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早,妈妈陪着文英在陈满舅家里会齐了柳竹之后,就一同走上了去车站的路。已经走出上村了,妈妈还舍不得回转去……有一条小路,据柳竹说,比走镇上大路近些。在准备拐上小路之前,柳竹和文英一再劝妈妈别再送了,妈妈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女儿的胳膊,转身朝回家的路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脚回过身来,眷恋地遥望着不肯回头,一心去了的女儿的后影……

柳竹怕文英走路吃力,这时正抢文英手里的包袱,文英不肯给他。后来,柳竹终于从她手里把包袱抢了过去,把它跟自己的包袱拴在一起,挂在背上了。妈妈看得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忽然,文英回头看见妈妈还痴痴地站在那里遥望他们,就向妈妈挥着手,意思是催她回去,妈妈只好转身走了。

柳竹和文英沿着小路,向车站走去。在他们眼前展开了一片锦绣世界:东方高悬着暖融融的朝阳,它的金光洒遍了大地……南边,放眼望去,横着若隐若现,忽断忽续的蓝色的小山丘。远远的前面,流向长江去的碧绿绿的一条河流上面,闪动着朝霞的金光,尽头是水光接天……河上无数小船,象梭鱼样游动着。点点白帆,衬着灿烂多彩的高空,仿佛天上人间已打成一片了。柳竹不觉停止了谈话,凝神地欣赏故乡迷人的景色……

近处田野里,有人在几乎没膝盖的泥水里,叱咤着老牛,翻耕田地。……但是人多手快的田家,却已经插完秧了:排列整齐的嫩绿的禾苗,在蓄着三四寸深水的水田里,迎风飘动……靠近村子那边,有一大片和阳光相映成辉的油菜田,五彩缤纷的蝴蝶在上面翩跹飞舞……阵阵的菜花的幽香,向他们飘来……他两个象是走在巨幅的图画里……

布谷鸟好象有意逗这两个年轻人一样,一时在那边,一时又在这边唱出清脆的歌声:“插田,捧禾……割麦,插禾……”

他两个慢慢走着,不约而同地追寻啼鸣的方向……等柳竹指出啼声是来自东边的时候,文英又发现另一端传来啼声了……

在煤烟笼罩着的工人区生活久了的这两个青年人,今天同样感到故乡的空气特别新鲜,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声一色都是那样亲切可贵……

“几年没有听到这种鸟声了!”文英叹口气说,“从前,年年听到,只觉得,它一叫唤,就是插秧的时候,一点也不稀奇……如今,听见这声音……就象见了亲人,好亲啊!”

“到处的自然风光都好,只是家乡的,好象更亲切些……”柳竹笑嘻嘻地说,他想起了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童年……

“真奇怪,头两天,妈妈要留我的时候,我只盼着赶快跳上火车走,奔回工房去……今天,嗯……”文英没说下去,怕露出怀念妈妈的情绪,让柳竹笑话。

“想妈妈啦,那么,你不该走的罗!”柳竹开玩笑说,他已经觉察出她的心境了。

“不走?”文英笑起来,“尽管舍不得妈妈,舍不得家乡,可还是死心塌地要奔回工房去,尽管嫌工房和工厂人挤人,烟熏人,可是,到底还是想念它……看见乡下生活好了,就想到我们厂里还要斗争,要搞好点。好象我从来是厂里长大的,你说怪不怪?”

柳竹沉默了一下,想起初认识文英时,她的那种神态,忽有所悟地说:

“并不怪。……你在烟熏熏的工厂里,开始了新生活,开始了斗争,在那里领悟到了革命斗争的真理,就成长出了一个和从前不同的杨文英,一个新的生命……所以觉得那里比在妈妈怀里更亲些……”

“我不配说新生命。不过,比从前是不同些……”文英坦白承认说。她从内心深处欣喜着柳竹的话是这样道破了她的心情,比她自己都说得中肯。可是她跟妈妈说了几天,妈妈却不懂。

一会儿,他们在被两岸的垂柳覆盖得荫凉凉的一条清溪边走着,贪听着从柳丛里传出来的黄莺儿的歌唱和潺潺的溪流声……忽然一声“站住!”把他们吓了一跳……

原来他们已经走近跨在溪上的小桥了。一队儿童团在这儿把守桥头,好象把守要塞一样。孩子们早就看见他们了,他们却因为柳条遮住,没有注意到孩子们。

“站住!”一个十二三岁,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的男孩,又一次命令着,他的童音是那么清脆响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

柳竹笑着没有急忙回答,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为首的年龄最大的孩子。

大孩子看完证件,才改变了装得过于严肃的态度,露出了笑容说:

“同志,对不起啊!因为你们不象本乡人,不能不认真啦!现在……走吧!”孩子把证件交还柳竹,把手一扬。

现在,这两个被孩子们包围着的大人,倒舍不得走了。他们笑着跟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握起手来。

“小朋友,你做得很对!切莫放松反动派和奸细!”柳竹对为首的孩子说。

“我们决不会放松的!”为首的孩子说,忽然他又装出严肃的面容说:“同志,我现在在执行公务,我不是小朋友,十三岁,不小啦!”

“啊……对,对!同志,我认错!不该叫你小朋友。同志,再见!”柳竹和文英都止不住好笑起来……

“再见!”孩子们齐声说。

柳竹还想和孩子们说笑两句,但又怕为首的孩子责备他妨碍他们执行公务,只好忍着他对孩子们的喜爱,和文英两个跨上了小桥……一个约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追了上来,扯着柳竹的衣襟,昂起头对他说:

“我晓得,你是陈满叔家的客人,是大毛的表哥!”

“对啦!大毛呢?怎么这儿没有他?”柳竹停了脚步,弯下腰来抚着女孩的覆盖着短发的头说。

“大毛么?今天不轮他的班!”小女孩说。又有四五个孩子也涌上来了。“你这么小,也来轮班么?”柳竹问。

“小?捉反动派,不管大人小人,都有责任,你这都不懂!”女孩瞪着眼噘着嘴说。

柳竹不觉喜得伸出两手来抱起女孩,把她高高举起,摇晃了几下。小女孩拍着柳竹的头哈哈笑着,她的黄黄的短发和红布衫在朝阳照射下,闪闪泛光。然后柳竹在女孩的两颊上亲了又亲,才把她放下来。孩子们看见柳竹的脸上沾了女孩的鼻涕,全都拍手呵呵大笑起来……

离开孩子们后,柳竹对文英说:“你看,这群孩子,一下子给我碰了两个钉子……我以为他们小,这是老看法,他们不客气地教训了我。本来嘛,他们是经过阶级斗争教育的,个个都有敌我观念,有警惕性。我们家乡,我们中国,真是不管大人小人,现在都在受考验啊!”他心里又记起毛泽东同志的文章来。

“是的,初初一看,也不觉得家乡有什么不同,家家还是安排插秧犁田,天天都要烧饭喝茶!但是心思不同了!气氛不同了!你看这群孩子就知道……”文英说。她还想起了闵秀英。

“对啊,因为压在头上的东西被推翻了!你算深刻体会了家乡的变革了呀!”柳竹赞叹说。

再往前走了一阵,路旁出现了一个约有五六亩大的小湖,那是养菱角的湖,现在正是菱角花开的时候,湖面上浮着一层略带紫红色的小朵小朵的白花。整个的湖面,就象是一幅美丽宽阔的织锦……他们在湖旁徘徊了一阵,欣赏这幅自然织锦。从湖上散发出了一阵阵幽静的清香……。柳竹想起七八岁时,有一次挨了父亲一顿冤枉的责打,赌气从家里跑出来,决心到外边去自谋生活。正是走到这座湖边,累了,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坐了一会,想起自己还太小,出去生活不容易,回家去又不好意思,就哭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的手在他额上抚摩,睁开眼睛一看,是失去了儿子的妈妈在这儿找到他了……想起了往事,想起了一辈子辛苦的,已离尘世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他们未看到家乡的变革……柳竹不觉呆呆地凝神瞅着被微风吹得轻轻晃**的,铺满了美丽的菱角花的湖水,……

“你在想什么?”文英笑问道。

“啊!”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说:“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玩过的一些事……走罢。”他没把这故事讲给她听,怕惹她想起妈妈来。

“你小时候,怎么这么淘气,都玩到这里来了!”重又上路时,她说。

“嗨,男孩子,哪比你们姑娘们!大概这附近四十里,都有过我的足迹。我跟冯吉明两个,的确是淘气,什么地方不钻到?……冯吉明,你认得的吧?到工房看过舅娘的。”

她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显然把自己的童年一对照,她是不胜羡慕他的。

他们拐上大路的时候,已经望得见前面车站上拥塞的人群。靠近车站的一段大路,比较整齐,两行嫩绿的垂柳,使大路成了林荫道。从这儿走过,象是进了城市的公园。有好些柳树干上,有新贴的标语,除“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等普通标语之外,柳竹发现了一条新贴的标语:“打倒独裁新军阀!……”

“嗯,国民党中央已经把蒋介石的反动面貌公开了么?”他想。到车站,急忙买了一张头天的《武汉日报》看,报上关于这方面的消息一个字也没提,他心里纳闷起来。想到时局,想到区里的工作,柳竹真有些归心似箭了。由于读了毛泽东同志的文章,他对这次回乡的见闻,体会格外地深。他感到更有信心,更有劲头,因此急于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发挥自己的一份力量。

车子误了点,在小站上等了一个多钟头,南边的车子才开上来。所有的车厢,挤得人都喘不过气来,亏得车站上柳竹有个熟人,给他们设法在挂在车尾的一辆邮车上挤出了一丁点位置。邮车车厢没有座位,又没有窗子,只正中一个大车门。大家席地而坐,也看不见窗外风光,闷热得象三伏天一样。但是凡能挤上来的人,个个都庆幸自己找到了比一般车厢安静一点的地方。满车人叫这列火车作老太爷车,沿途误点又误点,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到达粤汉路终点——武昌徐家棚。

柳竹、文英下车后,匆忙赶到轮渡码头,想赶快过江去。没料到当晚最后一次过江轮渡刚开过去,据说是轮渡今晚被拉公差,最后一次的时间临时提早了。他们懊恼得很,只好找家小馆子先吃点东西,然后又回到车站附近准备找一家小旅店安身。

他们问了好几家旅馆,没想到家家都是客满。后来在一家小得可怜的客栈里,茶房把他们领上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楼,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房间。屋子里只放一张床、一张小条桌,就转不过身来,电灯象鬼火一样阴暗。

“有两张床的房间没有?要是有两个房间就更好!”柳竹问茶房。

“哎,同志,打赌罢,你家们今晚在火车站这带要是再找得到一个房间的话,我跟你们付账!”

果然他们正在商谈时,楼下忽然皮鞋声、人声吵得沸沸腾腾,只听得一片嚷叫:“有房间没有?房间!房间!”他们就赶忙要了这间小屋子。

茶房给他们拿了洗脸水和茶壶来后,柳竹对文英说:“我们只好轮班睡觉了,你先睡,我到外边去走走……”说着,拿起帽子,预备出去。

“不,不,不要走了,你先睡吧!”文英知道因为自己一向拘谨的原故,柳竹只好借故回避开。这样,要害得累了一天的柳竹出去走半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直率坦白地把房门扣上,堵住了柳竹,不让他走,并且说:“我不困!……我的习惯还要洗脸、喝茶,洗脏手绢,还要去楼下一阵……这就有许多时间耽误,你先睡吧,这么晚了,还走什么!早睡早起,明天好早早过江去。”

柳竹觉得文英说得很真诚,自己也的确困了,就把半个身子倒在**,先还和站在脸盆跟前洗手绢的文英答话,一会就呼噜呼噜进了梦乡……

文英洗过手绢,坐在条桌前歇了一会……江风从窗外一阵阵飘了进来,虽然是春天,江上的夜风也习习侵人,她看见柳竹什么也没盖,怕他受凉,就轻手轻脚弯下腰来伸手到床里,把堆叠在那里的一床破毡扔到一旁,拖出那床不大干净的薄棉被给柳竹盖上了。然后,自己解开包袱,抽出一件夹袄穿上。……夜越深,江风越凉了,她只好把小窗子关上,自己伏在小桌上打起盹来。下乡以来,跟妈妈日日夜夜,唧唧喳喳,欠瞌睡得很。……楼下的吵嚷渐渐静了,码头上传来了“哟嗬……哟……嗬”的声音,是苦力们扛重负的有节奏的唱和……她好象还在摇摇晃晃的车上,身子被颠簸得骨节发痛……颠着,颠着,颠着,她回头一看,妈妈站在路旁,痴痴地望着她……渐渐地,妈妈的影子也朦胧起来……她睡得象死去了一样……

次早醒来,她忽然忘记是在什么地方……睁开眼睛把满屋子一看,才想起是昨晚和柳竹在这家小客栈里过了一夜。但是,她分明记得,是柳竹躺在**,她自己伏在桌上的啊,怎么自己这会儿却是和衣倒在**并且盖上了被子哩?她纳闷着,赶忙坐了起来,她看见恰恰是她跟柳竹替换了位置……柳竹这时正跟她昨晚那样,伏在桌上睡得很香甜,身上披着那床她曾扔开的破毡。她忽然明白过来:一定是柳竹半夜醒来后,怕她在桌上睡得不舒服或受凉,就把她移到了**,然后自己伏到桌上睡去了。“真该死,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她想:“可是,……这个人,也太细心了!”

江上,春潮哗啦哗啦喧闹着,两岸的老百姓苏醒起来了……

柳竹被他所熟悉的涛声惊醒,他欣喜地倾听了一会,伸了伸腰,把两只压麻木了的胳膊象做体操样舒展了几下,然后转过脸来,看见文英已经坐了起来,就说:“啊,你倒先醒了!”

“你是什么时候睡到桌上去的?”文英打了个呵欠,蹦下床来问。

柳竹想起半夜把文英移到**去时,她那憨睡的样子,不觉哈哈笑起来,说:“还说不困呢!睡得那样死!要是有人把你抬走,你也不会知道的……”

文英红了脸,没有说话……他们胡乱梳洗完,结算了旅馆账,就匆忙过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