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吴启超带了个丁秘书在为民镇和许德笙会了一次面,许德笙一见面就说:“林特派员也太随便,狗爬岭是个什么地方,岂可大意。”吴启超故意问他:“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又是许天雄干的,许先生的高见如何?”那许德笙大笑:“白纸黑字写在那儿,吴特派员怎的也相信一般流言?许天雄固然实力相当,也不过是些偷鸡盗狗之流,哪有这样高明手段?真相现已大明,打狗队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以下下木为根据地,现有三五百条枪,由一个叫许三多的率领。此股人马贻害极大,既不损害人民利益,不打家劫舍,又专与中央军作对,因此甚得人心,现在就连许天雄也怕他三分哩!”
这些情报比林雄模所掌握的又更进一步,吴启超大为震动:“土共有此实力,为什么从无所闻?”许德笙道:“怕就只你们不知道。在南区现已家传户晓,人人闻而胆寒,特派员也听到清源的事吧?打狗队又把一个告密的杀哩。”言外大有叫他小心在意的意思,“共产党现在是无孔不入,吴特派员出入也要多加注意。”吴启超正色道:“我怕就不会来哩。”那许德笙只笑而不答,默默地在吸烟。
那吴启超一会儿又说:“从林特派员因公殉职后,本人受命接充重任,我希望许老先生仍本与林特派员合作精神,继续合作,事成之后当有重赏。”许德笙对这新任官儿作风手面不大了解,想摸一摸底,故意表示困难道:“我是老朽无能了,做不了大事,最多也只能通通气,出点主意。”吴启超连忙抛出:“林特派员许下的好处,到了我手下一切照旧。”那许德笙略见活跃,忙作解释:“不是鄙人一味在钱眼上打转,要做大事,实在需要花费。不说别的,就说我今天对吴特派员说的这些情报,也是来的不容易。小弟花了不少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手的呀,我可为党国牺牲一切,但线人却不同我一般见识,他们一开口就是个钱字。”吴启超道:“花钱事小,只要能成大事。”许德笙频频点首:“吴特派员的见识极是。”
吴启超又道:“你对林特派员所提的建议极佳。不过如此一来不免先伤和气,我们对许天雄还不愿作对,只要他能迷途知返,和我们合作共同对付土共,我们就满意了。”那许德笙却大摇其头:“吴特派员所说的虽也有一部分道理,怕难走通,绿林中人见识不广,没有眼光,猜疑心重,不叫他们见到棺材是不流泪的。当初林特派员也有这个意思,我都把道理对他说明白了。”吴启超道:“许老先生的意思是做不得?”许德笙笑而不言。“要是我请许老先生亲到上下木一趟如何?”那许德笙问道:“叫许天雄来归顺?”吴启超道:“就算是探探虚实也好。”许德笙又是一阵沉默,笑而不言。
那吴启超心想:怕又是个钱的问题。便对丁秘书努一努嘴,那丁秘书便打开公事包,从里面取出沉甸甸五大包东西,吴启超一起把它推到许德笙面前:“这儿是五百大洋,你先拿去用,不够再拿。”那钱财起了作用,当下许德笙大乐,态度也变了。他说:“我为党国效劳倒不全在钱财上着眼,吴特派员既有赏赐,我也不便推却。到上下木的事,我可以办,不过我这儿还有个打算,能见许天雄,晓以大义,劝他来归顺当然好,我愿尽力为之。万一气候不合,我也只能和大头先联络联络。只要做得好,把大头拉过来,许天雄两腿缺一,走不动也许会低头。”吴启超大加赞许道:“许老先生果然是好军师。我已对周司令说过,事成之后再委你个官职。”那许德笙连称:“多谢,多谢!”匆匆起身告辞。
上下木由于许天雄平时戒备森严,外人进出很不容易,许德笙凭他过去因赎取肉票有过来往,要进去也不难。在吴特派员那儿受命之后,第二天他便换上一套黑衣裤,夹了把黑布伞,手执松枝迤逦到了上下木。在离上下木三里外设有一道防哨。上下木原是块盆地,四面皆山,从平原地区进去只有一条狭窄通道。许天雄在通道口上利用地形筑了两座石头碉堡,牢固无比,如果他用火力把通道一封锁,即使是千军万马也难通过。
走过第一道防哨时,许德笙一手撑开黑布伞,一手把松树枝摇着,表示是自己人,便无人出来麻烦。他顺利地通过第一道防哨又到了第二道防哨,这防哨设在峡谷尽处,又是一列小碉堡,各个碉堡有羊肠小径可通青霞山。在大路口设有一盘查哨,站了几个哨兵,在这儿对过往人马要盘问几句。许德笙走近哨所,当即有人过来盘查,许德笙说:“金井许德笙。”那哨丁又问:“来做什么的?”许德笙道:“和大头哥有要事商量。”接着又说,“请你们帮个忙带带路。”那哨丁便用黑布把他双目蒙住,派人把他带进去。许德笙把黑布伞合起来,自己抓住一头递了另一头给那带路的,就像瞎子走路一样由那人把他引进第三道防哨。
到了第三道防哨又换了另一带路人。许德笙为人奸猾,和那带路人边走边扯闲话,把那带路人逗得十分开心,又走得十分缓慢,那带路人见他是大头哥的老友,看来也是内行人,便说:“老先生年纪大了,这样走路不便,我做个主把黑布除了吧。”许德笙当即表示十分感谢,并说:“怕你破了规矩招来首领责备。”那哨丁说:“有必要时我再把黑布给你蒙上。”这样他就被免去这“规矩”,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
从第三道防哨以后,都是平地,一片绿油油好庄稼,而道路错综复杂,进入其中如入迷魂阵,常有地堡出现。据说许天雄现在实行的还是封建的大族长统治,全乡土地除每人有一两亩地外,大片土地都归族有,种田的是大家,收成一半归公一半归己,归公的那部分就是他给匪兵做给养的来源。谁不听他的,就被取消族田那部分收入,劳役照旧,因此大家都怕他,他也利用这一条来进行他的家长制统治。
不久,许德笙被引进接待所。
这接待所是间三进大屋,平时住着来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特殊人物。有来接洽入股的,有来请领武器弹药的,有来通风报信的,也有肉票掮客、受人委托前来接洽赎取肉票事宜的。上下木虽是个大乡,却没有旅店,来的各方宾客都住在接待所里。这接待所设备颇为周全,吃、喝、嫖、赌、吹样样俱全,只要有关系来的,还可以不必付款。
许德笙在接待所住定之后,看看同住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很多,都是些自称为江湖好汉的亡命之徒,有坐过多次牢的,有被通缉远走他乡的,也有被迫走投无路才来入伙的。大家都枪不离手,手面颇为阔绰,一场赌博输赢以千论计。但相互之间又都不愿露底,只说有事找天雄大哥来,或等许大姑召见。有人已来了许久,尚“未蒙召见”,有人已见过谈妥,却待办完最后手续。一天之中,来往的就有三二十人。
许大头一听说许德笙来访,知道此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亲临接待所。一见面就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许老。”那许德笙也很殷勤,口称:“许久没见了,心里直想,最近稍有余闲,过来探望探望。”又问:“天雄大哥、大姑都好?”许大头道:“个个都好。就是人多事杂,也抽不出时间到金井走走。”许德笙又问:“最近生意可兴隆?”许大头说:“也不如前了,能赎的肉票都赎走了,赎不了的,没什么油水,自养。”许德笙道:“一头千斤重的大猪,有时也有肥瘦之分,看你怎个煮法,熬油、切片、做汤……”说着就是一阵干笑:“为民镇那一仗你们打得可真漂亮,叫那许为民至今还翻不过身!听说那四大天王就在你这儿呀?那是四枝花呀,能弹能唱,人品又好,堪称空前绝后。大头兄,你真有眼光,什么时候也叫咱见识见识?”许大头见提起此事面色一变,叹了口气:“别提哪。”
许德笙故作吃惊道:“不是说你把她们背进山的?”许大头大为不快:“又叫大姑宰啦。”许德笙也很惋惜:“为什么?兄弟们东奔西走,弄个娘儿玩玩也不为过。”许大头只是摇头叹气,不便多说,却问:“德笙哥前来敝处定有要事?”许德笙道:“要事没有,过访过访罢了。”说时像有些心事,大头也是机灵人,他说:“此地人多不便,请过我家里谈谈。”正合许德笙心意,便说:“多久未见,叙叙也好。”
许大头现在叫作光棍,等当驸马爷,尚未有正式妻室,一个人住了一座三进大厦。后来他把前面两进拨充飞虎队用,自己住在第三进,因此,也是飞虎队大本营。
两人坐定,自有小兵丁前来送茶送水,许德笙四面张望,正色问道:“怎的连个女人服侍服侍也没有?”许大头苦笑道:“我们那位大姑自己是个女人,却一向厌恶女人,她不喜欢,我们做底下人的,也只好……”许德笙频频摇头:“那未免苦了你。”又问:“你们两个人的事怎样啦?”许大头见旁边无人,也放胆说:“天雄大哥有心,大姑却无意,她看不上我,我又何尝看得上她。”
许德笙问:“大姑今年也该有三十出头了?”大头道:“和我差不多年纪。”许德笙故意说:“一个女人上了三十年纪,能不过闺房之乐也真不容易。”大头一听这话就笑开了:“我们这儿的事外头少知,大姑倒不是那样干净的人,身边那几个人谁不和她胡搞过,她要的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要年轻的小白面。”许德笙点点头:“那你也得给自己打算打算。”大头道:“我是看天雄大哥的,他不喜欢的事情,我也不想做。”许德笙大加称赞:“你可算是忠心无二,将来天雄大哥一仙逝,这儿的摊子还不是你的?”大头又是一阵苦笑。
从大姑事又说到目下处境。许德笙问:“听说三多也扎起来了。”许大头道:“我正为这件事担忧,过去南区还只许为民和我们,现在却出了个三分天下局面,三多扎起来了,声势不小呀,先是潭头,而后是狗爬岭,一下子增了好多实力。连天雄大哥也很称赞,说人家打得巧、打得好,打狗队一出,叫我们飞虎队也逊色了,我就是不服气。”许德笙连忙插口:“这一来你们也不得了,前有中央军、乡团队,后有共产党打狗队,正好把你们夹在中间。”大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大姑不听我言,另有打算,她说三多并不可怕,可怕的还是中央军、许为民,她要联合三多。”许德笙吃惊道:“可能吗?”大头道:“我反对无效,天雄大哥拿不定主意,大姑又独断独行,说是双方已有了协议,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共同对付中央军、许为民。”许德笙问:“这局面能维持多久?”大头耸耸肩苦笑着:“天知道。”
许德笙又问:“万一三多坐大你们怎么办?”大头道:“我当时也说过,三多走的是红路,我们走的是黑路,怎能搞在一起?大姑却说三多也是被迫上梁山的,只要我们有心,也可以把他们拉过来,钱财的事谁个不想。”许德笙乘机挑拨道:“与虎谋皮要当心连自己也进了虎口。共产党标榜的是反对贪官污吏,打倒地主恶霸、土豪劣绅,你们虽不是什么贪官污吏,少不了也是个土豪恶霸,正是他们要打倒的,况且上下木和下下木世代打强弱,结下冤仇,三多与你们有杀兄之仇,他肯饶过你们?看来是大难临头了。”大头也很丧气。“我想大姑拉拢三多,也不全是为了对付中央军、许为民,也想借刀杀人。”
大头紧张地问:“杀谁?”许德笙低低地说:“对付你!老弟,你相信你手中有那支飞虎队能叫大姑安心?看来天雄大哥的打算,把你和大姑凑合在一起共继他的大业也落空了。大姑为人我了解,她不常自比彩凤,而你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只微不足道的乌鸦,彩凤如何能随乌鸦?”大头把头低着,这话正中了他的要害。“现在怎么办?”许德笙接下道,“我们是旧同事,是老朋友,我不妨对你直言。只有走正路一条,和中央军、许为民言和,共同对付土共,立点功,乘机洗手不干,凭你们过去积累的那些钱财,也可以过几代清闲日子了。”
许大头并不立即表态,他一直在深思。多少也弄清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许德笙,为什么在这时突然拜访的意图了。许德笙见他不作表示,又见许果匆匆进来对大头说:“大头哥,大姑请你有事。”便说:“晚上再谈。”
晚饭后,大头又来看他。许德笙问:“大姑找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怀疑我来找你?”大头道:“听说下下木来了三个陌生人,有个女的顶怪,也是男装打扮,大姑想弄清个来历,我已派人去打听。”许德笙对这消息十分注意,却不作声。但问:“我白天和你谈的,你有什么考虑?”大头故意说:“穿针也要有人引线。”许德笙大感兴奋:“中央军、吴特派员是我的老友,许为民那边我也有知己,这件事不难。”大头把他的话套出来后,却又说了另一句泼冷水的话:“这件事怕不容易,天雄大哥信的是大姑,而大姑现在是决心和许为民干到底,更怕上当,把人诱出山林再来个一网打尽。”许德笙泄气道:“那我是白来这一趟了?”大头微笑道:“你不是说是来看老朋友的吗?”许德笙却心有未甘:“我找天雄直接去谈如何?”大头警告他道:“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这儿好,大姑知道了不是玩的。”
第二早,许德笙告辞,许大头表示愿送一程。在路上,许德笙问:“那下下木新来的两女一男都查清楚?”许大头道:“刚刚有个消息,来历不明,那男装打扮的叫蔡玉华,男的叫黄洛夫,另一个女的叫阿玉,现都在下下木住,看来也是些大人物。”许德笙把这些人名字默默记在心里,临分手时又说:“我们所谈,仅是小弟一番善意,请勿对外泄露,免得多生是非,用得着小弟之处,随时听命。”大头通知底下人说:“是自己人,不用按老规矩办事。”所以许德笙没有被包上眼,沿途看见不少虚实。
二
许德笙一离开上下木,就到为民镇找吴特派员,当他说到下下木最近来了两女一男,男的叫黄洛夫,女的叫蔡玉华、阿玉。吴启超大为吃惊:“这三个人正是我手下逃兵,想不到竟然都上了梁山。好呀,我们又对上头了!”关于劝降的事,许德笙在汇报以后又说:“这件事要办得快,就得照我对林特派员提的办,我预料你们在禾市一动手,许大头就会来找我。”吴启超当时不响,心内也有了主意:看来先礼后兵还是行不通,还得走林雄模设计好的那条路数。
在戒备极为森严的情况下,他回大城一次,并和朱大同进行会谈,会谈后带上丁秘书秘密地到了禾市。
那禾市是个著名的对外通商口岸,商业极为兴盛,国内外商船来往不绝,住有约三十万人口。当地警备司令是周维国同班同学,姓张,两人颇有交情。当时听说刺州周维国派人拿了亲笔信因公前来,马上就接见了。那吴启超给张司令送上周维国礼品一批、亲笔信一封,说声:“周司令多多致意张司令和夫人公子,信中所提各事,务请张司令鼎力支持。”
那张司令打开周维国亲笔信一看,心内疑惑:“果有此事?”却也叫警备司令部侦缉科长刘少校过来,当面交代:“周司令有亲笔信来,可见案情重大,你好好地协助吴中校办理此事。”那刘少校答声:“一定尽力协助!”就把吴启超请过侦缉科,由丁秘书协助着来研究有关资料。
正如许德笙所提供的线索,在禾市确有“大同钱庄”和“世界南洋庄”,由富侨商何文义、何文洪两兄弟主持,据说经营得法,信用卓著,年来营业颇有发展。那大同钱庄吸引极多侨眷存款,世界南洋庄专做南洋各埠买卖。何家兄弟一向在商业界活跃,被称为年少有为,历届禾市商会选举都当选为理事。
那刘科长把材料研究过之后,也有些迟疑,他说:“何家兄弟在地方上颇负盛名,一向被认为正当商人,商会里有一定势力,现在只凭一人告发就随便定案,怕难以服众。”吴启超却说:“告发虽仅一人,但所供材料均极确实,料不虚假,小弟这次前来也无逮捕法办的意思,仅为把他们当作人质,以便我们那边行事。”刘科长道:“只要你们不引渡,仍交我们处理就行了。”言外之意,也无非“肥水不过别人田”。
第二日,何文义、何文洪兄弟就相继被捕,钱庄、南洋庄都被搜查标封,对外却不宣布。当日刘科长、吴启超在警备司令部把两兄弟提审,岂知那何文义、何文洪矢口否认,且多方提出证件证明他们都是小吕宋侨商,且有出入小吕宋“大字”。至于许天雄是什么人,他们声称从未见过,也仅在报上知道有这样的匪徒罢了。用过几次刑也没什么眉目,而禾市商会则代为四处奔跑呼吁。
这就叫那张司令有些棘手了,他把吴启超叫去问:“怕是你们搞错了?当初我也有点疑惑,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怎会有这样两个斯文儿子?”刘科长也说:“商会已出面担保,要答应,碍于是刺州方面来的公事,不答应,又无法对商会交代。”张司令只好说:“人我扣留在这儿,你再回去弄个清楚。弄确实了,就来封信。”
那吴启超没办法只好和丁秘书重返刺州。他们一干人到了为民镇就下车,叫人把许德笙找来。一见面这吴特派员就拍桌大骂:“你提供的好情报,原来何文义、何文洪兄弟的事全是假的。”那许德笙倒很镇定,他问:“人捉到了?那就成了一半大事。如果特派员不信我可以约许大头来见你。但有话在先,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好好地做一番工夫,此人是可以拉过来的。外有何家两兄弟被扣押,内部再把许大头拉过来,就不怕许天雄不低头。不过……”他半晌又说:“事成之后,特派员有什么奖赏?”说的确实,吴启超也动摇了,便说:“可以给你一笔赏金,再给你个乡团司令部参议。”落了实,许德笙才说:“我用身家担保,赏金应先付,官职事成后再委。”吴启超暗暗地骂了声娘:“他妈的,真会敲竹杠。”对丁秘书道:“给他!”
那许德笙把钱收下,说:“和许大头会面的事,可要非常秘密,不然就会坏大事。特派员也不能到上下木,许大头也不能到为民镇,只能在金井我家里。”吴启超却又迟疑:“要我到金井去?我的安全又有什么保证?”许德笙笑道:“特派员只能带三五便衣,你的打扮也要变变,有我在,包没事。”
在许德笙再度到上下木前,许大头又和大姑闹过一次。原来三多又派了三福过来,送了几斤上等青霞茶和几件野味,由许果引见大姑:“三多大哥多多拜谢大姑,前次送去美酒肥猪,也叫我带来一些山野土产,请大姑收下。”大姑果然高兴,问三福道:“听说你们那儿也有个女扮男装的好汉,什么时候也请过来坐坐。”三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又说:“三多大哥叫我带来口信,他说最近我们那边弹药颇感困难,有钱也买不到,想请大姑通融一下卖给我们几千发子弹。”大姑问:“为什么三多大哥不自己过来?我还有好多事情和他商量呢。”三福道:“三多大哥最近很忙,大姑有话先托我带去,日后有空再来面议。”
大姑当时想:三多有求于我,看来是想试试我的诚意,小钱不花大钱不来,要子弹就给了吧,双方关系打好了,日后见面好商量。便叫许果:“给他一千发子弹。”又对三福说:“子弹我们这儿有的是,钱我也不要了,算是我送的。多多拜上三多大哥,有空请他过来,也不要忘记把那位男装打扮的姑娘带来。”
三福当面谢过,叫人挑上弹药由许果陪送要返下下木。不意到了村口就被飞虎队人马拦住,一个小头目问是哪来的,当时许果就说:“大姑给下下木送的礼。”那小头目声势汹汹问:“大头哥知道不?”许果生气道:“大姑送的礼关大头哥什么事!”那飞虎队就是不许通过,许果孤掌难鸣,只好又叫挑回,三福便故意说:“原来大姑说的还不算数。”许果失了面子,一肚子气,向大姑回说:“大头哥不肯放行。”把经过全说了,大姑听了大怒:“许大头也未免太小看人了,他吃穿用的是谁给的?他有今日又是谁给的?把他叫来!”一面又叫人:“多派几个人送过去,飞虎队还敢找麻烦就给我打!”那许果果然去传大头理论。
原来那三福过来向大姑借用弹药的事,早有人报知许大头,大头一听甚为吃惊:三多弹药不足正是一个弱点,如何能周济他,不正助虎添翼?一面派人去拦阻,一面也想亲找大姑晓以利害,到了半路就碰上许果,许果说:“大姑找你。”大头道:“我正要找她。”当下匆匆赶进大姑住所,在路上想了许多关系利害的话想对大姑陈谏。一推门进去,只见大姑面孔铁青,两手按在双枪上,像只被激怒了的雌老虎,在房里团团地转,一见面就怒气冲冲地责问:“许大头,你做的好事!”大头倒还冷静,开口解释:“大姑,听我说……”大姑哪容得他开口:“你在人家面前丢我的面子!我且问你:从你入伙后,我们父女俩哪点对不起你?你今日有这样的荣华富贵,又是哪个给你的?你呀恩将仇报,想在人家面前丢我的面,使我见不得人!我问你:这份家业到底是你许大头的还是我许大姑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做这个主?……”大头也是性子急躁的人,哪受得起这阵臭骂,也不愿多解释了,只任她一个人在那儿叫骂。最后把许天雄也惊动了,过来劝解。
大头回到家里一肚子委屈,又听那飞虎队小头目前来汇报,说大姑派了好些人护送三福出村,飞虎队想上前阻拦,受了一顿臭打,还骂:“你们吃谁的饭?敢不听大姑的话!”大头更是苦气,心想:看来,上下木也不是我许大头久居之地了。
正在这个时候又报许德笙来访。
许德笙一见面就说:“老弟,我是有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给你带来一个大不幸消息,中央军已出动了一个团,即和许为民的乡团会合前来进攻上下木,你们好景不多了。”大头很是吃惊,忙问:“是真是假?”许德笙道:“我们是知交,哪会说假话。我料如此兵力进攻,你们也难于抵挡。那时树倒猢狲散,老弟不能不预先做退路准备。”大头十分沉闷,低头不语。许德笙故意问道:“有困难吗?”大头叹了口气:“即使大树不倒,猢狲也要散啦。”许德笙知道话中有话,忙问:“这话怎解?”大头心怀不满,也就把他和大姑那场争吵说了。许德笙道:“那你怎么办?”大头表示为难道:“也是进退为难呀!”
许德笙表示无限同情道:“你既然如此为难,为什么不投奔周维国司令?当今刺州广招四方好汉,共同反共,那许为民、许添才凭什么当司令、当参谋长?还不是为的手头有点实力!凭你这支飞虎队,只要投奔过去,怕不也是个团长、副司令?如你能再把天雄大哥一起拉过去,功劳就更大了。”大头摇头:“我已是过江泥菩萨。”许德笙故意试探:“也有门路问题吧?”大头点头。许德笙于是摊牌:“不瞒老弟,我二探上下木都是受了吴特派员的委托,来探你们虚实的。现在何文义、何文洪兄弟都在禾市被扣,天雄的后路已断,容不得他不低头。我们是老朋友,我特别照顾你,劝你抢先一步和特派员搭上关系,将来论功行赏,少不了你就得第一功。我说的全是真话,不信你可以跟我和吴特派员见次面,谈次话。”
这消息使许大头大为震动,许天雄的后路真的断了?他了解许天雄,如果这消息属实,就等于断了他命根,不会不低头的。到那时又不知会出现个什么局面。只是有点不放心。许德笙道:“你怕什么?我已和吴特派员说定,他不会抓你的,就在我家会面,双方都不许多带人,他带来的只有三五个人,你也只能带三五个人,其余一切由我安排。不过这件事要非常秘密,天雄、大姑那儿都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事已迫上来了,大头想想:谈得好就谈下去,谈不好也无损。便也答应。
当晚,许大头带了十几个亲信,悄悄地赶赴金井。许德笙早做准备,他在村口接住他,并低声说:“吴特派员已先到,人家很守信用,只带五个人,你却带来这许多人。”大头道:“我叫他们在村口等就是。”许德笙又说:“不管谈成怎样,在我家双方都不许动手。”大头道:“只要他不动手,我也不动手。”这样,他也仅随身带着五个人进村。
这金井住有二三百户人,是个半侨乡。小康人家儿子到了十几岁就由父母筹笔款,买张“大字”出洋去,穷困点的有当兵也有当匪的,因此又出了不少匪,当年许德笙就是这儿的头目。自从他放下屠刀,表示愿出面维持乡土,金井侨商都很感激他,逢年过节大都给他寄钱送礼,他也更加卖力。此地一向既靠许德笙出面维持,又是大头的老家,许天雄不曾来打扰,别人不敢来,倒还安静。
那许德笙家道中等,儿女却很多,日子过得虽不太好,但由于热心“公益”,在地方上也算是顶尖儿人物。他家有砖房一座,因平时交际应酬较多,房子不大,布置得倒还雅洁。当晚吴启超来,许大头又接踵而来,他便杀鸡宰鸭,备酒款待,当时他见两人都有点不大自然,便说:“两位且不忙谈正经事,先喝两杯。”在他巧妙地安排下,双方几杯酒下肚,气氛也就变了,他又乘机建议:“双方都把上衣宽了吧。”又对双方的护卫人员说:“你们也去喝酒,在我许德笙家,不论是特派员,不论是许队长,都安全得像在保险箱里。”那许大头先自宽衣把枪挂在衣架上,吴启超跟着也宽衣,把武器解下。许德笙说:“这不正像一家人一样?来,让我敬两位一杯!”
在饭桌上,吴启超先开了口,大谈其周维国司令的德政,反共大业,南区形势……许大头默默听着。但当吴启超说道:“当初成立乡团,周司令原有意委任许天雄先生出山共维大局,只因形势紧迫,地方父老对许天雄先生出山一事反对极多,没有成为事实,现在看来倒是失策了。”许德笙大点其头,又插嘴说:“当时要是吴特派员找到我,就不会这样,双方打了那几仗,多伤和气。”许大头也插嘴:“我们都以为周司令组织乡团是来对付我们的。”吴启超听了大笑:“中央现有大军驻防刺州,要对付你们,也实不用劳师动众,有一两营人尽足矣。”许大头一听这大言倒有点不快:“特派员也太把我们看小了!”许德笙怕闹僵,连声说:“双方都有误会,过去的事,也不必多说了。”
吴启超又说:“我军南征北战所向无敌,几百万共军也不得不闻风而逃。不过,打仗总是不好,尤其是现在共军已全军覆没,共党消灭在即,恢复地方治安甚为重要。”许大头见他又口出大言,有轻人意思,故意刺他一下:“听说在狗爬岭只有十来个共党打狗队就把林特派员打死了。”吴启超道:“那是一时疏忽大意,并不显得共党有多大实力。”
许德笙见谈话不太投机,忙又打起边鼓:“这都是人人周知的事,我们且不去谈它,就谈谈双方合作的问题吧。”吴启超道:“对合作一事,我的话都由许德笙先生转达了,不知道大头先生,有何高见?”大头问:“你们的条件是什么?”吴启超道:“给许天雄一个南区乡团副司令,你们全部人马改编成乡团。”大头道:“就是说把我们归编到许为民那儿,归他节制?”吴启超道:“一区不能有二主,也只能这样。”大头当时冷笑不语。许德笙却问:“大头兄,你说天雄大哥不会同意?”大头只说了声:“我只怕,你们把他迫去和共产党公开合作。”吴启超笑道:“你们现在不是已公开合作?”大头只是笑着。
饭后,大家退到另一房间去,许德笙忙着和双方私下交换意见,不久,谈判又开始了。吴启超道:“大头先生,你真是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在许天雄那儿委屈了,听说许天雄并不信任你,许大姑对你也不好。”许大头不响。“要是你能到我们这边来,少不了也是个上校团长。”许德笙从旁又加上一句:“许天雄之有今天,谁不知道全靠大头兄。”吴启超又道:“如果许天雄不愿出山,让大头哥出面收拾残局又如何?”大头心动,却又问起另一个问题:“你们不是把他的两个儿子抓了?”吴启超想:许德笙的话果然是实,自鸣得意地说:“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怕你们不低头。”大头却说:“不见得,俗语说得好:狗急跳墙。”许德笙道:“以大头兄的意思?”大头却转问吴启超:“吴特派员,刚才你说的话可真?”
吴启超知道他心动了,便说:“有德笙兄在旁做证,如果你能劝许天雄归顺,你是第一功,可以坐上第二把交椅。如果许天雄还执迷不悟,蛮干到底,就由你出面收拾残局,自然副司令一职也就是你的。”许大头道:“收拾残局我的力量尚嫌不足,劝天雄大哥归顺我相机一试。”吴启超道:“事不宜迟,迟了我们就动手。”许德笙也从旁插话:“大头哥的飞虎队是天雄手下王牌,谁个不知?大丈夫做事总要有点胆力,不能老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吴启超又问:“劝降一事,你看前途如何?”大头道:“天雄多疑,大姑死硬,不易。不过,他现在已把颈子给你们套上,也早有洗手不干的意思,不是不可能的。”吴启超又问:“万一他当真狗急跳墙与土共合作到底?”许德笙道:“自然就得借重大头哥来收拾残局了。”大头还有点信心不足:“我的力量……”吴启超笑道:“你忘记了还有我们这个后盾。”许德笙也说:“有三千大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大头不语,心里却跃跃欲试。
下半夜,他们谈的就不同了。将近天亮时,两人分手,许大头回上下木,吴启超自赶回大城,准备另一步行动。
三
蔡玉华到了下下木后,暂时没分配工作,在受组织上审查。老黄和她谈过几次话,叫她把被捕、逃亡经过做全面的书面交代。她和黄洛夫、阿玉住在一起,除了埋头写那份材料外,有时也帮黄洛夫编编稿刻刻钢板。生活的变化是迅速而复杂的,又是那样传奇式地在进行,她一直在紧张状态中过着。即使是到了安全地区,紧张和恐怖减少了,心情依然是不宁静的。
新的环境向她提出新的问题,组织上怎样来看她的问题?特别是反动派最后对她来了最阴毒的一手后,能够交代得清楚吗?组织上能像以前一样信任她吗?她是在城市里又是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长大,平时养尊处优,过着上层社会家庭小姐生活。到了这个穷山村后,开头几天什么都觉得新鲜,可是稍为长些又感到处处不便。由于她的奇怪装束,也由于她不时无意中流露出城市小姐习惯,在这个偏僻贫困的小天地里很引人注目。开头几天有人看不惯,也有人把她当笑料,使她感到痛苦。倒是苦茶和三多娘十分同情她。对她说:乡下人少见多怪,熟了就好。果然是,对她有了了解以后,情况就变了。使她慢慢得到安慰的是当许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看她累累的伤痕,同时也知道她就是大林的妻子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不幸而伤心。
苦茶听过组织一次介绍后,就对三多说:“我们想来想去怎样也想不出对本村妇女宣传些什么,玉华姊的遭遇不就是现成的好材料,为什么不请她对大家说说?也是一种教育。”三多问老黄,老黄也说:“设想得不错。”这样,玉华就忙起来,苦茶到处组织妇女小组请她去做报告。不久,她就成为最受妇女们欢迎、热爱甚至于崇拜的对象。有人请她过去吃饭,有人留她在家里过夜,反复地要她讲那段可怕而又悲壮的经历。但她的心情依然是不宁静的,她想念大林,想念自己孩子,也不安地在等待组织上对她这次传奇式的逃亡下最后结论。特别是看见人人都在那儿紧张地工作,自己却只能等待,等待……
这样,她过了相当沉闷的一段日子,一直到老黄再找她谈话,并告诉她组织上对她的审查工作已告一段落,小林已有报告来,说:老魏找到老包,老包说了他所知的一切。材料和玉华所交代的相同。因此老黄在特区提出:审查工作告一段落,并要分配工作给她。同时也告诉她:组织上已掌握到大林被捕后的情况,这位同志坚强得很,虽然受到敌人各种磨折,但他从没忘记对党忠贞、对敌人仇恨,他一直在顽强地斗争着。组织上也在设法营救他。
最使她担忧的一关过去了,她必须接受另一考验,是新工作的考验。特区要在游击训练班增加政治课,老黄推荐蔡玉华去担任,组织上也同意了,在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用无比兴奋心情表示:“党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第二天也就迫不及待地、急急忙忙地背着小包袱和老黄上山去。老黄把她介绍给受训的打狗队员们时虽说:这是个革命老同志,受过考验的,有过斗争历史。但打狗队员们对这位斯文温雅、看来又是体弱多病的女指导员,除了新鲜好奇外并不怎样热烈,而后又背地在议论:“怎么派了这样的人来?”有时老黄下山,又叫她代,更有人内心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