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司机日日失神,可他不是阿川,胆子不肥,犯法有顾虑。被存进银行的钱还有四万八,他暗自寻思,要分几次交给老婆才好,可老婆喜滋滋地说,上次他发的两千块奖金派上用场了,她给女儿报了个舞蹈班。

“小女孩要学点才艺,她的同学都在学,女儿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老婆是宁波人,上海话讲得还不错,翻开舞蹈班的资料和他炫耀着,“跳芭蕾是很洋气的,小衣服好看得嘞!贵是贵了点,但钱省省也就出来了,不怕的。”

那两千块是给老婆买衣裳的,她舍不得用,全花给女儿了。芭蕾舞是她的梦想,相亲时她就说过,小时候看过芭蕾演出,羡慕得不得了,但家里没钱,遗憾至今。在西餐厅,她喝着咖啡,小勺子搅来搅去:“要是运气好,我能生个女儿,省吃俭用也要让她学芭蕾!”看了看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问,“呃,你喜欢女儿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本来没看上她,他喜欢白皮肤大眼睛,但她黑。可他也晓得自己条件不好,上海知青回城的后代,没房子没钞票,书也念得不多,工作单位也一般,没啥挑挑拣拣的资格,这女孩……他按捺性子和她聊着天,迟迟没想好要不要处处看,直到她说起芭蕾舞。

结婚那天她穿了白婚纱,妆化得不错,他去接她,她翘起一只脚换鞋,抬眼笑道:“老公,等等呀,一下下就好。”他心一动,忍不住说,“老婆,你这个样子最好看。”

在相亲的西餐厅,他被打动,也是源于她羞怯中带了一丝慧黠的神态,灯光下很有女人味。他喝着橙汁,下定了决心,好,就是她了。草莓蛋糕很香甜,他把叉子递给她,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女儿。”

一晃女儿出生已五年了,他的工作还是老样子,赚不了大钱,也饿不死。其实也是有赚大钱的可能,但他不敢,想想真后悔啊,那四万八,他又取了四千块分了两次给老婆,仍然说是奖金,单位的效益好起来了,说不定过年会有分红。到时候就带着女儿回宁波探亲,外公外婆和姨妈都有礼物,她还要给他们表演跳舞。

怪不得全上海的人都在赚铜钿,这东西是好,他的生活幸福指数直线上升。老婆哭哭笑笑地接过钱,十天半月都不抱怨他半句,女儿也分外乖巧,嘴巴甜得嘞!司机开着车,前方的斑马线上撑黄色阳伞过马路的女人是那个哭泣的妇人吧,她怎么又来上海了?她报了案,找着穷小子了吗?

找着了穷小子,警察会调查到他头上吗,他还有五万块赃款呢。司机浑身一激灵,和前面一辆尼桑撞倒了一起,一车乘客都在骂他,他一凛,跳下去和尼桑道歉,赔了五百块钱了事。

尼桑想多讹点,但他一瞧见是尼桑就有底了,开这种车的也都是草头小百姓,草头小百姓最好吓,他才不怕。尼桑拿着五百块还在唧唧歪歪,他心说,不就日本小破车嘛,我差点连宝马都买得起!

买得起宝马的是阿川,不是他。他全额买的那两套房子涨势不错,加上那21根金条,也算身家快两百万的人了,可他还在车行修车,睡铁架子床,跟从前不同的是,他会买报纸看看经济版,一有空就在他买的小区楼前晃悠。

楼盘封顶后,他把房子卖了,里里外外赚了几十万,于是他将它们变成了6套两居室。这一手是跟温州人学的,他戴顶鸭舌帽,又换了装束,那帮人都没认出他,也不是没认出他,是他不认得他们了,反正总有温州人去售楼处买房,他搞不清是不是同一拨人。

温州人有钱,他老早就有数,别管钱是怎么来的,会赚钱总是硬本事,他是很虚心的。他跟在温州人屁股后听了不少投资经,才懂得借银行的钱比全额买房子合算。

“利息才几毫子钱?这房子早晚涨得你看不见,你转手就卖,花不了几个利息,不吃亏!”

“房子涨了,我们就赚了,没涨,是银行在帮我们还,谁还蠢得把钱都丢进去啊!”

“就是,丢进去也就听个水响,我还不如多跑几个池塘,多听几次响。”

他一五一十全听进去了,6套房子变8套,8套变15套,他名下最高纪录时有24套房产,不过那是2005、2006年的事了,房子太多,他不怎么记得了。

还是说回2002年,敲诈勒索他只做了那一次。他爱看犯罪片,但每部犯罪片都告诉他一个真理,杀手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黑帮老大说,我答应你,把仇报了,我就做个好人——理所当然,他们都死了。

这些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他不缺钱了,见好就收才是真理。多留心政策,多跟温州人学学,钱来得一点儿都不比打劫慢。

司机守着近五万块钱,仍觉赚钱无门,日复一日恍恍惚惚。光是琪琪的母亲他都好像瞧见了几次,连穷小子他也像看到过,上次在大连路上穿黑衬衫的就是他吧,一晃眼就不见了,他只恨开着车,不能跳下去跟踪。

干嘛是在开车呢,他走路他骑车都好啊,车一锁他拔腿就追,追着了就拦住他说,谢谢他那五万块,他晓得最近哪几个楼盘又邀请了温州人,他载过好几回。温州人太有钱了,比上次那批人有钱,哦,也有上次那批人中间的一些,买房子半分不含糊,都不去实地考察的,有的楼房都盖好了呢,他们也只在沙盘前走一走就说买。哎,不然再联手干两次大的,多赚点钱都好移民了,上海不待了,去国外,澳洲,加拿大,新加坡,新西兰……

移民好,上海的有钱人都爱往国外跑的,当了有钱人,就不待在上海担惊受怕了。对,找着了穷小子他就这么劝他,他那点钱不够出国的,但留在国内不安全,新闻说案犯潜逃二十年还被抓获了呢,他不出国是不明智的,可出国呢,得再弄些钱……他愿意帮他打下手,望望风,放放哨,他都是会的。

司机开车不专心,总在啰啰嗦嗦地东想西想,犯下的小交通事故不断,紧急刹车更是弄得乘客一惊一乍的,频频被投诉。领导找他谈话,他握着方向盘,也握着几十条人命,再犯错误,只怕工作不保。他唯唯诺诺,出了领导办公室抹一把汗,可再上路还是注意力不集中。

终于出了事故,后来很多时候他都在想,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出现在路前方,而且向车头扑过来,像只大鸟。他一遍遍地跟人说:“她是突然冒出来的,很大很大的直扑向大巴,像……”他抱住头,搜肠刮肚地形容,“像是停电了,你点了根蜡烛,这时候你去看你在墙上的影子,会把自己骇一跳,呀,这是巨人的影子,布满了一间房!”

在司机眼里,琪琪母亲就是令他骇然的巨大阴影,人们看着他的残腿,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哎呀,那是可怕,是可怕!”背地里却嘀咕道,“刘国强出事后脑子都不清楚了,也不怪小汪跟人跑了,作孽哟!”

实际上那是在清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发生的事,车内空无一人,车前也空无一人,但司机仍出了事故。惊慌失措中他控制不稳方向盘,任由大巴失控地冲下斜坡。

那哭泣的妇人嘴里嗡嗡嗡,控告他和匪徒狼狈为奸,把她逼上了绝路,她是来寻仇的。司机躺在病**对失去了一条腿感到认命,他颠三倒四地想,她是来索命的,可她放了我一马。

这场意外使他丢了工作,领导们还算讲良心,没让他赔偿大巴的修理费,还给他送来了两万块抚恤费。没人相信他讲的故事,但谁都不戳破他。要不是他有医疗保险,光是医药费他就得吐血,领导走后,他抱着钱袋子想,银行还有四万多,加上这两万,够花到下半辈子吗?他成残疾人了,可苦了老婆了,家里家外都得靠她张罗了。

但老婆不替他张罗,他刚好转,能使拐杖走几步时,她就和他摊了牌,她要离婚。司机求了她三天,三天后答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只要老婆肯同意把女儿归他养。他苦口婆心地劝:“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好嫁,我呢,有女万事足。我这样子找不着合适的人,也不想找,女儿跟我不会受人欺负的,我爸妈还不到六十,能帮着照顾她。”

老婆怜悯地瞧着他的腿,把脸扭向窗外:“女儿跟了你会捱穷,这比别人欺负她可怕多了。杂志上都讲女儿是要娇生惯养的,长大了才不吃亏,她得跟我。”

他哀求她,又祭出那套说辞:“你带着孩子不好嫁……”

他再推心置腹,老婆也不领他的情,冷笑着说:“跳舞的女孩有个没腿的爸,像话吗?”

他还没搞懂这两者的联系,老婆包一拎,走了。从贵州县级市赶来的父母气得直发抖,还得哄着他点:“儿子,没事,儿子,她要养就由她养吧,佳佳也有五岁了,她也懂事的,长大了不会不认你。”

父亲是知青,在贵州一待就是二十年,落实政策时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母亲是地道的西南人,在上海待不惯,二老宁可留在县城里养老。司机结婚时,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找亲戚们借了些,给他买了一套小房子当婚房。房子在平凉路上,又潮又破,年代也久远,但比起一家五口住27平方米的老上海,他的条件还算好的,老婆嫁给他还很被女同事羡慕了一阵。

……想起来也不太久,哪晓得老婆翻脸比翻书还快?可他也不怨她的,他瘸了条腿,又丢了工作,要她还跟他过,确实也太难为人了点,他只恨她连女儿也不给他!父母却都来劝:“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让她养吧,你想佳佳了就去看看她,她说的没错,女儿跟你是会吃苦。”

“我跟了你们,你们不会吃苦吗?”

母亲抹着眼泪说:“不一样呀,父母心不一样呀!”

可他也是别人的父亲啊,他看着床边的拐杖,陪伴他一生的,不是女儿,不是父母,是它。真滑稽,是木头。

“好吧。”老婆再来医院时,他不和她废话,利利落落地签了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老话还是有道理的,他成了跛脚鸟,陪他的是树林子里的两截木头,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他认了。

他们的房子被卖了32万,老婆拿走了10万,他又加了2万:“佳佳还要跳芭蕾给她爸爸看呢。”

老婆接过那沓钱,哭了。她捶着他的胳膊,一闹脾气她就捶他,大哭着说:“刘国强,你对你女儿比对我好多了。”

他看着她说:“我有钱也想花在你身上的,但你要花在女儿身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老婆就炸了,带着哭腔骂他:“刘国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你要不是跟曹七姐勾勾搭搭,会给我钱花?我问得一清二楚,你们单位这半年一分钱奖金都没发过!”

金钱当面,所有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老婆认定了他出于内疚才一次次塞钱给她,她若花在自己身上,就意味着默许了他们,她偏不。他的工资就那点,可出手真大方啊,一给就是两千块,她都存在专门的户头上,当成佳佳的培养基金。当他给到第二次时,她又哭又笑地想,待不得了,这个家待不得了,她得在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之前找好出路,她29了,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当户头上的钱超过了5千时,她有了目标。对方是单位的张出纳的哥哥,44岁了,前年丧偶,儿子在体育大学念大三,他混得不行,但升到副科级是有把握的,他的岁数摆在那儿,塞塞红包,领导肯定会考虑在他退休前发个安慰奖。老张这个人呢,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对她是不错的,也肯接受她的女儿,他说儿子很少回家,家里有小孩子热闹。

她跟老张见了三次面,下定了决心。老张人老实,耳根子软,很听她的。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回回见面都买一大袋零食让她带给佳佳吃,他说前妻亡故后,他连家都不想回,天天冷火冷灶的,凄凉。父母都不在了,妹妹有自己的家庭,偶尔当当客人还好,不方便常去。她要是肯跟他过日子,那他就是老树开花,老来得福,不晓得几好。

老张对她很满意,催了她几回,还主动到医院做了体检,把证明单推给她看,紧张地说:“我们再生个孩子给佳佳作伴,家里也更热闹些,好不好?”

“好。”她笑。

她是不会跟老张生孩子的,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手头有12万块,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她只会笑着说,好。她有把握跟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