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计划

从次日开始,章在工作时也一直在专心窃听几千米外的社长室内的动静。

按规定,搭乘吊篮工作期间是禁止携带手机等私人用品的。哪怕是百元店的廉价打火机,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也能成为致命的凶器。

但是,章用胶带将预付费手机牢牢地固定在工作服内侧,借助从领口处拉出的耳机来听取声音,外人看来就像在听收音机一样。其实这也违反规定,只不过章平日和同事处得很好,大家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社长室内基本没有传来什么动静,或许是屋里没人,或许是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独自办公。要是有那种采集到声音后就自动拨打自己电话的窃听器就好了,但这简直就是奢望。

听了好久都没听到动静的章决定先挂断电话,过一会儿再拨过去。电池的电量应该是无须担心的,所以章每隔一会儿就打一次电话,然后仔细分辨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

努力的付出终于等来了回报,社长室内出现了两人的对话,是社长和一位被他叫来问话的员工。

“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全是垃圾、垃圾、垃圾!全部重写!

“我说过多少次了?报告要从结论写起!

“全都是些废物!我们公司就没有一个堪用之人了吗?”

社长的骂声十分清晰,但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最后也在他的痛骂中结束。一开始章还觉得奇怪,这家公司怎么跟个废物集中营似的?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问题可能出在社长身上。这位颖原社长似乎固执地认为,经营者的工作就是使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员工。

不仅如此,他还总喜欢拿公司的公益性和崇高理念来说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断攻击对方。

“你给我好好听着,公司的每一分钱都不能被浪费。这些都是奋战在一线的看护老师为我们赚来的血汗钱。小仓!你这么做对得起那些看护老师吗?”

“看护老师”应该是这家公司对看护者的尊称。真没想到这话是从一个(可能)侵吞公款、藏匿大量钻石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除了几位女秘书,整个公司只有副社长和专务两个人不会遭到社长劈头盖脸的辱骂。

专务就像社长的忠犬八公一样,每句话都能准确地说到社长的心坎上,这让章大为佩服。

副社长就有些强势了,偶尔会与社长产生正面冲撞。不过从话语中还是能听出,社长对他还是有些顾忌的,大概也是折服于他的能力吧。

不过两人间的某次对话倒是引起了章极大的兴趣。

“……您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章戴上耳机后,就传来副社长低沉的声音。

“在家里待着谁受得了啊?”

“可您已经连续工作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现在可是公司的关键时刻,一旦社长倒下,上市的事情说不定就泡汤了。您才刚做完开颅手术半年啊。”开颅手术?章想了好久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没事吗?虽然把脑袋切开了,但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早就彻底恢复了。而且现在也不用担心中风,整个人都舒坦多了。”

章这才听懂。所谓的开颅手术,其实就是把脑部切开的手术。从接下来的对话中可以听出,那场手术的目的似乎是夹闭未破裂脑动脉瘤。虽然手术本身倒没什么难度,但毕竟头盖骨被切开过,一旦摔倒撞到头部就会非常危险,所以副社长才会这么担心。这场谈话最终以社长被说服结束,并表示下个星期天一定会在家好好休息。

耳机里窃听到的所有声音都逃不过章的耳朵。在了解了颖原社长的工作节奏后,章的窃听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社长到达公司的时间在早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似乎是由专属司机用公务车进行接送。

进公司后,秘书伊藤会立刻送来灵芝茶和湿毛巾,并递上一份汇总了五张日本国内重要晨报信息的剪报。

浏览完剪报、信件及需要当天处理的文件后,就基本接近中午时分了。所以,上午的这段时间大都只能听到翻动纸张以及喝茶的声音,基本没有窃听价值。

午饭一般都是和那个叫久永的专务一起出去吃的,工作忙的时候偶尔也会叫便当,吃便当的地点一般在高管会议室。虽然章不知道会议室里是什么布局,但似乎社长吃完午饭后一定会让秘书冲杯咖啡。社长喜欢蓝山咖啡,副社长喜欢黑咖啡,社长和专务会在咖啡中加入大量砂糖和牛奶。

喝完咖啡,社长一般会在自己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睡午觉。这让章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在午睡前喝含有咖啡因的咖啡呢?午睡大多在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之间,偶尔也会因为太累睡得更久一些。

醒来后就接着容光焕发地挨个儿叫几个员工继续骂,而且骂法还会根据具体对象进行调整,包括直接辱骂、不停讽刺,以及故意挖苦等。总之,他总能找到一个最适合对方的方法。

下午到傍晚的这段时间,他偶尔会在社长室里接待客人。这家公司计划在明年春季上市,因此除了负责上市事宜的小川证券,银行的融资负责人、计划合作的看护服务公司高层,以及行业刊物的记者也会偶尔出入这家公司。

从他们的对话中,章终于解开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为什么他们要把看护机器人放在社长室。

每当有客人光临,颖原社长几乎都会进行鲁冰花五号的演示。这种时候,社长就会喊来开发负责人岩切课长或年轻的员工来操控鲁冰花五号。大多数情况下,机器手臂搬运的都是假人,不过偶尔也会喊来年轻的女员工充当被看护者。

对这家公司来说,鲁冰花五号既是技术能力的象征,也是一种吉祥物。公司上市前需要举办多场面向投资者的宣传活动,他们似乎打算以鲁冰花五号作为公司的宣传亮点。

既然鲁冰花五号如此重要,那么将其保管在受防盗玻璃及密码双重保护、具有最高安全系数的社长室里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窃听了两周后,章终于发现了将看护机器人保管在社长室内的真正理由。

那天下午,颖原社长命令伊藤秘书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不许任何人打扰自己。紧接着就听到了社长室上锁的声音。

章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涂水器和玻璃刮,一边仔细倾听着耳机内传来的声音。已经过了午睡时间,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工作是非要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才能完成的。

终于等到了吗?章的线索只有声音。为了不漏掉任何细微的声响,章调整好耳机,打开放在裤袋中的录音机按键。

很快,手机里传来了一个让章十分意外的声音?——?如蜜蜂扇动翅膀般的低沉马达声。就在章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一阵轻柔的女声响起。

“我是看护……器人鲁冰……协助被看护……轮椅……等。当前电量……百分……”虽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但很显然,颖原社长正在启动鲁冰花五号。

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一个人待在社长室里,目的并非取出钻石吗?就在章觉得又是一场空欢喜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木头的摩擦声和重物落地的扑通声。

什么声音?章停下手里的工作,闭上眼睛。

接着传来的是鲁冰花五号缓慢移动的声音,然后停下,再然后是调整机器手臂高度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木板剧烈晃动的嘎吱声,伴随着一阵马达的不规则低响,让人不免担心莫非是马达不堪重负。

章在脑海里努力描绘这些声音代表的画面,可怎么也拼凑不出全貌。他实在想不出那个房间里究竟会有什么东西能发出这种声音。

马达声突然变小,嘎吱声也骤然停止。

难道是手机信号出了问题?不对,因为耳中依旧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声响——若有若无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还有用劲时的吆喝声。

接着,传来了一阵听着像指甲划过木板表面的声音。

难道……是在找暗格?只有这个声音成功地给了章提示。暗格的门应该是在一个颖原社长看不到的地方。他似乎正伸长手臂拼命摸索着,然后,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如同做完了一件大事般,颖原社长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耳机内传来在房间内行走的脚步声,拉出椅子并坐下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放在桌上的声音,动作听起来十分小心,大概是易碎品。最后,是开抽屉拿出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很轻微,但又是类似于金属的坚硬音质,应该是镊子吧?

老人就像被附身了般喃喃自语:“六百和……十七、十八、十九。嗯?十七、十八、十九……十七、十八……还是十九啊。”

太好了!章握紧了右拳。没错!自己终于捕捉到了颖原社长从暗处取出钻石的声音。只不过至少还得重听一次才能猜出那些钻石到底被藏在了哪里。不过现在至少能确定一件事——社长把看护机器人放在社长室的真正原因,是想用它辅助自己取放钻石。

可是钻石到底在哪里呢?又需要那个机器人怎么协助呢?

重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那道门打开的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章的脑中了。可他依旧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办公室里应该还有一个暗格。那阵木板震动的嘎吱声,在章的脑中转化成了这样的一幅画面?——?墙上的漆面纷纷掉落,社长室内的所有墙体都在缓缓移动。

但真有可能存在那么大的暗格门吗?六中大厦并不属于月桂叶所有,这家公司只是个普通的租户。更何况,工程越浩大,越容易泄密。

自那以后,章在工作时也总是频繁地回放那段音频。虽然他很想继续探听颖原社长的新动向,但电池的剩余电量有限,还是尽量不要做无谓的窃听。总不能冒着巨大的风险,仅仅为了更换电池而频繁潜入六中大厦。所以章决定,下一次?——?第三次潜入就是最后一次了。

一定要先找到藏匿钻石的具体位置。

那日,章坐在吊篮里擦着另一栋大楼的玻璃窗。这栋大楼用的全都是平滑曲面的无缝玻璃,想必其中的花费不是六中大厦能比的。

百叶窗被全部卷起,室内一览无余。里面有着与普通公司截然不同的装潢?——?地上铺着柔和的奶油色绒毯,还用天然木材隔成一个个工作小间。随处可见的大型观叶植物盆栽充分说明了这家公司在空间利用上的奢侈。

从装修风格来看,这应该是一家外资公司。一个高个子男人迈着大步从章的眼前走过,他身穿一件看起来有些花哨的蓝条纹衬衫,系着黄色的领带,领口处别着一枚金属别针,袖子卷起后用吊带固定。他与如今大部分一身深灰色打扮的普通上班族似乎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擦窗的章完全没有引来男人的目光。不过似乎并非由于轻视,只是单纯没注意到而已。

隔间那头走出一个身穿淡紫色套装的女子,那身衣服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看到她的面容后,章惊地停住了双手。

三岛沙织……这怎么可能?不对,她们的发型不一样,而且三岛现在应该还在念大学。可是,这两个人看起来实在太像了。

女子微笑着对蓝衬衫男人说了几句话。二人一边看着女子手里的文件,一边凑在一起笑着交谈。二人与章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米远,但自始至终都没看过章一眼。

章用玻璃刮去除窗户上的泡沫后,操控吊篮往下降。就在女子的面容离开自己视线的前一秒,章终于看清楚了。不……那不是三岛沙织。

这还用说吗?

章暗暗自嘲,不过还是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失落。自那以后,不论擦窗还是窃听IC录音机,他都觉得难以集中精神。

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失去身份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沙织和英夫就像住在那扇窗户里的人。而自己,却只能一直在窗外。

自己曾经的人生一定是一种错误,一定有另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世界,就像窗内的那间办公室。迄今为止,无论多么绝望,章都能竭力忍受,从来不曾自暴自弃。他总能冷静地观察四周,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拼尽全力。

可是现实却毫不客气地告诉自己,他与那个向往的世界之间,一直隔着一道看似透明、实则坚不可摧的墙。

一定要改变这个局面!

如果一直都在墙的这一面,哪怕爬上一百年,一样只能在原地打转。那么,要么在墙上挖出一个洞,要么找到那扇仅有少数人知道的隐形之门。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到达墙对面的那个世界。

如果做不到,那自己的一生就只能是无根之浮萍了。永远只能在这里。在这个强风肆虐、高耸数十米的陡峭悬崖上。

回到公司后,章心头依旧笼罩着阴霾。会计大姐一脸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章只好用有些感冒的借口敷衍过去。

章本打算早点儿回家,偏偏这一日又被安排了额外的工作。公司打算重新布置一下接待室,所以让他留下帮忙。章无奈,只能动手帮忙搬家具了。葡萄色的仿皮沙发、海芋花盆栽,和方才在窗外看到的那间办公室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完蛋,印上去了。”所长看着褪色绒毯上留下的沙发脚痕迹。

“过阵子就会消失的。”章用拖把手柄刮了刮绒毯,反而把廉价地毯上的绒毛刮得倒竖了起来,看起来更寒酸了。

终于下班了,章走回公寓的途中都在低着头思考,所以刚一抬头就被吓了一大跳。玄关旁站着三个面相凶残的男人。章本打算马上掉头,却被其中一个男人发现了,只见对方正用一种犹如掠食者锁定猎物般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章一边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一边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前走去。就在他准备进门时?——?

“喂!小哥!”后面的一个声音叫住自己,章心下一沉,心想这下完蛋了。咬了咬牙后,章还是慢慢转过头来。

“你知道九号房间的齐藤先生去哪儿了吗?”问话的是一个留着五分头、目露凶光的男人。

“不知道。”

“你是不是在替他隐瞒?”

“我们平时不来往。”章迅速说完后就进了家门,那个男人也没继续为难他。

幸好找的不是自己。进门后,章才完全放下心来。

自己从来没有和那个叫齐藤的男人说过话。不过从外表来看,他应该在五十岁上下,满脸胡楂,脸色总是很差,估计不是被人追债,就是惹上了其他什么麻烦。不过反正都与自己无关。

知道和自己无关后,章就完全不觉得害怕了。那几个人虽然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不过和小池或者青木还是没法比。多亏了他们俩,如今一般的小角色根本就入不了自己的眼。

章将锅里注满水然后放在煤气灶上,嘴边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他打开煤气,取出一个洗好后倒扣着晾干了的碗,然后取出干面,用手捏碎。

什么玩意儿!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残忍的愤怒,章抄起铁棒就冲出了家门。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那种全身充满肾上腺素,任由愤怒肆意驱动的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一路跑到公寓门口时,章忽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放下了铁棒。

那些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章拖着脚步往回走。想什么呢?那些虽然都是社会的败类,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真打算扑上去暴揍他们一顿吗?脑子坏了吧?想自取灭亡吗?

章走进家门。庆幸刚刚的那一幕没有被人看见。

锅里的水还没沸腾。章已经毫无食欲,所以关上了煤气。

可他心中的愤怒并未消散。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算是成功躲过了,可内心的怒气依旧在喷涌。章忍不住用拳头打着墙壁,两拳、三拳。手背传来的火辣疼痛竟让他一下子痛快了不少。

自己拿到钻石后,准备做什么?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有些不可理喻。自己竟然真的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把钱还给小池他们。甚至打算跪在恶势力的脚下,求他们原谅自己。

钱不就代表着力量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一直没想明白呢?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隐藏在那六百一十九颗钻石背后的巨大力量。既然如此,还钱作甚?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

买凶杀人!只要找个来自强制服兵役国家的人,给他足够的酬劳和回程机票,相信他不会拒绝往那两个人的脑袋里塞颗子弹的。造颗炸弹把那两个恶霸连同爪牙一起炸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这个年代,只要手里有钱就能弄到一切材料,制造方法也能在网上查到,花钱雇个人去做也不是什么难事。总之有的是办法。

那些肆意闯入并践踏我的人生的恶魔,该得到报应了。

这些年自己受过的苦一定会加倍奉还给他们。而且,要在最合适的时机,用最合适的方法。我要让他们后悔一辈子,后悔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章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间只有六叠大的昏暗房间里,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复仇的情景。血腥的空想得到满足后,章终于回到了现实。

他迷茫了。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迷茫什么。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但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偷到钻石后,只要想办法堵住那个老头的嘴就行了。不会有人怀疑自己的,因为警察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作案动机。只要那个老头消失,就不会再有人去找寻那些钻石了,甚至永远不会有人发现那些钻石曾经存在过。而且,就算有人发现钻石不见了又如何?谁能想到是被我偷走的?

可是,真的可以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杀掉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吗?他的良心隐隐作痛。

我有什么错?章瞬间改变了想法。这个世界上,每天不都有大量无辜之人被当权者肆意夺走生命吗?那个老头虽然满嘴仁义道德,说到底还不是个为了中饱私囊而借看护事业之名,行侵吞公款、偷税漏税等不义之事的害虫吗?光是这点就足够让他死一万次了。

反过来想想,那个老头的死说不定还是社会之福呢。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是尽绵薄之力,为社会除害了。

……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他人的生死。心底的坚持还在拼命反驳。

……再怎么诡辩也改变不了自己为钱杀人的本质,这和单纯的抢劫杀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计划杀人甚至比抢劫杀人更可恶。

强者**、杀害、强暴、掠夺弱者本就是自然法则,并非这个社会的特有产物。那些法治国家最近提出的空洞言论,说到底都不过是幻想罢了。充其量只能逼着强者使用更巧妙、更隐蔽的手法,却改变不了弱肉强食的法则。

自己的父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所以才会被那些掠食者盯上,最终被啃食得干干净净。但我绝对不会让那些人得逞。我会在被咬之前先张口咬他们,我要变得比他们更强,让他们尝尝被报复的滋味。

……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人都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事。

章歪着嘴。我要做的,的确是不会被任何人原谅的事情。

可是,我也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恶魔的提示毫无征兆地接连降临。

就在章一如往日般擦着玻璃窗时,脑中突然浮现出那块被夕阳晒得褪色的绒毯,就是前几天帮忙移动公司内陈设时看到的那张绒毯,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沙发脚印。

章停下双手,睁大了双眼,解开了!藏匿钻石的秘密终于解开了!剩下的可能性,不就只有这个了吗?而且这样一来,所有的谜题就都解开了。为什么要把看护机器人放在社长室,以及他为什么找不到藏匿钻石的暗格等。

他太兴奋了,竟不小心松开了右手,毛刷一路滑落到窗户和吊篮间的缝隙,正悬在空中摇晃着。

淡定点儿!章一边拉回毛刷,一边对自己说道。现在下结论还太早,看样子还得再潜入进去确认一次才行。毕竟现在还无法确定那里是否存在暗格。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那里真有暗格,那所有的现象就都合理了。

这个想法让他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今晚就去社长室一趟,找到钻石后就马上偷出来。毕竟夜长梦多,万一生出什么变化,可就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杀害颖原社长计划尚未成形。若是今晚顺利拿到钻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瞒个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但也不排除颖原社长明天就发现钻石被盗的可能性。

所以偷钻石和杀害颖原社长这两件事的间隔不能太长。

可是要杀他可太难了。首先,要在哪里动手?自己并不知道他住哪里,就算知道又如何?那种思虑周全之人必定不会在安保措施上留有漏洞。上下班也一定是由司机开车接送,不可能在路上下手。

这么说来,地点就只能选在六中大厦了。可是半夜没人的时候倒还好说,想在白天避开所有人的眼睛潜入社长室,杀死社长后再成功逃离,这跟白日做梦有什么分别?更何况,白天的监控器是正常运作的,阻隔红外线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章用玻璃刮把玻璃窗上的脏泡沫全部聚集到中间,屋内的景象清晰地收入他的眼底。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办公室。灰色的办公桌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岛,每张桌上都放着一台电脑,为首的监督位上摆的是中层干部用的大号桌椅。

在章的脑中,这个景象与月桂叶的社长室重叠在了一起。

如果目标人物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自己要怎么做呢?若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坐在吊篮里杀死对方,那就成了完美的密室谋杀案,自然没有人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窗外远距离杀人。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方法?——?利用一直放在社长室内的鲁冰花五号。再厚实的玻璃也阻挡不了电波,更何况还能使用随处都能买到的万能遥控器来操控。

而且颖原社长的生活习惯也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有利,午餐后他在办公室午睡的那段时间就是个好机会。只要想办法让他服下强效安眠药,也就不用担心他突然醒来了。

更何况,颖原社长还曾接受过开颅手术,头部应该比其他人脆弱很多。在击杀方式的选择上,必须彻底利用对方的弱点。

哪承想,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后居然碰了壁。

章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能够使用鲁冰花五号击杀社长的方法。

鲁冰花五号的行动极为缓慢,而且从网页上的说明内容来看,它的内部似乎还设置有安全程序,完全找不到可以让机器人猛击目标的方法。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如果使用机器人杀死社长是件很简单的事,那自己当然也难逃嫌疑。正是因为几乎办不到,才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头上。问题是,如果找不到击杀的具体方法,那这一切就只是空想了。

章把手放在玻璃窗上。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下了精密的诅咒般,每次在遇到人生重大问题的时候,最终一定会回到原点。自己面前的那道看似透明、实则坚不可摧的墙,如果找不到突破的办法,找不到那扇隐形之门,那他就永远只能站在原地。

章越想越烦躁,下意识地把拳头挥向了玻璃窗,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犹如被天雷击中般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

真的吗?

这个方法真的可以吗?

他将双手压在玻璃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也许,真的可以。那个房间里装的是非常坚固的防盗双层玻璃。

章胸口突然堵得慌,连忙做了个深呼吸。

但是,真的能成功吗?恶魔轻声在他耳边留下的提示不断膨胀,最终形成一个清晰的犯案计划。

是的,的确可行。

只要不出意外,这个办法的确足以将对方一击毙命。

窗户发出的巨响引起了一名驼背男子的注意,只见他抬起头,从黑框眼镜后方投来了一道怀疑的目光。

章连忙装作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玻璃窗,并迅速降下吊篮。

终于,找到答案了。那道始终挡着自己的坚固透明墙,这次却成了自己的保护墙。

所谓的警察,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官僚。他们每天都用固定的方式处理大量案件,想必思维已经僵化了吧。这个手法,他们绝对猜不到。自己被怀疑的概率应该不到万分之一吧。

那天,章第一次装病早退。

他一头钻进图书馆开始制订详细的计划。制订计划的过程中,又出现了许多新的问题,于是他干脆请了一个小长假来集中精力解决这些问题。

他从多个角度不断验证自己的想法,一旦出现了新的灵感,便立刻翻找书籍或上网收集资料。

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章的计划终于初步成形。当然,这个计划尚有许多不足之处,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凶器的处理。

不过,这个问题或许并不那么重要。毕竟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有效的解决办法,总不能一直把时间浪费在这个问题上吧。

只要警方猜不透作案方法,自然也就找不到凶器。而且,还有个更麻烦的问题等着自己解决呢。

动手时,需要颖原社长处于昏睡的状态,所以必须保证他在午餐后服下安眠药。

如何给他下药是个难题,不过在此之前,得先确定用哪种药,以及如何入手。

从网络资料来看,常用于处方安眠药的非巴比妥类药物的效果并不显著。只有毒品、强效精神镇定药,以及前几年常用的巴比妥类安眠药才能达到服用后陷入昏睡的显著效果。

毒品首先排除。若是警方在颖原社长的尸体中检测出毒品的成分,那就麻烦了。同理,强效精神镇定药也排除。这么说来,只剩下巴比妥类药物了。巴比妥类药物是对含有巴比妥酸的各类镇痛、安眠药的总称。一个重度失眠患者偷偷购买这类安眠药,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先查查巴比妥类都有哪些药品吧。巴比妥、异戊巴比妥、苯巴比妥、戊巴比妥、司可巴比妥……

其中的异戊巴比妥引起了章的注意。

异戊巴比妥主要用作催眠镇静剂或抗焦虑药物。但由于用量安全范围小,很容易让人上瘾,所以几乎已经退出处方药名单了。

治疗失眠的用量必须严格控制在每天0.1~0.3克,与其他药物一起服用时,应尽量减少用量。

慎重起见,章也顺便查了一下致死量。毒品信息网站及著名的自杀攻略中提到了这种药物的致死量为1.6~8克。不过自己并不打算毒杀他,所以下药量必须控制在1克以内。如果想要造成他本人服用的假象,那就应该控制在最大量的双倍,也就是0.6克左右是比较保险的。

异戊巴比妥的外观呈白色结晶或粉末状,无臭,略带苦味。章还从制药厂的网站上找到了产品图。洁白无瑕的粉末,乍一看就和细砂糖没什么两样。

太好了!

细砂糖状、无臭,唯一的缺点就是略有苦味。这么说来,该放进什么东西里不就很明显了吗?也许咖啡因会和安眠药产生拮抗作用,但颖原社长一直都有喝完咖啡后午睡的习惯,想必这种影响在他身上可以忽略。

这个问题就算是顺利解决了,接下来只要想想获取途径……

就在此刻,章突然看到了一句一直被自己忽视的说明?——?难溶于水。

他顿时泄了气。如果无法像砂糖一样溶于水中,那就用不上了。要是这东西沉淀在咖啡杯底,马上就会被发现。巴比妥类药品的结构应该都是相似的,大概都难溶于水。他在这类药品的特性栏上查阅了一番后,发现自己的推测果然是对的。

不过继续研究了一阵子后,章又有了一个新发现?——?只要在巴比妥类成分中加入钠,就能变得易溶于水。除此之外,它的药物特质基本不会发生变化,简直完美契合了自己的需求。在这其中,又以异戊巴比妥和苯巴比妥这两种成分最为理想。

章开始在网络上寻找这两种药品的获取途径,日本国内似乎是无望了。虽然可以以个人购买的名义在泰国的购物网站上下订单,但这种做法存在风险。另外,这种药品在下单时就要付清货款,也就无法避免被骗的情况。还有一点,这两种药品在日本国内分别属于第二级和第三级管制类精神药物,万一自己运气不好,甚至还有可能被警察或是缉毒人员盯上。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章突然想起两年前住在外国人之家时认识的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她叫翠川亚美,自称是个漫画家,所以那个名字可能只是笔名。要说长相吧,她绝对算得上美女,但她好像患有抑郁症或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之类的精神疾病,所以章对她的印象只有她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漠脸。

不过那时的章还生活在被黑社会追债的恐惧中,很渴望身边能多点儿朋友,所以也会主动关心她的生活。

慢慢地,她在精神稳定的时候会偶尔和自己聊聊天儿,不过大都是些关于漫画的内容。只有一次,她给章看了她的药盒,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片。看起来,她每天都要服用大量药物。

当时她还透露自己会从各种渠道拿到许多种精神药物,并偷偷存起来。

章选中的这两种安眠药在药物依赖人群中算是人气比较高的类型,很可能也在她的收藏之列。就算没有,她应该也能为自己找到替代品。

问题是,住在外国人之家的基本都是短期租客,也许她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算了,明天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哦?感冒好了吗?”章时隔三天后进公司时,大家都关心地问道。

“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儿低烧。”

“我还以为关西人不会得感冒呢,看样子你这次还挺严重的呢。”主任笑着说。

“什么意思?”

“对了,昨天有人来公司,说找你……”佐竹的一句话,把章吓得愣在原地。

难道他们真的找到这里了?

小池和青木的身影在眼前闪现。逃吗?可是他们应该不会知道佐藤学就是椎名章啊。

逃……又该逃去哪里呢?现在马上回公寓的话,不用二十分钟就能收拾好行李。但是,自己没有准备好新的身份证。

而且,那个完美的杀人计划……怎么能放弃呢?拿到价值几亿日元的钻石不过是迟早的事,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了。

“请喝茶。”兼职工美优将茶杯放在桌上。章心不在焉地伸出手,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糟糕!他连忙到处找抹布。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啦?想什么呢?”佐竹打趣着说。

要和他们交涉吗?说只要他们多宽限几天,自己就会加倍偿还……不行!他们根本不会答应,而且还会逼自己说出赚钱的办法。不能让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就在章手忙脚乱之时,美优已经拿来抹布擦干桌子了。

找替身!

对,只有这个办法了。只要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找人确认过,应该就能用这招蒙混过去。自己当年应该是撕毁了所有相关的照片,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佐藤学到底长什么样。所以等他们下次来的时候,找个人顶替自己就行了。

“那个……来找我的人……”章努力挤出镇定的声音。

“嗯?”

“长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啊,这个嘛……”佐竹故意笑着不回答。

“快告诉我吧。”

“是个超级大美女。她说上次看到正在擦窗的佐藤先生英俊潇洒,一下子就被迷晕了,所以想来问问佐藤先生能不能做她的男朋友。”佐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啊?你不会当真了吧?”

“有什么啊,你个白痴。”章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说不定,你其实是个情圣吧?”

“这三天该不会是装病跑去跟谁约会了吧?”

章抓了抓头:“是啊。其实是带着别人的老婆逃到北海道去温泉旅行了。”

“为爱出逃……”

“这不是演歌里写的情节吗?你不会实际上已经四十多岁了吧?”

整个办公室都被笑声淹没。章也跟着一起大笑。他的掌心早就被汗水浸湿,连忙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在裤子上擦干。

当天晚上,章展开了第三次潜入行动。

要做的事多达六项,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必须提高行动效率。

首先要去的不是社长室,而是位于电梯右侧的茶水间。杯柜的最上层并排放着几个镶金边的茶杯和白瓷咖啡杯套装。第二层放的是用来盛放咖啡豆的透明塑料罐,罐子上贴着“蓝山”“摩卡”等印刷字标签。旁边还放着滤杯、滤纸、量匙,以及陶瓷质地的方糖罐。

第三层放着速溶咖啡、家庭装奶精、二十五袋的袋泡茶盒、单独包装的糖条等。旁边还并排放着粉红色、白底碎花图案以及格子图案的三只小马克杯,这应该是三位秘书的杯子。

这么看来,上面两层是用来收纳社长、公司高管和待客用的物品,第三层则是用于放置秘书的东西。第四层是不带门的,里面塞满了咖啡豆研磨机、咖啡长嘴壶、压力式咖啡机等器具。

章看了看第二层的方糖罐,里面放着六颗单独包装的方糖。柜子最里面有一个放着好几打方糖的纸箱,上面写着“三温糖”。

看来颖原社长就连咖啡用的砂糖都要凸显出自己的地位。

章从盒中取出五颗方糖作为样本,然后用银色的连身人偶服包住全身后进入了社长室。

他首先取出风口内侧的手机,为充电器换了一块新的辅助电池;接着检查并测量了西侧一处窗户及北侧两处窗户的尺寸;最后拿出小刀,从固定玻璃窗的胶状物上切了一小块下来,放进塑料袋。

完成这三件事后,第四件事是找出用于开关窗帘的红外线遥控器,并确认其能够正常工作。虽然感光部位在窗框下方,拉上窗帘后就会被完全盖住,但信号可以毫无阻碍地越过纱帘和窗帘传递过去。

先要把遥控器发出的信号复制下来。章拿出在秋叶原买来的红外线学习型遥控器,将窗帘遥控器对准其感光部发送红外线,记忆开和关的两种信号。记忆完成后,章用学习型遥控器试了试,与原版遥控器一样,也能成功发射信号。

章朝着窗帘的反方向发射出复制后的红外线信号,想试试这样是否能顺利开关窗帘。他背对窗户,站在窗户所在位置的正中央,向对面墙壁的中间偏下位置发射信号,在红外线信号的反射作用下顺利地控制了窗帘。

章舔了舔嘴唇,接着尝试了多种运行动作。结果与自己预测的基本相同。鲁冰花五号不可能将抱起的物体重重地撞向什么地方,或将其摔落在地。若想利用它杀人,它应该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一直到这里为止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不过,鲁冰花五号并不能抱起所有物体这一点,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由于机器手臂前端的两根天线同时也发挥着传感器的作用,只要天线没有往回折,就无法举起物体,即鲁冰花五号无法举起太深、太宽的物体。

章不禁皱眉,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限制。

无论如何,总得先试试再说。为了执行当晚的最后一项任务,章走向东侧墙边的那个厚重文件柜。他第一次潜入这里时曾彻底检查过它,但当时并未发现任何暗格。

饰品架上的装饰品及书籍就暂时不管了,章首先检查了下方的四个抽屉。抽屉从表面上看并无特别之处,但章仔细思索后,打开了最下方的抽屉。抽屉是由厚重的整块木板制成的,前方并无挡块,轻轻一拉便可全部取出。

取出抽屉后,章脱掉手套,伸手在抽屉下方的空间内四下摸索。

章第一次潜入时就曾确认过文件柜中并无暗格。一般抽屉间的隔板用的都是三合板之类的薄板,而这个文件柜用的是非常厚的木板,果然,还是找不出任何可供藏匿物品的空间。

突然,章摸索着木板的指尖似乎触摸到了隐约的凹痕。

看样子,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章用手帕仔细地擦掉木板上的指纹,然后启动鲁冰花五号,让它的两只机器手臂插入取出抽屉后产生的空间中。

鲁冰花五号稳稳地抱起了文件柜,刚刚还真是瞎担心。四个抽屉的后部都预先留出了纵向空间,可供机器手臂进行回折,从而抱住上方的抽屉。

章给鲁冰花五号下达了举起文件柜的指令。

马达声越来越大,虽然还不至于传到一楼,但章还是有些不安。不过就算保安上楼巡逻,自己会先听到电梯上行的声音,所以只要提高警惕就行了。

随着木板发出的剧烈嘎吱声,整个文件柜被缓缓抬起。

由于机器人的动作缓慢且稳定,所以奖杯等依旧稳稳地待在原地没有倒下。

文件柜被举高二十厘米左右时,因上端碰到天花板而停止。

章躺在鲁冰花五号旁,拿出一面小镜子放在文件柜正下方,依靠笔形手电筒照射出的亮光仔细搜索着。

有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文件柜底部确实有道向下开启的暗格门。因为文件柜脚的高度不过两三厘米,四周还装饰着木挡板,要不是整个抬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底部的暗格。

章努力伸长手摸索那个小门,可怎么都打不开。许久后,他终于摸到门的旁边有个类似木块拼图的活动木块。用指尖拨开木块后,小门就自动掉了下来,看样子里面并未上锁。

狭小的空间内被几个小袋子塞得满满当当。拉出一看,全都是厚实的银色袋子。

这应该是由耐火纤维和隔热层组成的双层结构布料。颖原社长最怕的当然是火灾了。钻石虽然被誉为宇宙中最坚固的物质,但一旦暴露在氧气充足的高温火焰下,就会悉数化为二氧化碳。

章打开用魔术贴包裹了许多层的袋子,里面放着好几个相同材质的小袋子,大概是为了隔绝空气。

其中的六个小袋子鼓鼓囊囊的,侧面还用笔写着“100”,另一个小袋子就稍微瘪一些,上面也没有写字。章用笔形手电筒一袋袋地检查后发现,最里面的物品被纸包裹着。他从三个纸包中随意取出一个,小心地拆开纸包外的胶带,确保一会儿还能还原成原来的样子。里面放着一些折叠纸片,全都是鉴定证书。

底下放着的,全都是绽放出夺目光彩的多面切割加工钻石。在手电筒光线的照射下,钻石向着黑暗反射出的七色光芒如月光般冷冽。

终于找到了!章一下子兴奋到快要爆炸。现在他手里握着的,应该就是价值好几亿日元的宝石了。

虽然心脏跳得都快蹦出来了,可他的大脑出奇地冷静。

仿佛此刻这里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手握钻石,亢奋不已;另一个人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冷静的那一方正在不停发出警告——距离成功还有至少一半的路程,真正的困难还在后头呢!

整件事中最大的难点,并不单是偷走钻石啊!……也该满足了吧。你的能力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这些袋子里装的也不过就是些漂亮的透明石头而已,难道真要为了这些东西去杀人吗?

心中出现的第三个人正在不停地责备自己。

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就此放弃呢?一旦放弃,自己至今为止的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章将包好的钻石放回袋子里,再重新放回暗格。接着让鲁冰花五号放下文件柜,最后将取出的抽屉也放了回去。

离开社长室前,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六百一十九颗钻石。他将曾经握在手里的璀璨未来留在黑暗中,犹如将自己的心脏丢弃在这里一般。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个短暂的离别。

早晨的空气冰冷且干燥。这个星期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很适合来个深秋出游。

打开公用信箱后,发现里面有两封寄给翠川亚美的信。看样子她还住在原来的房间。也许因为喜欢这里,不过经济拮据的可能性应该更大。章记得,两年前她就过得十分窘迫。

其中一个信封上印着某个大型出版社的名字。这么说来她自称是个漫画家倒也不完全是种妄想。另一封信上没有留下寄件人的名字,只盖着个“重要信件,本人亲启”的印章。

章一下就猜到里面的内容了,不过他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只要今天之内把信还回来就行了吧,章这么想着,悄悄拿走了那两封信,并打算顺路去购买一些东西。

章坐上山手线,在转乘总武线时看到了许多出游的家庭。他的对面就坐着一对带着五岁左右孩子的中年夫妇。也许因出游而感到兴奋,那个孩子穿着鞋子爬上电车的座椅,还时不时激动地大叫。但父母没有一点儿责备,只是一脸微笑地看着。

遥远的记忆突然苏醒。

已经不记得那是通往哪里的电车了。当时,年幼的章坐在父母中间,脱了鞋对着车窗看风景。那时的他对窗外的一切事物都很好奇,不停地问着“那是什么”。光晃几乎不会回答他,只是板着一张臭脸沉默着。照子倒是回答,可满嘴的敷衍和胡诌就连孩子都听得出来。

章很快就死心了,便不再发问,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比起满是汽油味的公共汽车,他从小就更喜欢坐电车出行。回头想想,自己大约是被电车行驶时那规则的震动和一定会沿着轨道到达目的地的安心感俘获了吧。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坐在电车上。儿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正身处同样的震动中。

当时的自己是否想象过,十多年后的自己会为了准备杀人而搭乘电车呢?

章在千叶站东面的第二个车站下了总武线电车。购买作案工具的地点还是要尽量远离常住地,所以他才特地坐电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再说了,要是去东京的大卖场购买,很难保证不会偶遇安西公司的前同事。

他坐上京成巴士,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大型卖场。

店内的生意好得出乎意料。章走进面向专业用户销售的专卖店,穿梭在货架间的通道上寻找组装玻璃窗相关的工具和材料。他挑选了硅胶枪、各种硅胶填充剂的补充装、圆形衬垫、底漆、玻璃吸盘器、刮刀、刷子、遮蔽胶带等,并全部放进购物车。

接着,章又挑选了强力环氧树脂接着剂,以及外观酷似针筒的注入器。这些东西一共花了好几万日元。

下一个目标地点是日用品店。章在那里买了“家具移位神器”。这是由一种名为铁氟龙的氟树脂制成的细长板,只要将其垫在家具的下方,就能轻松拉动笨重的家具。氟树脂造价高昂,两片装的价格就高达七千多日元。

他将这些东西分开装在背包及其他袋子中。虽然很重,但为了不留下地址信息,章并没有选择送货服务。他只能先全部提到车站,放进储物柜里暂存。

章在附近的量贩店看到了与购物篮大小完全吻合的麻袋,看起来应该是付费塑料购物袋的替代品。麻袋不但尺寸刚好,提手部的针脚也十分缜密,看起来应该很牢固。

拎着刚买的购物麻袋,章继续前往体育用品店。店内架子上摆放着好几种进口保龄球。

章选了一颗16磅(7.257千克)的保龄球,这也是店里最重的一颗了。他本就打算买颗材质较软的球,正好最近的保龄球大多使用的是高敏感聚酯材质,硬度比以前的硬质橡胶低了许多。接着,他买了滑雪板用的固体蜡、滑雪面罩和游泳用的潜水镜。

下一步,他到厨具店买了可精确到0.1千克的上皿天平。他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天平居然花了一万四千日元。

章又在隔壁的文具店买了B0尺寸的卡纸、万能笔以及除胶剂。

接着,他在百元商店买了修理摩托车专用的超长十字螺丝刀和金属专用锉刀。最后到超市买了两罐塑料瓶装的麦芽糖浆。

手上的东西越来越重,章回到公寓时早已满身大汗。他的房间内没有浴室,他只能拿条毛巾到水池弄湿后擦拭身体。

有些事,必须在下次出门前完成。

他用万能笔在刚买来的填充剂补充装上标好编号,接着将B0大小的卡纸在地上铺开,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然后他在方才写好的编号旁边用填充剂涂出一个小方块。

问题是,即便同样是灰色系的填充剂,颜色也有些差异。为了避免被人识破,他必须使用和社长室窗户上使用的颜色完全一样的材料。等填充剂干了再最终确认一下颜色吧。

在等待填充剂晾干的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下一项任务。章拿出原本在信箱里的那两封寄给亚美的信,在信封上涂了除胶剂,待胶水失去黏性后打开。

出版社寄出的那封信是退稿通知,他不好意思细读,便塞回了信封。黏性很快就会恢复,所以只要封好就不会被发现。

另一封信果然不出章所料,是一家大型金融贷款机构的催款通知。金额倒是不大,可他真没想到亚美居然也能顺利借到钱。

翠川亚美果然处于为钱所困的状态,真是天助我也。

章开始思考从她手中拿到药品的方案。

最先想到的当然是直接跟她要,毕竟两个人还算有些私交,且她又正好缺钱,很可能会答应自己。但这个做法有两个缺点。第一,自己要如何向她解释为何会突然需要巴比妥这种危险药品;第二,哪怕真能找到理由骗过她,她也会记得自己曾向她买过这种药?——?毕竟她知道“佐藤学”,也就是现在的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他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她也能一起消失就好了。

快醒醒,他慌忙甩掉这个念头。我又不是杀人魔!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杀害无辜之人呢?

那颖原社长就该死吗?他再次被这个问题拷问,无奈之下只能逼着自己回到眼前的问题上。

还是不能让她发现自己。

如果想要匿名接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威胁。虽然不知道她把那些药物藏在哪里,但只要确定她手里有精神药物,就能用报警来威胁她。告诉她如果想让自己替她保密,就拿出少量药物收买自己,相信一般人都不会拒绝的。

可问题是她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

自己虽然和她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当时她的情绪确实非常不稳定。章上网查询了相关资料后发现,这种类型的人格障碍患者身上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虽然平时看起来情绪稳定、头脑清晰,但很可能突然就会因一些小事而崩溃,或是攻击他人,或是自我伤害。

这么说来,还不能一味地逼迫她,否则可能会让她情绪失控。看样子得软硬兼施了。

章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谨慎地写了一封发给她的信。他精心挑选着不会刺激到亚美的用词,在自我介绍中,他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和亚美一样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二十多岁的女性。接着告诉亚美,如今自己正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具体细节则是参考了一个身患同样疾病之人在网络上发表的文章。

……虽然我无法直接与您见面,不过很久之前的一次偶然机会,我从朋友那边听到了翠川小姐的故事,然后就一直在追您的《夕阳之歌》漫画,并被您深深地感动着。后来得知漫画的作者,也就是翠川小姐您与我患有相同的疾病,便越发觉得我们有缘。

其实,给您写这封信,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因为我觉得能画出这种作品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这才唐突地给您写了这封信。

我的情况比较复杂,不便在信中多说。您可否匀一些写在信末的药品中的某几样给我,否则我很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哪怕只是少量也没关系。

当然,我不会白拿您的。虽然我现在也不富裕,但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为难您了,所以我愿意支付高于市场行情数倍的费用。

那位向我介绍您的朋友还告诉我,您收藏了很多种类的药物。

只要您愿意分给我一点儿,我就一定会永远为您保守住这个秘密。

我本该亲自登门请求您帮忙,但眼下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以匿名的方式拜托您,还望多多见谅。

为了表示诚意,我在信封中放了两万日元订金。

要是冷静想想就会发现这封信写得很不自然。虽然写了一大篇,却丝毫没有重点,而且还有一些逻辑不通的地方。

章在信中表达了对她这位漫画家的钦佩以及同情,不知能有多大效果,而且这种委婉的威胁对她未必奏效。

不过,她应该会答应的。

信中的诱饵对她一定很有杀伤力。一个穷困潦倒之人看到现金从天而降时,若没有超强的克制力,是很难抵挡住**的。更何况,即便她想退回这笔钱,也不知道该退给谁,而且信中还提到了非法药物之事,想必她也没那个胆量去报警。只要她动了这笔订金,之后就很难拒绝自己的要求了。

这就是让自己深恶痛绝的金融贷款机构惯用的伎俩。

当然,他也不会奢望仅凭一封信就能让她上钩。一次不行,那就一直寄,一直给她施压。只要在最后让她看到事成之后的丰厚报酬,应该就会动心了。

第四次潜入。

章已经不再像前几次那么紧张了,如今的他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在这个戒备森严之地自由穿梭,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快感。

这次的任务只有一个,但这个任务才是左右整个计划的关键。

他自认为已经十分精通玻璃技艺,也自信没有对所学知识生疏。但这毕竟是谁也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很难单纯依靠想象达到完美,许多地方都得动手试了才知道深浅。

而最困难的是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所有操作。

未来的生活,在此一举了。

进入社长室后,章从尼龙背包中拿出遥控器,启动鲁冰花五号。他看了看手表,指针正好指向了零点。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来这里,应该能勉强做完所有准备工作。

章做了个深呼吸后,拿出大型NT切割器切除了西侧窗户上的固定胶。

从四个边上整齐切下看似橡胶的胶料后,章拿出螺丝刀旋开螺丝,取下上下两端的压边线,用鲁冰花五号撑住玻璃,以防其倾倒。

他在已经结霜的窗框上放了两个固定块,再将玻璃放在上面。固定块的前方是一个发泡聚乙烯材质的绳状支撑架,可以起到缓冲的作用,保持玻璃稳定。

所以,如果想让玻璃松动些,不被固定得太死,就不能使用硬度太大的支撑架,要换成稍微柔软一些的材料。

在最初的设想中,章觉得这个做法已经能够充分满足需求了,然而在思考验证的过程中,他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垫在玻璃下方的固定块用的是常见于电线外层或防震垫的氯丁橡胶材质,会与玻璃底部产生很大的摩擦,换成更光滑一些的材料会好一些。所以他最终选择了固体中摩擦系数最小的氟树脂材质。

用来取代固定块的东西,是从氟树脂材质的家具移位神器上切下来的四个块状物。同时,章还在它们和玻璃之间涂了大量的滑雪板专用固体蜡,这样应该就能大大改善玻璃的滑动状况。

取出门阻后,章在玻璃的四边塞进被削成只有原来一半厚度的新支撑架以及带泡棉的填缝胶带。

章还原了玻璃上方的压边线并锁紧螺丝,放上干燥后的胶带状填充剂后刷上底漆,保证玻璃和压边线间不再留下任何空隙。他很小心地没有把胶带贴得太紧,否则胶带可能在玻璃的移动下出现褶皱甚至剥落。

可算完成了。章重新确认了一遍所有的细节后,往后退了几步进行整体把控。

表面看应该不会露出破绽了,那么问题就只剩下性能了。为了确认,章撤走了鲁冰花五号的机器手臂,接着用玻璃吸盘吸住双层玻璃前后晃动了一下。

完美!完全就是计划中的手感!虽然玻璃的可移动范围只有几厘米,但滑动十分顺畅,几乎感觉不到阻力。

止不住的兴奋!章心满意足地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三十五分,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很多,真想好好夸夸自己。

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他抬头看了看出风口。本打算等正式偷钻石的时候再顺便取回手机、集音器和电池,不过接下来似乎没有继续窃听的必要了,继续放着,只会徒增暴露的风险。

章打开出风口取出全套窃听工具,仔细地处理掉所有痕迹后,离开了社长室。

七个小时后,他混进出入的人潮走出了六中大厦。虽然缩在逼仄的吊篮里睡得他浑身酸痛,但章的内心雀跃不已。

返回公寓的途中,章在便利店买了最便宜的三明治和罐装咖啡,然后坐在公园里吃早餐。一个只能吃出点儿沙拉酱味道的三明治,此刻在章的口中竟变得异常美味。他撕下一点儿边角丢给在脚边来回蹒跚着的傻鸽子。他呆呆地想着,这些愚钝的小东西是如何在这种生存环境远不如原始森林的大城市中活下来的呢?

章坐在长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思考是否要按照原定计划处理掉那些窃听工具。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既然没有在窃听社长室这件事上留下任何证据,也就不用费这个事了。而且当时用于窃听的那台预付费手机,应该还能再用一段时间。

他突然想给英夫打个电话。可就在按下号码的前一刻,章突然停下了手。

虽然警方无法通过手机号跟踪到机主,但手机信号都是通过基站发送的,懂行的人只要稍加调查,就能找到发出信号的大致位置。这个公园离自己的住处也不远。虽然他们应该还不至于连英夫的手机都监控,但……

回到公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粘在门与门框下边缘之间的头发。自从搬进“自由之家”后,章就养成了这一习惯。即便房东已经擅自在门内安装了遥控式辅助锁,基本上不会有外人潜入的可能,但章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进房间后,章继续检查窗户。要是玻璃被打破,可就全完了。

虽然近来市面上也能买到一种带钥匙的月牙锁,但只要用钳子弄弯锁的轴瓦就能轻松破开。这还是章在安西公司的那段时间里了解到的信息。其实月牙锁的主要功能是减少两个窗框间的缝隙,从而提升气密性。它的防盗功能,甚至还不如以前窗户上装的那种螺丝锁有用。

章在窗框的沟槽中放了一根铁棍。从窗户外侧是很难将其取出后潜入的,所以想要从窗户这里潜入的话,只有打破玻璃窗这一个方法。

窗户并无异状。

或许是自己多次潜入过六中大厦的缘故,才会变得有些过于敏感吧。不过眼下这个重要关头,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收拾好改造社长室窗户时用过的工具后,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昨天他去申请了一个最便宜的宽带套餐。

他打开写满文字的留言板。

有了!

章终于在他指定的创作诗投稿帖子下等到了期待的诗作。

盛满回忆的,

老抽屉里,

油墨干涸的钢笔,

破损的菊石化石,

小小的风笛,

龟裂的汽水瓶,

残缺的轻石。

轻轻拿起汽水瓶,

放在唇边微微吹气,

是那宛如二十位天使飞舞般的,

令人怀念的声音。

看着看着,章不由得笑了出来。原先设想的那些胁迫手段压根儿就用不上。自己只不过发了两封信,送上了四万日元,就成功和她达成了协议。

诗中的用词分别隐晦地代表了某种诱导体,例如钢笔代表戊巴比妥,菊石代表异戊巴比妥,风笛代表苯巴比妥,汽水瓶代表钠,轻石代表钙。

“油墨干涸的钢笔”“破损的菊石化石”,说明她目前手里没有这两样东西,而“龟裂的汽水瓶”和“残缺的轻石”,则说明添加了钠和钙的两样东西,也就是异戊巴比妥钠和异戊巴比妥钙都已经用完了。

看起来她手里还有少量的“风笛”,也就是苯巴比妥。

隔了一行空白后的下一个段落,也就是“吹奏汽水瓶”的那个部分,说的是她可以帮忙拿到异戊巴比妥钠。从天使人数来看,她的开价是二十万日元。

章在前面的信中就写到过自己需要的剂量,虽然对她的狮子大开口不免感到愤怒,但也担心要是讨价还价惹怒了她,可就前功尽弃了。

算了,这个价格咬咬牙也能付得起,就当是接济一个贫困潦倒的漫画家好了。反正自己即将得到的财富,远比付给她的数字多出好几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