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滩

以前有这么一个老头,年纪有六十多岁,姓名—可惜姓名没有传下来。谁都知道这个故事,可是谁都说不出他的姓名。这样子,就是这样子,故事比人的姓名更重要。这里,我们只记着有这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他很有钱。他住的是一进又一进的大瓦房。房子周围,又是竹林,又是树林,包得谨谨慎慎的。他,儿孙满堂的,连曾孙都有了,人家都说他福气好。他自己也认为是这样的,他给自己修好了坟山,又给自己做好了棺材—这棺材,一年上一道漆,已经上了六七道了。他自己都认为“死了也值得”了。骂他的人还说他这个老家伙就是老不死嘞。但是,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如果就这样死去,也就没有葫芦滩了。

他想,什么都好,就是这一辈子他还没有做过官。做官多威风,死了见阎王也威风。还有,尽管年年子佃客把租谷牵成线线往他家里头挑,但是,家财涨得还是有限,哪及做官的钱来得快啊!做了官,那是要把银子一挑一挑往家里头刨的呵!他要做官去。

还有,他想讨一个小老婆。

做官、讨小老婆,一齐都要。当然,讨小老婆容易些。他把一个佃客的十八岁的闺女弄来当了小老婆。通过了舅子的舅子,姐夫的姐夫,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官儿也终于弄到手了—到四川来做一个什么官。究竟在哪州哪县做什么官,谁也说不出来了,因为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到四川来做官。

两样事情都搞成,他多么高兴啊!他已经准备出发了,要带起小老婆做官去了。

忽然,他一想,觉得本来简单的事情并不简单。带起小老婆上路,这该是多大的费用呵!不说别的,坐轿要多一乘,骑马要多一匹,就连坐船也要多给一个人的船钱。而且,年纪轻轻的女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在路上抛头露面的,人看见她呢,她看见人呢?他都放心不下。老头子是一个又吝啬又嫉妒的家伙。越想他越觉得麻烦。不带她走,丢在家里吧,他又实实在在舍不得,而且,丢在家里他也不放心,他觉得他的儿子、孙子一个个都是贼眉贼眼的。这真正把他难住了。

附近山上有一个道人,是他的好朋友,他去找他商量。道人是有鬼办法的,传说中这么说:道人给了他一个葫芦,教给他一个咒语。给他说:只要他把葫芦塞子拿开,把咒语一念,向她吹一口气,她就钻到葫芦里去了;要她出来的时候,也只消把咒语一念,吹一口气,她就会出来。拿葫芦装起她走,就什么麻烦都解决了。他把葫芦拿在手上掂了掂,不放心了,问道人:

“人装到里头去该不要紧吧?”

道人说:“不要紧。我这个葫芦是专装好人的。想必你太太一定是个好人。只是不要装恶人,恶人进了葫芦就永世不得翻身,我这个葫芦也就完了。”

得了这个葫芦,原先他认为并不简单的事情又变得非常简单了。他只带了一匹马和一个仆人上路。这个仆人,叫做李老幺,是他的放牛娃。行李么,马驮一些,李老幺背一些。腰带上别着他那个葫芦,葫芦里装着他那个小老婆。一路之上,好利索啊!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到了,到了清静的无闲杂人的房间里,从腰带上取下葫芦,一口气把她吹出来;吃了饭或者再打早上路了,一口气又把她吹进葫芦去,把葫芦往腰带上一别,就万事大吉了,放心得很,也不怕她落了,也不怕她走了,外人也见不着她。还有,这才是想不到的俭省嘞!不光是少车马上的费用,不光是过河少付一个人的船钱,住旅馆他都可以少付一个人的房钱,下雨他不必多买一顶斗篷,出太阳他也不必多费一把伞,喝茶、吃饭,他都可以少付一个人的茶饭钱。

但是,苦坏了这个装在葫芦里的十八岁的女人。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非常天真活泼的,对生活有着自己辽阔的梦想的女人。给这么一个老不死当小老婆,她就是非常不乐意的了。进了老不死的门,她,就象乌云遮住了的太阳,满脸的光辉都阴暗了,脸上原先有的花一般的容颜也衰败了,连头也抬不起来,眼里的满含希望的纯洁的光辉也收敛了。现在又是这个葫芦!把她吹进吹出的!一天到晚,连太阳都见不到。一天到晚,连一个人都见不到,除非吃饭睡觉的时候见着那个越来越让她讨厌的老不死。一天到晚,不能走动,坐也不是坐,立也不是立,只能够蜷成那么一团。一天到晚,哭死了也没有人理,笑死了也没有人理,急死了也没有人理,寂寞、孤独、死一样的静默。如果拿坐牢来比,坐牢是好得多了,牢房里还有别的犯人,牢门外还有看守,自己可以脚踏着地,可以坐,可以立,从窗子眼里可以射进来太阳光。坐牢,一个人也是生活在人们当中。这比坐牢还要坏。任何的挨打受气,都不能和这葫芦里的日子相比。挨打可以还手,挨骂可以还嘴,受气可以出气,可是,在这个葫芦里头呵,只有闷死人,闷死人,闷死人!还有,一口气把你吹出来,一口气把你吹进去,那简直把人不当人了,想起来都叫人恶心。

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能忍受了,她要想法子摆脱这个讨厌的日子。动脑筋是什么地方也能的。用不到好久,她想出一些办法来了。

一天晚上,老头子又把她吹了出来。她显得很愉快的样子,说:

“我才晓得这个葫芦有这么好。”

老头子问她:

“怎么好法?”

“才进去的那些日子还不晓得,一住惯了,我才晓得那里头那么好耍。”

“那你原先为什么不耍呢?到了那里头,不叫你上坡下田,又不叫你纺纱绩麻,屁大的事都没有,还不好耍?”

“才进去的那些日子,我有些怕,连眼睛都不敢闭,今天,我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我看见了神仙—”

“神仙?”老头子吃惊了。

“尽是些女神仙,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下棋的下棋,绣花的绣花,一见了我,都起身来接—”

“来接你呀!”老头子更吃惊了。

“还请我吃东西嘞!都是些稀奇东西,好吃得很,没有见过,我叫不出那些东西的名字,我又不好问,怕人家笑。

“呵呀,有这些名堂!”

“用的杯盘碗盏都是金银的。”

“嗯!”听说金银,他呻唤了一声,好象有谁捣动了他的心肝一样。

“她们说,明天进去,她们还要给我吃席嘞,说是今天来得匆忙,来不及预备,只是便饭。”

老头想了一想,说:

“再好也是梦。”

“那才不是梦嘞,只是眼睛闭了那么一闭,有点象做梦的样儿。我还不是再把眼睛睁开才看见的!刚刚吃完东西,那个当家的女神仙对我说:‘老太爷在请你啦,你快去吧,明天请早。’她的话一完,你就把我吹出来啦。最后一道菜是甜菜。我嘴巴里现在还在甜嘞!你随便问哪个去吧,哪有睁起眼睛见神仙的,总要把眼睛闭那么一闭才行嘛!”

他不得不相信了。但他呻唤了一声,说:

“你都不向她要个金碗!”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就顺口答应:

“我怎么好向人家要。”

“你都不替我带点好吃的出来!”

这更是她想不到的了,只得这样答复:

“她们一个一个伺候着我,我不好意思往荷包里装呵!”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哪里吃席都时兴包杂拌儿。讲面子的人户,连荷叶都给你预备起。有些人户,还要专门给你包一包让你拿走嘞!你没看到我幺女出嫁那一回么?人家什么都包起走,最后上的一碗连锅子汤,人家也要先把肉片捞起来放到杂拌儿里才喝汤。一顿酒席,他们光是吃饭,连粉条他们都要包回家里去的。那一回,好象你也来过的吧?”

“我哪里来过!我大伯倒是来了的。他说你只给他们吃了一顿小菜饭。”

他争辩起来了。她不想把话扯远,就不和他争辩,又提到葫芦。

“这个葫芦,这么好,是哪里来的呀?”

“哪里来的,我们山背后那个道人送我的。—那回我杀条打条猪,办了三十几桌……”

老头子尽管吝啬,但他是不愿意人家说他吝啬的,所以他又争辩起幺女的酒席来。

“那道人么,我都认得他,他偷我们家里的茄子,叫我嫂嫂还打过他一棒棒,后来他又来偷我们家的辣子。倒想不到他有这么一个宝贝葫芦。”

老头子不管她说什么,也不答复她什么,只是描写他嫁幺女时的酒席多么有排场,描写的劲头那么大,简直连水也泼不进。她只得认识自己的错误—不该莽里莽撞地牵动了他这个无穷无尽的唠叨。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第二天中午,吹她出来吃饭的时候,她刚要开腔,他怕堂倌听见说话赶了来收他两个人的饭钱,眼睛一鼓,示意她不要开腔。她没有说成。

晚上,她再出来的时候,她刚要说到葫芦,老头子却先开腔了:

“快把杂拌儿拿出来吧!”

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她暗暗吃了一惊。但她顺口这么说:

“今天倒是吃的酒席,比昨天好得多,莫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就是七八个人也吃不完。金子的斗碗,玉石的调羹。有一碗扣肉,还有一碗回锅肉……”因为她一边说,一边在想怎么答复他没有包杂拌儿回来,就这样胡扯起这些菜的名字来。

“呵唷,什么酒席?上起回锅肉来了!”老头子的确觉得奇怪了。

“我也这么想嘞,”她一边答复着,一边编话,“那位当家的女神仙是看得透人的心思的,就说,怕我吃不惯她们的酒席,专门给我做了这么一碗回锅肉。”要编的话编出来了,于是答复他没有带杂拌儿出来的道理:“她也看出我要包杂拌儿的心思,就取笑我,说她们那里不象我们府上,是不时兴包杂拌儿的。还说了我好多笑话,说我舍不得你,我真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的人。”

“唉呀,你这个人,脸皮也太薄了!脸皮薄的人总是要吃亏的。是我,手一抹,把脸皮往荷包里一揣,就说:‘不给他包一点回去,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吃嘛!’”

“她说,哪天有空,请你也进去耍一耍。叫我问一问你,哪天去,她们好预备。”

“呵,哪天有空,进去耍耍也好。”

“我给她说:‘不行,进来的法子只有他一个人晓得,他自己也不能把自己吹进来。’”

“你不该这么说—我可以把咒语教给跟我们来的李老幺呵,约好了日子,我先把你吹进去,然后,他再把我吹进去,那不就行了吗?你这样说了,人家信以为实,不请我去了,我又怎么好去。”

“是倒是呵,人家说,那就算了。”

“不过,那也不要紧,只要我厚起脸皮去就行了。”

她打算了打算,说:

“不行,还是不去的好。”

“怕什么?怕她说闲话么?说的风吹过,吃的是实在货—”

“我不是怕这个。李老幺把我们吹进去了,就不把我们吹出来,拐带起行李跑了嘞?”

“是呵!”他在心里说:“想不到她这么机灵!我说比屋头那个老鸡婆强吧!”

“我看,你还是不要进去。”

想了一阵,他忽然问:

“斗碗是金子的?”

“是啊,斗碗是金子的,饭碗是银子的,调羹是玉石的,筷子是金包银—”

“斗碗大不大?”

“咦,大嘞,是那种老古式的,又大又厚,黄澄澄的。”

“唉呀!”他呻唤起来,说,“我一定要亲自去一趟。我把咒语教给你好了,你来把我吹进去。”

“使不得。”

“使得。”

“我才学不会那些。”

“就只有几句话,一教就会。”

现在是轮着他求她答应,强迫着她学咒语了。扯到半夜,她才答应了,也勉强学会了咒语。第二天早起吹她进去的时候,还再三叮咛她,不要忘了给他约日子。

这天正午,到了重庆上头的白鹤嘴。白鹤嘴,当时很热闹,有一条大街。这天又逢赶场日子,街上人很多。他准备在这里吃了饭就过河。他一边叫李老幺去看船,一边就在一家饭馆的楼上坐下来,从腰间取出葫芦,把她吹出来吃饭。她刚出来,街上一片吵闹。推窗一看,原来李老幺撞了什么祸,和人打起来了。他赶快下楼去排解纠纷,人们却把他一起拉到街头上一间茶馆讲理去。楼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也正靠着窗口往街上望。

街上人挤人,有东来的,有西去的。在人丛中,她看见了一个青年。这青年也正仰着头望她。大约这是一见钟情吧。青年上楼来了。楼上没有别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就谈起来。

正谈到难分难解的时候,老头子一个人跑回来了。李老幺撞坏了别人的家具,还不认账,经过吵闹,经过评理,大家叫老头子拿钱来赔。李老幺还在茶馆里,等赔清了,人家才放他嘞。老头子一上楼,看见他们这样亲热就冒了火,正要上前打闹,她拿起葫芦,一念咒语,一口气就把老头子吹进葫芦里。因为老头子是个恶人,他一进去,葫芦就开始变,开始大,而且往窗外飞。

葫芦向江心飞去,落水变成了一个大石头。它的样子还是象个葫芦。石头太大了,在江里造成了一个滩。

老头子关在那里头永世不能翻身了。

等了半天,人们还不见老头子来赔账,押着李老幺来找,人不见了,只找着了行李和马,李老幺从行李头拿出钱来赔了账,也不走了,就在这里安身下来。人们从李老幺嘴里知道了这全部故事,也就把江里新出现的滩叫葫芦滩。据李老幺说,这个石头的样子,和老头子腰上装小老婆的葫芦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