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章县方面,枪声已响,一支从中央苏区突围出来的工农红军,在国民党反动派兵力调动部署未定,来个神出鬼没地奔袭,攻进章县县城消灭了当地国民党军八千多人,等国民党援军赶到,红军撤出,却又不知下落。一时刺州大为震动,纷传撤出章县的红军已“流窜”刺州地界。

大林送来一封急信:“有要事,请老黄同志速来一商。”老黄接信一想:许久没和大林见面了,即使没信来,也该去走趟。便从潭头绕道进城。他一进刺州大城,满街都在传说:“要杀人哩!”人心惶惶,店铺都只开半边门,保安司令部的巡逻队,此往彼来甚为频繁。老黄到鱼行街找到小林,小林把他带上二楼住所,话未出口就泪水直流:“日升、天保同志他们完哪。”老黄也很吃惊:“牺牲啦?什么时候?”小林一边抹泪,一边咽声地说:“昨天下午被推出来,都在站笼里,一共十一位。”老黄把足一跌,一阵悲伤,也泪如雨下:“反动派,你们也要用血来清还!”当下两人相对饮泣。

半晌,小林又说:“大林同志处境也很困难,他叫我不要再到进士第去。”老黄抹去泪水:“也被监视了?”小林道:“很有可能,他却没说。”老黄问:“那么,我在什么地方会他?”小林道:“你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说着先下楼去。约过一小时他再上来,带了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介绍给老黄:“老魏同志。”老黄热烈地和他握手:“是老魏同志,没见过面,我却早知道你。”老魏笑微微地说:“是呀,革命的人到处都是兄弟。”说着就请他动身。他们离开鱼行街,绕过大街抄小巷,转弯抹角地走,最后进了老魏的家。

大林已先在。小别重逢,分外亲热。当下两人就搂成一团,大林说:“像是几年不见。”老黄也说:“也有几个月了。”老魏给他们弄好茶水,低声关照:“家里没人,可以放心谈,有事叫一声,我就在门口。”说着,便出去放哨。

大林和老黄一坐定也不多闲话,便就时局问题交换起意见来。大林说:“这儿情况很紧,反动派正为章县吃了大亏疯狂镇压,日升同志等十一人已被推出站笼示众……”老黄点头表示知道,却问:“章县情形怎样?”大林道:“从蔡监察那儿知道,反动派吃了大亏,周师派去的两团人几乎全军覆没,高辉被击毙,杂牌张师闻风弃城而逃,让周师两团人完全陷在我军包围中。周维国已赶到省城要求增兵刺州,惩办那杂牌张师长。”老黄兴奋极了,连说:“打得好!打得好!”

大林又说:“我军于占领章县第三天又主动撤出,现在动向未明,这儿谣言很多,据蔡监察说蒋介石连日派空军去侦察,找不到红军的主力,也很慌乱,一说是化整为零向刺州地界渗透,一说打完这仗后又回老根据地去。”老黄问:“到底哪个可能性大?”大林道:“一般的猜测是化整为零的可能性大。”老黄问:“这样说来也有向我们这方面游击的可能?”大林道:“我也这样想。”老黄却又疑惑:“为什么市委没有指示来呢?”大林道:“正是这个问题我要找你商量。从周维国惊慌失措的程度看,似乎红军已经到了本州地界;从他挑选了这个时候来杀人……”老黄问:“你怎样看他在这个时候杀人的意图?”大林接下道:“又似是要显示他的力量,镇压群众。”老黄道:“我看不矛盾,正因为乱才需镇压群众。”

大林问:“如果这个分析不错的话,我们的对策又是什么?”老黄道:“让他更乱!”大林接着道:“那十一位同志的家属,自从她们的亲人被捕以后,还一次未和他们见过面,她们坚决要求在他们牺牲前相见一面。她们要举行路祭。这可能有些风险,但我们也很难阻止。我看也可以借这机会给反动派一点小小打击,也要给革命壮壮声势。我们的同志可以牺牲流血,但是党没有被消灭,没有失败,党还活在人们心中,党还要领导斗争!从当前斗争形势看有此需要,受难家属也有这个要求。因此虽有些风险,但还得斗一斗!”

老黄批准了那个小小的行动计划,不过,他说:“不能付出更多代价,我们已经遭受了不少损失了,不能再受打击!”

大林站起来理理衣服就要回去,老黄也想返潭头,分手时老黄忽然想起小林说的一段话,他问:“你现在处境如何?”大林笑道:“有点小小感冒,不要紧,必要时吃上两片阿司匹林就好哩。”老黄却十分关心:“不能粗心大意,同志,一有风吹草动就下乡。”大林摆摆手乐观地说:“出不了事,放心。”匆匆地走了。

大林一走,老黄也想离开,临到城门口时,忽见人声喧杂,满街的人都在奔跑,他心知有异,连忙躲进骑楼下,拉住路人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喘息未定地说:“关上城门哩,保安司令部又在抓人!”有的又说:“怕又要拉夫。”老黄心想:“糟了,出不了城!”连忙躲开大街,抄进横街小巷,大街不敢走,小巷不认识,正在苦恼中,忽见在一条小巷巷心挑出枝竹竿,上挂一盏油纸灯笼,上写四个大字“德记旅舍”。老黄心想:有救了!

匆匆地走进德记旅舍,那老板娘正要上门,一见是老黄,悲喜交集地说:“老黄呀,是你,赶快进来,又抓人哩。”一手就把他拉进去,匆匆地上了大门。两人在账房内坐定,老板娘问:“怎样一去就不见来?得意了吧?现在做什么大事,看你身上穿的,面色红闪闪的,一定是得意哩。”老黄笑着说:“发财谈不上,只是帮亲戚跑跑腿,做点小买卖,生活倒还安定。”老板娘说:“这就好哩,这年头能求得个生活安定就很不错啦。”

老黄问:“外头闹哄哄的,又出什么事?”老板娘道:“谁知道,听说章县在打仗,大城也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又是杀人,又是戒严拉人,闹得鸡犬不宁,也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之宁为太平狗,不做乱离人。老黄现住哪儿?”老黄道:“就住在为民镇,刚刚来谈笔买卖,说是戒严哩。”老板娘道:“趁早就在我这儿住下,走不成哩。”老黄迟疑着,那老板娘却笑开了:“这次算来走我的亲戚,不会像上次叫你担惊受怕。”老黄说:“那次苦头确叫我怕。”

当夜满城风雨,枪声不绝,派出所查夜也特别严,但老黄却安睡无误,有老板娘在那儿庇护,果然没人来麻烦他。可是第二天清早满街又闹开:“正午时分在南教场杀人!”老黄焦急地想:“怎么又提前啦?”他关心的是那个计划,会不会因反动派提前杀人而有所影响。他到鱼行街去,小林不在;到老魏家,老魏也不在;想上进士第,担心有人监视,临时把出城计划打消,又回到德记旅舍,对老板娘说:“还有一笔生意没有谈成,过一两天再走。”他想看看情况变化、发展……

为了处决这次十一名所谓“共犯”,朱大同是很费一番心思的,正如大林分析的一样,这次他挑了这个时机来杀人,主要在于安定人心,说明自己还有力量,因此要特别的“铺张”一下。

当日“犯人”被取出站笼,播上“斩条”,执刑队浩浩****从保安司令部开出。走在前头的是一队手枪队,紧接上的是号手,五名赤着上身,满面满胸黑毛,高大凶狞,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而后是那十一名被人挟持着的“正犯”和骑着高头大马、斜佩青天白日执法佩带、满面杀气的“监斩官”朱大同,两旁又都有卫士护卫。他们故意要来个示威,因此队伍都是缓步而行,沿途吹打。走过衙门口,到了十字大街,转中山大街。一见这杀人队,群众就惊慌奔走,也有怀着好奇心伫立观望的。

尽管那朱大同在耍威风,做出叫人惊心动魄的样子,而那即将受处决的人,却没一个表示屈辱畏怯的。被押在最前头的是宋日升,他须发蓬松,跛着一条腿,一年多来的磨折,已使他面目全非,骨瘦如柴,但他这时还面不改容,目光闪闪,昂头前进,表示出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共产党员崇高气节。他目光四射,如两把尖刀,望着哪儿,哪儿就出现了一片赞叹声:“共产党真行,不怕死!”

在他之后是陈天保,那年轻的司机,一上街就大声地叫喊:“老乡们再见了,我们和你们一样是善良的百姓,只因不堪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不愿过奴隶生活,才起来革命!国民党反动派想杀我们这十一个来恐吓革命的人们。他们能杀我们这十一个手无寸铁的,却杀不了千千万万被压迫的中国劳苦大众,杀不完千千万万中国共产党人!”陈山也在对着那些刽子手杀人犯破口大骂:“反动派,你们的日子也不多了,红军已打到章县,很快就要来和你们算账,讨回这笔血债!”而后,有人在喊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苏维埃万岁!”也有人在唱《国际歌》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群众始而以惊骇的目光注视他们,继之以同情和赞叹:“共产党就是好汉!”“有这样不怕死的共产党,还怕蒋介石不倒!”老年人却摇头叹气:“年轻轻的就……罪孽!罪孽!”妇女们掩面痛哭。

这群不屈的烈士就这样沿途在出国民党反动派的丑,表示他们对党、对人民、对革命的忠诚,也表示了他们对敌人的痛恨和蔑视!

正当这支队伍转进中山大街,那陈天保宣传了共产党不怕死后,又宣传起反动派出卖祖国的罪行:“蒋介石不放一枪一弹,用双手把东三省奉送给日本帝国主义,又集中了百万大兵来攻打抗日救国的中央苏区和北上抗日的红军。同胞们,现在你们都该明白了,谁是真正抗日救国,谁是卖国求荣的!”接着,又高呼:“打倒蒋介石卖国贼!”“打倒祸国害民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对群众大声疾呼,使那反动的执刑队非常害怕,反复地来干涉,陈天保叫着:“你们害怕真理,我就偏要宣传真理!真理是不会在枪杆下屈服的!”他们叫喊声更大,更理直气壮。弄得那反动派没一点办法,朱大同只好下命令:“清道!把看热闹的人打走!”群众被打得四散奔走,但走不远又都回头跟上。他们不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对英勇不屈的战士表示崇高敬意。

正在这时,从横巷突然冲出一支人,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妇女儿童,由天保娘带头,又哭又骂地直撞进执刑队,拉住那些“犯人”不放,特别是那些儿童惨切地号哭着:“爸呀,你不能死!”妇女也有跪倒在地上死拉住自己亲人不放的:“你死了,叫我们一家怎么过活呀!”群众一见有“路祭”的家属来了,也从四面八方围上,人很多,一下子就有上千人。那执刑队虽拳打足踢,怎样也打不散这些死死纠缠的妇女儿童和推推拥拥的群众,那家属甚至有直冲猛闯地扑到朱大同那儿去“求情”。队伍一时陷在人圈中动弹不得,秩序因之大乱。

正在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时,从大街侧旁的三层楼顶,又纷纷扬扬地飘下了些红红绿绿的传单。朱大同眼快,一见形势有变,快叫:“有共产党放传单!”拔出枪对着两侧骑楼顶就射击。这一打坏事哩,执刑队见监斩官开枪,也胡乱开枪,一时枪声卜卜,人如山倒,更有人乘机大叫:“红军打来了!”“共产党进城来了!”混乱的浪潮锐不可当,四面冲击,店铺关门声、枪声、群众惊慌奔走呼叫声,汇成一片。

群众动了,“囚犯”们也动了,陈天保首先和执刑兵打了起来,他的手被捆绑着,只好用身子去撞击敌人,其他的人也拼命和他们撞,一时乱成一团。有部分妇女在天保娘带动下,直扑朱大同,要把他拉下马,这杀人凶手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一时乱了方寸,没个主意,又闹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共产党,枪是谁打的,扭转马头回头就跑,士兵见监斩官跑了,也哗地四处奔逃,都以为红军进城。

那朱大同沿中山大街走了一段路,见没有新的动静,不过是自相惊扰罢了,想起在仓皇中把“囚犯”也丢了,万一逃脱,如何交差?忙又回头指挥士兵:“饭桶!别把共产党放跑哩!”当他赶到出事地点,“囚犯”和家属已四散走开,有的冲进横巷,有的躲进两旁尚在兴建中的洋楼。朱大同一面开枪,一面大叫:“抓逃犯!”刚刚在这时,闻声从保安司令部开出的人马也及时赶到,双方人马会齐就分头追赶“逃犯”、群众,当时他们像群疯狗,见人就抓,就开枪。一时使整个大城处在恐怖、混乱状态中……这就是后来被刺州人津津乐道的“大闹法场”的惊天动地事件。

正当中山大街闹出了这大事,大林、玉华、吴启超还有玉华娘正在进士第打小麻将。吴启超从清早就来“拜访”,一直不肯离开,大林偷偷地对玉华说:“陪他玩上这一天,看他怎的?”两个人心情特别紧张,却又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安定、闲适的模样,叉过四圈又叫陈妈备饭,饭后又上牌桌。吴启超心里有鬼,也装作若无其事,他的任务是侦察、探测这两个重大嫌疑犯的反应:保安司令部在杀他们的人,难道他们会无动于衷?没一点反应?他拼命地谈有关章县的情况,谈宋日升等十一个人将被处决的事情。玉华有点激动,大林却很冷淡,他故意地说:“老吴,大事我们管不了,小事不愿管,来,还是玩我们的!”

当从中山大街方向传来了枪声后,三个人都很注意,却又都不愿提起。大林、玉华在关心这场斗争,吴启超觉得枪声来得不平常。不久,陈妈匆匆赶进来说:“吴先生,报社有人找。”吴启超匆匆出去,回来时拿起外套、文明杖就要走。大林故意问:“报社有事?”吴启超道:“事情闹大了,红军闹法场,报社叫我赶快去。”玉华激动极了,大林却说:“我想,吴先生还是在我们这儿待待好,如果真有事,路上一定戒严,走不了!”吴启超道:“不!我还是回去。”原来出事的地点就在他那不公开的家门口,有部分传单甚至就从他家三楼上散下。保安队在追捕“捣乱分子”时把附近几层楼都封锁了,挨家挨户地抓人,无意中把那“小东西”也逮走了。

吴启超走后,玉华悄悄地问大林:“我出去找老魏一下?”大林道:“那家伙虽然走了,不会留下人在外面监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玉华却焦急非常:“就不知道事情怎样发展的?他们会不会感情冲动,出了问题?”大林道:“我相信小林、老魏会小心处理的。”两人当时都没出门。

受难家属去“路祭”“收尸”是老魏亲自主持的。从这些受难家属出动后,他一直和她们在一起,玉华交给他的任务,原来只要给敌人来了难堪,振一振革命正气,想不到这群披麻戴孝的家属一出现,竟出了意外的变化,那些家属眼见自己亲人被押解着去受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愤怒代替了悲伤,竟控制不住,凶猛地直扑敌人,受难的同志也及时配合上,起来斗争,局势完全变成不可收拾了。眼见敌人惊慌失措中乱了手足,老魏一时也忘记了玉华是怎样交代:要小心谨慎,不要过分地暴露自己,招来不必要的损失。但他却一不做二不休,首先叫着:“红军打来了!”“共产党进城了!”一时一传十,十传百,都叫开了,使局面越发混乱,敌人越发惊慌,不可收拾了。

那小林临离家时,想到家里还剩下一些传单,当时灵机一动:何不带了走?于是就揣在身上。来到大街上,只见满街都乱哄哄的,他在混乱中混入了大街旁刚修起还没人住的洋楼,登上了三楼;他站定了往下一看,就把传单撒将下去,立时人丛中传单纷飞。朱大同见此情景,立时惊慌失措,大呼:“抓共产党!”小林却早已下了楼,混在闹成一团的人群中了。

那“小东西”原也在二楼看“杀人”,眼见那杀人队伍浩浩****开过来,朱大同耀武扬威地骑在马上,受难家属携老拖幼、披麻戴孝地在拦途哀号,她感到难过,想起自己父兄也是这样在反动派刀下牺牲的,忍不住热泪纵流。当她看见有人在散发传单,高呼口号,妇女们、“囚犯”们都动起来,朱大同那样威风扫地,惊慌失措,狼狈奔逃,又忍不住拍手哗笑,笑得多舒畅!一直等到保安队来搜捕“共产党”,踢开她的门,她还兀自在那儿笑。他们问她:“共产党呢?”她说:“我们这儿有个吴中校,没有共产党。”来人又问:“你笑什么?”小东西把眼一瞪:“我笑你们狼狈相!”说罢又大笑,一直到她和一群被搜捕的“嫌疑犯”,被押解上保安司令部去,一路还在笑,她觉得从没这样痛快过。

大城一直在混乱中,第二天周维国匆匆从省里赶回来,把所有高级幕僚都骂了,又下命令:“把所有追回来的共犯通通给老子秘密枪毙!”

老黄住在德记旅舍,密切地注意事态的发展,外表却轻松愉快,他和老板娘做起亲戚来,认她做干妈,还送了一份不薄的礼。德记旅舍给逮了好些旅客,却一直没有碰到他。第三天,他设法找到小林,小林一见面就很吃惊:“老黄同志,你为什么还留在城里?”又说,“大林、玉华同志都没事,就只天保娘被捕。”老黄问:“其他情况怎样?”小林说:“反动派花了多大力气,搜了全城,十一个人已被找回十个人,天保同志一直没被找到。反动派围了打铁巷,也没搜到,最后只好把天保娘带走。”

老黄关心地问:“老魏呢?”小林摇摇头笑笑:“我已和他联系上,没有事。我们正在设法和天保娘联系,从第一监狱传出的消息,朱大同亲自审讯老人家,要她把天保同志交出来,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天保同志逃脱呢,一听就张开嘴笑,说:老天保佑,陈家不会绝后了!反动派打她,她只有一句:要打要杀由你,我反正什么也不说。”老黄听了非常感动,他留了个口信给大林:“敌人是不甘失败的,要加倍小心,要打听出天保同志下落,并迅速转移。”又对小林说:“你不该在那种场合撒传单,太容易暴露。以后要注意。”然后才离开。

城乡交通又恢复了。乡间震动也不下于大城,到处都在传说:红军便衣已进了城,大劫法场。有人还说:“红军真像天兵天将,来无踪去无影。”有人又说:“红军便衣,全是一式黑衣裤,头上扎着红头巾,一排枪打倒了几十个中央军,把犯人背起就腾云驾雾地走了!”一致意见却是:“中央军不行,一个大城住了成个师,只有几十个红军便衣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说罢哈哈大笑。

老黄沿途走去,有意地搜集群众反映,因此,走走停停,凡有人歇足的路亭食摊就停下,心里却在想这一期《农民报》内容得好好反映一下。可是,当他越近潭头时,就越感到气氛不对,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谈论什么呢?老黄心内疑惑,问人,人家听他说的是外地口音,都闭口不说,反而都走了。他侧耳偷听,也只是片言只语,只听说:抓了人。抓谁?为什么?全没下文,越发疑惑。

不久,他走近潭头地界,心想:还是绕路走妥当,先到顺娘家打听了再说。他沿小路上山,将近松林时,忽见有人在叫他:“老黄同志……”老黄有点意外,却无心避开,只见从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汪十五。那汪十五面色仓皇,心神不安,拉住老黄就朝刺丛里钻。开口就说:“老黄同志,你不能再进村了!”老黄吃惊地问:“出事了吗?”汪十五当即说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我和我女人分开两条路,已等了你好几天,陈聪叛变了,沈常青、沈渊都被捕哩。”

这是平地雷声,老黄面色大变:“老宋和顺娘呢?”汪十五呜声说道:“老宋同志下落不明,顺娘同志……”说着,就泪如泉涌,“牺牲哩。”像被电流触过一样,老黄感到一阵麻木:“为什么?”汪十五抹去眼泪:“说来话长,老黄同志,你千万不能再进村,那儿已不是我们的地方,有叛徒和反动派住着。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慢慢告诉你……”说着,他们就朝青霞山走去。汪十五一直把老黄带到一个人迹罕到的石洞,和他对坐着。“是这样,”汪十五道,“叛徒害人呀……”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

原来,那陈聪和玉叶有了勾当以后,弄出肚子来,玉叶几次催陈聪赶快解决,陈聪只一味在拖延,还想甩开她不管。那玉叶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面色苍黄,饮食不思,婆婆以为她有病,叫她去看病,她说无病,坚决不医。沈常青女人和沈常青背地商量之后,决定强制她去看病。那天,他们把镇上一位老大夫请到家,常青女人看过病后,就把大夫带到玉叶房里,对她说:“玉叶,大夫来了,你也顺便看看。”那玉叶心里明白却不敢直言,又无法推托,便在婆婆监督下由大夫摸脉。

那大夫摸了一会儿脉问了几句话就起身。常青女人问他:“大夫,我媳妇害的是什么病?”大夫只是一言不发,常青女人又问:“要不要开方?”大夫摇摇头,笑笑。常青女人觉得奇怪,这大夫一向是有问必答的,为什么今天这样怪,她请他再坐坐,他答:“不必了。”一直到快出大门前,他才说:“恭喜了,沈伯母。”常青女人很是奇怪,哪来的喜?死死追迫着:“大夫你可不能随便开玩笑,是人命上的事。”那大夫被迫不过只好说实话:“沈伯母,你媳妇没病,是你快要抱孙子了。”常青女人当时大出意外,待再问些什么,那大夫已上轿走了。

常青女人一回到沈常青那儿,面色非常难看,沈常青问起媳妇的病。她一时委屈不过放声就哭:“老头呀,我们家门不幸,养了这样个媳妇,那女人不是好女人,忘恩负义。”沈常青一向是封建保守,一听这话也猜到一些,当时面色苍白,大声责问:“再说清楚些!”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夫说她没有病,偷汉子,把肚皮弄大了!”

那沈常青一听这话还了得,气得七孔生烟,直哆嗦,拿起鸡毛掸就走。当他推开玉叶房间,见她还在伤心饮泣,他闩上门,开口就骂:“臭婊子,做的好事!”说着迎头劈面就是一阵痛打,把那玉叶打得随地乱滚,爬进床下,哀声呼救。“告诉我,偷了谁?”沈常青哪容她躲避,伸手揪住头发,用力地打,打过又骂,骂过又打:“说不说?不说你今天也别想活了!”

那金枝玉叶的女人从没挨过这样痛打,一身都是伤痕,痛不过就把什么都说了。沈常青把女人、丫头叫进来:“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给我搜出来。”一搜大部分首饰又不见了,沈常青挥起鸡毛掸子又问:“我给你的首饰珠宝到哪儿去了?”那玉叶跪倒在地,直认不讳:“全叫陈聪拿走了,他答应和我逃走。”

沈常青叫把玉叶锁住,气冲冲地下楼,他女人问他:“你上哪儿去?”沈常青道:“我找那姓陈的流氓算账去。”他女人却死死缠住他:“老头呀,你想死啦,人家年轻轻的,一拳怕不丧掉你的命。还是把沈渊找来,叫沈渊来讲理,人是他找来的,出了这事他能不管?”沈常青听了也觉有理,便派人去叫沈渊:“务必立即赶来!”

那沈渊一听说叔父家出了大事,三步当两步扶病赶来。当沈常青对他说了事件经过,常青女人又从旁责备:“渊侄,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引狼入室、把我们害得这样惨?”那沈渊也是火暴性子,一时兴起,也大骂陈聪这流氓痞子忘恩负义,拿起扁担就要去找陈聪算账。常青女人却出了主意:“渊侄,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派人把他叫来,再好好教训他!”果然就派人去请陈聪。

那陈聪还在鼓里哩,一听叫唤就和平时一样,兴冲冲地走来。一进门,铁闸就被关上,沈渊、沈常青和他女人,一字排地站着,正在等他,看来要审讯他了。先由沈常青开口问:“姓陈的,你到我学校做事,这几年来,我对你怎样?”那陈聪虽觉形势有异,心有不安,却还满面笑容说:“沈校董像父母一样关怀照顾我。”沈常青又问:“你该怎样对我?”陈聪是个聪明人,见他话中有话,多少也猜出一些,正想来个“君子不吃眼前亏”,四面铁门全被锁上,他想插翼也难飞,便硬着头皮回答:“我应该报您的大恩。”那沈常青于是便大声喝道:“你为什么恩将仇报?”说着挥起扶杖迎头就打。

那陈聪心里有事不敢还手,却对沈渊呼起“救命”,这时沈渊也已气得说不出话,早准备起扁担一条,抡起就打:“你这流氓地痞,我哪件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玉叶?”常青女人一时气不过也挥动竹扫帚来打:“你骗钱、骗色,又想拐人!”那陈聪被打得急了,想还手,早有丫头长工把他拉住,只有挨打的份了。他一见大势已去,只好跪地求饶。可是谁能饶过他,一时扶杖、扁担、竹扫帚,再加上长工的几下拳头,把他打得落地乱滚,满身满面伤痕,只好装死,那沈常青怕他真的死了,才命令:“把他赶出去,学校也不办了!”

那陈聪被逐出洋灰楼,自知混不下去,也无面见人,匆匆收拾起行李,上镇去请挑夫。刚好在路口碰上汪十五,请他来挑。这时黄洛夫正在顺娘家,陈聪字也不留一个,满怀愤恨,挑起行李就走。汪十五替他挑着行李,沿公路上走,正走到池塘村口时,忽见林雄模带着五六个人,前呼后拥地从池塘出来要进城。一见那陈聪行动诡秘,衣衫破烂,面带伤痕,连忙叫何中尉去打招呼。

那何中尉当下问:“陈校长,怎么走得这样匆忙?”陈聪摇头叹气道:“我辞职不干了。”林雄模也走近前:“和谁打架来的?”陈聪一听这话就流下泪:“我是只奶牛呀,奶挤完了,也只好上屠场。”林雄模故意问:“这话怎讲?”陈聪感到难堪,呜呜只哭:“东家把我打了!”林雄模正想了解沈渊,这一说正中他心意:“沈渊不是你的老朋友吗?为什么不帮你说几句话?”陈聪一听到沈渊更是咬牙切齿:“他还帮着主人打我!”那林雄模脑筋一转,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用手一拉:“走!到我家去,我们谈谈。”说着就回村,汪十五仍旧挑着行李,跟他们走。

进了特派员办公室后,林雄模关怀备至,叫人替他敷伤,又叫备酒“压惊”。他的温情厚意,叫陈聪大为感动,加上几杯酒下肚,就大发牢骚:“沈常青打我,我不怪,反正他儿媳妇是被我玩了。沈渊也打我,我就不服,他是个什么人,居然也帮助资产阶级来压迫无产阶级。”林雄模假装糊涂:“沈渊不也和沈常青一样,是个资产阶级?”陈聪开怀痛饮:“你不知道,他是共……”林雄模问:“你说他是共产党?”又笑着说,“老哥,这年头共产党的帽子,可不能随便给人加呀。你和我是朋友,沈渊和我也是朋友。”陈聪怨气未消:“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更加小心,他装病,他说他什么也不干,是幌子,想骗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

林雄模一面替陈聪斟酒,一面对何中尉做眼色,何中尉找个借口就偷偷溜出去,却躲在隔壁房间偷做记录,那林雄模一边劝饮,一边又问:“那你呢?”陈聪道:“我就因为不是党员才吃亏,学校是我经手办起来的,名义是校长却无实权,经费要交给他们,人来人往,我也不能过问,什么活动也不能参加,设的秘密机关,还不许我知道。”林雄模对这送上门来的情报,大加赞赏,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样说来,你这间学校也是共党机关了?”陈聪道:“当然是机关,你认得陈鸿?”林雄模摇头道:“不知道。”陈聪得意扬扬地说:“刺州共产党第一号人物,他的头就挂在大城贞节坊上示众过。”林雄模问:“人死了你还提他干什么?”陈聪道:“就是他和沈渊勾结在一起,通过沈渊又去勾结沈常青才把学校办起来的。”林雄模道:“这样看来,沈常青也是共产党了?”陈聪道:“当共产党没资格,当个外围,像我一样倒差不多。”

林雄模道:“你说第二号共产党大人物又是谁?”陈聪稍作沉吟,心想:我现在已和他们全面破裂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什么都说了吧。便说:“一个姓王的,叫王泉生,高高瘦瘦,双腿长长,三十来岁,大学生。”林雄模又问:“第三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那王泉生代替了陈鸿来领导我。后来,他走了,又来了个姓黄的,外地口音,四十上下。”

林雄模问:“那么第四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就是我们那宋老师。”林雄模吃惊道:“第四号大人物却是个教师?”陈聪道:“别小看他,秘密印刷厂、地下报全是他一个人在主持。”林雄模问:“就是那份《农民报》,在你们那儿印刷的?”陈聪道:“机关不设在我们学校,是设在一个小寡妇叫顺娘的家里。”林雄模问:“你说那姓宋的是个什么样人?”陈聪道:“是学生,短短胖胖,二十来岁,美术字写得特别好。”这下林雄模就想起那张学校布告为什么那样面熟,原来他是在《农民报》上看见的。正待继续追问,那陈聪已酩酊大醉。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陈聪扶进房去:“派人守住,不许他离开一步!”

这时有人来请示:“陈校长的行李怎么办?”林雄模道:“留下!”“挑夫呢?”“叫他滚!”原来那汪十五就在离客厅不远的走廊下守着那担行李,陈聪说的他全听到了,内心十分着急,恨不得立刻就离开,把这重大变化通知黄洛夫和顺娘,一听说:“叫他滚!”连挑夫钱也不要,丢下行李就飞奔回村。

那汪十五一赶回村,全村都闹翻了,人人都在谈论陈聪的臭史,嘲笑那洋灰楼第一号大财主。他匆匆赶到顺娘家,把他所见所闻的全说了。那黄洛夫当时只是叫苦,大骂沈渊坏事。又说:“老黄同志不在家我们怎么办?”顺娘却说:“不能等待,赶快走!”又对十五说:“老黄同志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设法到五里外地方路口去等他,告诉他这件事,千万不能进村!”

他们把报社钢笔、钢板、油墨、纸张、行李分装上两大麻袋,从后门直扛上青霞山。顺娘在半山一个石洞里,把黄洛夫安置好,喘息稍定,想起在床底下还有一大麻袋印就的本期《农民报》,觉得丢给敌人太可惜,又见村里没一点动静,便对黄洛夫说:“看来,敌人要动手也不会这样快,让我下去再把那袋《农民报》扛回来,顺便也带点吃的。”黄洛夫只是不同意,他说:“已经上了山,不能再去冒这个险。”顺娘却说:“地方我熟识,你不用怕。那些《农民报》是党的财产,我们又都花过心血的,不能白丢给反动派!”执意要走。双方吵了一顿,黄洛夫说服不了她,最后也只好同意,叫她快去快回。临走时又反复叮嘱:“一见形势不对就回来,别因小失大!”顺娘也交代:“万一我出事,回不来,你就赶快转移,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顺娘利用朦胧夜色,飞步下山,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松林向桃花园推进,只见那独家寡屋没有灯火,也没人声,静悄悄的,心想:“没事!”便要进屋,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抓住!”从黑暗中奔出几个人,伸手来抓,她用力把他们一推,返身正待要跑,说时迟那时快,门外四面八方都钻出人来,火把明亮,被困在人中,她一时着急:死也不当俘虏!纵身只一跳就过篱笆,一转身进入桃园,那潜伏的敌人却紧追不舍。她穿过桃园又想朝松林跑,一声:“开枪!”枪声就响了。她在奔突中,只觉得胸口、肚子、腿上一阵麻痛,再也走不动了。

原来在黄昏前,林雄模带同陈聪会同为民镇的王连,分三路进入潭头,一路直趋洋灰楼捉拿沈常青、沈渊,一路到顺娘家潜伏着,另一路到学校宿舍。那陈聪捉拿了沈常青、沈渊后,得意扬扬地给了他们几记耳光说:“你们也有今日!”林雄模却对沈渊说:“沈先生,我等候有这一天已有许久了!”

沈常青开口大骂陈聪忘恩负义,沈渊却低头不语。那陈聪把玉叶放出时,也说:“玉叶,特派员已答应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这幢洋房也是我的了!”玉叶一见家里被抢,沈常青、沈渊被绑就放声大哭,对陈聪哀求着:“把我带到哪儿都可以,不要抓他们!”陈聪一不做二不休,麻风已出到脸也只好强干到底,冷笑着说:“共产党不抓还行!”他把住在楼上的人都赶下楼,把沈常青房间让给林雄模做审讯室,自己却拉着玉叶进她卧室:“让我们也好好地过一夜。”

当何中尉等一帮人把顺娘尸体和那袋《农民报》抬到洋灰楼,林雄模甩手在她胸口只一按,就跌足道:“为什么不抓活的?”何中尉道:“我也说要抓活的,可是她顽强得很,就像兔子一样在跑呀!”林雄模问:“那姓宋的呢?”何中尉道:“没找到,看样子,早已逃上山!”林雄模当即下了命令:“看来也逃不远,打上火把给我搜山!”他只在洋灰楼留下一班人,其余的都搜山去了。

老黄听完十五的报告,十分焦急,心想:“如此一来,大林也危矣!”便对汪十五交代道:“好好地工作,稳定同志们的情绪,有事我会派人来!”他们约定碰头地点、暗号,老黄又说:“黄洛夫同志没有被捕,看来也还在这山上,设法找到他,把他掩护起来!”说罢就朝清源方向走。他想:无论如何得通知大林离开。

当他走进老六家,意外地听说黄洛夫已在这儿,一块石头下地。原来那黄洛夫从顺娘下山后,一个人在荒山上又焦急又担惊,总怕顺娘出事,他一直在洞里守住那两只麻袋,怕一离开会被人抢走似的,时间也过得特别长,坐一会儿又起来走动走动,最后索性跑出山洞。只见在潭头方向静悄悄的,他想:也许顺娘的话是对的,敌人要动手不会来得这样快。要是她能安全回来,在这荒山里多有诗意,多富浪漫色彩啊!

他坐在草地上,口里嚼着草根,它有点甜又有点苦涩,倒像野树上长出的山楂。顺娘每次上山回来,总要摘一把山楂,装在围兜里,悄悄地放在他面前说:“吃点,多好的山楂果!”有时找不到山楂,就摘“逃军粮”,他记起顺娘说过关于逃军粮的故事:“小时候,我们一家人,逃兵灾,上山,什么吃的也没有,村里住着兵下不来,娘就叫我们去摘逃军粮,她说:孩子,这叫逃军粮,老天不绝人,遍山都是,吃了止饥又止渴,有几天时间,我们都是吃这种粮食。”黄洛夫想:天一亮就找逃军粮充饥!

想念很多,愁绪很多,突然听见从村那边传来一阵枪声,他惊慌极了,当时想逃进洞,想想还远,又停住。而那枪声却越响越密,接着又是人声,又是火光,他忍不住叫了声苦。“出事了。”他想。但他还把希望寄托在顺娘的机智勇敢上,也许他们抓不着她,打不中她。他等着,等着。顺娘没回来,人声却十分嘈杂,几路火把满山遍野而来,似乎是在搜山。

他不能不相信她真的出事了,自己也在危急状态中,当时拔足就跑。盲目地跑了一段路,想起那两只麻袋都是党的财产。“我们弄来可不容易呀,能让敌人白白抢走?不!不能!”他又回头,爬进山洞匆匆忙忙藏好。待要出洞,又想起万一我们要再出版《农民报》没这些工具怎么办?又回头去找,在黑暗中从麻包里找出钢板、钢笔和一筒蜡纸,往袋里、怀里塞好,匆匆出洞。乱走了一阵,但还没解决上哪去的问题。他想:除了这儿和清源我能到哪儿去呢?潭头回不去了,生路只有一条,上清源去!他利用星斗位置,大体摸了个方向,七上八下地走了。

经过这一夜惊恐、奔波,真是又饥、又渴、又累,但心情特别舒畅,他想:终于逃出虎口了,担心的是顺娘不知怎样,他到江边喝了水,洗了面,整理一下衣服,却认不清清源渡头的方向,又不敢问。他一个人悄悄地坐在江边休息了约有半小时,见有一个放牧儿童骑在水牛背上,沿江岸而来,心想问问孩子该不会有什么,便问:“小朋友,上清源渡头往哪条路走?”那孩子用手一指:“沿岸边走,一直走,再有五里地就到。”又兀自放牧去了。他按照那牧童指点的方向,鼓起勇气继续前进,也顾不了衣服已被撕得东一块西一缕了。

阿玉公孙俩正忙于摆渡,一见他那狼狈相,阿玉就忍俊不禁地笑了。他当时偷偷把她拉过一边,阿玉不待他开口丢眼又说话:“表哥,还没吃早饭吧?等会儿上我家吃去!”过了渡口,阿玉把渡船交给她公公,带他上茅屋去,一见面就说:“看你那样子,活像个叫花!”心里却热辣辣的,从他们分手后,她多想念他呀,就是没机会见面,这时见了怎不高兴?黄洛夫却说:“我是从武装敌人包围下逃出来的,要见马叔。”阿玉满怀高兴地说:“马叔不在,六叔在,我替你找。你这个样子千万使不得,人家见了会怀疑。”说着,就去翻箱倒箧,从旧衣堆里拿出一套满是补丁又粗又大的土布衫裤:“换上,难看点没关系。”将近黄昏时,又把他带去见老六。

老六听了报告也很焦急,可是老黄不在。他说:“你暂时在阿玉那儿住,有事我通知你!”阿玉这次不仅高兴地接受任务,而且十分主动。这个早熟的少女,从上次和黄洛夫见过面,住了几天,对他总不忘情,她觉得他很合自己心意:坦率、大方,有时还有点傻气,但热情忠厚,最使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一条小艇上过了好几天,孤男寡女,她又随便大方,他从没对她起过邪念,说调引人的话,把她当家人,当自己妹妹,在她十多年来的记忆中,像他这样的人还是第一个!渔家人到了陆地,一向是不大被人当人待的,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谁不见了起邪念?动手动足?好像从海上过来的,就没一个是正经人似的。

他走后,六叔问她:“洋学生在你那儿,没给你什么麻烦?”她就说:“洋学生好,就是太老实些。”老六问:“怎样个老实法?”阿玉只把头低着。老六又问:“你对他很有意思?”她也不否认:“我喜欢他,是个好人!”黄洛夫上了艇,阿玉便对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没个完似的,说她每次上了艇,就想起他,老放不开一个想头:“什么时候能再见见他呀?”就是不敢对六叔提。

阿玉把宽边竹笠戴上,背起鱼篓,飘着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离开老六家,过了渡就向东门进发。她喜欢走东门,虽然要多走几步。那东门的守门兵和她打得特别热,人家进出要招许多麻烦,有时还要搜身,而她却十分自由。那守门兵只要一见她面,就特别活跃。虽然对她不免也例行公事地问了声:“干什么的?”那阿玉却是满面笑容,不慌不忙地说:“老娘进城卖鱼的,你没看见?”故意把鱼篓盖打开。有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走近前,她便说:“老总买两条去下酒吧,生猛得很,刚刚从江里捞上来的。”说着顺手从里面提出一条又肥又大的,交给他,那士兵张望一下见没人注意,提着就挂到城门背铁钩上,照例又说声:“没带零钱,下次一起付吧。”阿玉也大大方方地把鱼篓盖一盖说声:“小意思,只要老总吃了不嫌刺多。”对他们挤挤眼,做个怪面,便扬长过去。

那些士兵常常从她那儿得到免费鲜鱼虾供应,因而也特别照顾她。倒有一次,换来班新守城兵,要调开的守城兵交代过:想吃鲜鱼就不要去碰那姑娘,浑身是刺呀。那新守城兵中一个下士,拿了她一条鱼,见她长得俏,又是渔家,想揩油,伸手就朝她胸口摸去。她把面孔只一板,圆睁双眼,倒竖怒眉,一手就把他打回去,说:“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走你们这倒霉东门!”那些士兵见她发起威,怕下次没油水,便都过来说好话,作好作歹地把她劝开。从那次后,那下士也不敢再毛手毛足,只希望继续有鲜鱼虾吃。

那阿玉进得城,迤逦走过东门街,转过中山大街。一路见市面零落,行人稀少,从闹过那场大事后,人心似未全定。她匆匆走近贞节坊,忽见牌坊下当街一摊鲜血,有两头野狗争着舐那血水,过往的人都掩鼻绕进骑楼,不敢从牌坊下通过。她一时大意,也没注意到贞节坊上有什么,照旧走了过去。只听得两侧店铺有人在笑,她回转身,抬头一看,也大吃一惊,连声骂着:“哪个作孽,把人头挂在街中,吓唬人!”原来在贞节坊上就挂着一颗人头,她一看又是个女的,一头血污长发。她有任务在身,无心多看,从中山大街,又踅进鱼行街。

阿玉匆匆离开鱼行街,把最后几条鲜鱼廉价卖了,又赶出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