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一早,玉华离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记旅舍去执行任务,只走到半路,就听说昨晚突击检查,从德记抓了许多人,暗自叫声:“坏了!”又匆匆回头。大林听见这消息更加紧张,对玉华说:“设法通知小林暂时躲一躲。”又说,“我三天后再来。”五分钟后,他离开进士第赶出城去。

玉华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么大事,她是个相当沉着的人,和往时一样吃完早餐就上学校,外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上课钟还没响过,和平时一样,学生都在校园里活动。她无意中遇见那德记旅舍老板娘的女儿,想起大林委托的事,便把她拉过一边,问起昨晚突击检查的事。

那天真女孩学她娘口气说:“闹来闹去,还不是为个钱字。”玉华问:“怎么说的?”小女孩道:“什么事也没有,各罚大洋三元就放啦。”说着又咯咯地笑,“听娘说,有些客人损失很大,有个从禾市来姓黄的客人,身上带的钱全给搜走,现在连吃饭也成问题哩。”玉华注意地倾听着。“说是来找亲戚的。对人挺和气,就是运气不好,亲戚没找到旅费倒叫人抢了。”说着,上课钟已响,学生们纷纷赶进课堂,玉华知道那个人无事略为安心,可惜大林已经走了,她一时又无法通知他。

早饭后,老黄又在东大街十八号出现,他是去打听消息,顺便对昨晚的事打个招呼。大街上很热闹,来往的大都是东门外的农村妇女。她们挑着柴草、农副产品,罗列在街道两侧空地上,等候买主。店铺都开了,生意却很清淡,农民在自己挑来的农副产品卖出前,是没有现款买所需东西的。不过,街上谣言却很多,人们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论,说省城非常吃紧,又有一支红军从中央苏区打过来,中央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那支红军现在已打到离刺州二百里地区,随时都有打进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维国连日在调兵遣将。大家都在说:“看来又要拉夫啦。”老黄心想:“怪不得进城的尽是妇女。”

他到十八号去,那个光头黑面的少年不在,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在掌管店务。他照样买了包红锡包,想打听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妇女只说了声:“有事出去了。”便招呼别的主顾去了。他在那儿周旋了好一会儿,不得要领地又回旅舍。

他以为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关系,也许他是到什么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样买了包红锡包,那中年妇女也不在,换来个五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他又向他问起那少年,店老板倒还和气,只是说:“有事下乡去哪。”老黄有点失望:“什么时候回来?”店老板摇摇头。老黄回到德记问女店主,他的亲戚来过没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样,时刻在等他,就是没见人来。”

老黄起了狐疑,他想,他这次来的任务急迫,论理关系已接上了,该有人来找,为什么等了这一天,走了两趟,还没点动静?他回到房里,躺在**,抽着烟卷,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许他迟到了,引起怀疑;也许是昨晚客栈出了事,引起怀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关系,他该怎么办?他现在是身无分文,靠那好心肠的女店主借钱度日。时局紧张,一个人待在这儿什么事不会发生?一时也焦急起来。

他忽又想起临走时,市委书记曾对他叮嘱过:“要记住,你去的地方,是个白色恐怖非常厉害的地方。在那儿坚持工作的同志,都是双手提着人头过日子。接关系时,也许不会像平常那样,因此千万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难就给组织写信。”他反问自己: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难时候?为什么不给市委写封信呢?论理在他安全抵达目的地后,也该给组织打个招呼。因此,他便到柜台上,向女店主借用笔墨,并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笺。

半小时后,他把信写好了,信上说:“……此间货源奇缺,而采购者极多,常有抢购现象发生。弟因交通故障,来迟一天,货主借故拒交欠货,且避而不见,只得暂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听候解决。只与货主原约如期交货,货主今拒不见面,交涉无门,使弟进退两难。见信务速函货主,促其履行诺言,以守商誉,亦免弟空手而归。至切!至切!”他把信反复推敲一番,认为相当妥善了才去付邮。

但他也没有放弃机会去找关系,每天还是上十八号去买红锡包。只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见面……

大林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才回城。

玉华还没回家,小冬上学去了,因此进士第内异常清静寂寥。玉华娘听陈妈说“林先生来啦”,认为是个时机。这个因丈夫是个读书人,一向被尊称为先生娘的老年人,许多时日来就想找大林单独谈一次话,解决有关他和玉华的婚事问题。他们接触虽多,总有玉华在旁,她怕玉华骂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畅所欲言,表达一番心意,有许多想说的话都闷在心里。难得有这样机会,她和大林单独在一起,因此她便摸进书房,并对大林说:“阿林呀阿林,我们这座院子少了你一个,就像空了半边屋。”大林笑着说:“是伯母过分宠爱。”玉华娘道:“说真的,我们家就是少了个男人,要是你能搬过来……”大林还没全理会她的意思,开口说:“我现在不就是把它当自己的家吗?”玉华娘一阵高兴:“你也这样想就好哪。”又进一步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你该成家立业啦,玉华也该有个丈夫,你说是不是?许久来,我就想单独找你谈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开口,“你们要好了许多年吧?”

这个突然袭击使大林大感狼狈,面红着。玉华娘却很得意,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玉华今年是二十九岁,你的年纪?”大林说:“也是二十九!”玉华娘表示满意:“不正好?说真的,在没有知道你们已经要好时,我真担忧呀,一个二十九岁姑娘还没有婆家那还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样,不反对。不过自由来自由去,总得有个结果,不能一辈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聪明,人也不太难看,不怕没人要,过去要讨亲事的人可多哩,门槛也快给踩断,都叫她回绝,现在也还有许多人想来说亲;我担心的是人家笑话,俗语说:人言可畏。这些年来外面说的怪话,三进大屋也装不完呀,什么独身主义呀,什么同**呀,什么白虎星呀。背着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过多少眼泪,她呢,却一点不在乎……”说着说着,她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泪水也掉了。

这时忽见陈妈带着小林匆匆进来,小林见面就说:“阿林,怎么现在才回?”大林知道有要紧事,对玉华娘说:“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话以后再谈吧?”玉华娘有点不舒畅:“又被小林岔断!”还是起身告辞。小林汇报了德记被搜查和这几天来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给他。大林把信打开,是一封普通商业来往信件,他略为看过之后,便跑到对面客房去,用茶水涂抹着信背,于是出现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黄同志业于十九日抵达你处,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时间迟了一天。他现住东大街第一巷德记旅舍,苦于无法与你们联系。信到之日,务速与之联系,协助其转移至安全地点,以利工作开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复地读了几遍,点上火烧掉,才又回到书房。他兴奋地对小林说:“现在情况已闹清楚,老黄是自己人,你现在就到德记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现在就把他带到这儿来。”大林对这年轻性急的同志带着批评口气说道:“你忙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哩。你到德记去找他,对他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了,正在等你。一听你说,他一定会跟你走,你就把他带到清源村口大榕树下,那儿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小林受了批评倒没有什么,他很了解这位领导同志的脾气。他默默地记住这一段话,正待出门,忽又记起:“玉华同志告诉我,老黄同志带来的路费全给派出所搜去,这几天的吃住还欠着哩。”大林从身上拿出五块银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来的同志为难。”

小林走后,大林便进内室去向玉华娘告辞,玉华娘吃惊道:“玉华还没回你就走?”大林道:“请伯母转达一声,过三几天我再来。”玉华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说:“看你这样东奔西跑的,连饭也不吃就走。下次来,可记住把行李搬来。”大林笑了笑:“谢谢伯母。”便伸着那又长又健实的腿,匆匆地走出进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离城十里地的清源乡。

清源是个侨乡,却是个穷侨乡。全乡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壮男人出洋谋生。因此这乡有三多,守活寡妇女多,老头幼孩多,童养媳多。男人出洋虽也被称为“番客”,但不是去当“头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数人每年只寄两次侨汇,逢年过节才有;光景差点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侨汇,也有几年才寄一次的。乡里土地不多且多贫瘠,要依靠土地是无法为生的,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谋生的原因。

留在乡里的妇女大都非常勤劳,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侨汇多、家景好些的,还得做些手艺贴补家用。侨汇少或侨汇断绝的,大都到外乡去当短工找家用。因此这乡妇女又个个是身强力壮,一条扁担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劳动力。

这乡盛行养童养媳,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童养媳,她们从更穷困的乡村买了三五岁的幼女来养,到了十四五岁就草草成亲。这些年轻妇女和丈夫拜过天地,共同过日子不上一年半载,丈夫就到南洋去。幸运的三五年回来一次,也有十年八年才回来一次,更多是渺无音讯,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因此大多数妇女都在守活寡。

妇女们有苦无处申,只能去找其他寄托,乡里盛行“关三姑”“关太子”“找神明”各种迷信玩意。大多年轻妇女都纠合志同道合的结成“姊妹会”,有因丈夫回乡不愿同房而自杀,有因亲人离家日久,音信全无,感叹长日难过,集体投江自杀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自从党组织在这儿开展活动后,情况就有了改变,不少妇女参加了组织,极端封建反动的姊妹会,在活动时候也有了新的内容。经过一番经营,慢慢地也成为党组织的一个秘密据点。

大林进清源乡,习惯地不从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树旁就有一条小路,转进小路,通过一片龙眼林,在一间独家寡屋前停住。这农户有一只脱毛老狗,平时除了吃喝外,大都蜷卧在泥地上闭目养神,每遇有陌生来客,也会抬头懒慵慵地吠叫两声,算是提醒主人注意。这时,它见有生人到来,像在例行公事似的,睁开昏花老眼,有气无力地对大林吠叫两声,又埋头养神去了。

听见狗吠声,从屋里走出一个竹竿型的中年妇女,问了声:“谁呀?”一见大林又笑着说:“是阿林,老六还没回来哩。”大林说:“没关系,我有别的事来的。”一直伸着长腿朝里屋走。他们到了堂屋,那中年妇女要打水给大林抹面,大林却说:“大嫂,别忙,先帮我做点事好吗?”那中年妇女笑道:“你什么时候叫我,我没答应过?”大林连忙道:“大嫂说得有理,我把话说过哩。”中年妇女从灶间又搬出水壶茶碗。大林说:“请你到村口大榕树下等两个人。”

这中年妇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了解蔡老六一样,是了解大林的。从前陈鸿来过他们家,每次来总要关在房里和老六谈到深夜,匆匆过了一夜又回去。当时她还不知道陈鸿和老六是个什么关系、在干什么,她习惯于过小媳妇日子,对男人的事从不过问,只是心中疑惑。后来城里贞节坊上挂了陈鸿的首级示众,说他是共产党要人,才明白陈鸿是个什么样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干什么了。陈鸿牺牲了,却来了个大林,看他的行动和陈鸿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陈鸿,也敬重代替陈鸿的人,听见有什么吩咐,总是卖力去做。

听完吩咐她走进卧室,围了腰兜,披上头巾,边出房边问:“那两个人我认识吗?”大林道:“有一个是你认识的,就是那个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对,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齐齐,说声:“我知道啦。”正待出门,大林又把她叫回头,低声叮嘱:“见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带来见我,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们后面有没长‘尾巴’。不管有无,马上来通知我。”玉蒜点头道:“我知道。”大林又道:“可不能大意。”玉蒜笑笑,顺手挽只竹篮,里面还有半篮子晒干了的荷兰豆,匆匆出门。

小林离开进士第,径投第一巷德记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马上就找到老黄。老黄正待出门,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处乱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号。他估计给市委的信已经寄到,也可能有复信,他想去打听打听消息。可说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他高兴地伸出手,热烈地和他握着。

小林有点内疚,很不自然,老黄请他坐,他不坐,只说:“真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些日子。”老黄心中有数,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兴奋,说:“不干你事,你们有困难,我知道。”小林又低声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正在等你。”老黄心急道:“什么时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说:“现在就去。”老黄立即答应了。说着,他就赶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从口袋里摸出那五块大洋:“你的亲戚叫我把这点钱带给你,好付清房租伙食。”老黄笑道:“你们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话。

老黄把行李收拾好,带着钱出去。女店主见他满面笑容,也替他高兴,问:“亲戚找到?”老黄道:“找到啦,找到啦,刚从省城回来,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谢老板娘,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女店主道:“我说过,凡住过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难我不帮忙谁帮忙?”又低声问:“你的亲戚就是这个在东大街开杂货铺的?为什么不早说,我们是隔街邻居。”老黄道:“不是他,是我托他代找的。”他把欠账结清,又回到房间提行李,对小林说:“走吧!”女店主还特别送出门,反复叮嘱:“你先生,找到亲戚,可不要忘记我们,常常来走动。”她的善良德行留给老黄深刻印象。

小林带着老黄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过大街,不必经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口。这座城池原有一道坚固的、高可三丈、宽一丈的石墙,据说当年是为抵御从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筑的。现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经常来往的是一个城墙缺口。首先发现这个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农民,他们贪图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门口中央军的检查盘问,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也成为一条半公开的通道。

老黄还是石匠打扮,小林却是普通农家打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迅速地通过横街小巷,走了约半小时,才到达城墙边。小林机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张后望,没情况,招招手,老黄也上去。过了城墙缺口,沿着护城河,又过了一道独木桥,进入城郊一座村庄。小林松了口气,站住,抹去额前汗珠,老黄快步上前,和他并排着走,小林这时才放心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们就把脚步放慢。小林不但对老黄表示特别亲热,而且话也多了。他对老黄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黄同志,你不会怪我吗?我一直有意躲开,不见你。对一个上级派来的同志,我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可是,没办法……”他把手一摆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这儿情形很坏,出了大叛徒,陈鸿同志被杀,许多同志被捕,关在牢里,反革命满天飞,我们不能不小心谨慎呀!”老黄一点也不责备他,还点头称许:“你们做得很好、很对,为了党的安全、革命利益,我们随时随刻都要对敌人提高警惕。”

小林还觉得解释欠充分,又补充道:“我们也很急呀,从十五号起就等着。可是你到十九号才到,时间不对。后来又听说德记出了事,德昌同志告诉我不能接……”老黄道:“这样决定完全对!”又问,“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德昌同志?”小林点头道:“我想是。”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老黄对这个年轻同志的兴趣逐渐在增加,他觉得他机警、灵活、亲切而又坚定。忽然问道:“小同志你叫什么呀?”小林道:“同志们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老黄问:“小林同志,我可以问你,今年有多大年纪?”小林笑道:“上级要问,什么都可以——今年十七哩。”老黄问:“读过几年书?”小林道:“穷人可没读书运气,只读完小学就失学哩。”老黄问:“父母都还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说:“我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从小跟伯父长大,那间小杂货铺就是伯父开的,叫我在铺里帮忙。组织上说,就利用那铺子做个联络站吧,叫我好好地干。”老黄道:“我见过你伯父和伯母,是两个和气的人。他们知道你在为革命工作?”小林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对他们什么都没说。亲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总得有个内外。”

老黄点头称是,又问:“他们不同情革命吗?”小林摇头:“穷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老黄说:“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们的觉悟。”又说:“你现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志也这样说,就是不痛快!”老黄问:“为什么你觉得不痛快?”小林说:“事情不多。”老黄道:“可是很重要。”小林点头承认。老黄又说:“干革命不能光求痛快。”小林不表示什么。老黄忽又问道:“你现在已经是党员?”小林双颊涨红:“还早啦,只是个共青团员。”老黄说:“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内心得意,却故意指了指前方:“走过这村庄,还有一半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红屋绿野的村庄。约有三四百户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红砖瓦盖成,连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绿菜地,正像绿叶扶持着红花。走进村庄不远,就看见一条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间店铺,铺头不大,各种日常必需品倒还齐备。还有不少洋货,看来是华侨私带回国的。

小林带着老黄大摇大摆地走过街,还频频和人打招呼,老黄低声问:“这儿没有驻军?”小林放声笑道:“除了城市,中央军什么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几百人才敢动。”接着,他又说了个故事:“有次周维国派了几名便衣到这儿来,几个日夜没见回去。后来派人来追查,才在粪坑里发现。原来,有人把他们当肥料淹到粪坑里哩。”

老黄对这个故事感到兴趣,他注意地听着,又问:“是谁干的?”小林扬扬得意地说:“国民党反动派说是共产党干的,老百姓却说是土匪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谁也闹不清。我问大林同志,他也只笑笑……”老黄问:“谁是大林同志?”小林吃惊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志呀!”老黄点点头。小林又指了指前头:“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们就抵达一道渡口。

一条白浪滔滔的大江横在他们面前,那江面约有一里来宽,迎面扑来阵阵带咸水味的海风,老黄指着它问:“这就是闻名的桐江?”小林点头道:“就是。从这儿可以通到大海。”

从这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作为维系两岸交通的工具。摆渡人就住在对岸岸边的茅屋里,只有公孙两个。老艄公年近六十,维持古风习惯,头上缠着小辫子,下身穿条渔家常穿的宽裤脚靛青色的灯笼裤,一面络腮胡,面呈古铜色,双眼如铜铃。那孙女儿,只有十五六,圆胖的面孔,一对大眼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却剃着两道长长细细的柳叶眉,垂着一条乌金发黑、又粗又长、结着大红丝线的辫子。茁壮高大,看来是个早熟姑娘。她声音洪亮,粗野、泼辣,而对人却又极亲切、甜蜜,尽见她在对过渡的人问好,一会儿说:“三叔,进城回来哪。”一会儿又对另一个妇女说:“五婶,你买了些什么回来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帮你提一提?”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后偷偷议论的:“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亲的把门槛踩断。”

小林带着老黄上渡船,那阿玉一见他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姓林的,你不用过去哪。”小林也很活跃,问:“为什么呀?”阿玉答:“你姑妈早进城啦。”小林道:“我找的是姑爹。”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进城啦。”小林道:“那我来找你。”阿玉问:“找我做什么?”小林嬉皮笑脸地说:“找你唱支……”说着就尖起嗓子:

池内莲花对对开,

大树不怕起风台;

你我相爱是应该,

别人闲言不理睬。

阿玉一听他唱的是这个,大发嗔娇追着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占老娘便宜。”大家却都在叫着:“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阿玉说:“丑死啦。”但当渡船摇晃着离开渡口,收住篙,鼓起双桨,却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两条臂膀有节奏地划动着双桨,双腿一前一后地挪动,随着咿呀作响的桨声,飘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声音唱着:

要吃鲜鱼在海边,

要交小妹在厝边;

出出入入都相见,

胜过牛郎织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伞圆又圆,

举上举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紧,

妹若不遮头会晕。

大家又是一声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认输,轻启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时你来我往,也唱了有十几支。不觉已摆到对岸,阿玉说:“姓林的,今天我没输过你。”小林也说:“对歌我不怕,下次再来。”阿玉说:“不要忘记叫你姑妈多教你几支,免得在这儿丢人。”说着,大笑。

上得岸后,老黄说:“这摆渡姑娘很有意思。”小林道:“每次我来,都得和她对歌。她喜欢的就是这个。”老黄道:“看来你们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说:“是自己人嘛。她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开玩笑,逗得多少人为她昏昏沉沉,六叔也为这件事批评过她。”老黄问:“那六叔又是谁?”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作姑妈的那个,我们现在就要到他那儿去。”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村子,绿荫处处,包围着星点似的农家小屋,老黄朝它一指:“什么地方?”小林道:“清源。我们已经到啦。”

村口的大榕树据说是棵风水树,相传已有五百年历史。过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气,上树捉鸟拆窠,自从有人跌死、传说它是棵神树后,便没人敢上去。因此在树上做窠的鸟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儿,像是挂着无数灯笼,鸟类成群结队,叫声连渡口也可听到。大榕树下,设有“福德正神”神龛,神龛前摆着几张石凳石桌,还有一摊凉粉摊。过往行人都很乐意在这儿歇歇,喝碗凉粉,透透气。

玉蒜在大榕树下已等了许久,她坐在石凳上,面对渡口,边剥荷兰豆,边和卖凉粉的老太婆谈家常。当她远远看见小林带着一个石匠打扮的人,从渡口边谈边走过来,后面也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跟踪,知道没事,收起活计就回去。一进门就对大林说:“阿林,人来啦,没事。”大林这时正和老六女儿红缎在谈话,一听说人来啦就起身告辞,却给玉蒜叫住:“要不要给你们做饭?”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们还要赶路。”他迅速地消失在龙眼林内。

当大林出现在榕树下,小林和老黄正在凉粉摊前喝凉粉,大林上前和他们招呼,老黄放下凉粉碗,三步作两步迎上前,和他紧紧拉着:“我是老黄。”大林也道:“我是德昌。”他们都用力握紧对方的手,没一个先放松,小林悄悄地站在一边,微笑着:“多亲热的同志呀!”他和他们一样激动。大林又说:“害你多等几天。”老黄微笑着:“提高警惕是应该的。”

小林喝完凉粉付了钱,挨过来低声问:“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没事啦,你回去吧。”小林又问:“你什么时候进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小林回身便走,他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老黄表示赞赏道:“是个好同志,机警负责!”大林笑笑,说:“我们也走?”老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