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文英的母亲仍住在文英离家时候的那所茅舍里。

那年文英随姨妈到汉口去了,地主钱大少爷钱子云知道后,大发雷霆,但回家来不好明说,怕母亲和老婆闹,只好借题发挥,硬逼文英母亲立刻退佃出屋。文英妈也准备照她姐姐王素贞的安排,暂时搬到陈有祥家里,住她姐姐现空着的那间屋子去。后来,因为下手承租这块地的人,就是他们本家杨六生。杨六生见堂嫂这样落魄,心里不忍,留她照旧住下,自己住文英那间屋子也就对付了。他对堂嫂说:“现在钱家既把田我种,房子当然由我安排,我要留你,他不能干涉,要是他不答应,我也不种这点地了。拚着命,我也要闹到满村子谁也不来种这块地……”

因此文英母亲没有搬动。

那天黑早,文英跟王麻子一道,从汉口过江到了徐家棚,算王麻子卖力,死挤硬挤地领着文英挤上了车。车上伤兵很多,也胡扰得很,沿途只听得这儿伤兵打人,那儿伤兵在骂架。文英觉得她理想的革命军人不该是这种样子。后来听到车上有人说,这是旧军阀投降过来的士兵,在江西打了几个败仗,要不是叶挺的铁军派人去支援,他们连性命也留不下来。现在是被运到长沙去医伤的。

王麻子半途下了车。文英约在下午三点左右也到了站。从车站绕过镇上穿过上村再到下村去的路,文英本来就不熟悉,现在离开家乡久了,好象更难辨认了。她一路问到家时,天色已近黄昏。

忽然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嗅到故乡的泥土味,见到从小熟悉的山山水水,文英感到一阵欣喜。尤其是想到那年跟姨妈是那样狼狈不堪地离开家乡的,今天却能挺胸直腰大胆地回来,她更是感到兴奋和欢快。如今,家乡的农民翻身了,当年坑害自己的恶霸地主钱子云被农会枪毙了——这是去年年底妈妈来信说的——这一切,当日离家的时候,是怎么也没料到的啊……。可是,一想到爹爹死了,妈妈在病中,又不禁难过起来……,越临近家门,步子越加快了,心里也越是慌乱不安。

一跨进竹篱门,再没想到母亲正坐在场院里帮杨六婶在收拾农具,一边还说笑得起劲呢!这下子,文英象个走失久了的娃娃找到了家一样,猛然扑到母亲怀里,又是笑又是哭,半天都平静不下来……

原来,母亲的病早已好了。

几天来,母女俩整天唧唧喳喳讲个没完。不管在灶房,在场院,或拜访邻居的途中,甚至半夜三更,都不停嘴。

文英妈是孤寡户,在钱子云被枪决后,农会划了点地给她,伙在杨六叔一道。因而,今年杨六叔要种的地扩大了,两家子这几天忙得特别起劲。六叔跟同村两家讲好了换工,他先帮人家两天,然后那两家又来帮他们犁田播种。妈妈跟六婶一起,今年多养了两只猪……妈妈脚上的裹脚布条也给农会妇女组扯掉了,如今走路做工利落多了。北伐胜利后,上海的洋布下来的少,乡下人的家机布也抬头了,妈妈几个月来织了几丈家机布卖……。妈妈一五一十跟文英连说带笑地讲着,整天都合不拢嘴来。

“文英,听见么?叫农会万岁呢!从前嘛,万岁爷是在京城里坐金銮宝殿,穿龙袍凤袄的啦!如今,种田人也万岁了!”

“这有什么稀奇!文英她们在工厂里搞工会,不也叫工会万岁?文英,对么?”杨六婶说。

“是哟,我们也叫工会万岁,还叫共产党万岁!”文英说。

“那是么样行得,这么多万岁爷?”妈妈问。

“唉呀,妈哟,我们叫的万岁跟你家讲的那个万岁爷不一样呀!”文英有些发急说。

“是么样不同呢?你倒说说看。”

这下子,把文英问住了,文英觉得猛然答不上来,急得皱起眉头想了半天,忽然笑起来说:“从前称皇帝作万岁爷,那意思是说,愿那个坐宝殿的人活万万年。我们穷苦老百姓咧,就叫他压榨一万万年!如今,嗯,叫工会农会万岁,意思嘛,是叫工人农民……我们,无产阶级,一万万年都抬起头来,自己安排自己的事呀!是要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地主罗!这并不是光叫哪个人活一万岁呀!一句话,不管种田人也好,做工的也好,子子孙孙从此万年都抬头翻身,扬眉吐气罗!共产党万岁嘛……是说,从此万万年,一辈一辈领导人民革命,搞好中国,……是这个意思呀!”

“你看,到底我文英是汉口来的!才出去三年,比你这个乡巴佬妈妈强多啦!”六婶笑着说。

一到晚上,村子里的姐妹和年轻的嫂子们,总不断有人来看文英。她们问文英汉口的工人是怎样打倒英国鬼的,是怎样斗争资本家的。文英再也没想到从前那些小姐妹会这样关心政治,后悔自己没作好准备,回答得零零落落,自己很不满意自己。姐妹们却向她有声有色地叙述了好些斗争土豪劣绅的故事。她们一色都剪了头发,再没有一个缠小脚的了。她们还给文英讲许多事,说农会妇女组前一阵子给几个缠小脚的嫂子扯掉了裹脚布条,又给那家折磨老婆的汉子开教训。讲得笑死了。

那晚,闵秀英来看文英。闵秀英是隔邻三婶娘家的侄女,比文英大两三岁,四五年前就结了婚的,丈夫是个富农,凶得很,婆婆也折磨她……这回北伐军一来,农民协会搞出头之后,她就和原来的丈夫离了婚,跟现在的丈夫结了婚。现在的丈夫是贫农,是农会的积极分子,论辈份说,现在的丈夫算是从前丈夫的侄儿。闵秀英亲口把自己跟这个丈夫恋爱的事告诉了文英,又说:

“你知道,我们那一个讲了个笑话哩。他说,要是从前么,算是婶子跟侄儿通奸呀!该遭活埋罪咧!如今嘛,算是婚姻自由呀!”闵秀英快活地笑着说,“跟你讲,从前那个道理呀,我说,狗屁不通!两个死对头做么事一定把他们缠在一起?两个情投意合的,做么事又不许你明媒正娶做两公婆?老实讲,从前有些人偷偷摸摸,那不怪人家呀!是那些放屁的礼教压得人冒得出路嘛!”

文英听得止不住好笑起来:“秀姐,我记得你从前比我还封建的,几时变得这么开通了?”

“唉呀,把封建一打倒,农会一抬起头来,我们这些人嘛,不该趁势翻个身么?你再要怕丑的话,算是自讨苦吃,活该倒一辈子楣!我才不那么倔呢!”

“你已经有喜啦,恭喜今年添个胖娃娃啊!”文英轻轻拍着闵秀英的大肚皮说。

“是的呀,你说奇怪不?这回,信都不晓得就怀喜了!”闵秀英也轻轻抚着自己的大肚皮,喜笑颜开说。马上又问文英:“你是么样不再找个老公?那不是把一枝鲜花伴着死人埋到棺材里去?如今不作兴了呀!你才倔哩!”

接着闵秀英又和六婶一道给文英讲了一件本村的新闻:守了快十年寡,已经四十岁了的李大婶,今年元宵节后,她的老表哥——北伐军军队里一个连长来看她……没过几天,两个就宣布结婚了,上个月,她已经跟新老公到湖南岳阳去了。

“李大婶么,我记得她老是有病,黄皮寡瘦的。”文英说。

“哎哟,人家这回嫁了个雄纠纠的大汉子,什么病也没有了!上个月走的时候,长得白胖白胖的!”闵秀英说。

“她的小三呢?”文英问。

“唉呀,人家连儿子一总都要了!小三马上赶着叫爹,叫得比亲爹还甜!”六婶格格笑着说。

“结亲那晚上,我们乡长跟她李家的叔公,都去闹了新房的!你说,这些新鲜事,盘古开天以来也没听说过呀!”闵秀英说。

次日下午,闵秀英又来邀文英到农会去看她们妇女组搞工作。闵秀英现在是农会妇女组的副组长,正组长近来生了孩子告了假,没来办事。农会在上村,她们一边走,一边谈话。

绕过一洼池塘,在上村下村之间,穿过一片稀疏的丛林,出现了一座白粉墙,八字门,高高的大瓦屋。大门口有几个扛着长枪的农民站岗。门外宽大的场子上,一队扛着梭镖的农民在练操。文英记得这是钱子云的宅子。闵秀英告诉她,现在这屋子做了农民自卫队的队部,只把后院几间杂屋留给钱子云的娘和老婆孩子住了。

“可惜搞得热闹那阵,你没看见哩!”闵秀英在一棵大树下停了步,一边看操一边对文英说,“农会打开他钱家的仓库叫大家来挑谷米,真要死,挑两天两夜都没完呀!你看,挑到顶底下一层,金黄闪闪的谷子,都霉烂得发臭啦!晓得陈了几百年啊!他个狗杂种,宁可让谷子发霉,也不让种田人吃饱……”

文英想起那些粮食里面还有她爹和彭炳生卖的气力,叹了一口气说:“走罢!”她不想多停在这家门口,招来一些叫人难堪的回忆……

她们又继续提起步子往前走,闵秀英问文英:“你们汉口也有共产党吧?”

“当然有罗!”

“那你怎么不加入?”

文英摇头笑了笑,问:“你呢?”

“我和我们那一个打算一起加入呀!文英妹子,你说,共产党真好咧。我们那一个说,哼,没有共产党,我们种田人,今天伸得直腰杆来么?我说,我说呀,这是真话罗!种田人嘛,打从祖宗百代起,你说说看,你听说过哪一代种田人象今天这样扬眉吐气过?知道么,好妹子,农会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啦,你懂不懂?”

她们边走边谈,走到了农会。农会的房子,也是没收了一家地主的大宅院。文英一走进去,只见外面大院子里,盛开着各色各样她叫不出名字的好看的花,走廊也油漆得好看,不象乡下人家。她们迎面遇着一个包着蓝布包头的男子,他恭恭敬敬对闵秀英行了个鞠躬礼。闵秀英就象没看见他一样,依然朝前走着,等那人刚走过去,她马上转过脸来告诉文英说:“这是个富农,开初办农会的时候,邀他来参加,他不来,现在天天求爹爹拜奶奶,哭到农会来,要求批准他进农会,你看,这个死投机分子!”

跨进月洞门到了后院,东边一大间正房是妇女组。闵秀英指着妇女组窗外的院子告诉文英说,妇女组刚成立那晌,把满村满镇的老奶奶,大嫂子们的裹脚布条扯了来,就在这院子里烧了三四天,烧得臭气冲天。一些姑娘们跑来看着,都笑破了肚子。说得文英也止不住好笑起来。她们走到妇女组办公室,早已有个年轻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蛮壮实的妇女在等候闵秀英。她们还没来得及坐下,这女人就向闵秀英诉起苦来。说是才上了一星期的夜学,就和丈夫吵了两架,婆婆也帮丈夫的忙,说她不该深更半夜到处跑。

“撞他妈的鬼啦!八点多钟就散了学,什么叫深更半夜!”闵秀英粗里粗气骂起来,“叫你老公吃完晚饭来一趟,让我死死教训他一顿。”

“他才不会来呢!”女人说,“不光不来,还要批排我一顿,怪我不该告状……”

“那你就打算怕他一辈子?”

“我怕他?……怕他就不来找农会了!……不过嘛,我是这个意思:农会劝得转他吗?还有他娘呢……简直是个霸道婆,更难搞!……我怕是劝不好的……不如索性离了婚爽快些……”妇人说完把头一扭,抿着嘴笑。

闵秀英对着坐在一旁一声不响的文英笑着说:“你看,现在的乡下女人,跟你在家时不同了吧?哪个是好欺侮的?”马上她又转过脸来对那个妇人说:“自己人,不兴开口闭口讲离婚……你老公是个贫农,是自己人呀!有些不通窍的倔脾气,先得开导开导。好吧,今晚上,我到你家里去找他谈谈,看他有几个脑壳,几条臂膀,不跟大家一条心!还作兴折磨老婆!”

妇人象是不满意这个解决办法的样子,一声不响,噘着嘴转身往外走……闵秀英皱起眉头瞅着她的后背,忽然把头一摇,叫住了她:

“喂,回来,回来!有话问你。”

妇人转过身来站住了。

“莫不是……赶时髦,又……又相好了别人吧?想换换口味么?嗨,我的好妹子,那不行啊!尽闹这些事,人家又要造农会的谣言哩!你那汉子,是自己人,先得好好开导他呀!嗯,你笑么?莫笑吧,我晓得,你笑话我,你想:‘哦,你闵秀英离得婚,我就离不得啦!’……好妹子,告诉你吧,完全不同呀!我从前那个挨刀鬼,跟你老公不同,那是个富农反动派,他跟地主通风报信,反对农会,要不然,上头哪会帮忙我,鼓起我斗争他呢?走罢,我晚上来看你们……你两个都要在家等我!”

等她一走,闵秀英对文英说:“看罗,莫瞧不起这点子屁工作,一不小心,就违背了政策,搞坏了事!这婆娘,准是新搞了个野老公,借上夜学为名,夜晚出来作怪!我还得到夜校去打听一下才行……真是,小问题也不简单啊!”

文英一直楞楞地瞧着闵秀英发笑。她记起闵秀英从前受婆婆的气,挨丈夫的打,整天吓得缩头驼背,眼泪鼻涕糊满了脸的可怜样子!农会才兴起半年多点,她怎么一下子就练得能说会干,又懂原则,又讲政策啊!是的,闵秀英刚才说得好,没有共产党,种田人哪里伸得直腰来?共产党不光让穷人日子过好了,也把穷人变聪明了。她又想起厂里姐妹和甘明、王艾来……是的,工厂里是这样,农村里也是这样……没有共产党,妈也不会这样快活,我自己连家乡都不敢回来哩!忽然文英觉得急于想回厂去,该更努力地好好干一干……

第三天,妈妈和三婶,陪着文英走了十多里路到西水村去看热闹:一个劣绅被农会处罚着戴高帽子游村。

她们沿途讲讲说说,走得很慢,等到了西水村时,差点儿都看不到了。还好,她们迎面遇到了密密麻麻、闹闹哄哄的人群,正拖着一个劣绅游村回来。这个劣绅象耍把戏的猴儿一样,被人在腰上拴着一根绳拖着走。这人约四十多岁,瘦小个儿,穿着件褪色发黄的旧黑洋绉夹袍,头上戴着一顶用竹条作架子,外糊白纸的高筒子纸帽,上面写了这人姓名,又用红笔和墨笔涂得乱七八糟。大概沿路游行时,被人推推碰碰,搞得纸帽到处是破洞,一看见就叫人发笑。文英等三个就尾着闹哄哄的群众走去,到村公所前面禾场上,大伙停下来。一个敲大锣的人,使劲把大锣镗镗地敲了几下,有人动手把戴高帽子的人车过身子来,让他面向着拥挤的群众,叫他再一次数说自己的罪状……

“还要讲?游都游完了罗!”戴高帽子的人,苦涩着嘴脸说。

“再讲一次,让你记住!”敲锣的人用敲锣槌指着他的鼻子说。

这人的目光,横扫了大家一眼,气嘟嘟地说:“我造谣啦,造了……造了农会的谣,我说,嗯,农会贪污公款,委员自己分了赃……这……这不该……不该……”没说完,他低下头来……

“还有呢?做么事不说了?”群众嚷起来……

“……”这人没作声,掀开破纸帽,抬起手膀用衣袖擦满头满脸的汗……

“要不得,要不得!最后一次不好好说,明天重来,再游一天……”

“不行,不行,不老实嘛!明天再戴一天高帽子,游它一整天……”群众喧哗起来……

这人听说明天要再来一次,一下子急得把眼珠鼓得发呆,脸色都泛紫了……马上向大家弓下腰来,合着双手连忙作揖说:“诸位,诸位,莫急啥!我说,我说!我,我不是不肯说呀,是喘不过气来啦,你看,冒汗呀!我说,我说!我挑拨了王家烈和王家寿,劝他们退出农会。我在六谷屯陈老八家说农会贪污公款。我说了北伐军是暴发军,搞不久的。我说了国民革命是刮民短命……”说到这儿,这人又低下头不作声了。

“还有,还有,是么样不说呀!”

“我……我……我说了共产党是土匪,是共产共妻……我,我真是万般该死,请诸位原谅!”忽然他脸上作出怪相,举起双手,在自己两颊上,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几个耳光,嘴里还数着说:“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下次再说,不饶你!”

惹得群众哈哈大笑起来。文英也笑得扑在妈妈肩上,一时喘不过气来。妈妈和三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看完热闹,她们娘儿三个就到西水村,文英的远房四姑妈家去歇息。听四姑妈讲原委,文英才知道:这人是个劣绅,是个有名的刀笔,这些年来,附近几个村子里,好些地主人家,抓农民,送县衙门的禀帖、状子,几乎都是他摇笔杆子办的……

“这死狗,造多了孽,丧了阴德啊!亏得老天爷,眼睛睁得开……常言说得好,‘不是不报,日子未到!’如今他的气数到了哩!”四姑妈说。

“算了吧,你家!”四姑妈的媳妇反驳婆婆说,“什么阴德、阳德,老天、老地哟!要不是共产党来兴农会,有什么鬼报应好讲?还不是他们土豪劣绅、混世魔王的世界……”

此后一连下了两天雨。六叔因为跟人家换工,领着儿子到别人家田里干活去了。六婶跟妈妈一时忙家务,一时又陪文英走亲戚家……六婶、妈妈和亲戚姐妹们,众口一辞地劝文英回家来再招个女婿跟妈妈一起重振家业……

那天文英和妈妈两个在灶房里煮猪食,六婶坐在一旁给六叔和儿子打草鞋。她们又劝起文英来……

“你怎么这么封建不开窍呢?”六婶在文英肩上拍了一掌说,“放大方点,睁开眼睛在这几个村子里、镇子上挑个好女婿,我们伙起来种地,几好啊!你又年轻,又体面,又聪明,算得全镇上的一等人材,只要你肯挑的话,天字一号的汉子由你选。人家要把你跟红花姑娘一样看待,不作兴那些个封建啰嗦了啦!”

“唉呀,又是这一套,真要命!”文英不耐烦起来。

“她那个倔脾气,就象她爷老子,气人!我这几日,白天黑夜,嘴都说干了,她也不回心转意……”妈妈说着,照例又擦起眼泪来……

“文英,你听我说,你妈只你一个,如今回来了,切记莫走了!以后,你种哪块地,那块地就是你的了,日子好过了啦!莫老惦着那个工厂。我们到底是乡下人。你爹你妈,祖宗世代是种田人。在工厂里,你的根扎不稳的……你的根是扎在田里的啊!听我说,在工厂里,你扎不稳根!”

“随便你们说罢,我有我的主意!我也懒得争了!”文英想。

几天来,文英很心烦,一个六婶,嘀嘀咕咕;一个妈妈,哭哭啼啼……白天黑夜总是劝她放下工厂回乡下来。可是文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扔开兴华厂的姐妹们回乡下……是的,在工房里,她曾经想念妈妈,想得好多夜晚偷偷哭泣……可是,现在叫她离开工厂,离开姐妹们,放下工会的工作,那比要她的命还难受……从前,初进厂的时候,她也是跟六婶一样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乡下人,自己的根是扎在乡下的,总想回到妈妈身边……可那时回不来。后来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在工厂里安下了心。她想,大概是跟胖妹、彩霞她们一道搞地下工会小组的时候起吧,她把自己原来扎在乡下的根,移到工厂里来了。她跟姐妹们一起开过多少秘密会,散过传单,以后又一次次地闹斗争,争得了工厂里的好局面……她喜欢那儿的同志们、姐妹们,她和姐妹们正在共享着翻了身的欢乐。那些人都是她心坎里的亲人了……莫说是姨妈、柳竹、胖妹、彩霞几个,就连甘明父子、东升巷工会看门人魏老汉,她都觉得是亲人。她跟他们一起,商量过自己阶级兴起来的好些事啊!她还要跟亲人一道,再搞革命,争取她和他们一同理想的,一同希望的那个红日东升的世界到来……。虽然,她知道这儿也在革命,也搞斗争,但是她没参加,她的战斗岗位是在工厂里。看见闵秀英忙工作忙得起劲,她就想:好,她们在这里搞,我也要回厂去拼点命啊!

几天来,文英劝妈妈跟她一道去工厂,妈妈哭哭啼啼,舍不得离开爹的坟,说她一走,爹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再呢,妈妈如果离开村子,划来的几丘田,就得交还农会,妈妈舍不得。还舍不得她的猪,舍不得她床底下的盆盆罐罐,舍不得柜子里的破铜烂铁……有什么办法呢?叫文英放弃工厂回来么?那她纵然嫁得个好人,纵然农会搞得好,日子过得好,她也会一辈子忘不了同在车间里呼吸过棉花絮,同在秘密小组里谈过时事的姐妹们,忘不了同在工房里共过患难的工友们,一起为美好未来而斗争的同志们……不,她决不回乡下来。

文英勉强不了妈妈,妈妈也扭她不过。算了,彼此照旧,她寄点钱回来贴补妈妈吧。妈妈和六婶也算有伴了……文英就这样打定了主意,决心说服妈妈莫拦阻她回厂去。她想,如果老说不清的话,她就只好一两天后,借口到姐妹家串门子,逃之夭夭,溜到车站去算了……

那天原是个晴朗的日子,下午忽然阴了天,六婶怕要下雨,忙着把丈夫和儿子的两副蓑衣斗笠送到田地里去了。文英在妈妈房里开导妈妈。妈妈流着眼泪,说她养了个忤逆闺女,不听娘的话……正谈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听外边有人声:

“这屋里有人么?杨五妈在家么?”寂静的场院里,有个男子的声音传进来。

“唉呀,这怎么象柳竹的声音啊!”文英惊异地想,急忙跑出来一看,果然是柳竹站在她眼前呢!

“你怎么会跑到乡下来的?”文英又喜又惊地问,好象见到久别了的亲人一样……

“我来这带开会,开完会就回老家来了。”柳竹笑呵呵地答,他也忽然觉得在这儿和文英会见,比在工房里会见时格外亲切……他看见文英穿着一套黑色的家机布旧衣裳,胸前系着一条天蓝色竹布围巾,完全是乡姑样子。农村的阳光充足,几天来把她的白净的圆面庞,晒得红红润润的,十足的健康气色……他记起那年她初到工房来时,正是这种健康的肤色。柳竹觉得,文英的面孔红润,眼珠和短发也越显得乌黑透亮。乡姑型的文英,比女工型的文英,好象更惹人欢喜些……

柳竹跟着文英走进屋来后,文英给妈妈介绍说,这位是姨妈的外甥柳大哥。妈妈苦涩着脸想了好半天,说是想不起什么柳大哥。

“陈满舅的外甥小竹子哩!”柳竹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小名介绍出来。

“小竹子,哦!陈大姑妈的儿子!”

“对啦,你家猜对啦!”柳竹说。

柳竹坐下来后,就把自己在汉口动身前,舅娘一再嘱咐他照顾她们的话告诉母女两个。

文英也告诉了柳竹说,妈妈不肯同去,只她一个走,正着急没同伴呢!几天来,文英憋着一肚子烦恼没个人好谈,如今见了自己的同志,而且还是自己一向敬服的领导同志,忽然觉得是见了比妈妈还亲的亲人,一古脑儿把这几天跟妈妈争执的问题,一五一十对柳竹诉说起来,比过去在工房里任何一次见面时,话都说得多些。柳竹也微笑着细听文英的申诉……从母女两个的面容上:他猜出刚才她们正为此事在争执。当他听到文英说到她那么惦记汉口,惦记工厂和同志,不肯留在乡下时,他为文英的稳定的工人阶级意识而感到欢欣,愉快……

“我决定后天一早走,你能同走么?”

“哎哟,你马上动身,我都走!”文英说,调子是斩钉截铁的。

妈妈正给柳竹端了碗茶来,听女儿这么说,翻起眼睛在女儿身上溜了一眼,心想:“嗯,两个亲热得很呢。”

于是柳竹跟文英约好,说后天早上来邀文英。文英一想,柳竹住在上村,如果来邀她,还得走回头路,因为去车站是得穿过上村的,就叫柳竹不必来了,她到陈满舅那儿去邀他。他同意了。

“文英,你比我多回来几天,看见了许多新鲜事吧,乡下比从前,不同得多了吧!”柳竹换了话题说。

“哎呀,不同得多了!”文英快活地笑起来说,“没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个工人,总比乡亲们进步些,该回来起点什么作用罢,哪个晓得,回家一看,我倒是落后啦!我们从前的一些姐妹,个个比我强了!”

“那就趁机会学点,我也在学啊!”

他们还略谈了一阵,柳竹就告辞走了。

“个子好高啊!这个后生子……”柳竹走后,妈妈自言自语,一会笑眯眯地拍着文英的肩,低声说:“这个柳大哥,眉清目秀的,长得好相貌……他跟你讲起话来,细声细气,笑眯眯的,我看他,对你蛮好咧……”

文英没做声,觉得妈妈的话,有点刺耳。

“文英你走吧,我不留你啦。我这才明白,你死不肯回来,嗯,是他缠住你了!也好……”

“天啦!我的老娘,这叫什么话!你怎么懵头懵脑,信口瞎说哩?”文英急得连连跺脚闹起来。“你不怕冤死人了!这位柳大哥是领导我们工人搞革命斗争的,个个都敬重他。他在我们那里,跟哪个说话都是这样,一张笑脸,轻言细语的……你老人家没见过世面,乱说一气,真急死人了!”

“你两个一点事都没有?”妈妈睁大眼睛诧异地问。

“什么事都没有!你家这么胡言乱语,叫我怎么对得起人!”文英急得又跺脚嚷,“妈妈,求求你,莫瞎说了!”“没得事就算了啵!急得这个死相做什么!”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