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特派员陆军少校林雄模,把周维国给许为民的委任状、关防和就任告示亲自送到池塘,并带来周亲笔信一封,礼物“军人魂”佩剑一把,信中说:“南区为刺州重镇,富甲全州,又为交通枢纽,兵家必争,现有兄坐镇,吾可释重负矣。成立乡团之举,迫如星火,务速进行,期上不负党国重托,下不负弟之热望。”林特派员又说:“周司令亲送‘军人魂’佩剑一把,供许区司令佩戴。此剑原系蒋委员长赠予周司令,现由周司令转赠予许区司令。”说着双手呈上。许为民对这件隆重礼物极为重视,一面叫设宴款待,一面把许添才参谋长、万中正秘书长介绍给他。

林雄模此次奉派至池塘是负有另一个使命的,主要是来探索许为民的虚实。他对这“南区一霸”也是闻名久矣,因此立刻以同僚身份展开活动。他开头尚以下辈自居,谦虚地请许参谋长、万秘书长指教。不久,发现万歪满口迂腐言辞,许添才草包愚蠢,也就不在话下,尾巴也慢慢翘高。

宴会开始了,许为民举杯致辞,表示欢迎和感谢。林雄模满口奉承,深幸周司令得人。万歪见机不可失,连忙抢着发表伟论,以示在许区司令手下也还有人才:“许司令为当代圣者贤者,许司令可无刺州,而刺州不可无许司令。莫道区区南区,即以全刺州而言,也只要许司令一句话。”林雄模暗自发笑,却连称:“早有所闻。”万歪又自我吹嘘道:“十年前,小弟夜观星宿,早知许司令有此一天!”

许添才见风头被万歪一人抢尽,心里别扭,待不应酬几句,怕人家瞧不起,说吗,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忙乱中,忽然爆出:“特派员,什么时候到我们镇上走走,那儿姑娘好,菜好,包你玩个痛快,吃个痛快。”许为民觉得他在这场合,说这样不合身份的话,太不得体,又怕他再说下去闹笑话,连忙横他一眼,许添才更加慌张,只得闭口不言。林雄模对他却很有兴趣,笑着说:“是呀,我也很想到贵镇走走,听说是个小巴黎,很繁华。到时一定请参谋长介绍几个姑娘,请吃一餐饭。”许为民连忙说:“添才不过说着玩,那儿怎比得上大城。”

宴罢,林雄模起身告辞,许为民送客。

客人走后,许为民便把许添才狠狠训斥一番:“你刚刚说的,像什么话!身为参谋长,在官场上也是个大人物了,怎么光谈吃玩?”许添才面红不语,许为民又面谕万歪:“秘书长应该教导教导他,让他在官场上也能应酬几句,以免出丑,说我们没人才!”万歪点头称是。许为民于是亲捧“军人魂”进内院,“好让那些妇道人家也见识见识”。他对七太等说:“这是蒋委员长亲自赠送的,只有他的亲信学生才有这样珍贵礼品,从此我也是蒋委员长的亲信了!”七太脑袋机灵,一转就想出:“这样说,老爷也可以上京啦?”许为民道:“自然可以。”七太忙道:“那就把我们都带去,这鬼地方我也住厌了。”

既有正式委任、关防、就任告示,算是正式官儿了。许为民在万歪策划下就在公馆内空出几间房,正式办公,又下了第一道命令,把商团改编为区乡团司令部特务大队,委任许二管家担任副官,叫他集中全区裁缝赶制军装:“要和中央军穿的一样。”赶制蓝底白字上有党徽的招牌两块,上书“刺州南区乡团司令部”挂在公馆大门口,另一块是“刺州南区乡团司令部直属特务大队部”挂在为民镇原商团团部门口。许二管家(应改称为许副官了)又叫人到四乡张贴就职告示。万秘书长也立即就职视事,他先拟就司令部各级官员名单候批,又在筹备召开全区乡绅大会。据他说这次大会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庆祝许为民荣任司令,另一个是“共商组织各乡乡团事宜”。

不过,为了谁来担任特务大队大队长的事,又引起许家内部的一番争吵。二少爷通过七太表示意见:“大哥现已是参谋长,大队长一职就该轮到我做。”许添才当即反对:“特务大队也就是商团,商团一向是我带的。”七太一向和大少爷不和,这时便出来偏袒二少爷,她说:“咱家人多,总不能把大官小官都让你一人包!”

二少爷乘机又鼓动下面的少爷们起来闹事,先闹到万歪那儿去,后又一直闹到许为民面前。许添才表示坚决:“我当参谋长没有实力干不了!”七太反问:“你叫二少当什么?”万歪各方面讨好道:“参谋长没实力干不了是真,二少、三少等没有一官半职也说不过去。”那怎么办?他对许为民献了条两全其美的计策:“委二少当个军需主任,三少以下各人委个副官、参谋,反正委任状是白纸写的黑字,又不花钱。”于是皆大欢喜。

但七太也有意见,她找到万歪说:“你的点子出得好,个个都有份,”她把鼻尖一指,“我呢?”万歪知道事情难办,刚应付过这些少爷们,幕后大将又亲自出马了。他说:“司令夫人本身就是不小官儿呀!”七太把面孔一板,冷笑道:“哪像你秘书长威风呀,连委官卖爵都要听你的!”万歪连忙发誓道:“我万中正一向秉公办事,唯司令的命令是从,司令交代什么就办什么,如有贪赃枉法,老天在上!”七太继续进攻道:“在老头面前少出点坏主意,少说我几句坏话就功德无量了。”万歪对天发誓道:“我万中正如有半点对不起七太的事,天诛地灭。七太对我,这十年来我还不知道,您的恩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我感激还来不及哩。”七太回嗔转喜道:“你真的对我那样忠心?”万歪指天道:“老天在上……”

七太见打得差不多,正是拉的时候,忙说:“万秘书长,你的忠心我还有不知道的!我这样做也不是替个人打算,老头老啦,糊涂啦,我怕他受坏人包围有个差错。他信任你,你也该信任我,有事我们得商量过再做。”万歪双手按住胸口,俯首为礼道:“完全听七太吩咐。”这样双方算取得协议,七太想卖官从中捞一把,万歪也要拉拢她以壮声势,在许为民面前,通不过七太这一关事情可不好办。

第二天,七太把万歪叫进内室,果然亲自交了一份名单给他:“万秘书长,上面所写的都给我委上!”万歪打开一看全是七太家的人,大哥是金涂乡大队长,小弟是大队副,还有亲亲戚戚都是这个官那个官的,他连称:“谨遵大命,谨遵大命。”

那许添才心想:“我们许家几代没一个做过官的,现在爸做了这样大官,还不好好热闹一番?可别叫人耻笑我们做下辈的不会办事!”便对万歪说:“请客的事,我一手经办!”七太听说要请酒庆贺,又是一番主意,她想:“祝寿、婚嫁是大事,升官也是大事,人家无事还找名义,有现成的机会不搜刮几个还行!”她问:“升官是不是也要叫人送礼?”万歪连称:“自然,自然。”七太道:“叫他们都送份礼来!”万歪也满口应承:“照办,照办!”万歪也想借此机会讨许老头欢心,在众人面前炫耀炫耀,也乐意大搞。他对许为民说:“庆祝司令荣任要职,可不是等闲的事,要办得像样点。”许为民道:“你们几人协议经办就是,小事情不必问我。”

按许添才的设计,要摆五六十桌酒,演两台戏,把乐园、迷魂谷、快活林那几十个姑娘都弄来陪酒。并在接待室内摆下大烟档,任抽多少不计。又设了十几台麻将牌,一样有姑娘们伺候。

发往各乡请柬都由许二副官派专人去送,请柬之外另附红纸条一张,写着“如蒙送礼,请在三天前送到”。收到请柬的人,果然纷纷送礼,礼品也不敢送薄,事前七太把许二副官找来,说:“许二,你这个副官是我在老爷面前开了口才定的,你知道吗?”许二连忙称谢:“多谢七太栽培。”七太又道:“你是副官又是管家,我呢是司令夫人又是当家的……”许二道:“许二一向听七太吩咐。”七太道:“人家送来的礼,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知道吗?”

许二却有点为难,早一天好多位太太都这样对他命令过,他也都说:“听太太吩咐。”现在七太……他有点犹豫,七太知道他的心事,便说:“许二,你到底听我的,还是听……”许二一头大汗:“自然听七太的!”七太把桌一拍:“一切照我的意思办,如有差错,小心找你算账!”许二走后,七太就叫她两个心腹丫头:“看住许二,有贵重礼品直送到我房里!”其他几房人,听说七太要一手包揽礼品,也纷纷派心腹的人出来:“礼是送给老爷的,大家都有一份,容得七太一个人包揽?看住她房里丫头,谁敢动手就打她个半死!”

许为民举行“群英大会”那一天,南区各乡都贴上皇皇告示,宣布许为民就职,为民镇和池塘各商家也都接到命令,要张灯结彩,以示庆祝。公馆内外更是一片忙乱。早一天为民镇各家大饭店的大小厨师,都被集中到许公馆来杀猪、宰牛,大院内东西两角搭上戏台,商团丁都换上草绿色新军服,挂上新符号,公馆门口搭了大彩牌,彩牌两面挂着对联,一面是“普天同庆”,一面是“万民欢腾”,正中横额是“爱民如子”。

当天清早,为民镇的姑娘们在大小龟公龟婆率领下,乘着两辆临时封用的“公路车”开到池塘,下了车,刚安置好,就由许二带进内院向太太们磕头请安。第一个接受这荣誉的当然是七太,她端坐着故意问:“你们到三太、四太那儿去请过安没有?”姑娘们齐声说:“第一个来向七太请安。”七太对许二说:“姑娘们少回家,该好好款待她们。”又说,“每名赏上大洋五块。”

在这姑娘群中有十来个原是许家丫头,被迫去当娼的,她们特别受到许家丫头们的欢迎,人情做过就偷偷地聚会在下人旁,问长问短,互相诉着苦情,也有哭成一团的。

再过一会儿,有人报说戏班也到了,一个是“七子班”,一个是“大梨园”,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却在村口碰上头。这两班戏子各背着一只小小包袱,挟把油纸伞,有的面带烟容,有的还留有脂粉痕,跟着戏箱拖拖拉拉直趋许公馆。他们也找许二副官。许二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刚把他们安置在空谷仓,又报说:“客到!”

许二按照他多年接待经验,知道这些早到的人都是些穷鬼,一心想多吃两顿,抽几日,很是瞧不起。他说:“真他妈的,请的是午后,怎么大清早就来?”但又无法不去应酬!在穷于应付情况下,他把那些军服笔挺、老早就挤在大厅上等出风头的少爷们,也分配上任务:“长官们,接客呀!”那群大大小小少爷正无事可干,乐于炫耀炫耀新军服、新领章,也争先恐后地出来接待,算是解了许二的围。

岂知在礼房里又闹出事,客人把礼品一送到还来不及写回单,几房派来的人就争相抢夺,这个说:“这份礼三太叫拿的。”那个说:“四太要!”七太派来的人一声叱喝:“都没你们的份,七太早和秘书长说定,送来礼品全归七房分配!”闹了起来,一声说:“谁拿到就是谁的,谁说全归七房分配!”一时七上八下,动起武来,几房人都在抢礼品。那些办事人员见劝阻不了,索性来个相应不理。各房人众,七房的人抢不过,闹进七太那儿去,七太一声说:“死丫头反啦!”带上十来个丫头、养娘都带上木棒赶将出来,一声喊打,把各房人打得七零八落,哭着逃回去。几房太太哪肯服气:“七房就是当了司令,坐上虎皮交椅也得有个上下,找老头理会去!”

老头在后厅和万歪、许添才在议事,讨论有关乡团重大事情,见这些太太们闹得太不像话,一阵臭骂:“你们都吃饱饭无事干,给老子滚!”几房太太心怀不满嘀咕着返身要回去,恰又碰上七太闻风赶来。大家一言不合,各房人多心齐,一声:“叫这婊子也看看厉害!”动手就打,有的捉手,有的拖足,有的揪发,一声“打”把七太放倒在地,乱抓乱打,一霎眼,把七太浑身上下衣服撕个碎烂,露出一身肥白皮肉,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老头在议事,听见七太喊救忙赶将出来,气得五孔生烟:“是什么日子,你们闹这个笑话?”动手就是一阵耳刮子,又把太太们打得鸡飞狗走。对那赖在地上装死的七太也没好颜色:“你呀,简直在拆我的台!”七太只是喊痛,呜呜哭着,一下子变成弱不禁风,生猛泼辣劲头全失了,叫那老头见了又怜又气,一手扶起:“礼品的事,我交你全权经理。”七太虽然装死装活地回去,心里却暗自得意:“死婆娘,你们闹吧、打吧,老头要的还是我!”

下午三时左右,客人大体到齐了,大院里戏台上两台戏,已跳过加官,上了正本。客人们在许二副官的妥善安排下,都各得其所,皆大欢喜,都到几个偏厅去,有的在腾云驾雾,重要角色,还有女招待递巾捶背,十来台麻将牌都坐满了人,也有就在戏台下和戏子眉来眼去的。

金涂路远,七太大哥苏成秀来得迟一步,他一进门就拉住许二问:“七太在哪儿?”许二对七太家的人,一向另眼相看,又听说他将被委任为金涂大队长,自更极力巴结,说:“七太在房歇着哩,苏亲家我送你去。”苏成秀道:“你忙,我自去。”他径向后院,这个禁地对他倒是开放的,刚进后院七太房门口就碰见七太的贴身丫头,端了盆热汤出来,他问:“我妹妹在哪?”那丫头努努嘴低声说:“正在上妆。”苏成秀掀开布帘进去,叫了声“二妹”就坐下。

七太正由一个贴身丫头帮同在梳妆台前打扮,慢声地问:“人家一早就来,为什么你拖到这时才到?”苏成秀推说:“路远,交通不便。”七太问:“见过妹夫么?”苏成秀道:“刚进门,就上二妹这儿。”七太道:“见到就该谢一谢他,你的事……”苏成秀道:“我正为这件事来,未知有着落么?”七太道:“早说妥哪,自然,要等你这时才来说还会有着落!你就是腿短,也不多来跑跑。这是个什么年头,有个风声,人家早就像苍蝇追粪包。没有我,别想捞这大队长当。”

苏成秀满心欢喜,起身要谢。七太说:“道谢的话少说,大哥,我有句话,时机难逢,捞上一笔是一笔,把手伸长些,下面你自打理,上面有我可不必多费心。我也不想你孝敬我什么,能捞间房本,置百二百亩田,我们苏家一家人安稳过下一辈,我的心愿也足了。别看我这儿日子好过,红得发紫,我面上堆的是笑容,对这个地方,心早就寒了。”她沉沉叹了口气,“这些话说给你听了也没用。出去,找那不中不正的、草包大少应酬应酬,人家现在大权在握,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会错。等会儿我就来。”说着她把手只一摆,苏成秀也就起身告辞。

苏成秀刚走出正厅,宴会已将开始。正厅上,在许为民巨大画像下,红烛双烧彩灯高悬,四周挂满、堆满贺幛、贺匾、花篮、礼品。整个大厅摆的都是酒席,只在正中主席背后空出一列座位,安置着一个丝管乐队,一字排地坐着乐园四大天王和几个伴奏乐师。那四大天王是个什么模样?一式绲边绣花大红褂裤,柳眉凤眼,梳着两只螺丝髻,二十上下年纪,架着腿,怀抱四面琵琶,露出一式四对绣花薄底桃红鞋。

这次前来出席盛会的乡绅老大极为整齐,绝大部分地区都到了,各色人等都有,有风干老朽的,有肥头大耳的,有骨瘦如柴、满面烟容的,也有的獐头鼠目。这些平时在乡间自称为正人君子,或为一族之长,或为一乡之长,一到这个地方,碰上那花枝招展、年轻貌美的姑娘,都变成色昏目眩,忘记了自己年龄和威严。有人对那坐在台面上掌壶的姑娘动手动足,有人对那四把琵琶手的色艺大加赞许:亏他挑的这样整齐,年龄大小、模样,都差不多,就像孪生姊妹呀!有人又在赞叹:“许老,真艳福不小呀,听说这都是他们家的姑娘?”“可不是,”又低低地说,“许家的丫头哪个不是从小玩到大?玩厌才送去当姑娘的!”“这叫一举两得,人得了,财也得了!”一阵笑声。

忽见那许二从后厅匆匆奔出,喝了声:“司令驾到!”尽管他军服皇然,神态严肃,但没人理会。满厅还是一片嘈声,有人在高谈阔论,谈许家阴私,谈四大天王,谈绑案,谈共产党。也有人老起面皮和那陪酒姑娘打情骂俏,偷偷问: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好呀,而姑娘们则装娇撒赖骂他人老心不老。许二原想显一手,叫那些乡下老财见识见识,他们不是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做客,而是到一个当司令的公馆来办大事。一炮未响,先自慌了手足,不知该怎样来维持这一局面。

紧接着是许为民带着一千人马出来,左有许添才,右有万歪,后面是大队武装卫队。许二管家一急,也顾不了军事正规礼仪,面红耳赤地大叫一声:“起来!大家都站起来!”倒是这一吆喝起了作用,嘈声立刻停止,纷纷抬头张望,只见那许为民已出了场,当即有人起身上前,这个叫他“许老”,那个叫他“为民兄”,就没叫他“司令”,一片恭维祝贺之声。这一下许二乐了,忘了叫“鸣炮”,倒是许添才想起,大声叫着:“妈的,为什么还不鸣炮?”炮声才响,没见奏乐,他又骂了声:“妈的,你们这班乐队都死啦!”乐队也才起乐。一时祝贺声、爆竹声、乐声交织一起,才有点气象。

过了这一关,大家安下心,特别是许添才,频频去额头揩汗。这一身鬼军服把他像只粽子裹得紧紧的,多不舒服,索性解去斜皮带,歪戴着军帽,敞开胸膛。菜上了,姑娘们忙着斟酒、劝饮,整座大厅,又是闹哄哄的。

酒过三巡,许为民起身准备致辞,但许二这家伙又不知去向,万歪怕差事又被许添才抢走,慌忙起身,权代司仪,拿起官腔喝了声:“许司令训话!”喝过之后,又带头鼓掌,但追随者却只有零落几声,有人还在底下说笑话:“到底是朝廷上的官儿了,连吃餐饭也得军事化!”

许为民举起酒杯说:“今天是我们南区乡团司令部成立的吉日,让我来敬大家一杯。”一阵喧闹之后,他又说:“各位谅尚未见过我们司令部的主要官员,现在让我来逐个介绍……”他先宣布“参谋长许添才”又加上句“小犬……”大家哗笑着。其次,他介绍“秘书长万中正……”一时议论纷起:“哪个叫万中正?”知道这个万中正的人就说:“就是那个风水先生。”“他不是叫万歪吗?”“你这个人也真是,当了官,自然要有个官名。”那万歪十分得意,笑容满面,频频拱手为礼。许为民道:“我现在请万秘书长宣布各乡大队、中队、小队长名单。”说完话坐下,下面的戏就交由万歪去唱了。

那万歪随手抽出一本花名册用官腔朗诵名单,榜上有名而且安排得当的自然满意;那些榜上无名,或把“官职”放得太低的,就带头责问:“这官儿是由谁委任的?”万歪回答道:“自然由许司令委任!”“凭什么分官儿大小,凭实力、凭资望还是凭财产?”万歪答称:“凭实力、凭资望也凭财产!”“你怎么知道我的实力和财产比某某人低,他是大队长,我当中队长?”当时又是一阵混乱,人多声杂,许为民当即敲起桌来:“有个规矩没有?要官做,也不是这样闹法!实力大小,资望如何,自有公论,我不比你们清楚?想把官儿当大点也可以,我现在就宣布,能出一百条枪、一百个人我就委他当个大队长,只能出五十条枪、五十个人的,只能当中队长。”

这一宣布波动面就更广了,有些已被委上的便吃惊地问:“当队长的要自己出人出枪?我干不了!”“办乡团不是官方出枪出粮饷?叫我们到哪儿去筹?办不通!”“许老,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干吧,没人,没枪,没钱还办什么乡团?”“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来哩。”“万歪,你把我的名字抽掉!”一时又乱了,有人面红耳赤,有人慷慨激昂,也有心照不宣的,说:“吵吵闹闹像个什么军事会议,许老叫办事,他心中自有妙计,一会儿办法就出来,紧张什么!”

万歪和许为民低低地交谈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许为民出来说话:“这些事我都想过,刚才没说清楚,现在再补说两句。办乡团是周司令的命令,一定要办,谁反对,谁就是破坏国法,要受制裁。人员我允许在本乡抽调,枪也允许你们摊派,至于粮饷……”底下非常活跃,有人问:“是不是也可以摊派?”“光摊派还不行,我主张开赌、开烟!”

一说到开放赌烟禁,许添才就紧张起来,原来全区的烟、赌、花捐、屠宰历来都由他一手包揽。如允许各乡自由开烟、开赌,将来花捐、屠宰势必自由开放,那他就无法收拾了。一时冲动,忘了他参谋长身份,涨红面起来反对:“办乡团只能摊派按户负担,不许开烟、开赌!”有人不服气,反问他:“为什么不能开烟、开赌?”许添才答道:“各乡没有权开烟、开赌,至于花捐、屠宰也一律禁止!”“可是你们为民镇什么都开!”许添才一听这话就气得直骂娘:“我是承包主,为什么不能开!”一时空气紧张,有人说:“还谈什么?不如走!”“不开烟、开赌还能办乡团!”“肥的你拣去,骨头叫我们啃。有油水也叫大家分润分润。”“许老,还是你自己办吧,我们都没条件!”

倒是苏成秀出来打圆场:“乡团要办,没一笔开办费着实为难,大开烟赌着实也叫许参谋长为难,两面都有困难,不如来个两全其美……”有人当场起来责问:“你说两全其美,是什么个全法、美法?”苏成秀道:“全是顾全大局,美是两面照顾。”许为民频频点头,对万歪说:“我这个内弟看来还有些见识。”万歪乘机捧了他一下:“虎门焉出犬子。”有人又问:“你说怎样个顾全大局,又怎样个两全其美?”苏成秀道:“乡团一定要办,这是大局;大家困难要照顾,烟赌都得开放,许参谋长困难也得照顾,因此只能有限度的开放。”

一时议论纷纷,满厅喧腾,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责询:“什么叫有限度?”许为民也和许添才、万歪频频交换意见。最后万歪起身,叫大家肃静:“司令有话。”许为民道:“我已决定,烟赌开放半年,大家回去马上就成立乡团部,限一个月内把人员枪支造册报部。现在请大家喝杯庆祝庆祝。”空气一时大变,许添才又起身宣布:“今晚大家都不用回去,要吃的,我们这儿有吃,要抽的这儿任你抽,要赌有赌……”有人问:“姑娘陪不陪睡觉?”许添才道:“姑娘也免费陪玩,只是粥少僧多,每人不得过十五分钟,可以到许副官那儿去登记。”一时掌声不绝,欢声雷动。万歪也有个通知:“散席后,各乡大队长请到本人办公厅领取委任状、关防。”又是一阵喧闹。

饭后,各人都找自己去处去玩耍寻乐,大多到万歪那儿去领完委任状、关防之类的证件后,就上许二那儿去,大家都争着要那四大天王,许二说:“各位请原谅,不是我许二不给面子,是上头有交代,你们抓阄吧,凭运气,抓上谁就是谁。”他摊开一只小口袋,里面是一堆纸筹,都写上时间、房号,却全不写姑娘姓名。

这样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忙完。

在万歪办公厅内,当报到请领的人员大都办完手续,还剩下金井大队的一份,没人请领。万歪找到许二问:“金井许德笙来了没有?”许二道:“来了呀。”万歪问:“为什么没在宴会厅上见到?”许二耸耸肩说:“谁知道。”万歪想:“许德笙不来领取委任,有蹊跷。”他叫人关上办公大门,亲自出去。他各处走了一转,都没找到这许德笙,正待去向许为民报告,却有人一把把他拉住,叫声“万老”。来的正是那许德笙。

万歪喜出望外:“我到处在找你,所有委任的都领了,只剩下你这一份。”拉着他要上办公厅。许德笙却说:“万老不忙,我还有几句话奉告。”反把他拉到一个幽静去处。双方坐定,许德笙就说:“我不便见许老面陈,对你说也一样。这份差事我不能干,也请别委他人去干。金井离上下木仅一箭之隔,许天雄称为势力范围,谁个敢动?如我应承了,一回乡,怕不在三天之内人头落地,委任别人,也不会好过我,最好办法是不办。”

万歪道:“那许天雄真有这样猖狂?连国法也要反?”许德笙道:“万老你不是外地人,不会不知道,许天雄闹事已不自今天。”又说,“我和许老是多年老友,请你也转告他,处处当心。这次周司令不委任许天雄,而属意许老,许天雄量浅,见识短,对许老成见深,乡团一成立,我料不出十天半个月势必无事生非,出来闹事。苏成秀那儿比金井也好不了多少,最好也叫他别当什么大队长。今晚我也不便在这儿过夜,多多拜谢许老,小弟告辞了。”说着就起身。万歪问:“天色已晚,路途遥远,你如何赶得回去?”许德笙道:“我自有办法。”说着就匆匆走了。

当万歪将这件事对许为民父子说知,许为民大为吃惊,许添才却气焰迫人地说:“我们办了这个乡团,先就要打掉那狗日的许天雄,再去和共产党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