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的三儿子

在这交通不大便利的如皋县,虽然只有十多爿小店的杨家桥,总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市镇了。凡是住在县城以南的乡下人,他们要到城里去做买卖,或是田主因佃户不能照例纳租要到衙门里去诉讼,以及其他类似的事件——一句话,县城南乡的人要到城里去,一定要经过杨家桥。

杨家桥到县城还有十多里的路程。午前挑着,用小车堆着柴草和谷子到城里去卖的乡下人,或是田主和讼师坐着小车到衙门里去公干,……他们走到杨家桥,差不多都要丢下他们肩头的重担,抹一抹头上的汗珠,攒进杂货店或是茶馆,呼呼的吸几口水烟。至于田主和讼师们,他们都是照例进茶馆,抬起腿来喝几盅茶,而谈一谈他们的诉讼问题。因为这些,小市镇的杨家桥便热闹起来。

杨家桥虽然以桥得名,但是杨家桥的桥并不大高明,那大概是多年不修的原故吧?乡下人的挑子与车子,走上经过的时候,它都是那样表示颓废而摇摆起来。而且桥的宽是不到三叙的……

总之:杨家桥的故事,那是写不完的。现在,我只说桥尾东边一家杂货店里老妇人的故事,而且只是老妇人的一件事……

老妇人的杂货店,距桥,至多也不过两丈:我们不能那样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时候,大概总是四年前,四年以前,我们这位老妇人的杂货店,由郭家塘迁移到这杨家桥来。在这里我们要补叙一句:那时我们老妇人的老丈夫还没有死。

在杨家桥附近十里甚至二十里的地方,差不多没有不知道老妇人的——很幸福的老妇人。她有一爿杂货店,有二百几十亩田,有二千多洋钱存在钱庄,每月有二十元的利息……老妇人虽然不是什么大的财主,在杨家桥,总算得是发财的人。

老妇人是老了,大约总有六十多岁了吧。较四年前移到杨家桥来居住的老妇人,那我们现在的这位老妇人是老得多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前顶有些秃然,两眼有些眯睎,脸上深刻着老人所特有的皱纹——一句话,她是老了。但是,从老妇人生育了十几胎的子女——依生理学来剖解的话,那末,老妇人的身体要算是很健全的。

说到老妇人的子女,要是我们老妇人生育的子女完全存在的话,那末,有五个男子,八位女儿——一共是十三个。据老妇人自己说,她的第二和第三两胎都是双胎——而且都是一男一女的。可是双胎的两位女儿,因为奶不足的原故吧?都是未满周年便夭亡。老妇人还有一位第七胎的女儿,也是夭亡了。然而据乡人说,老妇人第七胎的女儿并没有死,就是现在还存在,那古家隶二老爷很缥致的女儿,便是扬言已经夭亡的老妇人第七胎的女儿——因为老妇人烦厌生育过多,便偷偷地送给有钱的二老爷的。——但这不过乡下人坐在茶馆里吸水烟的时候,一种闲谈的资料,谁还去考问这些呢!总之:老妇人现在还有五个儿子,五位女儿那是真的。

杨家桥附近的人们都说老妇人是福人,那也不是无因的。老妇人是发财的固然是原因之一,就这许多的儿女,也足见菩萨给了很多的福分与老妇人。“唉!真是前世修的呀!”人们只要一说到老妇人,他们便要发出这样的惊叹。原来,这也是真的,说到老妇人的儿女,没有一个不是很有福分的呀!从大儿子说起,那末,大儿子是一个小学教师,兼讼师,二儿子是继承了祖传的营业,在大椐树开一爿杂货店,第四个儿子和第五个儿子,是继承了父亲在世由这爿店而发财的——现在杨家桥的杂货店,而营业下去。而且儿子都有了媳妇。至于女儿,那也没有一个不是很有福分的!大女儿是嫁在镇上,一个姓陈的油商的儿子——是一个胖胖的街上人,有很多的钱,瓦屋也很精致,自女儿的公婆死后,便做了太太——仆人五六个,都叫她太太呀!二女儿就没有大女儿那样阔了!第一她的丈夫就不是街上人,也是开的一爿杂货店,丈夫胖的太不雅致了!然而也有钱,有钱都算是福分。三女儿和四女儿,他们的丈夫都是农人,为大女儿和二女儿所看不起的,但他们也很有田,都是有二百多亩田的地主呀!五女儿还没有出嫁,但是她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白白的面孔,水滢滢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因为她漂亮,就由大女婿做媒,嫁给了镇上的一位惯于诉讼而发财的秀才——现在是一位绅士——的孙儿做媳妇。这,已经订过婚了。不用多噜苏——一句话,老妇人的儿女都是前世做了好事修来的福分——究竟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在人间的我们可不知道,或者我们死后到地狱里去才晓得吧——这是真的。

但是老妇人的三儿子——在这里我们正要详细的说他——上面没有谈到,他,可就和老妇人其他的儿女不同了!老妇人是一位很富于慈爱的母性的人,她的一生,差不多完全是为了儿女而生活的。儿子应当要给他什么职业,儿子要讨一个怎么样的有钱的媳妇——而且是漂亮的,……女儿应当嫁给一个什么样有钱的人家,丈夫应当要怎么样的聪敏,应当要给女儿什么嫁妆,甚至儿女的衣服,鞋袜,她都要想到那样的细致。现在她不为着什么,因为儿女都有了安生的地方,现在,只有她的三儿子了!

在二十年以前,或是二十一年以前,那时老妇人的三儿子才只三岁,便给老妇人的老丈夫的二兄弟做了嗣子。事件原来是这么着:老妇人的老丈夫有三个兄弟,大兄弟是个吃鸦片爱赌博的汉子,在他们的父亲逝世以后,他从老父亲那里承继得来的一点财产,早已化完了。二兄弟和三兄弟都很有钱,只是三兄弟是有儿女的,二兄弟四十多岁还没有生育,依财产承继权的法律来说,那末,他是大兄弟,有儿子,他的儿子有承继他二兄弟的财产权。因此,在他没钱的时候,他便到二兄弟家里拿出财产承继权的法律来借钱。这,他的二兄弟太讨厌了!也是因了这,二兄弟和三兄弟的感情便浓蜜起来。二兄弟并且从三兄弟那里得来了一个保障财产的方法。那正是大兄弟仅有的一个儿子忽然失踪了!二兄弟便承认三兄弟的儿子为嗣子,由他扶育。便是从那时起,老妇人的三儿子便成了老妇人的老丈夫二兄弟的嗣子。而老妇人三儿子和其他兄弟不同的命运,也从那时定了下来。

事实便是这样,大概总有十年了吧?没有什么不幸的消息,老妇人的三儿子是他伯父的嗣子。不但没有什么不幸,好像老妇人的三儿子比其他的兄弟要幸福些。老妇人常和她的老丈夫说道——不,那时他们还不老——“还是三儿好,他嗣父只有他一个,嗣母虽是不爱他!”老妇人一谈了她的三儿子,老丈夫也摇摆着身体,面孔上堆出欣慰的笑。老妇人的话那是不错的,嗣父很爱他们的儿子。只就穿的衣服来说吧:老妇人看见她的三儿子身上的衣服比其他的兄弟都好得多。三儿子的一件有亮光的马褂,竟引起老妇人睁大了眼睛看了三分钟,结果她没有知道那是几角钱一尺的绸。

如此,老妇人并不十分去想念她的三儿子。

因为营业的关系吧?老妇人的杂货店要从这冒家庄移到郭家塘去。是的,不错的,那是营业上的关系,因为冒家庄一些地主,眼看老妇人这爿杂货店渐渐地发了大财,他们不大愿意永远做一个农人,想做易于发财的商人了。于是冒家庄附近十里以内,一年之间增加了三爿杂货店。这个于老妇人是不大有利的,原有的生意渐渐冷淡下来,所以老妇人的老丈夫,便决意地将店移到那里正缺少一爿杂货店的郭家塘去。

郭家塘距冒家庄是很远了!老妇人离开冒家庄的时候,她曾见过她的三儿子。她把三儿子抱了起来,在他白嫩微红的小脸儿上,接了一个深深的吻。说道:“宝贝,儿,我去了,我的三儿乖的!”三儿子只任她抚摸,他和平常一样,并不能了解老妇人心中含着了凄楚的泪。老实说:三儿子已不能记忆这就是生育他的母亲了。

终于因路途很远的原故,老妇人不能看见她的三儿子。这,大概又是三五年了!有时,老妇人因了什么感触,而想起了她的三儿子,仿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是一个很美丽,活泼,健壮,而天真的孩子。穿着她所不大知道是什么绸的衣服,张开了小小的嘴儿,叫了她一声妈妈,好像很骄羞似的将小指头摆在红的唇上……以及她离开冒家庄吻她三儿子的情景,老妇人不觉停止了手里为儿女而忙的活计,两眼呆呆地移在地上,而润涩着泪水。

老妇人想,她不看见三儿子已经五年了!这五年以来,她的三儿子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了……一切都好,只他还没有定婚呀!

老妇人想,她的外孙,外孙女儿都大了,七八岁了,大女儿的儿子,不是已经八岁了吗?大儿子的女儿也已经七岁,二儿子的儿子也很可爱呀……

老妇人想,三女儿前年出嫁,三儿子也没有回来……

总之:老妇人想了她的儿女,现在又多了媳妇,孙子,孙女儿,外孙,外孙女儿……但是,老妇人想了这些,她都是要想起她的三儿子。

这不知道是从那里得来的消息了,老妇人的三儿子,已经进了师范。老妇人笑嬉嬉地和老丈夫道:“还是三儿好,已经进了师范,将来的话,不还是和他大哥哥一样,做教习!……你别要看,三儿很聪敏呢!”老丈夫依然是摇摆着身体,面孔上堆着笑容,照例他不回话。

但是,在不久的时候,老妇人的大儿子为着张二和李四瞎子的水牛吃草的故事到衙门里去做讼师——去见县长大人——顺便跑到老妇人的店里来。老妇人见大儿子来了,急忙地丢下未洗完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儿女的——跑到店里去。

“你吃过饭吗?”老妇人一面在用腰间一条破而且龌龊多油质的裙子抹去手上的水。

“叫四女儿炒点饭来……”老丈夫说。

四女儿在没有出嫁以前,她是老妇人的帮手——虽然有时她洗了两件衣服便要和老妇人噪嘴——她听了父亲的吩咐,便到厨房去了。

至于大儿子只尽义务似的叫了她一声“妈妈”,并没有回答他已经吃了饭没有。

老妇人走到店里,他们父子的谈话便终止了。这是很显然的,给了老妇人一个很大怀疑,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了!老丈夫坐在钱柜的旁边,两手紧紧地捧住了水烟台,瘦得只见骨头的面孔现着灰白的颜色,很滑稽的胡髭也有些颓然了!大儿子坐在父亲的对面,壮严的面孔比乡下人叫他老爷的时候更其凛然。五儿子立在柜台之前,睁大了他的眼睛。五姑娘也立在店门的旁边,来听着意外新奇的息消。老妇人被这样环境的支配,寂然的坐在糖缸上。

“不论他讨姨太太,不讨姨太太,总之,我的儿子他不好送回来。”老丈夫颓然的说着,呼呼地吸起烟来。

“那个自然!”大儿子用着在衙门里和县长大人说着的官话。

“二爹要娶姨太太?……”老妇人很快地,想到她的三儿子。

“已经娶了啦!”老丈夫吐出了一口浓烟。

“什么时候?”老妇人问她的大儿子。

“一个多月以前。”大儿子这句话是本地风光,没有官话的腔调。

“怎这不给我们知道?”老妇人很愁虑的追问了一句。

“你才傻呢!”老丈夫说道,“讨姨太太这明明白白是和我家三儿作对的,他告诉你做什?……”

自此以后,老妇人便更进一步的想念了她的三儿子。她常和老丈夫说道:“嗣父不要他,就叫他回来,他也是我养的,难道多了他吗?”但是老丈夫总是不再讲话,他不摇摆身体,却摇摆着头了,面孔不现着微笑却沉静起来。老妇人的话不独老丈夫不赞成,就是儿子们也不赞成,尤其是大儿子和二儿子不赞成,都说:“回来没有什么,可是财产……”

如此,差不多又一年过去,老妇人也是时常询问从冒家庄到城里去的人们关于三儿子的消息,大半都是,他们因为冒家庄到她三儿子嗣父家还有十多里,不大知道。也有知道的,他们都说她的三儿子很聪敏,已经在南通城里读书,嗣父对他也不错。又据她的二女婿说,二爹的姨太太很漂亮。老实说:这一年以内,老妇人虽然也有听到三儿子被嗣父嗣母虐待的时候,这却是很少的。因为这个,减少了老妇人关于三儿子的忧愁。

不过,从各方面得来的消息——从儿子那里,女婿那里,乡下人那里——那是真的,二爹已经养了一个儿子——是有承继财产权的男孩子!“二爹已经养了儿子,三儿子终于是要回来吧?”老妇人只是在心头上刻划着这样的波纹,她不愿意讲出来,讲出来,那是要引起老丈夫和儿子的反感的。

一天,店里来了一个人,那不是别个,便是老妇人三儿子的嗣父二爹。老妇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那大概是茅屋厨房浓烟太多了吧,我们老妇人在拭着眼泪。二爹还是五年前的二爹,他并没有长胡子,只是头发有了几根花白。老丈夫还是五年前一样地对他殷勤——亲爱诚恳——可是老妇人不大相同了,她面孔上没有欣慰的笑,她立在门前,第一句话便说道:

“二爹,你养的儿子好耍吗?”

“哦!那里……还好。”二爹有些不大爽然了。

“你——到厨房里去。”老丈夫丢了一个脸色,表示不要她多话。

老妇人是三从四德的贤妻,她不敢多讲话,怏然地依着丈夫的吩咐,到厨房里和女儿烧饭了。

在老妇人,总以为今天二爹一定有什么大问题——关于三儿子。结果却不然,二爹什么问题也没有谈到,更没有谈三儿的话,吃过午饭以后,他坐着小车进城去了。原来二爹是进城买书去的,因为多年不见他的兄弟了,所以来看看的。

“你问二爹吗?三儿现在怎样?”二爹走后,老妇人问她的老丈夫。

“哦!你真多事,他不好开口,你要惹他开口!”老丈夫将一盒火柴重重的抛在桌上。

“也……”老妇人怅然地到房里去了。

老妇人在房里,怨恨着老丈夫,觉得丈夫不太记念着儿子了!无论如何,三儿究竟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块肉!别的话不说,也应当问一问关于三儿的情形。

经过了这,老妇人差不多时时刻刻悬念着三儿了!从前人们说二爹养了儿子,老妇人总是半信半疑的,现在是的确的,是二爹自己说的,“唔!……那里……还好!”这几个短警的字,是特别的响亮,在老妇人的耳鼓里振**了音波的回声。

老妇人总是那样地悬想着她的三儿子——三儿子现在一定是个斯斯文文的大人了,和他大哥哥一样!同时,老妇人回忆着从前有些从冒家庄传来关于嗣父嗣母近来虐待三儿的消息一定是事实!这样冷的天气,三儿子身上恐怕不是穿着那绸的衣服了!老妇人素来没有进过县城,她听得人们说她的三儿子在比如皋更热闹的南通县城读书,她便玄想了关于县城奇异等等的故事!

在二爹去了以后,我们的老妇人便愈加地悬念了她的三儿子。固然,她也时常去想到她别的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但她总没有比悬念三儿子更甚。实在的,近来在睡梦中,老妇人都时常想她的三儿呢!

残冬来了!北风呼呼地刮着伸在空中脱了叶儿的树条,死灰色的云布在空中,雪花霏霏地落了下来。天气是这样地严寒着,差不多鼻涕淋在唇上便要凝成了冰!因为四女儿明年要出嫁了!老妇人冻硬了两手为女儿去缝嫁裳,嘴里不住地在说着什么,指示裁缝应当要如何地去剪裁衣服的形式。

差不多是夜间了。店里已经点了两盏煤油灯,黯然的光辉照在室内,裁缝们正在收拾他们的什物,预备停止他们的工作。老妇人拿下那副专为缝衣服而用化了二角钱买来的玻璃眼镜儿,举头望了望门外,不觉已成了雪的世界了。因为是雪天,店里是很冷寂的。除了弓背的老头儿与衣服已破烂的孩子,来光顾一个铜子儿水烟,或是两个铜子儿煤油以外,显然没有什么其他的生意。即是几个铜子水烟和煤油的生意,也不大有。

裁缝们在用着晚餐,老妇人跑到店里来,因为太疲倦了吧?她吸起水烟来,默默地看着老丈夫的的托托的打着算盘。

店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和风一同走进屋内来,因为风很大,几乎熄灭了柜台上的那盏油灯。老妇人抬起头来,想看清楚了是个什么样的主顾。但在黯然的灯光之下,并不能十分的看得那样清楚,而且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目力也有些不健全了。只仿佛地,有一个人,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只看见他身上满堆了雪花,显映在黯然的光芒之中。及到这人彳亍走到台前,因为寒冷,这人的牙齿因打战而发出的的声音,从不十分清楚的声音中,这人好像唤老妇人:“妈……妈……”随着有些呜咽的声音送来。老妇人有些惊奇,立了起来,倾斜着她的身体,穿过了凄黯的灯光望去。

“你……你是三儿吗?”

“是……的。”那人放声大哭了。

老妇人不觉心头一酸,老眼中洒下了枯涩的泪,踯踯躅躅的走到柜台外面去。老丈夫也似乎惊觉了,停止了的的托托的算盘珠,举起头来定住了两眼,沉怒的面孔好像阎君!脸色渐渐地发青,而颤动着下颔和唇边,短胡子有些滑稽而又有些颓然。

“儿呀……别要哭吧。”老妇人自己却哭起来了。

在晞微的灯光之下,站立了一个面色惨白颊颧高起,下颔尖痩的青年。他不像从前老妇人离开冒家庄时所见的三儿子!要不是老妇人心中时常想念三儿,和三儿叫她妈妈,那恐怕她已不能记忆她有个这样萧瑟的三儿了!老妇人抹了抹三儿衣服上的雪花,但是雪花已经凝结在衣服上,一件棉袍已经冻得硬硬的,这,更其动了老妇人的心,凄然的说道:

“儿呀!到台里面来换衣服吧。”这句话是颤抖的,显然是含着了血泪。也的确,从她眼光中看来,三儿是个大人了。

老丈夫跑来看了看三儿子的面孔,顺便打量了三儿子身上的衣服,三儿子叫了他声爸爸他并没有回答,颓丧地又坐到柜台里面去,沉怒的面孔像阎君!

老妇人叫四女儿拿了她父亲的棉袍来换下了三儿子身上的那件雪袍。雪袍是粗布的,肩上已经破了个洞,老妇人想起五六年前三儿子是穿的绸马褂呀……

“儿呀!你为什么这几年来不想到你的母亲?”老妇人断断续续地说着,显然她是异常的悲伤了!

三儿只是呜咽,虽然换去了雪的棉袍,在用热水洗着冰了的脚,而身体的打战依然使牙齿发出的的声音。

阎君似的老父亲,有些忍耐不住了,他捧住了水烟台,开始说道:

“是你嗣父要你回来的吗?”

“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回来?”父亲的声音有些可怕了。

三儿并没有回话,只是呜咽着。老妇人给了三儿子一双袜子,移坐在三儿子的近旁。

“儿呀!你说吧,你嗣父怎样虐待你……”老妇人枯涩的泪眼,瞧着三儿子尖瘦的面庞,越看越有些凄然,美丽活泼的三儿,现在却是如此的颓废。三儿子依然没有回话,呜咽着。

“说呀!你为什么回来的?”老父亲把水烟台重重的摆在桌上。

“是……因为学费问题,嗣父明年不给学费与我了……”儿子呜咽地说着,他流着苦泪,这大概是一半为着他近来痛苦的遭遇,一半是为着五六年以来没有看见亲生的父母有些感伤吧?三儿子的弟弟,四姐,五妹,都充塞在店堂,默然地立着,来看他们久别的兄弟。

“不给你的学费,你就回来吗?”老父亲总是那样的凛然,坚硬。

“是的……我想请父亲和嗣父商量,我只要师范毕了业……”

“这可是不成,”老父亲不住地摇着头,“他不给学费,你就不进学堂,他要你回来,总不好说这句话!”

“……”三儿子默然了一回儿,“父亲!学堂我是要进的,不得他的财产倒可以。”

“哑!”老父亲的两眼睁大了,“不得他的财产倒可以吗?哼哼?我家里儿子很多,养不起,……”老父亲又摇着头,青色的面孔渐渐地变成了死灰的,下颔和唇边更其颤动起来。

老妇人只是默然,看着他们父子的谈话,不觉深深的叹了口气,叫四女儿赶快拿夜饭来吃。

吃夜饭的时候,他们父母兄弟姊妹七人同桌,小弟弟和妹妹们不时地用着灵活的小眼望他们好久没见面色惨淡而痩弱的哥哥,因为他穿了过大不适体的父亲的棉袍,更显得颓废了!凄然的灯光照在桌上,老父亲总是那副沉怒的面孔,表现他是一个很爱钱财而贪利的乡下商人——这副面孔也许对于欠了他的店账无法偿还是常如此的——老妇人是惨然神伤,不时地将菜给她的三儿子吃。老实说:煤油灯光下桌的四周,是一幅凄惨的图画。

差不多夜饭快要吃完了。颓废的三儿吃吃的说道:

“父亲!我……决不是爱钱财,我是要读书,……只要我继续进师范读书,谁的家财我也不要……”

“唔?……”老父亲用沉怒的眼光看了看三儿,并没有回答什么,丢下了筷子到钱桌上去了。

老妇人默然,她没有计划,她只知悲伤,她不知应当如何来答覆她的三儿,和怎样劝解她的老丈夫。

谁也说老妇人是一个有福分的人,有钱,有儿女,但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们的老妇人是很苦痛的。她不是为着别的,就是为着儿女,差不多她没有一个时间不是为着儿女。例如她想起了大儿子的孙女儿,便也想起了二儿子的孙子,也想起了三儿子的未婚妻……。大女儿送了她一件好吃的东西,她从没有吃,不是送给二女儿去,便是送给大儿子……。她的儿女很多,而不是住在一个地方,她都是从张三李四那里去探访关于她儿女的消息,而且是要知道那样的详细。她很有钱,那是不错的;但这些都是丈夫的,儿子的,女儿的,她自己实在没有一个钱。终年的,我们没有看见老妇人有件什么新的衣服,都是破的,烂的,旧的,她和那些种田主的田而过活的农妇们差不多!虽然她每天的生活,都离不了洗衣服,缝衣服,补衣服,这些,却都是为的儿女呀,丈夫呀!老妇人的职务,好像自己就承认女子是为丈夫与儿女而生活的——也许这不独是老妇人,中国社会中有好多女子就是如此去计划着她的生活的。

总之:老妇人总算是看见了她的三儿子了!总算是看见了她五六年以来没有看见的三儿子了!老妇人差不多原是为了丈夫与儿女而生活的,她现在看了她流着眼泪的三儿子,看了她面孔尖瘦和五六年以前大不相同的三儿子,……她流着眼泪,她心中惴惴,一直地,一直地从裁缝去后,三儿子睡了觉,而自己反覆地辗转于**到天亮!

窠里的鸡儿已叫起来了。没有窗子的暗房内,已经从门缝里透进一点亮光,照习惯,她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是天亮,她照平常一样,起来执行她为丈夫,为儿女而生活的义务。或许是,今天比往日起身得还要早些。

老妇人起来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女,依然在温暖的被窝中做他们甜蜜的梦。老妇人轻轻地开了门——她恐怕惊醒她所心爱的他们——一阵冷风打了进来,并且吹起了地上的雪花。已不在飞扬雪花了,不过,天空还是那副愁怨的面孔。

这是很习惯很习惯了的功课,老妇人活了五十六七年差不多有三十多年是如此去做的:烧汤,煮早饭,烹茶,冲鸡蛋……以准备着她儿女和丈夫醒来以后的便利。今天,老妇人她却多了一项工作,她多冲了二个鸡蛋,偷偷地没有给她的丈夫知道,也没有给她别的儿女知道,送给她的三儿子去吃了。三儿子是愁眉深锁的,他见了他老母亲如此的慈爱,显然地今晨的母亲比昨晚灯光下的母亲,更其是苍老而凄然了!不觉眼中又润涩着眼泪。他想!现在嗣父因为继承财产的问题,对他是那样的刻毒,嗣母是那样的欺侮他,父亲是这样的吝啬,现在——现在只有母亲呀!只有慈爱的母亲呀!

儿女们都已先后的起来,假使不是雪天,那太阳已快到正午了。他们用过了早餐,女儿们梳了光光的头——不像乡下人,不,不是她母亲那样的,是小姐样的——儿子们又拿来了很多换下来的衬衣,丢在洗衣盆里——这,这是给与他们母亲的工作。

老丈夫也起来了。他洗过脸,吃了鸡蛋,叫五儿子从厨房里正在和母亲谈话的三儿唤来。在白光之下的三儿,较在灯光下的三儿,更其黯然了。

“三儿,我和你说,”老父亲两手捧了烟台,沉怒着两只眼睛,颓然着胡须,“你回去,天好了,我再和你的嗣父说……”

“今天回去吗?”老妇人站在店门口。

“怎么?”老丈夫移转了沉怒的面孔对着老妇人,胡子动了几动,“快要过年了!他不能在这里过年……”

“今天下雪,明天……”老妇人说。

“……”沉静了一会儿老丈夫说,“那末,明天吧,他的棉袍赶快熏干了它。”

三儿子默然,在很冷酷而有威严的父亲之前他简直不敢说话。

老妇人叹了口气,拭了拭脸上的眼泪。她奉命唯谨,多了一项工作,用火炉熏三儿子的雪袍——往日这个时候是要代儿女洗换下来的衣服的。

因为快要过年,为四小姐做嫁裳的裁缝明年才来,三儿子的雪袍熏干以后,老妇人和四小姐缝补起来。费了三个钟头的工夫,布棉袍又罩在三儿子的身上了。老妇人用眼光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她修好了的那个肩上的补缝——好像五六年前看三儿子的绸马褂一样地看着。

今天因为老妇人加了工作,所以午饭迟了一个多钟头。为了这,老丈夫曾发了一次雷霆大怒。但是,不能不使老妇人迟疑了,午饭的时候,失去了她的三儿子。儿子,女儿,在所有的七间小房子里找遍了,甚且找到竹园里,并没有看见三儿子。老妇人不觉悬然,流着伤心的眼泪,不愿意再去吃饭了。小兄弟四姊姊也不觉有些凄然,尤其是五妹妹,她简直明眸里滢晶着泪水。只有老丈夫他是若无其事似的,努力的吃着饭,淡然的说了一声:

“他——大概回去了。”

但老妇人心头总是惴惴的,这件事简直是给与她的一个重大打击,差不多的,她没有一个时间不在想念着三儿。

事实便是这样,自从那天起,就失去了三儿子的消息。老妇人从店里偷来了两百个铜子儿,请了一位农夫,到嗣父家去询问三儿子,结果,那农夫回来说道:“的确地,他的嗣父不知道!”老丈夫总是那样的冷酷,他见着老妇人一天天苍老,憔悴,他很愕然的说道:

“咜!为了儿子,如此的怔心?他是二爹的儿子啦!你别要做梦吧!你看他跑到那里去?”

时间那是过得很快的,不久是过年了。过年,老丈夫是很幸福的,他在老妇人前面夸奖他由冒家庄迁来郭家塘营业的计划那是很对的,去年赚了二千多的洋钱。儿女也很欣然,在堂房里斗纸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忘去了他们失踪的三哥哥了——只有老妇人,她记念着三儿,简直病了起来!她在祖宗的前面,焚香,磕头,默祷着他的三儿子快点回来。

旧历的正月间,我们老中国的习惯,是要宴会的。那时,老妇人的儿子,女儿,儿女的儿女,媳妇的父母,都来了。七间窄小的屋简直充塞不下了。这当然是老妇人很欢喜的时候,她得看见了由她肚子里而出来的儿女,不过这个时候她却忙得不了,要办菜,要招待……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是苦了。而且,今年又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三儿子了。往年虽然也有想念三儿子的时候,那只是昙花一现,今年可不同了,为的是三儿子失踪了!

正月间的宴会,老妇人忙了三天,客渐渐地散去了。只有大女儿和三女儿没有到丈夫家去——因为她们要帮忙四小姐的嫁裳。因了这个,老妇人得有机会和她的女儿们谈及她的三儿子了。

冬天的阳光那是很可爱的,从东南角上射进老妇人的堂庭,老妇人的女儿们都坐在堂庭晒太阳,一面在做她们嫁裳的活计。老妇人指示了裁缝的剪裁以后,便也到堂庭来。起初不知她们是说的什么,后来她们渐渐地说到三儿子。

“……不知到那里去了吗?”三女儿说,“我们还不知道呢。”

“哦!不要说吧,”大女儿摆下手中的手炉,因为她现在做了太太,老妇人是不要她做针线的,她眯睎着眼睛说道,“冬月二十七他到我家里去借十块钱,没有借给他,唉!真愧人!身上那样一件破袍子,在雪天,跑到街上去……”

“在你家的吗?”老妇人很注意地问,“哦!不错,那是从这里去的,身上的袍子是我补的呀……”

“在我家里的,”大女儿很不高兴的说,“没有吃饭就跑掉了。”

“到那里去的?……”老妇人又问。

“那——可是不知道,老太太。”大女儿用着仆人常叫她的口气,来叫她的老母亲。

这样,又沉默下去,三女儿也不再讲话。

三儿子失踪以后,这算是第一次,老妇人从大女儿口中得来了关于三儿子消息。自后一直到正月半,到二月初一,到四女儿出嫁,总没有再得着关于三儿子的消息,而她的丈夫,儿子,……都不感着三儿子的失踪是一回什么大事!

四女儿出嫁以后,老妇人便感着家中的空虚。老实说:她老人家愈到老年便愈想着儿女。虽然她也从到江南去卖猪的客人,那里得来关于他三儿子的消息,说她的三儿子在江南做教习,在那里是很好的,可是谁知道这不是猪客人的谎话呢?不过老妇人她也就请那位猪客人,要是再看见她的三儿子时就要他回来,在家里都比在江南好——江南,呀!那是多远的地方!然而,那位猪客人自后便不再来了。

老妇人从大儿子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是说在江南。老妇人要大儿子到江南去找回他来,大儿子却壮严着面孔,说出官话:

“找他回来干吗?”

老妇人知道三儿子在江南那是很的确了。她也就很关心于到江南去的人们,贩鸡的刘扣,贩猪的杨傻子,贩菜的……只要她听到郭家塘有人到江南去,她便托咐他们找三儿子的事务。到江南去的客人,他们也很愿意老妇人的托咐,因为如此,他们便可以在店堂里多吸几口水烟。

夏天已经来了,天气炎热起来,下午的时候,因为老妇人家的店门是东向的,反背了日光,加以店门外面有一棵大树,乡下人都在这里休息着。在这许多乡下人的中间,有一个人,矮矮的身材,很壮健地,格子布的短衫挂在肩上,带着一个金戒指的左手拿了一把洋伞,说起话来口里露出一个金牙齿,在这里要补述一句,在群人中只有他是没有辫子的。他正在和一个有辫子的老头儿谈着什么买卖。

“我不信你,”那老头儿送过烟台给他,把花白的辫子围在头上,“这趟猪至少也赚得八十块大洋。”

“说谎是个孙儿,”那矮子吹了吹烟灰,“这趟真倒霉。”

“不要理他,”又一个有辫子的大汉,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儿,“他是傻子——杨傻子!”

于是一群的乡下人都笑起来了。

老妇人听得外边有人说杨傻子,忙跑出来了。

“老太,”那个大汉说,“天气很热,这里坐坐。”

我们的老妇人好似没有听到,她一眼只望在杨傻子的身上。

“杨傻子!你是从江南回来吗?”老妇人说。

“是的,老太。”杨傻子笑嬉嬉地露出他的金牙齿。

“你看见我的三儿子吗?”

“哦!你家三少爷吗?”杨傻子傻里傻气的说,一群乡下人都笑了起来,“看见的,看见的,他面孔上有个大疤。”

“是的,是的,”老妇人很惊讶的说,“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在上海。”

“你为什么不拉他回来?他现在做什么事?”

“他呀,哼哼,我不说……”

“你说,不要紧的。”

“哼哼!我说了老太要打我。”

“不,不,你说……”

“他呀!……我在十六铺看见他,他身上穿了一件破烂的长衫,面孔瘦的难看得很,好像是一个吃鸦片的,……大概总在讨饭了。”

“讨饭?”老妇人有些不高兴了!憔悴的面孔更其青灰起来。

“……”杨傻子他没有再讲话,不过他记起了老妇人从前曾告诉他——三儿子脸上有个大疤。

老妇人不高兴得很,彳彳亍亍的回到店里去了。

老妇人为了儿女们,增加了她的老态。而她的老丈夫,比她还要老得许多,他素来有淋血症,现在却更其的利害。他比从前更痩,病倒在**,喘气而呻吟!因为老丈夫有病,儿子们又是很小的(四儿子与五儿子),今年的生意是不好得很,一年的结账是没有赚了钱!但老丈夫富有商人经验的雄心并没有死,他主张再来实行他的移店政策。

所以老妇人的杂货店,在杨家桥是首屈一指的大店。

可惜得很,我们老妇人的老丈夫,无论他对于商业有如何的大经验,而他残弱的身体总不会好起来,在移到杨家桥的一个月以后,他老人家的病剧烈起来。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三儿了!他要二女婿到二爹那里去交涉,请人到上海找去,无论如何,死的也好,活的也好,他要他的三儿子。老妇人是喜出望外了!她拿出了她四十年以来的积蓄——五十二元——给了她的二女婿,要他和二爹一同到上海找她儿子去。

那是很可怜的,在二爹和二女婿到上海去后的第三天,我们面孔沉怒似阎君的老父亲,别了人世到九泉之下去了。老妇人悲痛得晕去了几次!

老丈夫“二七”的时候,二爹和二女婿回来了,只没有看见三儿子!他们的回话是:“没有看见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老丈夫死后,老妇人的生活更其凄然!而两个儿子一位小姑娘的婚事,完全交给了她去负担。

杨家桥的杂货店由老妇人的四儿子与五儿子继续办了下去。但他们的年龄很小,老妇人总有些不放心,她时常叹气说道:

“唉!要是三儿还在的话,也可在店里照管照管!”

老妇人从前受老丈夫的叱咤,现在受她小儿子的叱咤!她是为了儿女而生活的,她很能忍耐。

老妇人的店搬来杨家桥已四年了,差不多所有的人已不再记忆老妇人的三儿子了!只有老妇人她记在心里,她没有想起她自己头发已经花白,两眼已经有些眯睎,两足已失去自主的能力,快要……

有人说:老妇人的三儿子在外做了暴徒,给官老爷捉去杀了头……但是老妇人总是想念着她的三儿子,她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的三儿子……好像,别的儿女她都尽了义务,只有三儿子她没有尽义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