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玉华娘换上一身最时新衣服,也叫大林、玉华打扮起来。她对大林说:“伯父一向宠爱玉华,欣赏她的才华,也一定会喜欢你。这老头喜欢的是高帽子,见面时对他称赞两句。”大林只是笑,玉华却说:“娘一口袋里装的全是高帽,专给伯父戴,所以伯父也很听娘的话。”说得玉华娘也笑了。

玉华娘率领了两个大的,带上小的,迤逦径投蔡监察府。

那蔡监察早已得到通知,叫一家大小都来看看这个未来侄女婿,看看他这位才华出众的侄女,在挑选了十年之后才挑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出色人才!当玉华娘等一干人马在监察府出现时,立即引起一阵**,一家大小二十来口,都争着出来看新姑爷。

大林早有精神准备,从玉华那儿,他打听到有关这老头的许多情况,因此应付起来也十分从容。当时,他一见蔡监察就谦恭有礼地伸出双手紧紧握着,他说:“伯父,小侄前来拜谢。如没伯父出面,小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呢。”又拜见伯母:“伯母,常常听娘说,您也很关怀我和玉华,以后仍请给我们这些当下辈的帮助教导。”见过伯母,又见了大嫂,这蔡监察大媳妇,自从她那“在京为官”的丈夫讨上个某大学校花当小老婆后,就一直失意地和公婆住在一起,读过多年老书,喜弄文墨,心情特别抑悒。大林说:“听玉华说,大嫂的诗词文章出众,小弟虽没这方面才能,却也喜欢读读。”

玉华娘又从旁敲打边鼓,称赞这个未婚女婿聪明能干,一时上下对他都有好感,议论纷纷,有称赞玉华好眼光挑上这样人才;有赞扬大林风度、仪表的,“看他的谈吐也顶有学问”。那蔡监察当堂被戴上高帽,已自满心舒畅,又见他口舌伶俐,人才出众,更是赞赏,一把拉住,说:“贤婿饱受虚惊,不但委屈了你,也深使我大感不平。”延坐、看茶,垂询有关家庭情况,过去学历、所学和专长。这些大林早都想好了,因而也对答如流,十分中肯。

蔡监察说:“从我二弟去世后,进士第就衰落下来,现在有你们,也可以振振家声。”回头问玉华:“你们大喜的日期定了?”玉华娘连忙插过话来:“他们俩已和我谈妥,就在这半个月内。”蔡监察点点头对大林说:“二弟早逝,你父母又都在南洋,这样大事,没人主持也不妥,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倒可以主持主持。”大林连忙称谢。

蔡监察又问:“婚后怎样个打算,行止都定了?”大林道:“小侄自从大学毕业后,父母原要我出洋从商,只因性情不合没有去。现在父母又来信嘱咐,完婚后出洋。”蔡监察问:“出洋的事玉华同意吗?”玉华故意说:“这年头毕业就是失业,找不到事干,还不如让他出洋。”蔡监察却不大同意:“父母之命固不可违,但漂洋过海……”他对玉华娘说:“进士第就更加冷落了。”玉华娘也说:“阿林也不太坚持,我已对他说:玉华从小跟我长大,要她在婚后就离开,我也不依。大伯,有什么事,找份给他干干?有事干,他就不出洋啦。”

蔡监察点点头沉吟半晌,说:“现在找事也的确难。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他对大林说:“我这儿有个秘书编制,一向没亲信可靠的人,没请委任,贤婿如不嫌屈就,倒可以担任。”大林望望玉华,玉华心想:这不正符合组织要求?便说:“阿林,我看可以,漂洋过海的事,人情风俗不同,气候炎热,再加上那钱臭社会,我受不了!”大林也说:“玉华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又对蔡监察说:“多谢伯父栽培。”

蔡监察叫留饭。几杯下肚,这老头乘着几分酒意,就发起一番议论,自也没忘记为自己过去的光荣历史吹嘘一番。他说:“想当年,我追随孙总理奔走革命,哪个不说我年轻有为,大胆泼辣?可是,现在人老了,也就不在话下,叫作老而不死。尽管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不甘落后,想多做点事……”说着,他感慨一番,“有人说,这是青年时代,我不反对,做人嘛,总有老的、病的、死的,也有新生的,刚刚成长出来的,我不反对年轻人当权,多负责任。可是,有一种年轻人,我就看不惯,他们幼稚无知,目空一切,不尊重老人,不尊重革命前辈,一味胡闹。就拿我这个老而无用的人来说吧,当年追随总理革命,组织同盟会,参加改组国民党,闹北伐,不说对革命有功劳,也该有点苦劳吧。可是总理刚一去世,革命就越闹越不像样。说是提拔后进,话说得不错,但并不是年轻的个个有为,个个是好的。说我们这些老不死是过了时的,不中用,也不是不能做一番大事呀。你说说看,没有孙中山能有国民党?只有一个孙中山,没有我们这批人帮着摇旗呐喊,辛亥革命能行?这些人今天吃到好果子,却忘了当年种树人!”说着,他用手砰的一声拍起桌子,感叹万端地摇着头。

蔡伯母见风头不对,连忙说:“今天见了新姑爷,大家都是高高兴兴,说这些扫兴话做什么呀!”蔡老头大不为然,他摇头说:“正因为新姑爷来了,我才要说这些话。国家大事,也该让他们年轻人知道知道,这叫不平则鸣!”大林也插上两句:“伯父的话,对我们很有教益。”这一下,蔡老头又高兴了:“你说是吧,我的话句句是晨珠朝露,来得不易呀!”又对大林说:“说起办党,我们当年是怎么办的,现在他们又是怎么办的。办党不是为了做官,党部也不是衙门。可是现在的党是什么样的党?那些委员、书记长,包括那个笑面虎吴当本在内,哪有一点革命味道!不是味道,我一见面,心中直想作呕。他们哪是来做革命事业,就像北洋军阀一样在钩心斗角,抢地盘,争权力,拿办党来发财、混官做。你到党部去看看,像个什么机关呀,不是党部是官僚衙门,有卫兵站岗,出入还要通报。有一次,我上党部去,那门房还叫我填表等通传,说这是新规矩,不填表不等通传就不能进去。我问他认不认识我这个蔡某人,你想他怎么说的?不管你是谁,书记长有命令,不填表就不能入内。当时我气得直哆嗦,拿起拐杖就要打,那小子走得快,没打着。从此以后,这个党衙门我就少去了……”

蔡老头越说越有劲,酒也越喝越多。蔡家人很为他担忧,大林和玉华却觉得对自己了解情况很有帮助,他们不时交换着眼色,表示赞赏。蔡老头接着又说:“你们看见什么衙门都在宣传‘以党治国’,我说这四个字要改了,不该这样写,该把‘党’字改为‘枪’字,叫‘以枪治国’。现在是枪杆子世界,枪杆子第一!从前那些杀人放火,为害乡里的土匪、杀人犯,因为有了几条枪,都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司令,当起父母官,有时还要领导党务。我就曾问过中央党部:你们把这些鸡鸣狗盗都弄进党,党务如何办得好?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三民主义?说句笑话,有人连总理遗嘱也背不出,党歌也不能唱。因此我提出主张,不管什么人入党,都得先把党义考一考。可是中央党部给我的答复是:蔡老算了,何必那样认真!好,你们不认真我又何苦到处得罪人?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可是,国家大事我也有一份,你吃这份监察委员的饭,不管还行?要管就是没人听,有人还说你老不死,活得不耐烦。家里人说我老酒喝得多,爱发牢骚;有人又说我不识时务。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看不惯。有机会,有人听,我还说说,平时就闷在肚里。年轻人,你们说我是酒喝得多,还是爱发牢骚呢?”他双手朝面上只一蒙,泪如泉涌:“总理呀,总理,要是你还在,也一定为你手创的民国痛哭三声!”

大林、玉华等一干人从监察府回家,一进门就听陈妈说:“那个姓吴的又来啦。”玉华问:“来干什么?”陈妈道:“说有要紧事找小姐。我说不在,他一定要留下,这时还在客厅上哩。”玉华娘说:“这是什么人,看来鬼鬼祟祟,不正派!”玉华问大林,大林说:“听一听他说的是什么也好。”又对玉华娘、小冬说:“娘,弟弟,我们绕进内院去。”这样他们和玉华便分手了。

那吴启超神色沮丧,情绪不宁,默默地坐在客厅上。一见玉华就亲热万分地说:“蔡同志,我可把你盼到了。”玉华问:“吴先生,还是来要稿子?”吴启超愁容满面,装出十分神秘的模样,说:“我有件极严重的事情、极可怕的事,请求蔡同志帮助。”玉华警惕地说:“你叫我蔡小姐好了,我从没听见有人叫我什么同志的。”吴启超苦笑着:“叫你同志也好,小姐也好,我反正是把你当作自己人看、自己人信任,我今天来是为了……”他神色不安地四面张望,“为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城里因为发现传单,又闹了第一监狱暴动的大事,保安司令部下命令搜捕共产嫌疑犯,他们追查到我过去的历史,说要抓我。蔡小姐,我现在是在生死关头上,没有组织,没有同志,我只好大胆走来找你,请你设法替我打个关系,让我有个地方逃难,最好是乡下……”

那玉华把面孔一板,厉声说道:“吴先生,你在说什么,我全听不懂!”吴启超还是那副沮丧焦急神气:“我以革命名义,请求你给我援救,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都好,只要那儿有我们的人,安全!”玉华面色一变,大为生气:“请你不要在这儿说这些怪话,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人!吴先生,你找错门了,我这儿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关系,请你马上就走!”那吴启超还赖着不走,只是苦求,玉华一急就大声喝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要通知保安司令部了!”对内又叫着:“陈妈,请这位吴先生出去!”当时陈妈闻声赶出,那吴启超只好垂头丧气地动身走了。

回到里屋,玉华正待告诉大林,大林道:“我什么都听见了,你处理得好,此人来意不善,可疑之处甚多,会不会和我们这次行动有关?”玉华道:“如果他有鬼,还可能到黄洛夫那儿照样贩卖。”大林道:“极有可能,得赶快通知黄洛夫一声。”

那吴启超在玉华面前碰了壁,果然就到黄洛夫那儿去。但立明高中在大拉夫时停了课,至今未恢复,学生都星散了,黄洛夫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吴启超在失意之余,只好回到家里。

吴启超在中山大街闹市中,原有一个家。这个家他很少对人公开,除非是至亲朋友。占了二楼整整一层,一房一厅,另一厕所厨房。家里平时只有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她在这儿地位很特别,和吴启超关系也非常微妙。说她是主妇吧,吴启超却把家里的门窗都安上铁枝,大门也上了锁,每天他要出门就把大门反锁上,从不让她出来。每天三餐都叫对面一家餐馆送,把饭菜从大门窗洞外送进去,吃过了的碗碟由她从里面送出来,过的就像个被禁锢了的人生活。说她不是主妇吧,这一家就由她在管理,吴启超回家后,生活也由她打理,也和他同一床铺睡觉。

不知道内幕的人觉得奇怪,知道内幕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谁都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她也从不对人提起,只因长得小,大家图个方便都叫她“小东西”。小东西虽然长得细小,但眉清目秀,样子还很逗人喜爱,只是身体羸弱,发育不全,身体平板,活像只风干板鸭,所以吴启超每遇心中不如意就干脆叫她作“板鸭”。

她原是江西人,从国民党反动派对江西革命根据地进行了第四次“围剿”后,她的家被烧了,父母被杀,兄弟上山,她则因为逃避不及被俘。虽然还没成人,国民党反动派见她长得秀丽可人,也和那些年纪较大的一样发充军妓。一年多来,这小东西从前方辗转到了后方,又被卖到妓院。周维国驻防省城时,朱大同常常拉了一批友好、同僚去逛妓院,一天,他拉了吴启超去消遣,人都说这位“诗人”有特殊癖好,专喜欢小的,朱大同便把小东西介绍给他,说:“诗人,你看她能引起你的灵感吗?我做主,把她送给你!”那吴启超和小东西鬼混了一晚,第二天朱大同就派人把那小东西连同她的行李送来,并说:“当使女、情妇由你。”

正如大林所怀疑的,那吴启超确不是个善类,他不但是蓝衣大队人马,还是个地位不低的骨干,专做那破坏革命活动的勾当。此人投机善变,当中国革命高涨时,他蛮想投进步之机,在上海混了多年,以“无产阶级浪漫主义诗人”自居,写了一些不三不四空洞叫喊的“作品”,作为他投机进身资本。没有投上机,却又遇到革命暂时受挫,蓝衣社得势,他便以受排挤的“进步文化人”姿态转身投靠蓝衣社。那法西斯反动组织见他反共卖力,也很像个“文化人”的样子,加以信任,并分配到“剿匪”部队做文化工作。

此人不但政治上反动,在私生活方面也极为腐化堕落,自称在一生中离不开酒色两字。女人越弄越多就越显出他风流倜傥,越玩得怪越有意思,朱大同深知他这种“特殊兴趣”,便把这个基本上还是未成人的孩子送给他。他在周维国部已有好些年头,曾随部到中央苏区去“围剿”,周维国进驻刺州后,特务机关眼见这儿知识界动**,进步思想活跃,便把他这张“王牌”打出来,要他和朱大同来个“双簧戏”,伪充“进步”,伪充失掉组织联系的“地下党员”来做工作,目的在于“打进去”以便将“共党地下文化组织一网打尽”!

此公在刺州以“左翼文人”姿态,到处招摇撞骗之后,虽还没完全“打进去”,却也做出一些成绩,他找到黄洛夫这样对象,从他那儿掌握了一些情况,又在继续对玉华进行侦查。

他对小东西既然兴趣不大,又不急于把她打发掉,他的生活需要人来照顾,有这个小东西总比要个勤务兵强。而当他在情绪悒闷时,又可以到她身上发泄。他不但奸险而且阴毒,打人不用动脑筋:“板鸭,过来,给我捶捶背。”轻了一记巴掌,重了一脚踢下地,“妈的,你想捶死我!”有时被认为过错大了,还罚她跪个通宵,或用烟头烧她的足心,且不许哭叫:“老子送你回院里去!”却又不许她一个人出去,怕她走掉。

那小东西在和他生活了一年多,真是体无完肤,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常常跛着脚走路。一见他面总是提心吊胆,笑不是,哭也不是,但她心是活的。她在这禁锢生活中,没一个熟人、一个朋友,唯一的解闷方法就是回忆童年,回忆家乡那火热的斗争生活。有时,当她独自一个时,也会唱唱故乡的山歌,自问自答地发抒胸中苦情。她表面什么苦都受下来,什么委屈都愿承担,但她的仇恨是深沉的,她恨吴启超,恨国民党,恨所有反动派,她想:“总有一天,你们也得不到好死。”

这一天,吴启超失意回来,这小东西一见他面色阴沉,就有几分警惕。她特别小心地伺候他,送茶送水,替他宽衣解鞋。那吴启超正在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故意找她的差错,问她:“我不在家时你做什么?”那小东西吃惊地张大口,“你没有想我死?”小东西惊慌地摇摇头。“去你妈的!”吴启超忽然发起凶性来,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那小东西仆倒在地,“滚!”她连爬带滚地躲进厨房去了。

那吴启超双眼涨红,像只野兽似的来回走着,他想起和玉华那场谈话,她那样的狠,那样的不客气,刺了他的心。“我从没遇到这样的女人,”他想,“给人这样难堪。”他又想:“要我是朱大同,早就下了命令。”不过,他又想起朱大同说过的另一段话:一个蔡玉华我们还闹不出个头绪来,现在忽然又杀出一个未婚夫。怎样闹清这些人的背景、关系比什么都更重要。“不管你是怎样狡猾、泼辣,刺有多长,我一定要把你闹个水落石出!”他想着,又是信心十足了。

许久以来没出现过的便衣,又在打铁巷出现了。庆娘想:苏姑娘的话说得对。一边通知天保娘、陈山女人叫她们当心,从此不再在窗口挂上尿片,自己却照常挑着菜担到外面去叫卖,赚几个钱度日。说来也怪,从衙门口出了那事后,她到哪儿去叫卖,总有另一个卖针线、绒绳、纽扣、木梳的担子跟着她。开头她还以为是偶然碰上,久而久之,心内也就明白了:“那狗派来盯梢的,让你去,反正我又不到自己人地方。”

一天,她卖完小菜回家,看见大狗在吃麦芽糖,她问:“哪来的糖?”大狗也不犹豫地说:“刘叔给的。”庆娘感到奇怪:“哪个刘叔?”大狗想了一会儿才说:“就是那个爸在时,常常来看爸的刘叔。”庆娘冷了半截:“就是姓刘的那个坏蛋!”忙又问:“他来干什么?”大狗倒也诚实,说:“刘叔说是来找娘,我说娘卖菜去了,他就坐下逗小弟弟玩,还买糖给我们吃哩。”庆娘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问过你什么?”大狗见娘着急,心内也有点怯:“他问家里有人来过吗?常不常来,有哪些人……”庆娘问:“你怎样回答?”大狗见娘问话的神情不对,更怕了,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庆娘正待发火却又忍住,她想:这些日来心神不安,常常打骂大狗,把他打怕了,要是再这样追下去,他连半句实话也不会说。便换了笑容:“是叔叔自己请吃的,娘不怪。”那大狗立即活跃起来,说:“我对刘叔说,在我们家常常有人来;刘叔又问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叫什么名字呀?……”庆娘又按捺不住,她真想给这小混蛋狠狠的几记耳光:死鬼,你坏了我的事!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该错怪孩子,对他没交代过,他又怎能知道姓刘的是个什么人?火又消了下去,平心静气地问:“你又怎样回答?”大狗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刘叔忽然生起气来,骂我小笨蛋,是阿姨叔叔也搞不清。我说,我才不笨哩,来的都是阿姨。刘叔这次高兴了,他又问:是一个人来,还是许多人来?来开会吗?谈了什么?……”

庆娘心跳着,这孩子,话越说越不像了:“你又怎样答他?”大狗道:“我说来的阿姨可多呢,她们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问娘好哩。”庆娘稍为感到舒畅,这孩子还机警:“后来呢?”大狗道:“他给我们一个人一角钱,临走还叮嘱不许把话告诉娘。我想这个人真怪,来找娘,又不许我把话告诉娘,到底他是一个什么叔叔呀?”庆娘这时才放下心。

她把大狗拉进怀里,用衣角抹去他的鼻涕、泥污,又和气又爱怜地说:“大狗,你这样答很对,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有一件事要注意,以后这个刘叔来,你可别吃他的东西,和他谈我们家里事。这个人,不是好人!孩子,你该还记得,娘曾带你到第一监狱去找爸爸,人家不许见,还打我们。他们都是坏人,想活活饿死爸。孩子,你知道是谁害你爸爸坐牢吃苦的?害天保叔、陈山叔去坐牢吃苦的?都是这个姓刘的。他不是人,是狗!”说着,她先忍不住悲愤地流泪,大狗更是放声大哭。大狗痛恨地哭着:“他是大坏蛋,害人精,以后来,我不再给他进门,不和他说话,也不吃他的糖!”庆娘赞许道:“对!孩子有志气,以后你就照这样做,娘不怪你。”

庆娘抱过小狗,一边奶他,一边在想:姓刘的为什么在这时来,背着我向孩子打听呢?一定和那次衙门口事有关,想来打听是谁叫我们去的。哼!叛徒,你别想!

过不了两天,姓刘的又来了,想从大狗口里再套点什么。但大狗对他态度却大不相同,对他很反感。当他还想拿糖果收买他,大狗就瞪起大眼,老实不客气地警告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许你再到我们家来,你不是好人!”姓刘的内心恐慌,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大狗,你怎么啦,我是你爸最好的朋友,怎么说我不是好人?”大狗怒形于色,愤恨地指斥他:“你是好人,怎会害爸爸去坐牢?”姓刘的词穷却又不愿放松他:“这话是谁说的,大狗!”大狗只冷笑一声抱起小狗就走。姓刘的也跟着他走,他一定要弄清这句话是谁说的。

正在纠缠不清时,庆娘回来了,姓刘的一见她面相当尴尬,却还装着笑面:“大嫂,你回来啦。”庆娘一边收拾菜担,一边示意大狗到天保娘那儿走一转,对这皮笑肉不笑的坏蛋,却没点反应。姓刘的又假装关心问:“大嫂,我们又许久不见啦,近来生活怎样?身体还好吗?”庆娘只是一声不吭,走出走进,希望他识相些自动走开,免得她发火。但那坏东西却厚颜地赖着不走,不请自坐,又拿出烟卷来吸:“听说你们去请过一次愿,这也是应该,就是政治犯,关了一年多不判决,也没理由不让家属见。”

庆娘没有理他,面色非常难看。姓刘的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干革命嘛,杀头坐牢是家常饭。不过能够避免就更好,他在牢里吃苦,我们在外面的也有责任,得想想办法,让大哥出来。大嫂,你说对不对?”庆娘早已一肚火,却还勉强按捺着。那狗东西却没一点自觉,又继续说:“我也真为大哥的官司着急,从出牢那天起就在找组织。可是组织却像是沉到地下去似的,一个人没找到,一点声息没听见。我找组织没别的作用,只是为了大哥,大家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让大哥早日出来呀。大嫂,有人来找过你,和你商量过这件事没有?”

庆娘实在按捺不住,她对这副狗嘴面,越来越反感。忽然在地上啐的一声吐出口水,恨声说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姓刘的面色大变,却还假惺惺地装作不懂,他说:“大嫂,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庆娘冷冷一笑:“姓刘的,我想问你一话,日升生来和你无冤无仇,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你要害他?”姓刘的故作吃惊地问:“大嫂,你这句话是怎说的,叫作没个头尾呀!我和日升大哥亲如骨肉,他受的罪,我恨不得代他去受,怎会是我害他的?到底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挑拨我们的关系?”

庆娘霍地一站,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刘的,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我早看出你来,不是人,是狗!你想做官,没人反对你,为什么偏要出卖朋友?为什么你要陷害日升,迫得我们一家骨肉离散,走投无路?你这几天来偷偷摸摸地到我们家来做什么?你已陷害了日升,难道还兽心不足,想来陷害我!我告诉你,不管你多厚颜无耻,也不管你会花言巧语,在我这儿没有你站的地方。出去,不要用你的狗腿来玷污我们清白的门槛!”她顺手抓起一把扫帚,对门口一指:“给我滚!”姓刘的惊慌地叫着:“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庆娘怒叫着:“走不走?”姓刘的还在喊:“大嫂,大嫂……”庆娘已抡起竹扫帚迎头打下:“狗,出去!不许玷污我的地方!”姓刘的一边招架,一边朝外逃命。

庆娘一直把姓刘的赶出大门,正好天保娘也提着扁担赶来,喊声:“打狗呀!”又加上两扁担。一时左邻右舍都闻声而出,有人问是出了什么事,不知内情的人说:“一定是那个地痞流氓,来调戏妇女,打!”一时大家都起哄:“还了得,青天白日调戏妇女,打呀!”于是扫帚、扁担、木棍、菜刀纷纷出动,吓得那姓刘的丧魂落魄,逃命而去。

那姓刘的被打一场,心内怀恨,他存心想整庆娘,他给朱大同打起报告说:这场暴乱经调查属实,确系宋日升老婆策动。那朱大同便命令这叛徒:从速给我抓来!姓刘的遂带齐人马前去打铁巷捉拿庆娘。当下把庆娘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却不见庆娘,只有大狗、小狗在。这叛徒遂问大狗:“你娘呢?”大狗一见又是那坏蛋,大为反感:“不知道。”姓刘的再三追问,他再三说不知道,这叫叛徒火了,打了他一记耳光,大狗放声大哭,小狗也哭。

正好碰到陈山女人路过,匆匆赶去报告天保娘,不意在天保娘家和庆娘碰着了,陈山女人说:“你家出了事啦,那姓刘的在打你们大狗。”庆娘双眼冒烟:“这叛徒,把我们男人折磨了不够,还想折磨我的孩子!”就想去找他理会,却给天保娘拦住,她说:“我看这坏蛋来意不善,你等等,我先去看看。”陈山女人也说:“我看他们来了许多人,说不定对你有事。”又说,“要是有事,天保娘家也不安全,我那儿没人注意,还不如到我那儿躲躲。”说着就把庆娘拉回家去。

天保娘一走近庆娘家果见形势紧张,巷头巷尾全有人把守,不让人家进出,叛徒已把大狗、小狗拉走了,临走时还说:庆娘要人就自己上保安司令部领。她返身就走,到陈山家说明这事。庆娘听说大狗、小狗也被抓走,一时伤心大哭:“和孩子有什么相干呀,叫他们去受苦!”天保娘明白她心事,劝说道:“别傻啦,孩子出不了事,你去可就完啦!”陈山女人也说:“还是躲躲好,这些狗一时疯了起来,什么事都会干!……”

从此庆娘就躲在陈山家,陈山女人把她藏在柴房里,白天藏好,入夜出来。天保娘怕陈山女人一个人照应不来,大多时间也在她家里。她已从另一个自新分子女人口中打听到,保安司令部说庆娘也是共产党,要抓她。她对庆娘说:“料你在这里也待不住哪。设法找找苏姑娘,叫她把你送走。”庆娘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在出事的那几天内,庆娘也曾反复地思索过,事已至此,要再待下去是不成了。走,孩子们怎么办?又往哪儿走?她无家,也无亲呀!不错,苏姑娘曾经告诉她,如果必要,她们会想办法把她送走。但她是母亲,孩子又正落在坏人手中,她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要管,她就得落入坏人圈套,出去自首,她能这样做、该这样做吗?反复地想着,想着,最后才想出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孩子们委托给天保娘?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这样,在一个夜晚,当更深人静,陈山女人早已上床歇了,她就和天保娘面对面地谈了她的心思。她说:“我从小无娘,在这儿十多年,你们天保和我们日升就像兄弟,我也把你当娘。”天保娘道:“穷人不照顾穷人能靠谁?十多年来,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庆娘又说:“五岁那年我没了娘,卖给人家当丫头,十三岁还像个猴子,又瘦又弱,主人又把我糟蹋了,叫我死不了,活不下;女主人说我妖,怕长大了碍她事,就把我送人,这些财主就是这样不把人当人。日升是个诚实人,他不嫌弃我,把我当人待,只有跟着他,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这些苦情天保娘都知道,但她听了还是感动得掉泪,她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当年我不比你好呀,说来穷人都是一样命运,天保爸去世早,天保下地三个月就没了爸。”庆娘又道:“只有穷人才能互相体贴、互相照顾,阿婆你对我这样,日升对我也这样,就是有钱有势的对我们不一样!他们把我们踩在地下,让我们一辈子抬不起头,你家的天保,我家的日升都给他们抢去了!”天保娘一阵心酸,泪如泉涌。“天保、日升有什么不是?说他们有错,就错在投错胎,不该出生在穷人家!”

天保娘抹泪道:“这些日来,我也想了许多,慢慢就想开,就像你说的,天保、日升吃官司不丢人,他们站得正,做得光明磊落,不偷不抢,没有见不得人的。当初我还有点想不开,天保吃了官司,丢下我这孤苦老太婆,无依无靠怎好过日呀?现在想想,天下间这样人多的是。俗语说过,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天保也许一辈子出不来,也许过三天五天就在站笼上一站,砍头断命。算不了什么,他替穷人争口气,留下的是好名声!”庆娘欣慰道:“阿婆说得极对,我们穷人就得有这志气,好争气。反动派可以抓人、杀人,就是打不掉我们这口气!”

天保娘频频点头,忽又附耳低声问:“孩子,你信得过我就对我说,天保、日升都是共产党,你呢?”庆娘没想到她会问这话,把面一红说:“我还不配。”天保娘蛮有自信说:“你勇敢,有志气,我看将来也一定是。”庆娘非常激动:“阿婆将来也一定会是!”天保娘露出缺牙大口:“我六七十的人啦。”庆娘严肃地说:“干革命不分年纪大小,只要和革命和共产党一条心,八十岁也当得上共产党。”

谈过这次话,庆娘心就安了,对天保娘认识更深,她决心把关系交给她。因此,第二天当她们又面对着时,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婆,我已决定离开这儿,不再拖累你们。”天保娘吃惊道:“你不是说没亲没戚吗,要上哪去?”庆娘道:“我有个熟人,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只要找到他,他就会替我想办法。”天保娘道:“是不是苏姑娘?你说吧,我替你去找。”庆娘道:“不是苏姑娘,是苏姑娘的人。不过,阿婆要非常小心,还得保守秘密。”天保娘生气道:“你哪次叫我做的事,我不守秘密?”庆娘这才放心叫她去找老魏。

当天,天保娘果然提着菜篮去肉摊买肉,把庆娘吩咐的话对老魏一五一十地说了。那老魏受了玉华的委托,也正要找庆娘,听了非常兴奋,他说:“叫她安心再等两天,有消息我随时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