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特区扩大会议在青霞寺内紧张地举行着,与会的有老黄、三多、玉华、小许、大白、二白、老六、汪十五等人,在会议中忽然听说三福派人上山。老黄、三多连忙把他叫进去问有什么要事,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福哥叫我来通知,上下木出了大乱,许大头枪杀许大姑、许天雄,纵容匪兵抢劫许天雄家财,上下木一片混乱。”三多冷静地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老黄却十分忧虑:“看来问题不简单,许大头没有后台,断无此胆量,那后台可能就来自周维国方面。”他对三多说,“要做紧急应变准备,你带上一批人赶下去,接应三福,万一有事也好挡一挡。”当时三多带着三十多个人,如猛虎下山飞扑下去。

老黄正和大家就这事进行分析,各路山口守卫人员也纷纷派人来,说:“从为民镇那边有队伍出动,一路向上下木,一路向白龙圩,山上看得一清二楚。”老黄问:“人数有多少?”来人说:“也有一千多!”老黄大惊失色:“出动了这许多人马,又加上许大头那不寻常的行动,显然是对我有事!”又对二白说:“你赶快回大同去,把人马带过来,有多少带多少,也要一些给养。”老白也对二白说:“要快,一时来不及全部调齐,就分两批来。”老黄问:“还有人在家里主持?”老白道:“只有庆娘。”老黄很是沉吟,小许起身道:“我也回去,一面给你们输送人员给养,一面应付那边局面。”老黄始放了心,他说:“有你去,我放心。”

小许、二白走后,他们继续就这事进行讨论。过不了几小时,下下木方面已冲出三柱火光,接着枪声、炮声也远远地传来。大家说有火光冲起,一齐冲出古寺,一见情况如此,老黄跌足叫道:“迟了!”大家竞相观望,心情极为沉重,老白说:“我也下去!”老黄道:“如果敌人果然来了一千多,我们这点点实力要保住下下木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就不知道损失有多大。”会议开不下去了,都在议论这件事。

三多带着三十多人马直奔青霞山下,走到半路就听见枪炮声,又见从下下木方面升起三柱火光,心内明白,却不敢声张,只催促大家走快点。走着走着,已经入夜,下下木笼罩在夜色中,急剧的枪声没有了,只有零星枪声,而喧闹声则逐渐增加。他想一定是敌人进了村,在搜掠抢劫,三福他们又怎样呢?全军覆没了?被俘了?他相信不会,此人虽冒失大意,但路线熟识。他担心的倒是黄洛夫他们几个人,没有武装,路头不熟,又是书呆子。他也想起母亲和苦茶,苦茶身怀七八月身孕,行动不便,不知道逃出来没有,但这念头也仅闪动一下就过去。全村有几千人呀,他们的命运不比他一家人更重要?三十几个人、三十几颗愤怒和激动的心,都在跳着,却都一声不响,迅速地在赶路。

走不多远,在下下木方向枪炮声又连珠似的响了,三多心一震:又打起来了,而且打得这样激烈,难道还有我们的人在?没被消灭在反攻?对!在反攻呀,枪声是朝两个方向在响。“走!快点,我们的人在反攻了!”他大声叫着,走得比什么人都快。可是,不久,枪声又沉寂了,只有小炮在轰隆轰隆地响,在寂静、漆黑的山上可以看见炮弹落地的火花。他想:“我们败了,我们的人退下来了!”快,要快!他只有一个想头了。所有的打狗队员似乎也只有这样一个思想:“快,要快!”因此队伍就像飞一样地在前进着,前进着。

将近三更天,他们到了炭窑,听得前面有人声,三多低低吩咐:“把队伍散开,准备战斗!”大家立即就做了战斗准备,三多一人当先搜索前进,越走声音越明晰,听来是下下木口音,三多放了心:“是我们的人。”又继续前进。

终于,他和三福会合了。那三福一见他面,就哭不成声地扑在他肩上:“三多哥,我对不起你们!”三多心冷着,大势已去了,却只问:“小黄呢?”黄洛夫应声来了:“我们都在,报社同志向你报到。”三多道:“一路上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又问三福:“我们的人员损伤怎样?”三福道:“伤了十来个,大半冲出来了,还有一小部分人没下落。村里有一小部分群众随我们冲出来,大部分没冲出,不见伯母和苦茶嫂。我家里的和许多弟兄家里人,也没出来。”又说了他们反攻想抢救群众的事。

三多很感沉痛,没再问下去,只说:“在这儿集中了这许多人,万一敌人天亮时攻上来怎么办?”便对黄洛夫说:“小黄,由你负责,把这几百老弱带上青霞寺,老黄同志在那儿,武装人员全部留下。”又对三福说:“我们再来研究一下。”黄洛夫对大家宣布:“老乡们随我上山,那儿安全,又有吃住。”他连说了几遍,大家都高兴地答着:“有你们我们到哪儿都行。”黄洛夫把那布袋往肩上一扛,阿玉、红缎跟着他,沿山路上去,从村里冲出的老乡大部分随上了,只有一小部分闹哄哄的,有的说不走了,有的说明天再走。

三多只好出来对大家说好话:“叔叔,婶婶,三多对不起你们,使你们吃了这样的苦头……”当即有人叫着:“不关你们的事,是反动派、乡团队、土匪做的坏事。”三多又道:“你们说的也对,但我不能没有责任,我向你们请罪,现在军情紧急,天一亮,说不定反动派又会上山,你们听我的话,和小黄同志一起上去,那儿有我们的人,一切会有照顾,你们放心,我们就留在这儿,到能够回村时再通知你们。不要贪一时方便,再招一次损失。”经这一说大家通了,都说:“有你三多在,我们怕什么。走,随小黄同志上山去。”连那一小部分人也动了,山路崎岖难走,但大家走熟了,前头又有希望,也就不感困难。几百人拖着一条长长的队伍,摸黑上山。

三多把留下人员重新点验一下,共有一百三十多,不久又有人陆续上来,老乡们都被送上山,武装人员留下,天亮时已增加到一百七八十,在那次战斗中损失的有二十来人。他们就在炭窑布下防线,一面请老黄同志下来商量,一面派人下去侦察敌情。

下下木整整乱了一个晚上,三路匪徒进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抢,穿的、吃的、用的都要,一批人抢过了又来第二批,最后见什么都抢光了,连小孩尿布也要。朱大同部下要贵重财物容易携带的,许大头手下对这山区大牲畜感兴趣,许添才却偷偷给手下下命令:“给我挑上三五十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由于大家都想发财,防区界线又不清,一抢开往往就抢过界,一过界就发生纠纷。有时是中央军抢过界了,被乡团队开枪射杀,乡团队抢过界又被飞虎队射杀,而飞虎队的人又被中央军射杀。一夜之间,这样互相拼杀也死了好几十。但大家都不敢承认,尽说是打狗队潜伏分子干的。

朱大同一安下临时公馆,就对吴启超说:“打仗的事找我,抓共产党的事我管不了。”吴启超也要显一显身手,他紧紧拉住许大头:“这儿情况你熟识,和我一起去抓几个人。”许大头又从飞虎队中挑出几个比他更熟识的人带路。这样他们带上丁秘书和三十多个人便去执行特殊任务。他们先冲进三多家,只见里里外外一片混乱,看来最少有三批人来抢劫过,天井边躺着三多娘的尸体,是用大刀砍的,大头说:“她就是许三多母亲。”吴启超问:“三多女人呢?”搜捕的人答:“不见!”吴启超下命令:“再搜,不在这屋就在那屋!”把整幢老屋都搜遍了,问问那些邻居的,就是一句:“不知道。”吴启超下命令:“把他们都抓起来!”

他们又到蔡玉华、黄洛夫住过的地方,除了几副破床板、两条烂草席、一只三脚桌什么也没有,再到农民报社去,倒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却没有什么可搜的,墙上满贴着标语:“告诉你:反动派,我们还要回来!”“小心你们的狗命!”那字体很熟识,吴启超坐下,心想:“我们叫作突袭,而在他们呢,却早做准备,从容撤退了,怪不得一个主要人物也找不到!”

他离开报社,径奔许三福家,只见五六个乡团丁从屋后草灰房拉着一个十五六岁年轻姑娘出来,她披头散发,满面黑烟,衣衫不整,挣扎着、呼叫着不肯走;在后面跟着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在苦苦哀求。吴启超喝问:“你们干什么的?”一个乡团丁小头目说:“许参谋长看中她。”说着动手又拉。

大头忽然低低对吴启超说:“特派员,这几个人重要呀,老头是共产党打狗队第二号大头目许三福的父亲,老太婆是他母亲,中年妇女是他寡姊,那年轻的是他妹妹,叫银花。”那吴启超一听立即眉飞色舞,大为得意,忙喝住那乡团丁:“你们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放手!”那乡团丁都认识这位特派员,见他出面干涉也就放手。

那老头老太婆理也不理他们,匆匆拉着银花朝屋里就走,像怕感染瘟疫似的,吴启超故意说:“连谢也不谢一声。”对丁秘书努努嘴,有意走开,他一转身丁秘书便下命令:“通通给我带走!”

吴启超回到“公馆”,只见朱大同正在大吃大喝,墙角绑着两三个年轻姑娘,问他:“你那迟开玫瑰还有黄大诗人都捉到了?”吴启超泄气地说:“我们又来迟了,他们似乎早做准备,撤得很从容。”把黄洛夫写的标语内容告诉他。“不过,倒把第二号人物的家属逮住了。”丁秘书进来请示,吴启超说:“连夜审讯!”又问朱大同:“你也参加?”朱大同望了望那几个姑娘:“老哥,免了我这次吧,我正要试一试这山里的野味哩。”

在小学正中大厅上,吴启超摆下“公案”,横梁上吊着大光灯,公案前罗列着几样刑具和一盆熊熊炭火,一边站着许大头、丁秘书,一边是十来个面目狰狞的打手。一声传讯,三福爸、三福娘、寡姊和银花都被反绑着手推到吴启超面前来了。三福爸坚定,三福娘忧虑,寡姊从容,银花却泪痕满面,悲伤地想着:一点快活日子也没过过,就要死啦。

吴启超见人押到,忽然面作笑容,一边起身,一边惺惺作态地问:“是谁这样不听命令,加了绑?”回头又对三福爸表示歉意:“老人家,委屈了!”亲自解绑,请坐,又递上烟卷:“老人家,我们是中央军,仅仅是为了劝共产党弃暗投明来的,无意杀人抢劫。小兄弟不明大体,有得罪地方,务请包涵。本人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最高负责人,今天请你来,没有别的,只是请老人家和我们合作。我知道你儿子许三福是共产党打狗队第二号大人物。但我无意伤害他,和你为难,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合作,你们一家就担保无事,三福如果立功,也还可以做官……”三福爸双眼朝天,露出不屑一听神色,三福娘、寡姊把头低着,只有银花听说可以放他们,心里有几分动了。

吴启超接着说:“老人家,我想你还是和我们合作好。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你告诉我,共产党在你们这儿开会,开的是什么会,四乡有哪些人来,许三多、老黄、蔡玉华、黄洛夫,自然还有你的三福现藏在什么地方?村里有哪些党员、团员和赤色群众?我们不想为难他们,还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弃暗投明。你看这位上下木的许大头,现在就是南区乡团副司令,官做得很大,就因为他肯弃暗投明,和我们合作,我们本宽大为怀之心,过去坏事一笔勾销,许天雄、许大姑相反是顽固到底,结果就白白丧了命……”三福爸还是面无表情,没什么反应。

那吴启超自吹自擂,口干舌焦,没得到半点效果,心想:“名动不了你的心,就用利,看你要不要?”于是,他转而动之以利诱:“老人家,如果你要的是钱,也可以,我们这儿对那立功的人照例有现金奖赏的。”他把手一招:“丁秘书,你把钱拿来,各种规定告诉他。”那丁秘书立即从公文包里搬出一筒筒大“袁头”和一扎扎红绿新钞票,放在案上,又对他宣布了立功奖赏的条例。说完话退回去,吴启超又接了上来:“老人家,”他把手对那银圆钞票一指,“这是一千大洋,怕你们一家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吧?如果你肯和我们合作,这些钱就是你的。只要你一表示合作,我们马上就放你们一家。”又回头对丁秘书说:“丁秘书,准备把他们送回家,这笔赏金也让他们带走……”丁秘书忙答应声:“是!”

不意那三福爸把双眼一瞪,厌恶地说道:“我没这福气,请你们不要费这心机!”吴启超面色有点变了:“那你是不愿发财啦?”三福爸提高嗓子说:“不要白费心机,我什么都不知道!”吴启超把面孔一板:“那你是赏酒不吃要吃罚酒啦?”三福爸还是一股劲:“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倔强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叫吴启超受不了,他把桌一拍,完全露出狰狞本性:“你也是要死硬到底?”三福爸冷笑着:“我已说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吴启超坐回公案,厉声喝道:“好个刁蛮的死老头!来人呀!”打手们助了声威,“给我上刑!”当时就有两条大汉冲向三福爸去,捉住他把上衣只一扯,露出半身皮肉,反剪双手,就要把他在横梁上悬空吊起。

三福娘哭着过来哀求:“长官,长官,他老了,打不得呀!”吴启超心想:“老太婆也出来了。你这老顽固攻不倒,就试试这老太婆看。”忙叫暂缓动手,满面露出笑容:“老大娘,看来你是个明白大体的人,你愿意代他说吗?”三福娘道:“我们是普通老百姓,怎么知道这些事?”吴启超问:“你们家出了这样一个共产党大头目,你能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三福娘还是那一句:“实在不知情,长官,饶一饶我们吧。”吴启超暗想:“都是一样货色!”又下命令:“把这贱女人也吊起来!”又转向三福寡姊:“你呢?想好了没有?”三福寡姊冷笑着:“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杀就杀!”吴启超骂声:“臭娘儿!”直跳到她面前给了她两记重重耳光:“我看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那三福寡姊忍住痛,咬着牙,从嘴角流出血水,恨声地说:“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吴启超耸了耸肩:“胆量倒不小呀,来,成全她!”大叫:“把她也吊起来!”三福寡姊也被悬空吊起来了,那吴启超一转身又走近银花。

那银花见父亲、母亲、姊姊都被吊起来,吓得直哆嗦,双手掩住面只在哀哀哭着。吴启超上下打量着,故意说:“倒是个俏娘儿,怪不得连许参谋长也被迷住了。”又用手去逗她:“小姑娘,读过书吗?看来你是知书达理,不像他们那样蠢笨,愿意和我们合作,还是像他们一样挂上去?”那银花只是哭着,往后缩,吴启超却步步进迫。“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银花只是哭着。“还是学他们的样子:不知道?”

银花已退到无路可退了,吴启超还在迫她:“你不愿和我们合作?你也想尝一尝半天吊的味道?可是我不想便宜你,我要叫你这一身白皙的皮肉烧成焦炭。来人呀,把她衣服剥下,拿火棍过来。”当那把烧成通红的火棍还没烙上她的皮肉,银花已哀哀地求着:“不要,不……我说,我说……”吴启超得意地想:“突破了!”三福爸在昏迷状态中叫着:“银花,你!……”吴启超却命令:“把她拉下去!”

天亮后,从各方面搜捕来的人都被集中到小学外操场上,也有近千人。操场一角有一座用学校书桌临时拼凑起来的台子,就和普渡节时用来演村戏的台差不多,只是没那样大。台的两侧各竖绞刑架一座。当“俘虏”们被陆续解到,几乎没一个例外地都被强制着跪在地上,四面团团围着三方面人马,台上也站着吴启超、朱大同、许添才、许大头、王连长等一班人。

那吴启超是第一个出来交代“政策”的,只见他用那大烟瘾没上足似的沙嗓子在干号:“乡亲们:我们中央军、乡团队,本来不愿来骚扰大家,实在是你们对我们太坏了,来了共产党,又组织什么打狗队,伤害中央官员,扰乱地方治安,我们为了自卫才被迫采取行动。大家如果有损失,就不该怪我们,要怪共产党,都是共产党害了你们!”吴启超自己鼓着掌,那朱大同、许添才、许大头也跟着鼓掌表示捧场。在群众中却没一个理他,还有人在低低地骂:“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放你的屁!”

那吴启超又在那儿自吹自擂:“我们要抓的不是你们,是共产党,只要你们肯合作,告诉我们哪个是共产党,我们就放你们回去,把抢走的东西也归还你们,立功多的还有奖赏。”说着望望大家。“有哪个愿立第一功的?说呀,在这许多人中哪个是共产党?”群众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表示,吴启超重又宣布:“说出共产党的重重有赏,说出一人的赏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近千人中就没有一个说话,没有一点声音。

吴启超重又大声叫着:“……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还是没人肯“合作”,叫他有点生气:“我再说一次……大牛一头,大洋一百元……”沉默,带着仇恨的沉默,愤怒的沉默,使他焦躁、不安,“说不说?”没人理他。“你们如果都不说,我们也有办法叫你们说!”他露出极为狰狞可怕的面目,用手把绞刑架一指,“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设来做什么的?不要叫老子生气,老子一生气就把你们全村人都吊在上面!”还是没点声气,吴启超继续恐吓着:“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证明你们个个都是共产党,老子就把你们一个个吊死,一个个挂在上面!”没有人理他,整个操场像死一样沉寂。

正当吴启超在操场上大施恐吓的时候,丁秘书已悄悄地押着银花在人丛中出现。这个可耻的叛徒用怯懦、战栗的步伐,低着头,从一行行人面前走过。每当她点一下头,丁秘书就从地上抓起一个叫人带走。开头大家还不明真相,当他们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姑娘已经叛变,议论就出来了,全场发出嗡嗡咒骂声。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愤恨、厌恶的眼睛瞪住她,甚至有人公然在她面前轻蔑地吐出涎液,恨声骂她:“臭婊子,不得好死!”

在这群被俘的人中,也有苦茶。事发时,她怀着八个月身孕扶着婆婆想从家里冲上山,但情况变化很快,也很混乱,一个年老、一个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好容易杂在逃难人中挨出村,正要上山,从白龙圩进攻的乡团队已经打到,把她们拦腰一冲就冲散了。子弹乱飞,当场有许多人牺牲了,冲出村的人见上山没希望,又回头走,她也跟着朝村内走,刚进村就见中央军到处在烧杀。她想回家,又怕搜捕,只好随便找个地方躲躲。三多娘被冲散回村后,一直走回家,正巧碰上中央军在洗劫她们家,也要抢她的随身包袱,她抗拒着,当场就被刺刀刺死。

苦茶躲过了多批抢劫的乱兵,心想:村里躲不下去,还是设法上山。想利用黄昏暮色,绕路出村,不意刚到村外就和一队搜捕的乡团队碰上了。那乡团队奉到吴启超命令:不能走脱一个人!因此见人就抓,已经用麻绳绑了一大串。当时有人见她行动不便,说:“算了,半途生起孩子来麻烦!”另一个却说:“已经下了命令,让她走脱我们有干系。”也一起拴上。他们在露天旷地上个个被反剪双手,足上又加上粗绳,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驱逐上学校操场。

当苦茶发觉银花叛变,正在带着人一个个认、一个个抓,自知不免,早做精神准备。却有人低低对她说:“把头放低些,挤在我们后面,也许她一时认不出。”苦茶感谢了他们基于阶级感情的关怀,却不这么想,如果银花真心背叛,即使她把面孔蒙起来也是难以脱身的!果然,当银花走近她面前,看见她那双充血的燃烧着愤怒、仇恨火焰的眼光,只略作迟疑就把头点下,那丁秘书便伸手来揪她的发髻,想把她从人丛中拖出去。苦茶当时虽被反绑着双手,却还坚强地抗拒着,怒声喝道:“不许动,我自己会走!”

当她被拉进小学,已有三十多人,这些人有党员、团员,也有群众中的活动分子,他们见苦茶挺着肚皮,艰难然而是不屈地走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向她表示崇高的慰问。她却用坚定、不屈、鼓舞斗志的眼光回答他们。似乎在说:“在敌人面前示弱、屈服都是可耻的!”又似乎在说:“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当千古罪人的叛徒!”

被出卖的人,陆续地一个个、一批批被拉进来了,一共有五十多个。当银花和丁秘书进来不久,吴启超等一批大人物也进来了,他首先用奸诈恶毒的笑容去“迎接”苦茶,并说:“苦茶同志,很抱歉,我们不能不暂时叫你受些委屈。你的丈夫是共产党第一号人物,你自己又是妇女界第一号人物,你该知道,案情如何重大!不过,为了尊重妇女,尊重你是个快做母亲的人,我不对你施刑,让你好好地说……”那苦茶只冷笑一声,就破口大骂:“姓吴的,你不要太得意,我们只是上当,没有失败!我们的人还要来,他们会来报仇,会来收拾像你这样反动派的!”

吴启超却大摇其头,笑着说:“三多夫人,你错了,你们的打狗队、共产党的确完了,全军覆没了,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们,他们也正在过俘虏生活哩。”苦茶放声大笑:“不是说他们都成了俘虏吗,还要我说什么?”说完又笑,笑得那样洪亮纵情,以致使吴启超不得不板着面孔拍起桌来了。他想:“你越倔强,我越不饶过你!”他叫丁秘书给她“医一医”那容易发火骂人的毛病。

他们给她上了好些种刑罚,但苦茶没有叫苦、喊冤,她只是咬紧牙关,捏紧双手,她一直在想玉华的事,反动派也是用火烙她,用竹钉钉她的手指,还有……但她没有屈服。当时她在对她们说她那段地狱生活时说:“要拿出勇气顶住,你不承认一切,反动派就没有办法!”苦茶一边抹泪一边在问:“是什么使你有了这样的勇气,忍受这些痛苦的?”玉华一点没有迟疑,她说:“我想着党,想着那些受苦受难而坚强不屈的同志。这样,我的勇气就来了,痛苦也忘记了!”对,苦茶在这时想,我也得拿出这样的勇气,不要让敌人占便宜,把我们共产党人都当作那贪生怕死的银花。她就这样熬着,已死去几次了,被冷水喷醒后,喘着气,又是高声叫骂,纵情嘲笑,笑那敌人无能,只能利用那贪生怕死的叛徒来伤害革命同志:“你们敢和打狗队面对面地斗吗?他们就会把你们这些狗通通消灭掉!”

苦茶视死如归的不屈行为,鼓舞了其他受难同志的斗志,大家都把她当榜样看,又都说:“我们的人还在山上,怕什么!”使反动派大感恐慌。吴启超问朱大同怎么办,朱大同说:“还不容易,杀他几个为首的,其他的人就软下去了!”吴启超问:“三多老婆是留还是杀?”朱大同道:“你把这臭婆娘打成这个样子,看来也不出三天。”这样他们就把第一批要处死的人确定了。

当这些受刑的人被押着在操场上出现,那近千群众中立刻就起了**,纷纷站起来向前冲击着,不管反动派的打、骂,愤怒地叫喊。首先被押出来的是苦茶,她几乎是体无完肤了,一面一身都是伤痕,长发散乱地披在身上,双手紧紧扶住那**、膨胀的年轻母亲待产的肚皮,用浮肿的双足,艰难地踉跄地走着,面上露出无畏、庄严的笑容,一边走着,一边呼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群众激动极了,有人在哭,有人也在大声喊口号,痛骂反动派。

她被迅速地拉到左边绞刑架下,刽子手把她拖上高脚架,给她套上绞绳,而她却抗拒着,争取最后一分钟说话时间,当她用火一般语言,响雷一样的声音,说了她最后的话:“……革命是打不倒的,共产党是消灭不了的,同志们,不要怕,共产党会再来,打狗队会来替我们复仇的!……”她重新被套上绞绳,高脚架拉开了,她的全身悬空挂了起来,她用力地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当她停止了最后一口气,肚里的生命还在挣扎、搐动。

群众眼见反动派这滔天罪行,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呼喊着向绞刑架冲过去,又被枪托、皮鞭打了下来。紧接着反动派又推出第二个人来,是三福的寡姊,第三个是党支部组织委员,第四个是团支部书记……群众的激动、悲愤、混乱在扩大,反动派的枪托、皮鞭也无能为力了。最后是开了枪,杀了人,才勉强压住。

正是烈日当空时候,当最后一个上了绞刑架,太阳突被云层盖住,操场上一片阴森沉悒,有人大声叫着:“都升天了!”有人默默跪在地上,仰头向天,第二个、第三个……几乎是全体都默默跟着跪下,向天祝告,广场上没一丝声息。

有一部分群众被释放了,另有一部分被告发而还没处理的,都被扣押在小学里。那四具尸体还挂在绞刑架上,由一班士兵监护着,三方面人马都回到原地。村里暂时出现安静局面,但群众什么都被抢光了,无法安排生计,很困难。许大头要求率领原部回上下木,被批准了,他们赶走三百多条牛,近二百担“胜利品”,浩浩****地回去。朱大同对吴启超说:“我明天也带特务大队回城。”吴启超吃惊道:“军事行动结束了?打狗队主力还在山上。”朱大同道:“看来实力不大,把它交给许添才去应付好哪。他一年不下来,难道我们也要在这儿守一年?”吴启超道:“你走,那么我呢?”朱大同忠告道:“我看还是走为上策,这儿共党的遗毒不浅,你看今天的情形,除了在苏区,这种不怕死精神是少见的!”

听说中央军要撤走、飞虎队已开拔,许添才也过来请求把乡团队撤回为民镇。可是,朱大同和吴启超都不同意:“仗我们打完了,善后是你的事,打狗队还没全肃清,你不能走。”许添才抗辩着:“我是来配合你们打的呀,你们要走我怎能留?”朱大同道:“你是乡团,我们是中央军,乡团哪有不管地方事的?”许添才道:“许大头现在也是乡团,叫他管好哩。”吴启超故意问他:“你愿意看见许大头的地盘扩大到下下木来?”许添才倒有几分不愿意,他说:“我留下两个大队,我自己回去。”吴启超笑着问:“你是想光守这块地,还是想一统南区?”这一下许添才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晚上,吴启超叫人把银花提到自己房里,对她说:“你今晚就在这儿陪我过夜。”银花大为吃惊,有点不愿意,吴启超生起气来了:“你想吃火棍!”银花吓得魂都掉了,只好乖乖听他摆布。

朱大同、吴启超割下那四个牺牲者的首级,押着由于银花的告发而被捕的“俘虏”,近二千头牛、羊、猪、鸡和无数“胜利品”,耀武扬威地以得胜军姿态直开回刺州大城报捷请功。临走时许添才来送,吴启超把银花移交给他:“这姑娘告密有功,本来也是你看中的,现在我把她移交给你,可不要叫她冷落。”这样,银花又成了许添才的“胜利品”了。

二白从大同带了二百多人枪和成百担粮食来到青霞山。二白向组织报告说:“临出发时,那高老二放出谣言说共产党在大同招兵买马要造反,我和小许商量,此人不除,我们祸患不少,决定把他先收拾了再说。我们杀了这坏蛋,没收了他三十几条枪和全部家产。这次带来的粮食就是从高家抄出来的。”老黄问:“你们把全部力量都拉过来了,那边不会有事?”二白道:“我们担心的是高老二,现在他完了,也就无事。”当时老黄就把黄洛夫叫过来,嘱咐道:“我给你们留下十条枪做自卫武装,你就在这儿当后方留守主任,老乡们为了革命受了很大牺牲,你要好好安排、照顾他们。”说着就带领大队下山。

那黄洛夫、阿玉一直在忙着安排这几百从下下木突围出来的老乡。黄洛夫带领大家清除青霞古寺的垃圾杂草,充当临时收容所,又从他们中挑出三十来个精壮人员分班站岗守卫;阿玉则带领另一批人去挖早先开荒种下的番薯,到密林里采集野菜、野果,解决吃的问题;红缎则把从大同带过来的大米,定量分配,每人三斤,发给大家,她说:“米粮尽管有,大家省吃点,让打仗的人吃饱吃好好去打坏蛋。”那沉睡多年的古寺来了这许多人,突然充满了生气,生活非常活跃,说的唱的热闹极了,大家都在夸:“三多有胆识,早给我们安排了吃住,就算再苦些也是和自己人在一起。”黄洛夫解决了这些人吃住,又安排他们生产和文娱,他在群众中挑出一批人组织文艺工作团,准备下山慰问。

老黄带着老白、玉华、老六、十五、二白等一干人马,径奔山下,早有人到炭窑报告三多、三福。他们都出来迎接,三多一见大同有大队人马过来,非常兴奋,他对大家再三地表示感谢,大同同志大都是老兵,服装、纪律都很整齐,列队听了三多的话后,齐说:“敌人只有一个,今天我们过来打反动派,明天你们到我们那儿打反动派,不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