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强调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强调生活感受对于短篇小说写作的重要意义,并不是说生活经验就是创作了。没有花就不会有蜜,但是花并不是蜜。

因为学习写短篇小说,就常常琢磨这么个问题:短篇小说到底是什么?是故事,是个性鲜明的人物,是“生活的横断面”?……

有人说过:创作,就是思想照亮了生活的行囊。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它接触到了对生活的深入发掘和反复提炼的问题。创作,特别是短篇小说创作,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你看到了许许多多生活形象,有了不少独特的体验和感受,它们有时静静地堆在你生活的仓库里;有时像开了锅的稀粥一样在心中翻滚,逼你思索,使你激动。然而,你还没有想去写它,或者感觉到要写而又苦于没法写。这时,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比方说,突然对其中的某一人和事想透了,获得了新的认识和理解;或者在思索里、在闲谈中、在听报告时,得到了一点思想的启示;或者生活中遇到了某一事物的触发,使你变得心明了、眼亮了,一下子看到了生活中蕴蓄着的内涵,看出了生活背后那深一层的道理,体会了生活的哲理和生活中的诗。这时候,这种思想发现,就像一束亮光,照亮了你生活的积累;就像一阵清风,吹进了你那郁郁待燃的柴火垛,使它“噗”的一声蹿起了火苗。这种时刻的出现,如果作者一把抓住了它,调动起自己的生活和思想积累,深入地思考、酝酿,就会发现,与这相关联的思想、人物、生活情景,以至生活细节都会奔向前来,像果肉围绕着果核,有机地聚集起来,思想更单纯集中,人物更加鲜明,情感也愈炽烈。于是,作者获得了自己追求的东西,得到了自己所相信的、含血带肉的思想,得到了真的、深的又是新的发现。

让先进思想照亮富有的生活行囊,或者说,对观察、体验的生活进行分析、研究所获得的认识,都是思索生活的结果。它有时是作者对一件事深入发掘、思考、体验出来,从平常中看出了不平常;有时是从大量生活现象概括出来,从矿砂中冶炼出来的纯金,但都是对生活熟悉的基础上、大量占有的基础上的提炼。它是作者从生活中得来,是和形象联结在一起,富有血肉和生命的。当然,这种对生活的认识,并不是在深入生活之后才去进行,而是在体验和感受的同时,就思索、研究了。“长期积累,偶尔得之。”能够得到它,是艰苦思考的结果。这种对生活的认识的深度,是要靠作者的思想高度去实现的。“妙句拈来着眼高。”只有作者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借助于这个观察社会生活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培养自己的观察力,才能有一双“着眼高”的眼睛,去发现生活中蕴藏着的珍宝。

努力发掘和提炼生活,对于短篇小说的创作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进行文学创作,不是消极地反映生活,而是对生活的解释;不是生活的模拟,而是创造;不是单纯地记录,而是发现。作品应当比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集中。只有在观察、理解生活的基础上获得了新的深度,作品才有可能真实、新颖、深刻。

去年,我写短篇小说《标准》,又一次体会到对题材进行提炼的重要。本来,关于《标准》这篇小说所揭示的生活内涵,我是曾经思索过的。早在一九五八年,我写作《七根火柴》等描写草地生活的短篇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当年红军战士爬雪山、过草地,胸中一颗心、肩上一支枪、口里一支歌,战胜了人间罕见的艰苦。他们对物质生活的态度,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对同志、对党的崭新的关系,一切都为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个阶级确立了一种标准:做人的标准,工作的标准,对待困难的标准。那时,在革命前辈身边生活,也常常听到他们说:“大不了再来一次长征!”“要拿出爬雪山过草地的那种精神来工作,什么困难不能克服?”雪山和草地,已经成了人们衡量思想、工作和生活的一个尺度了。一九七二年,我到了草地,站在草海泥潭,遥想红军当年,这种内涵的诗情,这种对生活的认识曾使我激动不已。

但是,在我写《标准》的时候,却没有马上把这种对生活的认识和我要描绘的形象结合起来。我听到过好些个关于朱德总司令为草地断粮的部队吃饭问题操心的故事。这些故事个个都是美好的、动人的。我为故事本身所吸引,从中挑选了一个,就匆匆忙忙写起来。小说写出来了,题名叫作《草地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意思,只是平、浅、不深刻。我自己不满意,《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同志看了也不满意,说:“改改吧!”改改,说说容易,没有新意怎么改得好?苦恼了一天,没有结果。吃晚饭的时候和家人闲谈,话题扯到了伙食标准,谈到了艰苦的年月,突然间,“草地的标准”几个字跳了出来。

这几个字,唤起了我过去对草地生活的理解和认识,也照亮了我桌上那一份草稿。原来那还不是一篇短篇小说,也根本不应该是什么《草地上》,而应该是《标准》。于是我重新进行了改写。故事情节没有怎么改动,只是把朱总司令写成了创造和体现“草地标准”的形象。在他旁边,又用几笔勾画了一个“把困难砸碎了”捡一块扛起来的战士;他和自己的统帅心灵相通,一道创造和坚持了革命者特有的“标准”。

创作,即使写的是一位统帅,当作者把他作为描写对象的时候,也得通过自己的思想情感去发掘、认识。只有理解了这个生活片段的内在意义,获得了深一层的认识,才能使作品多少有一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