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爸爸非常清楚下一个季节从何时开始。他只需观察植物的根。或者,他闻到风的味道就能预料到夏天什么时候到来,或者什么时候会下雪。在某些夜晚他会观测天空,根据某些星星的位置告诉妈妈在菜园里种什么最好。

我们不需要时钟,甚至不需要日历。所以他们不清楚我的确切年龄。什么时候过生日由我自己决定:我选择一个日子,然后告诉父母。妈妈会做一个砂糖面包蛋糕,然后我们会一起庆祝。

正值春天,我们刚搬到这个地区不久。我这次的名字叫山鲁佐德,声音之家位于一个荒废的果园边缘。

那个花园。

那些树没有因为缺乏照料而枯死,反而自由生长,于是我们整个夏天都会有水果吃。

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丘的顶部,不大,但在那上边可以看见许多东西:群鸟突然飞起又滑翔至地面,和谐一致地飞舞着;尘土的旋涡在一行行树木间顽皮地相互追逐。有时候在晚上能看见远处有一些奇怪的光亮。妈妈说那是烟花,人们让它们在空中爆炸,用来庆祝。我疑惑我们为什么没有在那儿和他们一起。我没有得到答案。

房子的正中间长了一棵樱桃树。树长得很高,简直要撑破屋顶。爸爸决定把阿多安置在树下,这样树根就会保护他。但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一来,阿多就能和我们靠得更近一些。我喜欢全家人聚在一起,妈妈和爸爸也更高兴。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但夏天更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夏天到来。现在的天气很奇怪,有时是晴天,有时会下雨。下雨的时候,我通常会读书。但我已经读完了所有书,其中一些已经读了好几遍,我感到厌倦。爸爸答应会给我找些别的书,但他还没有找到。我感到很无聊,于是我认定,我上一次生日已经过去够久的了。晚上,我走进厨房,郑重地告知爸爸妈妈,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像往常一样,他们对我微笑,并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好了。妈妈点燃了烧木柴的炉子,但不仅仅是为了做那著名的砂糖面包蛋糕。她还做了很多非常美味的食物。这天晚上,等爸爸带着找给我的礼物回到家时,我们将会有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盛宴。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我快乐得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最让我激动的是为生日宴做准备。我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整个世界都被我的喜悦感染了。

为了生日宴,妈妈在樱桃树周围点了许多蜡烛,并在树枝上系了一些彩色布条。她铺了一条床单,在上面放置食物,还有一壶柠檬水。爸爸弹着吉他,我们唱着我们的歌谣。我用我的铃鼓给爸爸伴奏。然后我独自继续唱下去,而爸爸放下乐器,搂住妈妈的腰,邀她跳舞。她笑了,任由他带着她跳。只有他知道如何让她笑得这般开怀。裙摆扬起,露出她的脚踝,她那双**在地上的脚美极了。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而爸爸的目光也无法从她的眼睛上挪开。只有她知道如何让他感到这般幸福。我太快乐了,几乎要哭出来。

接下来是送礼物的时刻。我欣喜若狂。通常我不会收到太大的物件,因为我们重新出发时会很难带走。爸爸会为我做一把弹弓,或者用木头雕刻一些小玩意儿:有一次,我收到了一个漂亮的海狸木雕。但这一次不同。爸爸从家里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他回来时,他带着一辆自行车。

我简直无法相信。一辆专属于我的自行车。

这不是一辆新车,有点儿生锈,一只轮子和另一只不一样。但这有什么要紧?这是我的自行车。我从未拥有过一辆自行车,这是第一辆。我高兴得忘记了我其实不会骑车。

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学会了骑车。爸爸为我上了两堂课,但在摔倒过几次后,我就停不下来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行行树木间骑车飞奔,妈妈说从家里都能看见我激起的飞尘。我们订立了一个协议:我知道,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必须留下这辆自行车,但爸爸承诺,我会拥有别的车。但是,没有任何一辆车和这一辆一样。没有任何自行车和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一样。

我的头发长长了许多,现在已经长到我的后背下部了。我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非常骄傲,它们和妈妈的头发一样长了。她说,如果我不想剪掉头发,至少得把它们束起来。她给了我她的一只发夹,爸爸非常喜欢的那只带有蓝色花朵的发夹。我很清楚她有多爱惜那只发夹,我绝对不会弄坏它。

但有一天晚上,当我像往常一样骑完车回家时,那只发夹却不在我头上。

我感到非常难过,但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尽管妈妈和爸爸在晚餐时注意到我的情绪和平常不一样,我也不愿意解释。只是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能找到发夹。虽然我还是和前一天一样骑行了同一段路。我来来回回地骑过那段路,却什么也没找到。

花园是个迷宫。我告诉自己,在这里很容易迷路。但是我再次向自己承诺,我会把这座花园走个遍,直到找到妈妈的发夹为止。

第四天,当我在离家更远的一个区域巡查时,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有个东西突然打在我的脸上。我伸出脚后跟,踩在岩石上刹住车,然后转头去看。

地上正是那只带有蓝色花朵的发夹。它怎么会突然直直地撞到我脸上呢?没有风,四周的树木也都静止不动。我惊讶得呆住了。我感到自己在急促地喘气,却无法阻止自己。

我戴上那只发夹回了家,但对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我还得为这件事找到一种解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那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错。但那是我的错。

夜里,我无法入睡。我决定,第二天我要去重新检查那个地方。是的,我会这么做。因为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事情竟会这样发展,简直太荒谬了。

第二天清晨,我吃过早餐就匆匆跑出了门。我记得我是在哪里找到发夹的——而且地上还有我用脚后跟急刹车时留下的痕迹。这个地方处于一阵怪异的寂静中。没有任何昆虫、鸟儿或其他动物:就好像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正当我思索原因时,我环顾四周,看见了一样昨天没有的东西。或者是我昨天没注意到。

在树皮上,有人刻了一个箭头。

我感到既困惑又慌乱。这是个什么玩笑?这不可能是真的。规则四:永远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让他们靠近你。但我不确定这个箭头是不是他们刻的。我内心的一部分说,这一次与他们无关,所以我可以朝箭头指示的地方走。我观察着箭头指示的方向,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我把车停在地上,走过去检查。走出十来步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箭头。

这一次,箭头被刻在一棵桃树的树皮上。

我顺着这个箭头的指示继续走,接着又冒出了第三个箭头,被刻在一棵巴旦杏树上。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这是个寻宝游戏。我激动万分,忘记了我本应感到害怕。我很擅长找记号,事实上,我对最终的奖励是什么兴趣不大。我没有想过奖励的事,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并非我一个人在玩耍。

因为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出自某个人之手。

我走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让我极为惊讶的是,最后一个箭头画了一个圈。

这到底表示什么?我应该往哪儿去找?突然间,我感到自己很傻。就好像他们只是想捉弄我一样。这可不好玩。但有什么不对劲儿。我环顾四周,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有人在观察着我。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直直地盯着我。

“喂!”我朝灌木丛喊道。

“喂!”回声答道。

“出来!”

“出来!”

“你在吗?”

“你在吗?”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我知道你在……”

“我知道你在……”

我知道那人在。这回声听上去像我的声音……但不是我的声音——我几乎可以肯定。一阵怪异的痒爬上了我的背部。

我应该回到我的自行车那儿去。我应该回家去。

我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件事。当我在餐桌旁吃着蔬菜时,我用一根手指在面包屑里画出了我在最后一棵树上看见的环形箭头。妈妈和爸爸没有注意到。当我冲洗晚餐的碗碟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标记是什么意思。躺在**时,我无法入睡。

第二天,我再一次来到了那片小小的林间空地。我的手心在出汗,我无法保持平静。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那个念头会让我不得安宁。最后那个箭头有一个可能的含义。我脑海中出现的唯一一个含义。我知道,这有点儿傻,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做了个深呼吸,张开双臂。接着,我开始旋转身体,先是慢慢地转,然后不停加快。我转啊转啊,环顾着四周。那些树木像旋转木马一样围绕着我快速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我的身体掀出一阵轻风,我的头发飘扬飞舞。现在,连树木都和我一起旋转了。

然后,在树木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我试着停下来,但绊了一跤,向后摔倒在地上。一阵小女孩的笑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因疲惫和激动而气喘吁吁。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但我辨认出一片向我靠近的阴影。我快速起身,但仍然感到眩晕。最终,我看见了她。

“你好。”她对我说道。

“你好。”我对她说道。

她穿着一件印有黄色蜜蜂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的凉鞋。她的金色长发梳得比我的头发整齐,皮肤非常白皙,而我的皮肤已经被夏日的太阳晒黑了。我一直想知道其他小孩子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看上去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怎么表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规则三:永远不要将你的名字告诉陌生人。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说。”我已经违反了规则四,我不会再自找麻烦。

“好吧,那就不说名字了。”

“也不要问问题了。”我要求道,这样看上去我就没有过分违反和爸爸妈妈订立的规则了。

“不说名字,也不问问题。”她同意道,然后向我伸出一只手,“你想来看一样神奇的东西吗?”

我犹豫了,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比起对后果的恐惧,想要越界的冲动要强烈得多。于是我牵起她的手,跟随着她。我从来没有触碰过除了妈妈和爸爸以外的人。这种全新的触感很奇怪。我想,这对那个小女孩来说应该很平常,不过谁知道为什么呢?说到底,我对她一无所知。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就感觉自己变了。

我们突然停下来,她转头望向我。“闭上眼睛。”她命令我。

既然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可以再走远些,我告诉自己。于是我听从了她的话。

我感到自己被拉着往前走。我的双脚自动迈着步子。我紧握着那个陌生小女孩的手,直到我们再一次停下。

“到了。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白色,像雪一样。但那是小小的雏菊。成千上万朵花儿。我立刻明白自己到了一个宝藏地,因为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如果我新认识的小女孩想要跟我分享她的秘密,那么这些秘密在我心中也珍贵起来。我不想这么说,但有一个词在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说出这个词会让我很尴尬,我等待着由她说出口。

“我们是朋友了吗?”她问我。

“我想是的。”我微笑着回答她。

她也笑了:“那么我们明天也要见面……”

明天变成了后天,又变成了大后天。实际上,我们几乎天天都见面。约定的地点在刻着环形箭头的那棵树下,或者在雏**田里。我们一起逛了很久,谈论了很多我们喜欢的东西。正如约定好的那样,我们不问私人问题。因此她不问我任何关于妈妈和爸爸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她家在哪儿——尽管我从未注意到附近有房屋——或者她为什么总是穿着那件印着黄色蜜蜂的连衣裙。

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关于对方的太多事,但这不成问题,尽管我也许应该向她坦白,我迟早会离开这儿。这样一来,就像我无法带走我的自行车一样,我也不得不向我拥有的唯一一个朋友告别。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坐在一个池塘边,扔着小石子打水漂。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的朋友有话要说,然而她只是转过头来看我。接着,她垂下目光,注视着我的肚子。

“怎么了?”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掀起我的背心,然后把自己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下部,靠近肚脐的地方。我由着她这么做,事实上,她的抚摸很令人愉快。但我意识到她很不安。

“你不会喜欢的。”她对我说道。

“什么?”

“但这有必要。”

“什么?我不明白……”我紧张起来。她为什么不解释得清楚些?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她拿开手,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要走了。“我们明天还见面吗?”我问道,因为我害怕自己冒犯了她。但我不觉得自己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她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但接着回答我道:“明天不见面了。”

夜里,我在睡觉。我在**不停地翻身。我在做梦。我的朋友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但这一次她的抚摸并不令人愉快。这一次她的抚摸让人痛苦。

我睁开眼睛。天还黑着。我的朋友消失了,但那痛苦还在,还在那里——在下部,在深处。我在流汗。我感觉自己在发烧。我开始呻吟,妈妈和爸爸闻声赶来。

我烧得更厉害了。我觉得热,然后觉得冷,接着又觉得热。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时会失去知觉。我在山丘上的声音之家里——我知道,然后又不知道了。屋外是夜晚和花园——夜晚的花园一片黑暗,甚至没有月亮。我开始说胡话。我呼唤着我的朋友,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的肚子很痛,非常非常痛。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痛苦过。为什么是我?我犯了什么错?妈妈帮帮我,让痛苦走开。爸爸帮帮我,我不想要这样。

我看见他们了。爸爸站在房间中央,抱着双臂,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他惊恐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哭着跪在我的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她很绝望。

“原谅我,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应该原谅她什么,让我痛苦的不是她,而是我体内的某样东西。那像是某种在我的肚子里挖洞的昆虫。一只黑绿色的、长长的、有绒毛的昆虫。它有着锐利的小爪子,用来切肉,然后吸我的血。

拜托了,爸爸妈妈,把它从那儿弄走吧。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正在靠近的阴影。是我的朋友,她来看我了。我通过那件印着黄色蜜蜂的连衣裙认出了她。她坐在**,拨开粘在我额头上的头发。

“我告诉过你,你不会喜欢的。”她重复道,“但这有必要。”

什么有必要?我不明白。接着,她转向妈妈和爸爸,我意识到他们并不因为她的出现而生气。

“对他们来说有必要。”我的朋友肯定道,同情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有一个地方叫作医院。”她回答道,“你在你的书里读到过相关的内容,不是吗?”

没错,这是真的。人们生病时就去那里。但我们不能去那儿,因为陌生人。规则二:陌生人就是危险。

“你的情况很糟糕,你有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我不想死。”我惊恐地回答道。

“但如果不立刻吃药的话,你就会死。”

“我不想死。”我抽泣着说道。

“你妈妈和你爸爸明白这一点,所以你爸爸现在很害怕,而你妈妈向你请求原谅……因为他们不能带你去医院。如果他们带你去了医院,一切都完了。”

妈妈哭泣着,恳求着我,就好像我自己能做些什么一样。爸爸则不同,他和平常的样子不同,平常的他总会让我感觉到安全。而现在他似乎很无力,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在感觉到危险时看向他的那样。

“我会死吗?”我问道,但我知道答案是什么。

“想想吧,如果你现在死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待在这儿的花园里。”我的朋友说。

“为什么我一定得死?”我知道有一个理由,我们对那只在我体内横行的该死的昆虫无能为力。这样的事在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我的朋友把头歪向一边,端详着我:“你知道为什么……你杀死了阿多,并且取代了他的位置。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我没有做过你说的事。”我抗议道。

“不,你做过。”她反驳道,“如果你现在不死,将来某天你们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