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那小林接到老黄通知后,心里甚是焦急,他必须立刻通知大林,告诉他陈聪叛变,迅速离开。但又怕进士第被监视,想到刺州女中找玉华,早又听玉华通知:女中也有人监视。那他怎么办呢?当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妥善办法,最后才下了大决心:到监察府去!他把铺面请人代看,匆匆离开鱼行街,直趋监察府。

那监察府在横街上,四周几乎都是高等住宅,平时少有人往来。当他走近那横街街口,街灯已经亮了,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儿,汽车里坐着司机,在街口前后左右,又有几个面孔陌生的人在那儿走动,小林眼快,觉得有点不对,这小汽车、这几个人来这儿做什么的?是什么大人物来拜会蔡监察,还是另有其事?没敢进去,刚好在斜对面有间馃铺,他便进去买了两块甜馃,借故坐在铺门口吃,观观动静。

不久,果见有一个人匆匆从横街走出,和那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谈了一会儿,那几个人便纷纷取出火器,司机也开足油门做了准备,小林更加莫名其妙了:“难道在抓人?”正疑虑间,只见大林挟着大公事包从横街匆匆走出,刚到街口,就有人叫他:“林先生!”这一声好像是发出的信号,那群陌生人已一拥而上,大林一见来头不对,返身就走,说时迟那时快,已被团团围住,大林叫声:“你们想绑票吗?”没有人回答他,有一人挥拳就打,当场把他打昏,一声呼啸,拥上车就走。小林见大林被人绑走,只是叫苦,却不敢出门,馃铺老板对他说:“小兄弟赶快走,这世界人命贱得很哩。”

大林被绑了,小林相信玉华也一定出事,更不敢到进士第和刺州女中去。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想起老魏:“对,找他商量去!”

绑架大林的事,是经过保安司令部特务科一番布置的。

原来那林雄模押了沈渊、沈常青、陈聪一干人员进城邀功,朱大同就会同有关人员吴启超、林雄模共同进行审讯。他们先审讯了陈聪,那叛徒已麻风出上面,一不做二不休了,把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当他供到那王泉生时,吴启超特别注意,他详细地问了有关这个人的特征言行,心里早有几成把握了。当陈聪供到老宋,他也十分注意,问得更加仔细。

初步审讯完毕,三个人退到机密室进行商量。吴启超不等朱大同开口就先提出请求:“老朱,这两个人我有把握,而且一向是我经办的,请你交给我办吧。”朱大同还弄不清这两人的来龙去脉,便问:“你认得他们?”吴启超蛮有把握地说:“从犯人所供的特征看,所谓王泉生也者即是林天成,也可能就是德昌。此人我注意侦察久了,就是没有证据。至于那个所谓宋学文,我刚刚把他手刻的《农民报》和他手刻的《刺州文艺》比较过,是一样字迹,也可以肯定就是黄洛夫。上次动手迟一步,被他逃走了,现在虽没有下落,也不怕他逃出我这如来佛的掌心。”

林雄模却不敢太大意,他说:“王泉生是否就是林天成,还得对证。他现在是蔡监察手下红人,不可轻动。”吴启超道:“要对证也不难,他现在每天都上监察府去办公,我们可以把陈聪秘密藏在街口叫他认,认明无误了才动手。”朱大同又问:“你是说公开逮捕他,还是……”吴启超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秘密下手。”朱大同问:“理由呢?”吴启超道:“为了避免那蔡老头纠缠不清,也为了我对蔡玉华现在还不想动手。”朱大同笑道:“暂时留下你那迟开的玫瑰有什么用?”吴启超道:“用处大得很,林天成一被捕,林的线可能还会牵到她那儿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石二鸟。”

商议停当之后,他们又对沈渊、沈常青审讯一番。沈渊一口拒绝陈聪的指控,他说:“我是病人,从回国后什么活动也没有,关系也没有,陈聪为人卑鄙,恩将仇报,不念我给他的友谊帮助、叔叔对他的信任,却无耻地来勾引我弟妇,骗她的私蓄以期达到财色两收目的。我没有错,如果说错,就错在不该打那坏蛋一顿!”至于那沈常青,他也矢口否认陈聪的指控:“谁不知道我是潭头第一大户?古往今来你们听说过大资本家当共产党的?这陈聪不是正人君子,是个卑鄙小人,他私报公仇,含血喷人,打死我也不承认!”他们虽然多次挨打,又叫陈聪来对证,也不肯招认。最后,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林天成身上,只要这“第二号大人物”一招供,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吴启超亲自押解陈聪到蔡监察府外横街口秘密地认了大林,陈聪说:“就是他,把他砍成肉碎我也认得出!”这样就发生了对大林的绑架事件。

大林一直被秘密绑到保安司令部特别刑讯室。审讯时朱大同、吴启超、林雄模一排列地坐定。吴启超一见面就欠身而起,故意说道:“林先生,久违了。”大林故表欣慰道:“吴先生也在这儿?那我完全可以放心了。最低限度也有一个新闻记者在场证明我是怎样被绑架来的。”回头又去责问朱大同:“朱科长,我完全不能理解你们用这样绑架手段到底为的是什么?我是堂堂的监察府秘书,有名有姓有住所,有事可以通过正式手续找我,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种匪徒绑劫行为?真太令人难解!”

这一番话把朱大同说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忽然老羞成怒地拍起桌来:“少废话!德昌,你现在已落在我手上了,放老实些,把你们党的组织人员通通给我招出来,以免我来动刑。”吴启超接着也说:“林先生,我们是老朋友,我极愿在你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不过问题还在你自己。你现在是到了非常危难的境地,要保存你的名誉、社会地位、娇妻和蔡监察的信任,就得好好招供,为党国效劳;不然要身败名裂,坐老虎凳、被杀头。何去何从,全看你自己了。”

大林笑道:“你们所说的,我全不明白。到底我犯了什么罪?”朱大同道:“你是共产党头子,你犯了危害民国罪。”大林只想笑:“你有什么证据?”朱大同喝道:“我们有人证!”吴启超也说:“我们早就知道你就是德昌。”大林微笑着说:“我叫林天成。”朱大同叫着:“你叫德昌!”大林还是从容不迫地说:“要栽赃也不是这样的栽法……”朱大同用力把桌子一拍:“你胡赖!陈聪已供出你来!”当下大林有点吃惊,却装作惘然不知:“谁是陈聪,他是干什么的?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朱大同还是声势汹汹:“你还装!老子就叫他出来和你对证。”大林依然面不改容:“平生不做亏心事,你叫鬼来我也不怕。”心里却在想万一真有其事又该如何应付呢?从他被绑的那时起,他已下定决心:最多也不过一死!因此,他表现得特别坚定。

那朱大同见一时攻不下来,低低地和吴启超、林雄模交换下意见,便传令把陈聪带上。一会儿陈聪果然就被带上,这可耻的叛徒一见面就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叫声:“王同志,我不是有意出卖你,实在是受刑不过。我已认了,你也认吧。”那大林把陈聪上下打量了半天,才吃惊地说:“哪来这个人,我从未见过!”陈聪还说:“王同志,你是我的领导,从陈鸿同志被杀后,就是你来领导我工作的。”大林把双眼一瞪,怒声斥责道:“你这人好无理,如何敢在公堂上胡说八道,含血喷人!谁是陈鸿,我也从未见过面。你是哪来的流氓骗子,胡乱告密,自己想升官发财,可不许含血喷人呀!”把那叛徒骂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朱大同忙又喝道:“林天成,你还是不认,我可以再传第二个证人来!”说着,叫把陈聪推下,又带上沈渊。

那沈渊从被捕的那时起也自己考虑着:我为人刚直一生,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对不起党的事,虽然有时也有点小小过错,特别是从牢里放出来后,胆小怕事。原以为从此可以安定地过下去,没想到我这个打算也是错的。这些日来,我小心谨慎,唯恐出事,结果还不免落得这样个地步。人说: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沈渊虽过去没有什么大作为过,多少也是党教育过来的,生时虽不能为党多做工作,死时也决不能玷辱党。沈渊呀沈渊,你得坚定呀,不要让你的子孙后代也受玷污,被人辱骂:曾叛变过革命,出卖过同志……

他决心不承认任何足以使他受到污辱的事。他想:“大丈夫不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该保住清白身!”因此,当他被推出刑堂,朱大同温和地对他说:“姓沈的,只要你说出这位林天成先生是不是和你有来往,我就放你出去。”沈渊把大林一看,心里十分难过,就闹不清楚大林怎样也被牵进来了,也许又是陈聪那该死的叛徒告密的?便摇摇头说:“我没见过这个人!”大林原也十分担心,怕他变坏,像他这样胆小怕死的,一旦受不了刑,也很难说。一见他有这样坚定表示,一时也放声笑道:“朱科长,不要诬陷好人,这位先生说不认识我,我又何尝认识他?你如有所谓人证不妨再搬几个出来,我倒要请你注意,你这样无辜地陷害现任政府官员,又该受什么责罚?就算我可以原谅你,蔡监察也决不会饶你!”那三个人低低地交换了会儿意见,便叫休息。

当大林再度被传讯时,由于他的顽强抗拒,便受刑了。

在初次审讯没有结果后,朱大同和吴启超曾交换过意见,朱大同主张给他狠狠地来一下:“我不相信共产党都是钢铁做成的,不怕痛!”吴启超却说:“如果他真的是大人物,留点余地对我们还是有用的。”他主张“先礼后兵”,由他先以“老朋友”身份去说服说服:“不行了再动手。”朱大同也不反对。这样吴启超便到“特别拘留所”去找大林。

大林在特别拘留所里忧恨交织,情况他已慢慢摸清了,陈聪叛变,牵连到沈渊、沈常青和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件事,也不见有顺娘、汪十五和老黄。“大概他们都没事了吧?”他想,感到欣慰。

对陈聪这个人,他早看出他不可靠,必须及早处理,不知道老黄为什么还不处理,招来这个不幸。其实,也不能怪老黄,要处理陈聪的打算已有好多时候了,他对陈鸿提过,陈鸿也有这个意思,自己接手潭头工作,也有打算,就是下不了决心,有困难,陈聪和沈常青关系密切,受到信任,找人代替难,加上他们一向还是把这当作内部问题来处理,批评批评、教育教育就算了,想不到一错百错!他实在痛心:“丧失对革命敌人的警惕,就是对革命的过失!”

对沈渊的估计,看来自己过去却有点过分了,他对他一向印象不好,认为这个人后退了,在慢慢地变坏,经不起新的考验,没想到他这次的表现如此之坚强,拒绝出卖同志。他看人看得不够深刻,只看沈渊的表面,胆小怕事,没有看到他的另一面:到底还是长期受了党的教育过来,在南洋坐牢,吃过不少苦头,也还没有做出对不起组织的事,他的革命品质还是好的,只是带来更多缺点罢了,特别是摆脱不了封建的家庭关系。“革命同志能没缺点?”他想,“只要能对党忠诚,经得起暴风雨考验,基本是好的,这些缺点也就不那么重要,可以通过党的帮助教育慢慢来改变。”他感到内疚:在他和沈渊联系接触期间,对他很少帮助,在思想上提高他,只把他当作一个既不完全信任,又不愿放弃的具有严重缺点的同志来处理,有事用他,无事也就放过一边。陈聪的事,他发现原比较早,如能早提出和沈渊商量,也许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对外面非常之关心:他被秘密逮捕的事组织上知道了吗?老黄现在做什么?玉华的安全又怎样?如果组织上知道了,会怎样来估计自己?玉华如果也不幸被捕,他相信她也会坚持,对党忠诚。“可是她……”他想,“已有孩子。平时的表现也很刚强,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未受过严酷的考验,能受得住这样的风浪?”更使他不放心的是那卑鄙小人吴启超。“他对她,看来似乎在政治上有怀疑之外,还有个人的企图,万一也落在他手中……”他感到难堪。

他相信他这次被捕,情节是非常严重的,朱大同直指他就是德昌,陈聪也一口咬定他们的关系,难道他们已掌握了自己的材料?已弄清楚他在刺州党的地位?“可是,”他又想,“为什么又不敢公开逮捕我呢?”第一次审讯经过他驳斥之后,敌人也不是那样“理直气壮”,他特别注意,当他对他们提出抗议,并提到蔡监察对他们这种罪行将不会饶恕时,他们又是那样的慌乱,草草收兵。他想:“他们也许还没完全掌握我的材料,对我这个蔡监察的亲戚、亲信人士,也还有一番顾虑。那就这样,他怕蔡监察,我就要求他正式通知蔡监察,看他怎么办?”

因此,当吴启超用伪善的笑容,带上水果日用品等一类东西来“探”他时,他就表现得非常之自然镇定,并且对吴启超说:“老吴,你们这样来对待一个监察府的秘书,实在太不光彩太可笑了,有事我不怕和你们一起在蔡监察面前说明白,怎可以根据一个莫须有的瞎扯,来定一个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罪呢?我的为人你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和共产党拉在一起,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写文章骂人,也没任何证据可以被安上共产党,那你在报上写了那么多攻击现状的文章,又该被安上什么呢?”

那吴启超倒十分奸猾,他笑着说:“林先生,我是个什么人,你现在也该知道了吧,你的事和我不同,如果你做了我们的人,你再去做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第一号大人物,甚至于公开写文章攻击现政府,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人,而且是和我敌对的!我是你的老朋友,现在就用老朋友的地位来劝导你,放弃你的信仰和立场吧,乘人不注意时,我们可以把你放出去,让你再回到你的同志那儿去,照样做你在共产党地下组织中的大人物,也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监察府里你的机要秘书地位上。没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你办个简单手续。”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自新书朝大林面前一摆,“在上面签个字。那么,你马上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出去,以后谁也不会去麻烦你了。”

那大林把面孔一板,生气地说:“姓吴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他把那份自新书一推,站起身来就来回走动,“我和你所说的没有任何关系!”吴启超并不为此而生气,他见过这类人不少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说:“小老弟,你还年轻不懂事,政治上的事情我比你懂得多,英雄不吃眼前亏,你年轻有为,又得蔡监察信任,如果在政界上混,将来还是大有前途呀,何必为那即将被扑灭的共产党葬送自己前途呢?我劝你看开一点,在这样的时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算了,还是个人前途为重,地位、官阶、汽车、洋房都在等你!”

大林只是冷笑,一阵恶心,几乎使他想吐,那吴启超接着又说:“你不考虑你自己的前途,也得替你那美如天仙的娇妻考虑呀。你不回头,她将失去自己丈夫,她将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过凄凉绝望日子。也许还不止此,还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她,她也会受你的牵连,她也会被捕,并且受到残酷的肉体摧残。你知道,我们那朱科长可不好惹,他是个杀人魔王,他对女人有特别的方法,使她既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你替你的女人考虑过没有?她的命运也在你手上。”

他的卑劣言辞,越说越使大林反感,但他也知道在这时和他辩论没有好处,他还应该保持他和一切都无关的身份,他说:“姓吴的,你所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办法做,也无必要做,请你收回你的所有不切实际的打算吧。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请你帮一帮我的忙,把我被秘密逮捕的事,告诉蔡监察。”吴启超问:“那你是决心不自新了?”大林也理直气壮地说:“我什么也不是,我自新什么?”那吴启超把笑面一收,也露出狰狞面目:“你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林也大声喊道:“我立得正,我不怕一切威胁恐吓!”那吴启超虎地一站:“你真的是要死硬到底?”大林也不客气:“谈不上!”那吴启超把送来的礼品顺手收起,返身就走。临近门边,又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说:“小老弟,我看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想。”大林用手一摆:“去你的,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这次谈话算是失败了,吴启超向朱大同汇报之后,朱大同就说:“你那一套不行,还是看我的吧!”因此,再度提审时,大林就受刑了。

一场严刑拷打之后,大林就昏过去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承认、不说的,要杀你就杀,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人终归要死。自然死也有各种各样死法,有重如泰山的死法,也有轻如鸿毛的死法,我们共产党人要的就是要轰轰烈烈、壮志凌云的死,而不是苟且贪生,甚至于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那种辱没自己、辱没子孙后代的卑鄙的苟生。可不是吗,我们参加革命,参加党是出于自觉自愿的,从入党的那天起,我们就随时随刻准备着牺牲,怕死就不做共产党人!在他昏迷状态中,他也想起陈鸿,想起日升和天保。“他们都是坚强不屈的,”他想,“真不愧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想起沈渊:“同志们平时都在议论他,就是胆小怕死!为什么在面临考验时候,却又那样的倔强呢?他们都能做到的,难道我就做不到?……”他被从吊架上放下了,用冷水冲醒,又是审问,又是拷打,但他没有失去信念,什么也不说,只有一句:“不!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大林被捕的消息由小林带给老黄后,老黄觉得并不意外,却感到痛苦难堪,当时泪水直流,责备自己,在和敌人争夺时间迟了一步。“如果我当时能亲身赶进城去,”他悲痛地想,“也许还来得及。”更后悔早知陈聪不可靠,没有当机立断早做处理,现在却给党给革命招来这样大的损失!

他问小林:“玉华那儿怎样?”小林道:“我相信她现在也知道了,因我发现这件事后,已设法通知她。”老黄问:“她也受监视吗?”小林肯定地点点头:“也在危急中。”老黄问:“有什么办法把她弄出来?”小林道:“如果她已出了事,如果她被严密监视,就比较困难。”老黄道:“可是,我们对她的安全也要负责。”小林把头低着,一时还想不出办法。

老黄接着又说:“情况很急,你现在就赶快回去,设法和玉华取得联系,如果可能,用一切方法把她弄走,万一不可能也要她做一切应变准备。”小林牢牢地记住,说他一回去就办。老黄又说:“大林同志的情况布置老魏去了解,设法告诉他:党对他完全信任,他必须坚持,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即使牺牲也是光荣的!”小林感动地流着泪说:“老黄同志,大林同志会坚持的,他是个好同志。”老黄抹下泪水:“我相信他是个好同志,会坚持到最后!”一会儿,又说:“城里工作不能没有人负责,小林同志,你虽然还没正式入党,但组织上一直把你当一个忠实可靠的同志在信任。你曾请求过入党,现在我就告诉你,党已批准你成为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回去告诉老魏,他也被批准了。从今天起党把大城工作交给你们,你多负责些,老魏协助你工作,把党团、反帝大同盟和革命互济会工作都抓起来做。暂时要和玉华隔离,不是不信任她,而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和老魏也要从现在住的地方转移到可靠地方。”

小林把老黄所交代的任务都牢牢记在心里,也不多话,匆匆就告辞回城。

小林走后,老黄就把老六、黄洛夫找来,他说:“革命正气不能在反动派白色恐怖面前低头,《农民报》必须在几天内复刊,我曾有个想法,把《农民报》放在清源,离城市近,黄洛夫同志没个职业掩护不便,现在有些情况已经改变了,而且一时又找不到适合地点,也只好暂时设在这儿。我不在时,这份报纸交给你们两个共同负责。”老六和黄洛夫同时都表示决心,一定要把报纸办好。

老黄又对老六说:“庆娘的入党问题已经解决,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别的地方需要她,明天我就把她带走。我们在城里正经历着一场严重考验,工作我已有布置。从明天起,老六同志你暂不进城去贩鱼,可叫玉蒜去,晚上也不要留在家里过夜,出门时小心在意,不可冒失,准备随时应变。小林如有紧急事情找我可马上通知。”交代完毕,又去勤治家找庆娘谈话,叫她准备动身,到新的地区,接受新的任务。

原来这些日子,老黄都在和老六、黄洛夫研究《农民报》在清源复刊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是黄洛夫如何找到合法的身份在这儿待下来。反复地谈了许多,最后老六出了个主意:“叫小黄冒充我的表弟,在我们这儿办学,有了这个名目他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了。”当下,他就去找蔡保长商量,只说自己有个远房表弟叫蔡和的,从中学毕业后赋闲在家:“咱村也不小,一向办不起学,孩子们上外乡读书多不方便,不如把我们宗祠空出来办学,让我表弟有份事做,村里有了学校,也免得孩子们上外乡读书不便。”那蔡保长一听主意果然不错,满口应承,老六便说:“你也同意了,那我们就分头办事吧。”

这样,蔡保长挨家挨户地去登记学生,说是:“咱们村也要办学哩,免得孩子们不方便。”老六动员了玉蒜、勤治等一批女将把蔡氏宗祠空了出来,整理一番,挂上块临时招牌叫作“私立清源小学”,又用每月十五斤大米的代价,向村上一个寡妇租下两间多余空屋,作为蔡老师宿舍。一切安排停当,黄洛夫搬进新居,设下《农民报》新办事处,组织上又把阿玉调来代替顺娘,做助手和发行工作。这样《农民报》的新摊子算搭起来了,只等复刊。

把一切都安排停当,第二天老黄就带庆娘上下下木去。在路过潭头时,老黄在松林内坐着歇息,远望潭头乡,心内抑悒,只在一转眼之间,什么都变了,他想念曾消耗过他们多少时日、也干得多么有声有色的《农民报》,更想念那忠贞不屈、满身是苦难伤痕的顺娘。她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他面前。他似乎还看见她,每次从大城回来急急忙忙地去找他,解开衣襟和紧身马甲,从贴肉地方把小林送来的纸条交给他:“老黄同志,就是这个。真糟糕,我身上的汗又把它湿哩,没有影响吧,下次我可要小心,别汗湿它。”而现在,她却永别了,和陈鸿同志一样,她的头被挂在贞节坊上……想着,想着,不禁十分感伤。

那庆娘也在想心事:组织上曾通知她反动派在可耻地屠杀十一位革命同志时,路上曾受到我们的严重打击,可是后来这些同志都被秘密枪决了。她听了这消息没有流泪,只是心在酸痛,当勤治安慰她时,她却说:“没有日升倒下,我也不会站起来的!反动派杀不绝我们的人!”她却在关心天保娘和大狗小狗的下落,他们现在又怎么哪?……

有哀泣声从不远松林中传来,听来声音很熟识。老黄觉得奇怪:哪来这阵哭泣声?他朝松林深处走去。在五十步外,在荒地上筑起一堆新坟,一个老妇人披头散发地扑在坟堆上哭着,他似乎认识那背影,心想:“会不会是顺娘妈?”走近一看,正是她!他低低叫了声:“阿婆,你……”话没说完,自己也簌簌泪下。

那顺娘妈抬起泪眼认得是他——老黄,哭得更伤心了:“老黄呀老黄,你得为顺娘报仇呀!”老黄伤痛地扑倒在坟堆上,悲愤地说:“血必须用血来偿还!”庆娘也用双手掩住面孔呜呜地哭着。“她死得惨,”顺娘妈哭得凄切,“连尸体也被抬走呀,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十五对我说:反动派怕我们追念她,连坟堆也不给我堆哩,我们就来个义坟,把土堆上,把它留给子孙来悼念!”这些话老黄几乎听不下去了,他说:“阿婆,不要说了!”顺娘妈道:“我没做错?”老黄恸声道:“你没做错,你做得对!”

当时他们都勉强压下心中的悲伤,老黄和顺娘妈并坐着,向她打听潭头的变化。她说:“那叛徒又回来了,说在城里立了大功,特派员很赏识他,委了他个乡团大队长当。”老黄问:“乡团组织起来哪?”顺娘妈道:“还没。那坏蛋一不做二不休,居然也霸起沈常青的家产来,又说:蒙特派员恩典把玉叶赏给我。现在臭极了,白天晚上公然和那臭婊子睡在一起,他家里的老婆孩子来哭闹,也被叫人打了出去。”老黄咬牙切齿道:“我们不会饶过他的!”这话特别引起顺娘妈的注意,她问:“老黄,你不是老红军吗?为什么不宰掉他?”老黄受到启发,他问:“阿婆,你说对这样的反革命叛徒该怎么办?”顺娘妈狠狠地挥起拳头:“宰掉他,老黄!宰掉他,老黄!”

老黄和顺娘妈分手,带着庆娘又继续赶路。

他们路过白龙圩时,一片荒凉,看来久没成圩。圩棚还在,只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人。他们在圩上歇了半晌,吃些干粮,又出发,将近黄昏时才进下下木。

下下木倒很平静,只是小许走了,他把工作移交后就到大同去了;小学由他的助手、两个共青团员在主持,支部书记交给三福。三多一见面就十分关切地说:“外头闹了那许多事,可把我们急坏了!”老黄问:“这儿也出事吗?”三多道:“事情有许多,只没出大事,慢慢谈吧。”三多娘听说老黄回来,就匆匆赶来告状:“老黄呀老黄,请你评评理看,是我错了,还是三多错,我说要调小许,也得使他和杏花成了亲再走。三多一口咬定不行,说走就得走,硬把人家拆散,是什么道理?”老黄笑道:“这件事好办嘛,伯母,把杏花送过去成亲,不就完哪。”三多娘一听老黄支持三多,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她无可奈何地说:“还不知道她家人肯不肯哩。”苦茶却说:“杏花早答应哩。”三多娘瞪了她一眼:“你就只会袒护三多。”婆媳俩都笑了。

晚上,三多把庆娘安排好,自然有苦茶具体去布置,他过来和老黄谈,他说:“上下木那边最近有些变化,前几天,许大姑派人过来说:我们上、下下木原是一家,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尽管过去有误会,到底还是近亲。又说:如今许为民请了中央军坐镇为民镇,破坏了青龙、白龙两圩,叫我们两乡同受损失。她建议:双方谅解,把两圩并在一起,恢复来往。”老黄道:“看来许天雄是真的要讲和了?”三多接着说:“有此迹象,但村上争论很多,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的说,到底是一条龙脉下来的,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过去的事已是过去,如今许大姑伸出言和的手,我们怎好拒绝?青龙、白龙都单独成不了圩,双方合作也是个办法。反对的却说:许天雄为人狡猾善变,他今天闯下大祸,就会把我们拖下水,我们怎能轻信他的话,况且以前的血债就这样一笔勾销?没个结论。”三多又说,“这些日来,我们已在山上开荒,整顿废茶园,种上一些杂粮。”老黄暗自在想:“又是个新情况。”便问:“对许大姑的建议支部讨论过没有?”三多道:“还没有,我只是和小许、三福扯过,都说许天雄面临困难,要利用我们来对抗许为民。”老黄问:“你的意见呢?”三多道:“可以先把圩恢复,双方都有利,都方便。”老黄也同意了。

第二天,老黄带着三多、三福和十多个武装上山。青霞寺废弃的茶园大部整顿好了,也开了不少荒地种上杂粮。晚上,他们就在炭窑开会,老黄把当前斗争形势做了介绍,报告了有关陈聪事件的经过,最后又提出一个建议:根据当前阶级斗争形势,成立“打狗队”,先对陈聪采取行动,振一振革命正气,而后也可以相机做一番事业。他说:“斗争形势不容许我们再等待了,我们对敌人也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当老黄在摆形势时,与会的人就立即闹开,特别是三福,他咬牙切齿地说:“让我带上十来个人到潭头去把那狗**的打个落花流水再说!”老黄却说:“要行动,得有周密组织,详细计划,不可盲动。武装斗争是阶级斗争的一种最尖锐斗争形式,一开枪就要死人的,不能马虎。”他要大家展开讨论,又对三福说:“这次要你上大同走一转,把小许、老白请来,我们开个会,详细地研究研究今后的斗争路线问题。”

会后,三福带了两个人上大同,老黄和三多也带上五六个人到潭头,为对陈聪采取行动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