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次日,邵仁展又花了半天时间把意见准备好,决心找唐黎岘好好谈一次。他走进唐黎岘的办公室,唐黎岘不在,薛辉告诉他说:唐矿长清晨就下坑道去了。邵仁展想了想,还是坐下等一下;趁这个机会,他又把自己的意见检查一遍,确认自己是对的。他明白要说服唐黎岘非常不容易,预料这是一场尖锐的争论,但不管怎么样,他决心要据理力争。
唐黎岘回来了。他浑身溅满泥点子,左手拎着一盏矿灯,右手拿一把铁锤,那样子好像一个老矿工。他进门就说:“听说你昨天碰见一桩不愉快的事,在罐笼里蹲了多半天。”
邵仁展摆一下头说:“别提了,罐笼运行到中间电停了,蹲在里边束手无策,有翅难展,处境实在不妙!”
唐黎岘哈哈笑起来,放下矿灯和铁锤,在邵仁展对面坐下说:“那种处境确实不妙。这也算是个新的体验,将来修复好以后,这件事可以当佳话讲呢。”
邵仁展看唐黎岘仍然那样开心,有意提醒他说:“人碰到那个不妙处境倒没啥,工程碰到那种处境可就糟了,将来不应当佳话讲,而要看作是严重的教训呵!”
唐黎岘注意到他心事重重,明白他是为木材的事,便说:“修复工程要陷于那种处境,确实很糟,我们要积极设法解决,绝不让出现那种不妙的处境。”
邵仁展心情沉重地说:“这种处境是难以摆脱的。当前木材问题难以解决,坑道里的修复工程要被迫停顿了,以后还会碰上设备难题,停顿是不可避免的。”
唐黎岘说:“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何必这样悲观呢!”
“事情可以说已经发生了!两个小时以前,冯文化从公司打电话告诉我说,公司目前解决不了,运来木材起码要等两个月。”他有些激动了,双手扶着桌子,把脸微探向唐黎岘说:“老唐啊,我们要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了!修复工程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进行的,资金不足,设备缺乏,材料供不应求,缺乏技术人员,一冬全凭工人的劳动热情支撑着。它像个先天不足的脆弱病人,经不住风吹雨打,目前出现一个木材问题就要使工程陷于困境,将来设备解决不了,就更被动。我们要面对现实,主动采取措施。”
唐黎岘冷静地听着,看邵仁展停下了,便说:“那么,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邵仁展坦率地说:“这很简单。为了摆脱施工的困境,只有放慢速度,主动停下坑道里的修复工程,只做些排水等准备工作,地表的修复工程也适当缩小,积极进行准备,努力为全面施工创造条件。”
唐黎岘提醒他说:“这样一来,修复计划要被打乱了!”
邵仁展往椅上一靠说:“原来的计划本来是不可靠的,根据目前情况,修改一下也是必要的。”
唐黎岘望着邵仁展,暗想:原来他仍然坚持老观点,这说明分歧不仅没消除,而且加深了。
两位矿长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都吸起烟。唐黎岘沉思良久,耐心地,又是严肃地说:“要说修复计划把握不大,在开始的时候还可以这样说;经过这一段施工,我的信心更强了。”他注意到邵仁展的反对眼光,强调说:“信心确实更强了!因为我们已经突破了许多困难,证明我们原来的设想是对的,也证明了计划行得通!”
邵仁展忍不住地又欠起身子说:“眼见要被迫停工了,怎么还说行得通?”
唐黎岘不慌不忙地说:“困难是存在的,对困难一定要重视,但是要看到有利条件。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那篇文章里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看到点问题就慌乱不安,可不对头……”
“哎,老唐,咱们讲实际问题吧!”邵仁展着急地想拦住唐黎岘的话头。
唐黎岘说:“你不要着急,我们的分歧主要是思想上的分歧,要谈只能从思想谈起。你恰恰是犯了片面性,只看到困难,看不到有利条件。”
邵仁展有点冒火了,说:“你只看到有利条件,看不到困难,不是同样片面吗?”
唐黎岘仍然并不着急地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如果看不到困难,当然也是片面。老邵,我觉得在困难面前,要看到党的力量、群众的力量和整个解放区的社会力量,这样才会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如果孤立地去看问题,自然就会束手无策!……”
正说着,冯文化回来了。由于夜里没睡觉,他两眼发红,浑身风尘,进屋就疲乏地坐下,长吁了一口气说:“哎呀,这样奔跑,真够人受的。”
唐黎岘给他倒了一杯水,关怀地说:“喝杯水,松口气!”
冯文化一口气喝干,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说:“木材问题实在不好解决,工厂修复、房屋修建,到处都需要木材。辽南没有林场,靠长白山和大小兴安岭的林场运木材。那里土匪没肃清,生产条件也不好,不能大批砍伐。再说,就是砍伐了一些,运输也存在困难。上级答应给公司调拨一批木材,可是要等两个月以后才能运来。公司答应等这批木材一到,就拨给我们一部分,我们只好等着。”
邵仁展立刻接上说:“看,情况就是这样嘛!坑道里的施工眼看要被迫停顿,怎么能不叫人焦虑呢?不主动采取措施,盲目往前赶,将来会不可收拾!”
冯文化马上接上说:“木材的事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实在无法解决,现在怎么办呢?我看只有按照邵矿长的意见办,免得以后被动。”
唐黎岘还没来得及说话,邵仁展又说:“我所担心的主要是设备问题,谁知简单的木材就使工程受到严重影响。那么设备呢?将来肯定会成为更加严重的问题。严浩说什么国外投资、国际贷款,那是错误的,他是用国民党的尺子来衡量我们今天的事。我相信在党的领导下,依靠解放区人民的力量,会战胜这些困难,但是需要时间,眼下办不到!”他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老唐,你不能再固执了,时间不容许我们再抽象地辩论了!也许咱们是思想方法上的分歧,但是不论怎么说,搞工业建设是科学性很强的工作,一定要有科学态度,而科学是最讲实际的……咱们不妨算算账!”
唐黎岘平静地,但很尖锐地说:“账是明摆着的,我很清楚,用不着再算它。你不赞成严浩的意见,可是实际上你又受他的影响。头回我在山坡上遇见他,同他谈起来,他又把他的老主张谈了一遍,可是你呢?也同样坚持原来的观点!”
邵仁展有些压不住火地说:“我认为我原来的观点没错,必须坚持,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工程陷于困境!”
谈话尖锐起来了。冯文化坐在那里不好插言,不安地瞧着两位矿长。这时,薛辉突然在外面嚷:“焦昆回来了!”
唐黎岘起身到窗边往外望望,见焦昆的黄大衣敞开,双手拢着衣襟,生气勃勃地在大踏步地向办公楼走来。
邵仁展和冯文化原来不知焦昆到哪儿去了,听薛辉惊喜的喊声和唐黎岘的动作,知道唐黎岘盼着焦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
唐黎岘回到桌边,向邵仁展说:“焦昆也是去联系木材的事,不知结果如何。”
说话间,焦昆推门走进来,但见他神情开朗,满面春风,就像刚打了胜仗一样。他看大家都瞧着他,欢快地说:“问题解决了!”
这句话立刻引起三个人的不同反应。唐黎岘非常高兴,情不自禁地奔过去握住焦昆的手;邵仁展感到突然,惊异地望着高个子军人;冯文化有些迷惘和疑惑地欠起身子注视他,薛辉也跑进来听他的好消息。
焦昆脱下大衣,解下腰上的皮带,在桌边坐下,好奇地看看表情不同的人们。
唐黎岘向他说:“你把情况全盘汇报一下吧!”
焦昆听唐黎岘让他全盘汇报,明白了矿长的用意。他像在军队里一样,简单明确,有条不紊地报告说:“为了解决木材问题,昨天晚上唐矿长跟我一起请了一百多名职工座谈,会上有人提出了一个线索,说离矿山十五里地有个卧龙寺,附近有一片树林。今天早晨我邀俞区长一同去踏勘,果然不错。这片树林是金大马棒在十二年前用非法手段占为己有,他为了卖个好价钱,一直没动,周围农民惧怕金大马棒,谁也不敢去砍一棵,因此养育得很好,现在已由政府没收。我们跟县政府联系,他们为了支援矿山建设,允许我们上山去采伐。采伐三分之一就足够解决我们目前的问题了。”
唐黎岘兴奋地说:“真妙,太好啦!”
邵仁展听了焦昆这番话,又高兴又尴尬,有些坐立不安;冯文化没料到这事,惊异得目瞪口呆;薛辉高兴极了,殷勤地给焦昆倒了一杯水,趁机会偷偷向焦昆使个眼色,让他注意邵矿长和冯文化的神色。
焦昆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打算抽出五十名工人,再派一排解放军,组成一支采伐队,由苏福顺和老排长领队,上山去突击采伐。那山上有一座破庙,收拾一下可以住宿,离树林不远还有个小村子,也可以帮我们的忙。俞区长答应从郊区农村动员一些木匠和几辆大车,帮我们采伐和运输。”
焦昆想得很周到,可以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唐黎岘非常满意,亲切地瞧着他想:身边有这样几个干部,工作就好做了。他完全赞同焦昆的安排,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焦昆向冯文化说:“老冯,需要准备三十把锯、五十把斧子、一些绳子、搭棚的席子和几十人的餐具。时间要快,争取在两三天内上山。”
冯文化掏出本子,把焦昆提的要求全记下来,答应尽快办好。
唐黎岘看了看邵仁展和冯文化,严肃地说:“一定要克服依赖思想,一切都向上级伸手的作风非常有害!我们是要依靠上级,事实上上级已经给我们调来不少干部,拨来一些资金和粮食,也给我们解决了部分设备和材料,形势越来越好,今后更会给我们提供财力物力。同时,解放区人民也在大力支援。可是我们绝不能当伸手派,尤其是在当前,各方面都存在困难,不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不发挥主动性,工作自然就没有办法。”
冯文化哑口无言,不安地瞅瞅邵仁展;邵仁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紧皱双眉,沉默了半天,站起来说:“木材有了着落,可以解决目前之急,我很高兴。不过,还不能因此而盲目乐观,难题还有很多,最重要的是设备,将来设备解决不了,工程仍然会停顿!我保留我的意见,希望你认真对待!”
邵仁展说完转身走出去,冯文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焦昆目送着两人走出屋,问唐黎岘:“你们争论过?”
唐黎岘说:“争论好长时间。他主张修改计划,要主动撤退!”
焦昆的脸色顿时变了,气愤地说:“邵矿长的冯文化太成问题,工程遇到困难不去积极解决,而是借这个机会翻腾起老主张,这算什么态度!”
唐黎岘说:“你这种看法不大公平。邵矿长对木材解决不了,非常焦急,也在积极想办法,看他那忧虑的神色真让人感动;冯文化对修复工程同样抱着积极态度,昨天他连夜去公司请求,眼睛都熬红了。问题是他们的思想不对头,工作作风不对头。因此才被动,对他们要热情帮助才对!”
焦昆赞同唐黎岘的意见。
唐黎岘回想起方才跟邵仁展的争论,觉得克服工程上的困难需要花费力气;要克服人的思想问题,同样需要花费力气,而且必须连续地反复地进行斗争。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向焦昆说:“邵矿长的顾虑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困难实在不少,一个难题接一个难题,今后还会出现问题,我们一定要冷静!同时也要坚定,不能受失败论者的影响。”
焦昆认真地听着唐黎岘的话,觉得每次跟唐矿长一起交谈,都能得到一些启发,因此喜欢跟他一起唠唠;唐黎岘也爱跟焦昆在一起交谈。这时他们唠了一阵,又研究起采伐队的事,因为在那样困难条件下砍伐,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砍伐木材的事引起了敌人的注意。魏富海看用其他办法阻挠不了,当晚就派牛胡子去给金大马棒送信,要金大马棒带领匪徒袭击采伐队,破坏伐木工作。牛胡子在第二天早晨,挟着一条口袋,装着下乡买货,向镇外走去。走到镇郊,他照例地回头瞧瞧,看附近没有人,便奔向山麓小道。但他没料到,侦察员王勇志早已注意他了。
王勇志也化装成小商贩模样,远远地跟着牛胡子。他跟牛胡子走了两个多小时,爬过一座岭,来到一个村庄。
村子有五六十户人家,天气冷,街上没有人。牛胡子进村直奔村西头小铺。小铺掌柜是个瘸子,一瘸一颠地迎出来,跟牛胡子打个招呼,两人一同走进屋。王勇志为了隐蔽自己,绕开人众,到村西小山上监视他。
北风刮得很紧,灌木丛不停地摇摆着。王勇志在灌木丛里耐心地等了半天,牛胡子没出来;一直等到太阳靠近西山,才见牛胡子挟着口袋出来。
瘸子掌柜送出门口,说:“天黑了,路上小心狼啊!”
牛胡子说:“不怕,我顺大道走,哪来的狼!”
王勇志以为牛胡子要回孤鹰岭镇了,决定不再跟他,准备下山去摸一下瘸掌柜的底。他刚想起身,发现牛胡子不是回孤鹰岭镇,而是向东走去。他马上改变了主张,决定再跟牛胡子一程。
牛胡子顺大车道走了一阵,拐向荒山。王勇志看这情况,猜测牛胡子可能进山去找金大马棒,心里很高兴:剿匪部队正找不到金大马棒匪徒的踪迹,这回可发现了线索。他凭借树丛的掩护,悄悄跟牛胡子走进山谷。
天渐渐黑了,暮色深沉。山谷两边峰岭对峙,投下暗影,山路更黑了。王勇志像猎人追踪野兽一样,很怕牛胡子溜掉,紧紧地盯着他。山谷很长,越走越窄,仰头望望,两边巉岩耸立,峭壁连片,只露出狭窄的一条天空,乌云滚滚飘动,更显得深谷险峻。
牛胡子忽然站下来,从腰里摸出个竹哨,学百灵鸟叫。叫了三声,停下来听听,没有动静,往前走了一段,又叫了三声。
王勇志明白已经来到匪巢附近,谨慎地隐在树后盯着他。当牛胡子叫了第三次,忽然一声呼啸,从灌木林里蹿出两个匪徒,把牛胡子接走。他看到这里,觉得不必再停留,决定赶快去找剿匪部队,转身轻步向山外走去。
牛胡子跟两个匪徒来到营地,见沿避风的石崖下,搭起一排窝铺,他为了避免跟其他匪徒见面,跟其中一个匪徒绕开那排窝铺,直接去见金大马棒。
金大马棒住在一个天然石洞里,石洞很宽敞,但很浅,洞口又接出一间窝铺。他正跟副官谈修巢穴的事,听匪徒报告说牛胡子来了,马上叫领进来。牛胡子见金大马棒板着面孔,两眼盯着他,胆怯地站在那里。金大马棒问:“谁叫你到这里来的?有重要事吗?”
牛胡子说:“是魏富海让我来的,事也很重要!”他接着把矿里的木材情况和要砍伐金大马棒的树林说了一遍,最后说:“如果你能把采伐队干掉,让他们砍不成,矿里的施工就要停顿,这是个很好机会,魏富海希望你能办到!”
“见他娘的鬼吧!”金大马棒发火了,咆哮道,“魏富海只会借我的兵力,他什么也办不到。年三十那次,没把姓焦的和姓唐的干了,反而搭上个周彪。我这地方很秘密,没有重要事谁也不许来!”
牛胡子说:“金司令,这事很重要,再说,他们要砍你的山林哪!”
金大马棒觉得训他也没有用,把眼光由牛胡子的脸上移开,不响了。牛胡子从怀里取出两瓶茅台酒,放在他面前。副官看有酒,忙到厨房端来菜,侍候金大马棒和牛胡子吃饭。
金大马棒喝足了酒,向牛胡子说:“你马上离开这里,回去告诉魏富海,我一定要砍木材的人跟我的山林同归于尽!”
牛胡子走了。金大马棒也出了洞,往卧龙寺那边望望,夜色苍茫,什么也望不见。他心疼那片养育多年的山林,恨矿山要砍伐他的山林,更恨焦昆……酒往上涌,醉了,踉踉跄跄地回到洞里,倒在熊皮上睡了。
天还未亮,一阵枪声把金大马棒惊醒,他闪地跳起来。副官慌张地跑进来报告说:“解放军摸上来啦!怎么办?让弟兄们守吗?”
“见鬼!怎么会出这种事!”金大马棒略思片刻,咬了咬牙说:“让一连掩护,其他人撤走!”
金大马棒出了洞口,见山坡上、沟谷里和对面山头上枪声大作。他还来不及招呼正聚集到他身边的匪徒,一颗炮弹飞来,七八个人立刻倒了,弹片削掉了他的帽子。他大吃一惊,顾不得一切,下令:“撤!”匪徒们一窝蜂似的向山梁奔去。解放军发起冲锋,两个连猛扑上来,可是匪徒主力凭借有利地形很快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