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钻石

坐上高速大巴,章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安全了!不会再被人发现了!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换上了他人的名字。

章虽然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些人的同伙正躲在窗外的无尽黑暗中。

我不会死,我要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活下去。

这句话如咒语般不停地在章的脑中盘旋。

放弃人生很容易,但那样就失去了从头再来的机会。现在是自己人生中最阴暗的时刻,只要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就一定会迎来命运之神的眷顾。

或许该说是一种幸运吧,从抵达东京站的那一刻起,章就疲于处理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困扰了他一路的恐惧感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抛诸脑后。

首先要马上找个睡觉的地方。另外,自己手上的现金已经所剩无几,要尽快把喜平金项链换成现金。

翻阅晚报上的招聘启事后,章决定先去应聘提供食宿的弹珠机店店员。由于正值暑假,章还被面试的第一家店怀疑成离家出走的少年。

其实只要拿出写着佐藤学名字的驾照,证明自己已经年满二十岁,应该就能顺利被录用。不过章一开始用的是班上同学名字的组合,随口给自己编了一个吉田诚的假名。对现在的章来说,驾照就是最后一张王牌,是为了找一份长久的工作而准备的。而且弹珠机店这种常为失踪人口提供工作机会的地方,很可能与黑社会或者高利贷有联系。

第一家店和第二家店都不愿意录用章,而位于郊区的第三家店竟然马上就同意录用他。章过去后很快就明白了,因为那家店不仅工作环境恶劣,工资也低得离谱,根本留不住人。

章走进所谓的员工宿舍,发现其实就是间四叠大的破旧小屋。这也就罢了,凌晨十二点回到房间后,他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自己放在房间里的行李好像被稍稍挪动过。好在他一直贴身带着写着自己本名的护照、写着佐藤学名字的驾照和喜平金项链,所以没有造成损失。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非久留之地。章虽然恨不得马上离开,但还是强忍着工作了一个星期,并领到了第一份工资。一个星期的卖力工作,让章很快便得到了老板的信任,只不过是毫无价值的信任。拿到微薄的工资后,章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段时间章跑了好几家当铺,想找个地方把喜平金项链卖掉。但似乎每家当铺都看出章急需用钱,都把价格压得极低。最后才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以市场价的七折来收购的商店。谨慎起见,章只卖了一条。如果一次拿出好几条金项链容易被人盯上,更何况眼前也只需变卖一条便足以度日。

事实上,只卖掉了一条金项链的真正原因或许是章不舍得吧。哪怕只是从三条变成两条,他都像割了自己的肉一般,心疼了好一阵子。

章发现,同时完成找工作和找住处这两件事的想法是错误的。自己应该先找到一个固定的落脚点,想办法取得别人的信任,否则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可落脚点哪儿那么容易找呢?哪怕是如同废屋一般几乎无人入住的公寓,也要通过保证人才能租到。可见拖交租金或者赖账的人如今越来越多了。章倒是听人说起过,市面上有专门替人担保的公司,但他既不愿接触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花冤枉钱。

离开弹珠机店的前一天,章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一位善良的房屋中介见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便建议他去外国人之家看看。

他从未听说过外国人之家,据说那原本是为来日本的背包客提供的住处,不过现在大家更愿意称之为旅客之家。这种房子在东京都内随处可见,只要缴纳两万日元的保证金和每个月六万日元出头的房租,就能租到设备齐全的单间,甚至还带有水池、冰箱、电视和空调。公共区域则带有浴室、厕所和洗衣机等设备。租这种房子完全不需要提供保证人或身份证明资料,这对章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

最后,章选择了北池袋的一个名为“自由之家”的外国人之家。他搬进去后发现,里面居然住着许多日本人,不知是不是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这一次,章用了佐藤学这个名字。

解决了租房问题后,章用外国人之家的地址和轻型摩托车驾照申请了PHS手机。虽然对于现在这种根本没有联系需要的情况来说,买手机实在是一笔不必要的巨大开销,但为了找工作,也只能咬牙买了。没有手机就无法联络,那就很难找到正经的工作了。最近的年轻人已经基本不用固定电话了,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接着,他将轻型摩托车驾照上的地址改成了外国人之家的地址。因为驾照持有人必须于取得驾照后的第三年生日前办理换照手续,换照通知信自然是会被寄到驾照上的地址。可问题是,自己根本不知道它何时寄来,总不能日日夜夜守在别人的信箱旁等着偷信吧。

所以得想办法把信件的收件地址改为自己在东京的住址。章原本还担心要先回老家,偷偷把佐藤学的住址改为东京的地址才能更改驾照地址,岂料更改手续简单到让人扫兴?——?只要带着驾照、照片和被寄到新地址的PHS手机发票到警局申请就可以了。

最后,章拿着写着新住址的轻型摩托车驾照和粗糙的现成印章到银行开设了账户。

次日,章在文具店买了履历表,随便写上几条履历后就开始在东京都内四处找工作。他到职业介绍所一看,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那里挤满了求职者,这让章感到十分泄气,心想大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了。尽管他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中介为他介绍了一份土木工程公司的工作,地点就在距离外国人之家两站路远的地方,还为他安排了面试。

公司的社长安西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剃着平头,从面相上看应该是个性格耿直的人。章努力地展示自己年轻、健康与积极向上的态度,同时又若有似无地体现出了自己的耿直、聪明和明事理。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势在于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但他也不打算强行编理由,干脆直言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想好该找什么工作,所以一直都在打零工,最近有些担心未来了。

安西社长并没有完全相信章的那些话,但还是让他先以实习生的身份来公司,当天到岗。

安西公司主要承接最近十分流行的整体改造工程,尤其擅长玻璃改造。从十几年前开始,这家公司就主要从事玻璃的隔音改善、防结霜,以及为客户更换双层玻璃?——?用于窗户或门框上的中空玻璃的业务。最近一段时间,由于从窗户潜入的偷盗事件频发,人们对防盗玻璃的需求也急速攀升,于是这项业务就在一夜之间成了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

章跟着公司里的前辈上门为顾客安装玻璃。他将旧玻璃从窗框上取下,调整好新玻璃的厚度后嵌入,然后填充密封材料进行固定。商店等处使用的大型玻璃都是非常厚重的,需要两个人借助大型吸盘来搬运,所以章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的。但看着安装完的玻璃,章又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章在安西公司待了两年左右。其间,他学会了玻璃的切割、加工,以及窗框加工技术。闲暇时,他会反复阅读公司的玻璃操作手册,久而久之,居然对玻璃这种奇妙的物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很多人都觉得玻璃是一种固体,但由于玻璃具有无法产生结晶、原子排列不规则等特点,它更应该被视为高黏度**。

但玻璃的性质又与我们对**的认知完全相反。从莫氏硬度看,铁的硬度为4.5,普通玻璃的硬度约为5.5,石英玻璃的硬度甚至高达7,算得上极其坚硬之物了,可是又非常容易出现脆性破损。

玻璃的破损原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小范围内施加强烈撞击后导致的赫兹破损,另一种则是在大范围内施加巨大压力后导致的扭曲破损。针对前者,只能采用物理强化或化学强化等方法提升玻璃本身的刚性。若在两片玻璃间加入一层特殊的树脂膜,不但能提升对后一种破损的抵抗性,还能大大提升其耐贯穿性。

章工作非常卖力。起初只能领到微薄的工资,但随着技艺的精进,他的收入逐渐增加。而且他从不喝酒、抽烟、赌博等,慢慢地就有了一笔小积蓄。

正式入职后,章就可以购买健康保险了,于是又多了一张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真正的佐藤学应该是以亲属的名义挂在他父亲的健康保险名下,所以严格说起来这算是重复投保。不过应该没有一个系统能查到这个信息。即便真被查出来,就说两个人碰巧是同名同姓又同一天生日好了。

不过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还是尽量别用这张健康保险卡。幸运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在安西公司的两年里,除了得过一次轻微的感冒,章一直很健康。

之所以要离开安西公司,是因为自己时隔两年拨通了英夫的手机。

“章?你现在在哪里啊?”

英夫惊讶得大叫出声,章只好把公用电话的听筒暂时从耳边拿开。

“在东京。其他的事情就别问了。”

“为什么?”

“不方便多说。”

“不方便?你遇到麻烦了吗?你走了之后,有几个长得像黑社会的人跑到我家里问知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们都说不知道,他们却还不停地恐吓。后来我爸实在受不了报了警,他们才离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

“那些人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好像一个是顶着一头短短的卷毛、一脸寒酸相的大叔,还有一个金发年轻人吧。”

听起来应该不是小池或青木。看起来这两个人的手下还有一些小兵,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这两个人没有亲自出马,至少表示他们对英夫的疑心并不大吧。

“对了,你现在还好吗?”

“还行吧……你呢?”

“顺利进入复读的第三年。”电话那头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沮丧,“从头念一遍高中三年的书本来就要花三年嘛……对了,三岛沙织现在也在东京。脑子好的人就是不一样,一把就能考上喜欢的学校。”

“是吗……”章隐隐有些心痛,虽然这个名字已与自己无关。

“我问她要了手机号码,告诉你吧!”

还没等章回答,英夫就掏出了个什么本子,念了一串十一位数的号码。章只是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记。

“对了,你家被拆了。你知道吗?”

“嗯……”意料之中的事情。

“啊,对了。那几个黑社会从我家离开后,有次我路过你家门口,看到那儿站着另一伙黑社会。看到你家那片空地后,他们跑来找我打探你的消息。我当然也说不知道。”

“他们长什么样?”

“是一个脸上缠满了绷带的矮胖男人,问了我一大堆问题,还用那双鳄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真是烦死了。和他一起的,是个长成了埴轮样的大叔,那张脸可臭了……总之你小心点儿,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小池还活着的消息让章稍微松了口气,但知道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打探自己的消息时,又感到十分烦闷,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黑社会的字典里可没有时效啊!”小池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那个人给了我一张名片,你应该不会想知道他的电话吧?”

“要来干吗?”章苦笑。

“可不是,对了,那个叫什么共生信贷的黑社会公司也在东京。”

章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小池操着一口大阪腔,章一直默认那是个大阪的公司。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伙人居然是从东京远道而来的讨债者。

“公司地址在哪里?”

“嗯,丰岛区池袋……”

从英夫口中说出的地址让章整个人愣在当场。不用看地图也知道,那个地址与外国人之家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千米。这么说来,自己岂不就是在自投罗网?迄今为止一次也没遇到过他们,或许只是因为走运吧。

当然,生活在东京这座城市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未必能经常碰面。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所在,章难免心生恐惧,甚至恨不得马上逃离东京。

不过,能完全淹没自己的,大概只有东京这种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了。与东京相比,大阪和横滨都只能算小城市。

适合隐形人居住的城市规模并不取决于物理距离,而取决于人口数量。东京内的街道纵横交错,只要不是身处同一个车站,就与相隔千里无异。在这种城市中遇见那些人的机会也许趋近于零。

“我说,那个满脸缠着绷带的大叔,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嗯。”章马上承认了。

“用了我的那把刀?”

“是啊。”

“看来你也挺厉害的啊。”英夫笑道。

“可惜当时把刀子弄丢了。”

“是吗?不过如果你想随身携带的话,最好还是买把长的螺丝刀。如果单纯为了攻击对方的脸部,一字形的就够了。不过要说好用还得是可以刺伤任何部位的十字形螺丝刀。就算被警察盘问,也可以用自己组装家具或修理摩托车那些借口搪塞过去。要是放在家里的话,那还是日本刀好一些,铁棒也挺称手的。最好找根好握的细铁棒,就是那种小口径但足够厚重的铁棒,一棍子下去,对方就没有招架之力了。”

章准备按英夫的建议准备一根铁棒。这种混迹江湖之人的话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铁棒会不会打死人啊?”

英夫听完笑了:“要是会,我不是早就被尸体淹没了。”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你每次都下狠手,但为什么从来没打死过人?”

“那还用说?因为我每次都很注意啊。要是照着脑袋直接一棍子下去,那当然是会出人命的。所以我打的都是对方的肩膀,只要锁骨一断,还不得乖乖认输。”

“可是对方会躲啊,万一不小心打到头呢?”

“这可就有技巧了。”英夫非常自豪地解释道,“如果对方是个手脚敏捷的人,那就往他头上招呼。对方肯定得闪,这样就能正好打中你想打的部位。”

“……这就是传说中的‘哥伦布竖鸡蛋’吧?”这个世上总有些人,哪怕行动荒诞不经,也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依旧能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总之,有麻烦就跟我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对义无反顾。”

“嗯,也许真会找你帮忙。”

章当天就去了房屋中介公司。他本打算找个新的外国人之家,但现在的章与两年前不一样,已经有了正式的工作,因此不需要担保人也能顺利租到公寓。

新住处位于涩谷区的笹冢。搬完家后,章立刻就辞去了在安西公司的工作。虽然被包括社长在内的一众同事竭力挽留,但章含糊地表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后,大家便不再多说了,或许是觉察到他另有隐情了吧。

搬到笹冢之后,章每次外出都更谨慎了,不知不觉间就养成了出门必戴一副黑框装饰眼镜和一顶棒球帽的习惯,不仅如此,还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涩谷大厦维修公司正在招聘清洁人员,是那种坐在吊篮或吊板上擦拭大楼外墙的高空清洁工,待遇更是丰厚。这是章在安西公司工作时就做惯了的事,所以丝毫不用担心。

受聘后,章只经过简单的培训就被带到了工作现场。换上写有公司名称的蓝色连体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在腰间绑上带有救生索的安全带,他要上到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屋顶,坐进吊篮后沿着外墙缓缓落下。先用涂水器将清洗剂涂在玻璃上,让污垢浮出,再用类似雨刷的玻璃刮刮除。

这工作看似简单,但一开始也不如预期的顺利。章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恐高,但光是五十多米高处的空气已经让他紧张到双手僵硬,双脚完全不听使唤。而且一旦起风,吊篮就会在空中大肆摇摆。章被身边的前辈骂了好几次,还是没法集中精力工作。

那天的工作时间比原计划的延长了很多。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章满身大汗地回到公司,还以为自己大概保不住这份工作了,结果居然得到了正式录用的通知。后来听说,是自己全程都没发出一声尖叫的绝佳忍耐力征服了他们。

第二日,章就正式开始了高空清洁工的工作。最初的三天里,他都在和恐惧做斗争,不过适应了高空作业后,也就慢慢熟练起来了。

东京都内的高层建筑中,楼高超过十二层的建筑大多会在屋顶常备一个吊篮,有些大型高层建筑还会在外墙上留出可供吊篮滑行的凹槽,不过大多吊篮都只是被简单地悬吊下去而已。最可怕的还是风,若是强风倒还可以暂缓工作,可若是在无风或者微风的日子,突然刮来的一阵大风也会把吊篮吹得摇晃不止,简直能把人吓破胆。

而最可怕的,当数那些不算太高,但没放置吊篮的大楼。这种情况下就只能从屋顶上垂下登山专用绳索,然后坐在绳索前端的吊板上沿着外墙往下降。虽然系着救生索,但那种恐惧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而且这种高度的大楼,多半都被那些根本不为清洁工考虑的设计师设计成了稀奇古怪的造型,或是墙体倾斜,或是在窗户上装些碍事的遮雨棚,那就更让人觉得紧张了。

不过就像同事们总说的那样,下降的过程是最恐怖的。真正面对墙壁专心工作后,心中的恐惧就自然消失了。

章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清洁玻璃这项工作上。高效、认真的工作态度不仅提升了他的价值,也降低了发生意外的风险。他看着除去污垢后闪耀着光芒的一扇扇玻璃窗,犹如看到了自己崭新的人生。章自然也因敬业得到了公司的赏识,很快,他就成了公司里最重要的人才,开始负责培训一些兼职员工和新人。

日复一日地忘我投入,让章的工作走上正轨。但因有了余力,他对未来的种种担忧也不断袭来。

自己是以佐藤学的身份开始新生活的。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这样的人生是虚假的。

他完全无法预测这个身份能安全使用到几时。若是真正的佐藤学始终窝在家乡倒也罢了,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在什么驱动力的作用下重返社会呢?驾照也是个大问题,若他考的是普通驾照倒还好,万一他考的也是轻型摩托车驾照呢?岂不是马上就会发现被人冒领过?再比如他想申请低保,甚至他突然死亡,那就糟糕了,因为自己现在的所有收入都是基于佐藤学的住民票信息。

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不能轻易改动他的住民票。手续方面倒不算麻烦,关键是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当年做出逃亡决定时,章本想着只要能熬到那个高利贷公司被取缔,情况就一定会好转。到时就能回到故乡,重新以椎名章的身份活下去。但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很不乐观。

若要永远舍弃椎名章这个名字,那就得花钱买个新的户籍了,但这大概不是一笔小数目。

总而言之,只要有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

所以,根本就不需要舍弃现在的一切。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

目睹那一幕纯属偶然。

那是一个星期天,早上十点过后,章坐前辈的车到达六本木中央大厦,就是人们常说的六中大厦。

他去保安室取了钥匙后直接爬上屋顶,照例先检查吊篮的安全状况。

检查完供电设备,章依次确认了厚橡胶电缆表面是否破损、插头和插座是否完好无损、插头和插座能否正常连接、防漏电开关能否正常运转;接着检查滑轨、吊车和钢索;最后检查吊车和操作台的开关以及对讲机。

与正在严格按照标准规范进行一系列检查的章相比,站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检查吊篮的同事明显敷衍多了。一般来说,清洁窗户用的吊篮是可供两人乘坐的,但六中大厦的吊篮只够容纳一个人,也就只能由一个人来清洁窗户。另一个人则负责提醒行人不要从吊篮下方经过。此外,还要站在吊车旁待命以应对突发状况。

和前辈搭档工作时,章一般都会负责清洁窗户。除了想让同事欠自己的人情,也考虑到自己没有普通驾照,每次都要蹭人家的车,所以权当补偿了。

结束检查后,章乘坐吊篮从大楼北侧缓缓下降,然后停在北侧顶楼最靠近西侧的窗户外。柴油车飞驰而过留下的尘埃在窗户上糊了厚厚的一层。章刚拿出涂水器为玻璃窗打泡沫,就被窗内的景象惊呆了。

顶楼北侧的窗户用的不是百叶窗,而是全部装上了看起来十分厚重奢华的窗帘。明明是周日,屋子里的窗帘却大开着,连内侧的纱帘也被完全拉开了。

透过玻璃窗,章看到窗内的大书桌前坐着一个男人。一个满头白发、长着一双米老鼠般大耳朵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把镊子,正全神贯注地做着些什么。

也许察觉到窗外的阳光突然被挡住,老人惊慌地抬起头盯着章。于是章做出一个所有同行在面临这种情况时都会做出的举动?——?继续工作。他假装面前是一面调光玻璃,从外面完全看不到屋内的情景,淡定地继续擦着窗户。他用涂水器在玻璃窗上涂抹清洁剂泡沫,再用玻璃刮将泡沫从四周向中央聚拢,堆成一小坨后刮除干净。

老人面无表情地拿起书桌上的遥控器,朝章这个方向按下开关。随即,电动窗帘从左右聚拢,最终隔断了章的视线。

移动到下一扇窗户后,章还在维持着他那完美的演技,如常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不过,他的脑中却迅速思考着别的事情。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但老人摊在桌上的东西已经牢牢地烙在了章的视网膜上。

那是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布上绽放出夺目光芒的、数不尽的“星星”,虽然外观看似玻璃球,却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老人用镊子将它们一颗颗地夹进白瓷咖啡杯中,再用笔形手电筒斜着照射看。

相似的场景,章曾见过一次。记忆中,父亲坐在茶几前爱抚的那些玻璃球,也发出过同样的异彩。

“笨蛋!不准**!这些全是钻石呢!”父亲的声音仿佛再次出现在耳畔。

是的!的确是同样的光芒!那个老人面前的东西,一定就是钻石!

也许那是个正在鉴定钻石的珠宝商,这么想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就在此刻,之前在清洁这栋大楼的窗户时看到的情景突然重新浮现出来。

他记得当时看到的也是这个房间、这个老人,似乎也是周日。没错!由于工作日人来人往,比较危险,所以这栋大楼的窗户清洁工作大都选在假日时间。

一个总喜欢在假日独自待在办公室看钻石的老人,这是否代表着什么特殊含义呢?章暂时还想不明白。

工作结束后,章去保安室归还吊篮钥匙时顺便看了一眼大楼指示牌,想看看顶楼那家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月桂叶株式会社,一家独揽大楼最顶上三层的公司。那么,那个老人想必就是公司社长或会长了吧。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章去了一家网络咖啡屋,为了省钱,他现在的住处并未申请网络。输入月桂叶公司后,画面上出现了几个类似的选项,不过地址位于六中大厦的,就只有一家业界规模最大的看护服务公司。最近,这家公司似乎正准备在东证二部上市。

公司董事长兼社长一栏写着“颖原昭造”,还有照片,是个满头银发的男人,长着一张绅士脸,鼻梁高挺,一双厚实的大耳朵尤为醒目,的确就是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

那可就奇怪了。虽然自己对看护行业一无所知,但从常识判断,这个行业与钻石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那钻石看起来也不像公司的正当资产,若是私人藏品,那得值多少钱啊!不过,一般贵重的东西不都是放在银行保险柜或自己家里吗?怎么会有人把这么多钻石放在公司呢?哪怕是社长室也很奇怪啊。

难道他是带来公司清点一下?还是说不通。如今的治安状况这么差,很容易被人盯上甚至遭到抢劫,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随身携带。更何况,谁会在休假日带着钻石来公司呢?

那恐怕是一笔不能见光的资产,章心想,要么是侵吞的公款,要么就是偷税、漏税所得。之所以藏在公司而非家里,一定是为了躲避像电视剧和小说里会出现的那些税务官或者国税厅的监察!

若真是这样,如此高龄却还频繁假日加班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一定是担心那些钻石,所以寝食难安吧。

章继续查阅了钻石的鉴定方法,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辨别天然钻石和人工钻石的传统方法,是滴上水滴后观察水滴的凝聚方式,但这仍然存在漏网之鱼。另一种方法,是将钻石放进白色咖啡杯中,从侧面照入光线。这种情况下,二氧化锆等人工钻石会分散出虹光,而天然钻石则只会分散出白光。

章喝着咖啡想了很多。

自己能看到那一幕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可以说不亚于中了一次大乐透。既然如此,就不能任由机会从手中溜走。那么多钻石啊,只要拿到几颗,自己的人生就会变得完全不同。那种一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地恨不得马上逃走的生活,就能结束了!

只要能偷出来就行。失主肯定不敢因见不得光的财物失窃而报警。

章开始调动自己曾在小说、电影里看过的所有刑侦知识。

他想到其实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就是威胁对方。如果对方不给点儿封口费,自己就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国税厅或警方。

换个思路。首先,钻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偷出来的,光是思考如何进入那座大楼就是个大问题。更何况,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些钻石被藏在哪里?——?应该在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的地方吧。而且,这毕竟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旦失主发觉遭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本不会有人知道的钻石居然被偷了。社长一定会为了找出犯罪嫌疑人而努力搜索记忆,说不定最后会想到曾被一个擦窗户的清洁工见过的事。他就算不报警,估计也会动用其他势力逼自己吐出来。

章想起了小池和青木。眼前浮现出一帮比他们更凶神恶煞的人红着眼四处寻找自己的画面。

其实,威胁对方也一样不切实际。对方只要换个地方藏钻石就不会留下任何罪证。更何况,对颖原社长来说,想要堵住威胁者的嘴,或许不会用收买的方式,而是暴力吧。……或许,钻石早已不在那个房间里了。章说服了自己。

心思缜密之人,一定会在暴露财物后换个藏匿地点。所以很可惜,这一次目击可以说是毫无价值了。章彻底打消了对钻石的贪念。然而在他一个月后再次去六中大厦清洁窗户时,事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清洁十二楼的窗户时,章惊讶地发现玻璃窗上居然不见一颗尘埃。

不对劲!若是没有安装玻璃的经验,或许章根本就发现不了,但现在的他可以笃定,这和上一次自己来时看到的玻璃是完全不同的。玻璃与窗框之间明显露出了填充材料的痕迹。章用食指摸了摸,没错!这是全新的玻璃,而且似乎连窗框都被换过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楼的玻璃窗十分厚实,不可能轻易破损。章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窗,从声音来看,这扇玻璃窗不仅厚实,隔音效果还非常好。多亏在安西公司工作过,章一眼就看明白了。

新玻璃的厚度超过两厘米——这是用于防盗的双层玻璃。虽然看不出中间膜的厚度,但想必拿个大锤子敲也未必能敲破。

章一边擦窗户一边继续观察。他发现只有顶楼的玻璃窗被全部更换过了。移动到那天曾看到过钻石的社长室外侧,满头银发的颖原昭造此刻不在屋里。但和上次一样,窗帘全被拉开了,桌上还放着一个用过的杯子。看样子,这个假日社长也来公司了。

章再次全力开动脑筋。为什么颖原社长要把所有玻璃窗都换成双层防盗玻璃呢?因为钻石被自己看到了?不对,应该不是。要是他担心被人撞见,那另外找个地方存放不就行了?至于要更换玻璃窗吗?

这么说来,上次自己的演技应该成功骗过了他。所以颖原社长并非疑心被人从窗外看到,只是单纯在看到窗外的吊篮时担心小偷也可能从窗外潜入,这才换上了非常坚固的极厚防盗玻璃。

可见,钻石还在这个房间里!这个结论让章激动得浑身发颤。

只要潜入这个房间,找到钻石的藏匿之处,就一定能偷出来。是的,一定能!只要有耐心,就可以把那些小小的钻石慢慢变卖掉。反正自己本就是个四处逃亡之人,不过就是多了一伙追查自己的人罢了。而且,他早就学会了隐身术。

那天,为了不让同事察觉自己的兴奋以及控制不住的颤抖,章忍得非常辛苦。但这是一种与往日的痛苦情绪截然相反的辛苦。

章计划的第一阶段,是潜入那座大楼。为此,章要先收集一些必要的信息。幸运的是,章的东家涩谷大厦维修公司正好也承担着六本木中央大厦的物业管理工作。

于是,章十分自然地开始接近那个名叫柿沼的负责人。一开始,他们只是偶尔闲聊,逐渐就发展成下班后一起去喝酒的关系。柿沼今年三十出头,是个哪怕喝醉酒也只会聊工作的无趣男人。但正因如此,章才轻而易举地从他嘴里套出有关六中大厦的种种信息。

柿沼告诉章,最近月桂叶的社长室好像遭到了外部气枪狙击。虽然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但为了社长及所有高管的人身安全,他们将顶楼的窗户全部换成了防盗玻璃。因为更换玻璃窗的所有费用皆由月桂叶公司自行负担,大厦的持有人也就没有多加干预。

章听着那起所谓的狙击事件,总觉得疑点重重。动机和方法至今不明,说不定,这根本就是社长为了找个正当理由来更换玻璃窗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章继续打听后得知,他们还加强了其他方面的安全措施。首先是在电梯内设置密码,若不输入密码,电梯就不会升至顶层;此外,他们在社长室前的走廊尽头加装了一个CCD摄像机,由保安室负责二十四小时监视。

看来潜入远比自己设想的困难得多。破坏窗户简直难如登天,而且还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因此,只能考虑从顶楼内侧进入社长室。电梯密码是个大难题,更何况还得避开监控器的拍摄,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章并不打算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反过来想,自己需要解决的也就是这两个问题而已。毕竟就入室偷盗而言,无论是珠宝店还是富豪宅邸,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处依靠如此松懈的防盗措施来守护贵重珠宝的地方了。

章将微薄的存款悉数取出,又把两条珍藏的喜平金项链变卖给了当铺,如此一来,手头的作战资金就有一百万日元上下了。其实他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工作,如果找金融贷款机构贷款,多少也能借出一些,只是他一想到贷款就不禁犯怵。所以,这一百万日元就是章现在和未来能动用的全部资产了,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在刀刃上。

他先在旧衣店花五千日元置办了包括西装、衬衫、领带和皮鞋在内的全套行头。到了不上班的休息日,他就时常摘下眼镜,把头发梳成三七分,打扮成上班族的模样进出六中大厦。这身装扮果然成功瞒过了许多人,就连相熟的保安,也一次都没认出过他。

当然,章无法到达顶层。但他仔细地观察了从一楼到十一楼的状况,还拍了许多照片。当遇到前台或工作人员询问时,他就以走错楼层为借口,或是立刻转身往厕所方向走去,通常都能蒙混过关。

经过周密的观察,章发现至少从二楼到十一楼的布局都完全相同,电梯和厕所的位置就更不用说了。章从内部楼梯仔细观察了各个楼层的门,果然不出所料,门上用的全是自动锁。

画完布局图,他更想亲自进去看看了。章也想过,既然涩谷大厦维修公司也同时承包了大楼内的清洁工作,要不就拜托负责人,让自己替其他人工作一天。不过思来想去,章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自视甚高的高空清洁工突然说想要打扫大楼内部。任何可能被怀疑的行为都要尽力避免。

于是章改变思路,将目光瞄准了秋叶原。他闲来无事便会去那边的防盗用品店询问监控器的相关知识,并准备购买必要的器材。

又到了去六中大厦工作的日子,这天与章搭档的是一个刚进公司的新人。章到保安室拿了三把钥匙后,上屋顶进行操作前的确认。

就在负责擦窗的新人坐上吊篮开始下降时,章拎着运动背包从内侧楼梯走了下去,将耳朵贴在顶楼的门上,确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后,插入了万能钥匙。

锁芯被成功转开了,这把万能钥匙果然能打开楼内的所有门锁。他再次把耳朵贴在门上,保险起见,他还轻轻地打开了门。

关好门并上锁后,章下到一楼并走出了大楼。他在地铁的洗手间内脱下连体工作服,换上西装,乘坐出租车来到涩谷,在一家事先确认过节假日照常营业的配钥匙的店里配了一把六中大厦万能钥匙的备用钥匙。

章重新换回连体服回到六中大厦。从吊篮的位置可以看出,新同事的工作效率比预想的低很多。章对着入口的保安点头致意,对方似乎也习惯了他在工作时频繁进出,所以丝毫没有起疑心。

乘电梯到十一楼后,章经内部楼梯爬上屋顶。他拿起吊车上的对讲机,呼喊埋头工作的新同事:“喂?怎么样了?”

“啊,对不起,我太慢了。”声音软绵绵的,估计已经被热得快受不了了。吊篮上毫无遮蔽物,直射的阳光最是折磨人。

“不用急,擦仔细点儿。”章一边回答,一边翻来覆去地查看新配的钥匙。到这一步为止都比自己预料得顺利。剩下的就是监控器了,自己一定得亲眼看看实物才行。

第二天晚上,章完成了首次潜入。

当天傍晚,章换上一身西装,提着一个大包从大厅走进楼内。乘电梯到达几乎无人进出、无须担心被人撞见的八楼,接着从内部楼梯爬上去,用备用万能钥匙打开通往屋顶的门。

章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他需要在屋顶一直待到凌晨。他早选好了最佳藏身地点?——?被随意丢在角落的那个吊篮。

章从防水布的缝隙钻进逼仄的金属箱,然后闭上了双眼。从前的记忆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闪过。曾经的家、父母、英夫和沙织。明明不过两三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钻出吊篮后,他缩着身体慢慢舒缓四肢,接着打开屋顶的门,通过楼梯走到十二楼。这是高管楼层,这会儿应该已经空无一人了,但他还是先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听了一会儿后才开锁。

尖锐的金属音在黑暗中响起,吓得章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打开了铁门。顶楼的电梯厅比内部楼梯更黑,章的目光穿过这片浓密的黑暗,细细打量着里面的情况。

在这么黑暗的情况下,一般的监控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虽然市面上也出现了使用红外线的夜视摄像机,但不仅价格高昂,而且拍摄效果也很差。

如果从柿沼那边打探到的消息属实,这里应该还装了一个廉价的感应灯。

人体体温约为36.5摄氏度,发出的红外线波长在6~14微米。感应器上装有一个波长滤镜,可以对人体发出的生物热做出选择性反应。

感应器在检测到波长为6~14微米的红外线后,照明灯就会亮起。入夜后进入告警摄像模式的硬盘录像机上也装有相同的感应装置,同样会在检测到处于这一范围的红外线波长时启动录像功能,并触发保安室内的警报。

章从包里拿出一件银色的类似卡通人偶服的东西。人偶服由头、躯干、四肢六个部分组成,缝隙处捆上了好几层铝质胶带,看起来密不透风。

这件人偶服是用具有镀铝膜、高强度不织布及聚乙烯发泡体三层结构的隔热布缝制而成,可以完全阻隔人体发出的热能和红外线。它的双脚套着橡胶长靴,手上套着进行耐热操作用的铝手套。人偶服的眼睛部分最麻烦,又得从外界获得可见光,又得防止其发出红外线。用从秋叶原买来的感应灯反复试验后,章总算找到了解决办法?——?在人偶服两侧各剪开一个直径一厘米大小的孔,然后在内侧安装一个用于天体摄影的红外线滤镜。

虽然试验很成功,但真正操作时,章还是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毕竟感应器的灵敏度是与产品型号相关的。

章穿过电梯厅,在黑暗的走廊上缓缓前进。这时,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反而觉得走廊尽头十分明亮。他虽然戴着暗色的眼镜,但借助紧急出口的绿灯和门上小窗透进的月光,完全能够看清四周的状况。

紧急出口的上方有一道阴影,显然是监控器落下的影子,感应灯的圆形影子则落在其下方。

灯没亮!成功!章忍不住小小地做了个胜利的姿势。

他成功地从这尊犹如地狱门神、能感应隐形光线的一号怪物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安全通过了阴暗且布满荆棘的地下牢笼。这位勇士,此刻就站在宝库的入口。

章不禁皱了皱眉。要是个专业盗贼,或许就能撬开这里的锁了。

如果钥匙一直都由社长本人保管的话,那自己肯定拿不到。就在那一瞬间,破门而入的想法从他的脑中一闪而过,所幸章忍住了这股冲动。

不能急!现在连钻石藏在何方都不得而知。即便真的不在乎留下入侵的痕迹,也得留到最后一刻再说。

汗水已经从他的额头滴下。虽说已经入秋,但身上这套“桑拿浴套装”还是闷热得让人受不了。再磨蹭下去,说不定这套衣服就会热到发出红外线。

章顺便转了转副社长室和专务室的门把手,发现同样被上了锁,而且都不能用万能钥匙打开。

接连受挫让章瞬间变得十分暴躁。就在差点儿忍不住破门而入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到走廊另一侧的秘书室内看看。虽然衣帽间旁的那扇门也被上了锁,不过能用万能钥匙打开。他进入秘书室后关好门,撕开铝质胶带,取下人偶服的头部,放出里面积压的热气。

秘书室内,复印机和书柜被并排放在靠墙的位置,正中央的三张桌子贴在一起。借助笔形手电筒的微弱光线,章依次翻找着书桌的抽屉。

第一张书桌最上方的抽屉内有一个塑料盘,里面放着一把小钥匙,看起来和万能钥匙略有差异。

紧接着,章又在第二张和第三张书桌里发现了类似的钥匙。把三把钥匙重叠在一起后就能发现,它们缺口的形状完全一致。这么看来,三个房间用的应该是同一把钥匙。

他们大概是过于信任监控器了,才在钥匙的管理上如此松懈,不过这倒是替他省了不少事。他们特地换上这种连万能钥匙都开不了的锁的行为,也毫无意义了。

他再次套上人偶服的头部,走向社长室。

轻微的开锁声在黑暗中响起。章的指尖上留下了令人雀跃的胜利触感。宝库的大门已经敞开。接下来,只剩下取走宝物了。

但最关键的问题依旧无解,章至今不知钻石究竟被藏在何处。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颖原社长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被国税厅调查了,自然不会把这些珍宝藏在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社长室里放着大书桌、皮椅、遮挡了三分之一墙面的文件柜、可供休憩或午睡的长沙发、带扶手沙发、玻璃茶几,以及一台长得有些奇怪、像个小型叉车的机器。

章脱下铝手套,换上精密操作用的橡胶手套后,先把目光锁定在了那张看起来应该是由天然实心红木板材拼成的厚重书桌上。桌面足有两张榻榻米宽,而且用的是一片完整的木板。在每个抽屉内翻找了一遍无果后,为了确认是否有暗格,章将笔形手电筒衔在口中,用钢卷尺测量了每个抽屉的尺寸。

章的下一个目标是文件柜。文件柜很深,看着十分稳当,却还是用了一根防震皮带固定在墙上。

文件柜的顶部是一个饰品架,交错摆放着一些装饰品和书籍。章将书籍一本本抽出后快速翻阅,然而并未找到任何异样。厚重的精装外文书籍也不少,但找不到任何多余的可以藏钻石的空间。

章将那些装饰品逐个检查了一遍。一件约六十厘米高的水晶玻璃奖杯引起了章的注意,不过它体积虽大,却无法藏匿钻石。就算在奖杯内盛满透明的**后再放入钻石,也会因为钻石的高折射率而立刻暴露。

章继续检查了下方的柜子和抽屉,同样没有收获。他用钢卷尺测量后发现,柜子的内部存在许多无效空间。章首先想到的是里面会不会存在暗格,便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外层的所有角落,却并未找到任何开口。再精巧的木工手艺都做不到完全隐去接缝。当然,可以用刷涂料或油漆的方法遮盖缝隙,但这么做就等于把柜子完全封死了。

都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那道门,章感到十分焦躁。

抬头看天花板时,空调出风口进入他的视线。莫非,钻石在那里?

他把椅子搬到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爬上去打开天花板盖一看,空空如也。

其实章自己也觉得藏在空调管道内并非明智之举,这样怎么可能瞒得过国税厅的眼睛?虽然不能排除藏得很深、难以被发现的可能性。

章用笔形手电筒照亮漆黑的风管。只见管道笔直地向左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后似乎折向了右边。这么看来,唯一能藏东西的就是右边的那处空间了。可是如此狭窄的空间是容不下人通过的,那就只能借助某些工具了。

想到这里,他马上将笔形手电筒的光线对准空调风管的底部,但等待他的依旧是失望,因为目光所及的区域全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埃。没个半年时间绝对攒不出这么多灰,可见钻石并不在这里。又要重新思考了。

手表上的闹铃响起,在沙发上摸索的章这才醒过神来。已经四点半了,自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三个半小时。再过一个小时就该天亮了,行动终止。

再次用银色人偶服全副武装的章走出社长室,锁好门,从监控器前方横穿而过。他再次走进秘书室,打开复印机,把钥匙的正反两面全都复印了一份。章担心复印件的尺寸可能会发生变化,便拿出自己的钥匙也复印了一份,用于对照缩放比例。复印完成后,章将钥匙依次放回原处,从十二层的内部楼梯爬上屋顶。

“佐藤哥?您怎么了?”比自己晚进公司的同事薮达也的声音让章回过神来。

“您怎么发起呆来了?”

“哪有发呆?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章假装用手砍向薮的胸口,薮说了声“啊,那可真对不起”后夸张地摊开双手跳着退了好几步。他那用皮筋扎起来的长发也随之不断摇晃。

现在的薮虽然是个自由职业者,但高中时代的体育校队经验让他养成了尊重年长者的习惯。不过,章也是因为冒用了佐藤学的身份才不得不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二十三岁,其实他的真实年龄只有二十一岁,和薮是同年生人。

章依旧托着腮。

“您在想什么呢?”

“日本经济的未来。”

……钻石到底藏在哪儿?这段时间,章无论睡觉还是醒着,脑子里想的都只有这个问题,可就是找不到答案。

“前辈,您最近有点儿奇怪呀。”

“学也开始恋爱了吧?”

一旁的佐竹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开了口,那张干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佐竹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只有高中文凭,但拥有涩谷大厦维修公司的正式编制。他最近正在筹备结婚事宜,未婚妻二十二岁,目前在某社会福利事务所工作。如果佐竹平时拿出来的照片与未婚妻本人相符的话,那可就是个和佐竹完全不般配的大美女了。

“咦,真的吗?谈恋爱了?”薮睁大眼睛问。

“想什么呢!”章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我们这种人去哪里认识女孩子?”

“美优怎么样?”

“她才十六岁啊。”

“也算大人了,而且胸那么大。”薮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办公室里的美优听到。

“我喜欢平的。”

薮皱了皱眉头:“我早就觉得您有点儿奇怪。”

章没理他,脑子里依旧想着钻石的事情。说到藏钻石的地方,那就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了。

“学,洗衣机要吗?”佐竹问道。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过,结婚就会为老婆换一台她想要的滚筒洗衣机。

“……这个啊,要。”

“就是有些破,虽然是全自动的,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机型了。”

“没关系,对我来说足够了。”

“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动起来是完全正常的。送给你总比当大型垃圾丢掉好。不过问题是,你要怎么搬过去呢?”

“是啊,这是个大问题。”

春光满面的佐竹爽快地点了点头:“没事,等我有空的时候开车给你运过去。我本来还想半夜找个地方扔掉它呢,现在倒是方便多了。”

“那真是太谢谢了。”章一边笑着感谢,一边想着又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第二次潜入是在下一个星期一,也就是一周后。上次复印的钥匙尺寸基本与原件一致,所以很快就复制好了,倒是入手窃听器花了点儿时间。

窃听器就比较麻烦了,要从一些隐蔽的渠道购买那种无法追踪到持有人的预付费手机。章在网络上找了好久才顺利买到。

傍晚,章用同样的方法走进六中大厦,到了凌晨后潜入社长室。自制的备用钥匙一下就把社长室的门给打开了,居然连用锉刀微调的工夫都省了。此刻,敞开的大门仿佛在盛情邀请章光临。

章拿出两部新买的预付费手机和一个手机用集音器。

他对其中一部手机进行过改造,将电缆状的外部天线改为直连方式,将下侧的外部连接端子与集音器相连,最后放入连接了长效电池的充电器中。

章打开天花板上的出风口盖,用化学抹布擦拭干净风管内侧,然后将手机、充电器和电池用双面胶固定在风管弯曲部的深处。与电缆相连的集音器,则被放在靠近出风口盖的风管侧面。最后,他把电线绕成一团后固定在出风口盖的内侧。

盖上盖子,章站在下方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非常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绽。

如果用的是无线窃听器,那就必须待在附近,否则就无法接收电波。而且,无论使用哪种频率,都存在被拦截后暴露的风险。

不过,使用手机的系统则完全不同,无论身处日本国内的何方,只要拨通出风口内的那部手机,集音器就会自动接通并开始采集周围数米范围内的声音,且不会发出来电铃声。因为手机不会发出窃听电波,所以再专业的反窃听人员都发现不了,而且手机的电波是被加密过的,完全无须担心被第三者拦截(据说是这样)。

显然,出风口处平时无人会去打扫,但也不能排除被偶然发现的可能性。考虑到这点,章买的是秋叶原随处可见的集音器,两部预付费手机都是用假名购买的,而且还是转了好几次手的旧手机,哪怕被人调查通话记录也无须担心会被牵连。

现在的问题是出风口内侧的手机究竟能否顺利接收到信号。章试着拨通了电话,因为装了外部天线,电话一下就拨通了。虽然夹杂了一些风声,但房间里的动静还算听得清楚。

完成窃听的准备事宜后,章继续上次未完成的搜索工作。剩下的只有那把真皮座椅、长沙发和接待客人用的带扶手沙发,以及看护机器人鲁冰花五号了。

椅子、长沙发和带扶手沙发的皮革接缝处都非常紧密,即使能够藏匿钻石,也找不到用于进出的通道。带扶手沙发上虽然带有拉链,却没有用于藏匿物品的多余空间。

月桂叶公司的主页显示,鲁冰花五号是以减轻看护者负担为目的而研发的划时代机器人。从一号机器人倒挂金钟Ⅰ算起,眼前的这台是七号测试机,可抬起并搬运三百千克以内的物品,内设完善安全程序,可实现最高安全等级……

但章想不出该怎么把钻石藏入机器人内部。这个机器人内部能藏东西的地方也就只有主机中央部和下方上锁的小门内吧,但那些部位应该是电路板和马达所在的中枢部,设计的时候根本不会留有多余的空间。而且机器人已是成品,技术人员也会在维修保养时检查其内部吧。

何况,把钻石藏在这种地方,根本就达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如果国税厅的工作人员来搜查,一定也会仔细检查机器人的内部。万一有商业间谍潜入,也可能盗走机器人的主机或电路板。所以他实在想不出把钻石藏在这种地方的理由。

话虽如此,章还是对这个机器人生出了几分兴趣。倒不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只剩这个机器人还没搜查过,而是总觉得这个机器人有些奇怪。在弄清疑惑的根源前,章决定花点儿时间查看一番。

机器人的主机上只有一个类似火灾报警器的红色紧急停止按钮,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开关了。它用的并非有线遥控器,而是在上方放置一个信号接收器,后方则悬挂着一个无线操控信号发射器。

英夫过去曾痴迷过遥控飞机好一阵子,章也借来玩过几次。发射机,也就是信号发射器发出信号后,主机上的信号接收器会接收并将信号传送到舵机或是放大器,信号在那里被转换为电流并驱动飞机的马达。

鲁冰花五号的信号发射器用的是市面上常见的一种发射机,驱动各部位的频率波段也与遥控飞机一样多达十个,为水陆用的27兆赫频带中的26.975~27.195兆赫的频率。

虽然这点儿声音应该不至于传到外面,但开启机器人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章开启电源后,机器发出了低沉的马达声。与此同时,上方的面板亮起,传来轻柔的女声。

“我是看护机器人鲁冰花五号。我可以协助被看护者移动、乘坐轮椅以及沐浴等。当前电量为百分之百。”试验。

操作一遍所有的功能后,他操控机器人回到原位,接上充电器,最后关闭电源。

对机器人的怀疑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虽然章的脑中依旧盘旋着一些模糊的念头,可一看手表,又快到事先规定的时间点了。

确定自己没有在房间内留下任何痕迹后,章离开社长室走上屋顶。虽然第二次行动依旧未能找到钻石,但至少已经做好了窃听的布置。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急。

他突然想起埃德加·爱伦·坡的《失窃的信》。也许通往钻石的那扇门其实就在眼前敞开着,却因过于明显,反而被自己给忽略了。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