,小贩,也为着了今夜归宿的问题加紧在那里忙碌走动起来。叶子终于因为饥饿,便当去了他的一件坏棉衫,用了他的晚餐,便找到了他那老主顾的贫民旅馆去。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境遇,还有什么呢?

在夏天,S埠同为资本社会中之一种点缀品的臭虫,那是很有名的!这小的旅馆,这一角二分一夜的榻上,这榻上的破被窝,……它每天接待穷客,同时它也藏着了无量数的臭虫以伴这日间为穷困所疲困的旅者。叶子睡了下去,臭虫便一群群地来光顾他的身体,一个个都是肥而且大,臭味撞进鼻腔,五分钟里,体肤上已是肥,肿,奇痒,血淋淋的了。叶子举眼一看,“哎呀!我的天呀!”壁上,蚊帐上,被上,都是一群群好像厕所内的蛆虫在蠕蠕地蠢动着。叶子也只有很痛苦的皱起眉头呻吟了一声,便又从疲困中朦胧的睡去。但是,刚刚闭上了两眼,体肤上的创痛已不能再忍受下去,只有坐了起来,捉了几个,然而这是没有效力的,臭虫太多了!如此,躺在这榻上不足半个小时,已是遍体鳞伤了!

“哦哦!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他们都是幸福的,睡在温柔的榻上,他们那里会想念着受他们摈弃而流落在这S埠,在这贫民旅馆,在这臭虫如蚁的榻上,睡着一个我呢?财富的人们,现在正睡在美人的怀抱之中,他们那里会想起睡在臭虫群中的穷人呢?……唉!穷人呀!财富是世界的,不是那个专有的,起来,我们起来,我们夺取回来……!”

榻上是再也不能睡了。叶子披了一件破夹衫,从贫民旅馆里走了出来。马路上是灰黄色的电光,立着了一两个手里拿着棒头在监视所谓“下流人”的行动的巡捕。此外是一些拉着黄包车在那里东张西望的车夫,再就是乞丐,流氓,小贩,妓女了!叶子在马路上没头没脑走了一阵,终于因为疲困要睡,他便学着他的兄弟们——乞丐——在一个弄堂里找了一个地方,躺了下来。就这样,他很舒服的睡了一夜。

在弄堂里睡觉,是不能久睡的,因为在天明弄堂主人要起来干涉了!

S埠的清晨,是便桶林立的世界,叶子由这便桶密布的马路上走了一阵。他走到了中华楼前面,看见很多的兄弟——乞丐——手里拿着碗,盆,在那个中华楼昨天阔人们所吃剩余下来的残肴饱涨他们的肚皮。叶子记得他袋内还有八个铜板,可是没有碗,只有涎沫下流肚皮里叫了一阵便走了。

D街,C街,P路,W路……叶子无目的走,走走……直走到足力非常疲困,肚皮里饿得不能支持,于是,又当去了他身上的一件破夹衫。他在一个小馆里吃了一碗汤面,又沿着马路无目的走了。鞋子已经破了,破的衬衫裤在这初夏还觉有点凉意。

叶子走到江边,走到他从前上岸的码头两旁,他看见许多兄弟,在那里卖力气的从船舱里将一包包很重很大的东西背到资本家的货栈里去,听说背包东西可得一个铜板。叶子忽然兴奋了起来,想:“我每天背六十包东西也可维持生活了。”于是,叶子便开始第一次去尝着劳银奴隶的滋味。身体不健康的叶子,他这种计划又不能不失败,他背了一包大的棉花,便头重脚轻起来,包的重量是依在肩与头上,头不能举起,两眼不能直视;尤其是要走马路的这边冲到马路的那边去,有时要等待电车汽车走了过去,走时又要加紧速度率,才能免去汽车电车的危险。叶子背了一个能力不能胜任的大包,在路旁等待汽车电车的飞驰十数分钟,他正鼓起了勇气冲到马路的那边,包却从他的肩部抛在电轨上,而身体也倒了下来。这时正是一辆汽车驰过,差一寸便断了他的腿。势利的巡捕,很快的赶来,在他身体的瘦骨上敲了几个重重的棒头,要抓他到巡捕房去。还是几个同病相怜的背包兄弟,走来骂他“没力气就别要做”的话,代他将包棉花背上了栈房。叶子没有拿着一文的代价,吃了几根痛人的棒头含着眼泪走了!

叶子走到了另一个码头,码头上供给乘客候船休息的长椅上,坐了几十个失神落魄和他同样的兄弟,他也就在一个角上坐下。因为昨夜没有畅眠,又因为奔走大半天的疲困,和刚才痛打的疼肿,叶子坐在椅上,不能自主的两眼闭了起来,人声,汽笛声,汽车声,电车声……这些并不能扰乱他的好梦,他沉沉的睡去了。轮船码头的规律是供给旅客休息的,不是供给失业者睡觉的,在资本社会中失业者是应当没有出路的,只知执行这样的命令式的法律,而不知这法律对与不对的巡捕,他总是很高傲的,依着现代社会的势利,他来压迫比他更可怜更苦痛的人们!他举起了他的棒头,履行现代社会保障富人们一切权利的法律,在叶子身上重重地敲了一棒!

“你这狗东西,走!”

叶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举着眯睎的两眼:同坐的兄弟们都露着了讥讽的笑。

“唔?你为什么打我?”

“我就是这样要打你!”巡捕又敲了他一棒头!

“你这……资产阶级忠实的狗!”叶子说了一声,便负着痛创走了。

五月间,靠近海岸的S埠,天气是时常易于下雨的。灰色的流云,在天空占据了全个势力,S埠落在恐怖的空气里;天,不久便要下雨了。

穷途的叶子,受着几次的打击,他的悲愤,奋斗,在无形中渐渐地消失,现在他只想解决他的生活问题。他看见马路上有很多相命先生,一天天的也可生活过去,虽然他知道相命不过是一种欺骗,但现在的社会又有谁不是欺骗呢?他很想做一个相命先生。

叶子从地上拾起了一枝粉笔,立在墙角,在壁上写了“觉觉命相”四个大字,“喂!八个铜板,新法相命……”的叫了起来。他不自然的姿态,不敢叫唤的声调,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叶子立着有一个钟头,才来了一个老头子乡下人,老眼里汪着泪水,多皱纹的面孔上装着一个大红鼻头。

“喂!八个铜板,新法相命……”叶子居然唤得好听起来,有节拍,有腔调。

“先生!六个铜板好吗?”那老头儿声嘶着说。

“好,六个铜板,就六个铜板。”

“先生,我的儿子在工厂做工,不知为什么,给巡捕捉去了,我一家人都没有饭吃了,他能出来吗?”

“现今世界,是人吃人的世界,你的儿子捉了去,你为什么不去打厂主?”

“你……?”老头儿看了叶子一眼,便走了。

“这样不对的,我说得太快了!”叶子自悔起来。

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大雨,马路上的相命先生,小贩,流氓,乞丐,都向弄堂里蹿去,叶子也向弄堂里蹿,一套破烂污秽的衫裤已给雨落得“水野鸡”了。鞋子早已张开了那张大嘴,经过了这一次雨中赛跑,鞋底与鞋帮脱离了关系,于是,我们的叶子成了一位“赤脚相命先生”!

雨落了两个多钟头,叶子在弄堂里立了两个多钟头。

叶子将剩余的两角多钱,在饭馆吃了一餐饱饭。

叶子赤着脚在马路上绕了几个圈子,他知道他这样的形态相命是不成的了,今夜,他依然睡在弄堂。

叶子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单纯而无意识。在他第二天饿得没有办法时,他在一个小店内偷了一个烧饼,这件事却不顺利,给店主看见了。打了他两拳头,烧饼却是没有吃到。这一天的下午,他睡在小菜场,给洋大人在他身上倒了一桶冷水,水中有些油质,淋在破衫上,他也只好仇看洋大人一眼而怏怏然地走了。因为饥饿,他又不能不想出路。虽然他有……也想自杀,但他对于他的前途,总是抱着一点希望的幻想,以为他前途是有希望的存在。

终于,他由同睡在一个弄堂里的朋友的介绍,到跑马厅去拉草车了。

五月的天气,阳光是异常炎烈的。叶子自去做工以后,每天清早便到跑马厅去,和他的兄弟们一同拉着草车。一天是十个钟头的工作,一天的代价是十角小洋,是在烈日之中过着汗血的生涯。有时,资本家的走狗工头,走了来还要依仗着洋大人的势利将工人们谩骂痛打。汗是终日的下流,面孔晒得如同焦土,臂上的皮肤都晒脱了下来!

叶子的一套破烂污浊的短衫,因为增加了汗质更是臭得不堪。他的同伴也是一样,他们一个个都是人间最苦痛的工钱奴隶,他们都是这社会制度之下被榨取的零余者!在每天工作的下午,日光增加了炎焰的燃料,叶子劳动过度疲困的躯也更痛苦起来;但工头他却常在这个时候,手里拿了一根鞭子,来痛打他的兄弟!他们每天的下午,都是将失去了活动的力,含着了苦痛的两眼举起来看那跑马厅南边的大钟;可是这钟呀!它好像在诋笑劳苦的工人,很迟缓的移动了它长短的两针。钟呀!钟呀!在你的针下消泯多少的人们?!

叶子每天在放工的时候,拖了他两只疲困沉重的腿,拿了他汗血滴成的——不,是生命滴成的——三角小洋,到小饭馆去饱涨他的肚皮。

在晚间的时候,他依然睡在弄堂里。但弄堂里要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能安眠的,不然,弄堂主人一定要加以干涉。而每天的清晨,又必定要在六点钟以前便要起来。劳苦,疲倦,失眠,饥饿……这样,使叶子一天天的瘦去,衰老,他已不像一个青年,长的头发,胡髭,生活之神所刻划着的面部的皱纹,和深涂着黑黝的灰尘,他简直是一个中年的病夫了!

因为从前睡在旅馆里多了臭虫的伤残,加以烈日的蒸发,和很久不沐浴的原故,咬伤的地方现在都发起毒来,满身现着疮痕,尤以腿部为甚;这样,简直是不能再去做劳力的工作了。在私有财产的社会制度之下,一个人由失业,困弄堂,卖气力,以至都因病而不能再去工作,一个人穷迫至此还有什么呢?难道会得资产阶级的怜悯吗?

“难道我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叶子禁不住含着眼泪,这样的自己问着自己。

“生活是在制造。”难道这样的奴隶生活还有创造意味的存在吗?这样是创造吗?一个人这样的生活下去,还有一点人生的生趣吗?愿意这样生活下去的人,也许只有神经患者吧?这时,叶子有了决定,他决定离开这私有财产制的人间——自杀!

叶子减省了他以汗血换来用以饱涨肚皮的三角小洋,买了纸,笔,墨水,又跑到他初来上海所在的贫民茶园里去。在不明亮的电灯光下,他写着自杀的文章。悲哀的情绪,滴成了泪血的文字,虽然是不艺术,但是很能动人!他一面在写,一面在流眼泪,他对于人间的罪恶,不平,黑暗,流成了他所要写的文字。他写了两个钟头,他重复地读了三遍,他很伤哀的流了三次眼泪。

在这文章上,他有这样的几句话:

“强盗式的资产……占领了这个世界,穷汉的我们乃是这个世界的囚者!打毁这牢狱的墙,夺回我们的自由!……”

这夜,他仍然困在弄堂里。

明天,叶子拿了他这篇文章,送到一个书店去。这篇东西居然得了这位编辑先生的同情,接受了他的这篇文章,很诚恳地介绍了一些当时的学者,给我们这位衣服破烂,污浊,恶臭,身体破烂没有穿鞋的叶子相见。生活的磨折,使叶子成了一个愚笨,悲伤,而不能讲话的人。他并没有和各位学者谈话,学者们也就走了。他从书店走了出来,那编辑先生给了十元稿费,紧握了他伤疮的左手,坚决的说道:

“朋友,别要消极,干,光明是在前面!”

意志薄弱的人,是不能完成他所有的计划的。自杀吗?叶子他并没有这种勇气和诚意。现在他有了十元,他买了一点衣服,洗了浴,剪了头,他在一个较好的旅馆住了起来。甚且,他去浪漫,在影戏院,剧场,坐在特别厅里尝试着资产阶级的生活。

如此,在三天的时间,他的十元大洋又化完了,他不能不恢复他以前的生活,他写了很痛苦的信,去找了几个报馆的编者,文学家,但他们也只有给了他几元大洋要他仍回故乡。然而,他能回故乡吗?

这样乞求的生活不能维持以后,困弄堂,跑马路的生活又来捉囚他的灵魂了!

有一天,他用粉笔描写了他的苦痛在马路上,自己跪在一旁,求路人给予一点施惠。这样,他跪了半天,路人只给了他铜元八枚。

又有一天,他无意识地走到了南市的贫民窟里,那里住着很多因机器压断的残废工人,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罪恶的漫画呀!

叶子受了这样的刺激,他便将他今天跪在地上求来的几个铜板,买了几张纸来,写了一篇《凄惨》,送到那书店去。

书店编辑先生很怜爱他,便允许他暂在他家里居处。

时光过得很快,叶子自失业流浪到现在,已两个月了。这两月血泪的漫画,刻画了私有财产制社会的罪恶,而他受了两个月非人的生活,疮一天天的扩大而遍于全体,他进了书店C先生的家庭以后,他发热,两眼发花,他病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