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泉男生

一个无知的笨蛋猛冲上来,泉男生的剑轻易就划开了他的脖子,第五十一个。接着,他打脱另外一人的剑,刺穿他的肚腹,第五十二个。这血色的舞蹈让他越来越兴奋。

他殿后,护送荣留王和王后杨万玉往后宫跑。乙支人不见了踪影,他无暇顾及。护卫兄弟们护住荣留王,且战且退。

待他们血战到后宫北门正要上马时,负鼎鹚带领上百人从北门外杀出。他们被盖苏文的人马团团围住。

“剑在手,我就分外强大。”泉男生杀红了眼,他一剑挡住一个砍向荣留王脑壳的泉家族兵,第二剑便把此人的脖子割断。王后杨万玉已不知所踪。荣留王紧跟在泉男生身后,他还能跑掉,只要泉男生把马抢过来。

一阵“哒哒哒”的急促马蹄声响起,泉男生抬头一看,二弟泉男建带着一大队人马冲过来,老远就对他喊:“泉男生,乙宏安已经伏诛,放下你的武器。”

泉男生震惊无比。这意味着灌奴部和绝奴部的开战。盖苏文大人怎会如此鲁莽?“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他这样回应泉男建。他握紧湛泸子剑,磕飞一个军士的环刀,利落地穿透他的胸膛。

“都给我退下!”泉男建单臂下马,阴阳怪气地喝道。所有人马让出一条道,三个身着黑衣的刀客走了过来。

泉男生认识他们。他们正是他父亲盖苏文的贴身侍卫:靺鞨三刀客。他们三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头部几乎全秃,唯有后脑勺扎一小辫,辫子上垂着金环,系着色带。相传靺鞨人之所以将他们宝贵的头发剃去,是因为骑马时头发会遮住眼睛。泉男生不在乎这些狗屁讲究,他只想割开三人的喉咙。

三人阴森森地走着,没发出任何声音。“唰”的一声,三人手中陡然出现一把明晃晃的唐刀。与中原的唐刀不同,这刀通体洁白,也不像唐刀那样是弧形刀身,而是直刃。阳光下,刀身寒光闪闪,冰冷逼人。

泉男生重视荣誉和忠诚。他要为了他的王而战斗,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战斗。泉男生注视着三人,将湛泸子剑的剑身横在衣袖上,拭去剑上的鲜血。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唰”地拔出湛泸母剑。这把通体黑色、浑然无迹的母剑让人感到的不是锋利,而是它的宽厚和慈祥。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相传中原的欧冶子铸成此剑时不禁抚剑落泪,因为他终于圆了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

今天泉男生要的却是杀气。子剑也是黑色的,但在母剑面前,它的光彩霎时消失不见。大隋铁匠曾想制作一把和湛泸母剑一样的剑,但他们穷尽所有力气和技艺也只是收获了一把好剑,它远没有湛泸母剑锋利,也没有母剑般的光泽。

泉男生手持双剑,脚趾紧抓地面,轻轻向左移步。双剑在他手中转动,上下左右前后,剑身划破空气,发出“呜呜”声,像是在请求主人索取更多的人命。这是他的时刻,他生来就是一名剑手、一名护卫,他愿为此而死。但在死之前,他需要救下他的养父——他发誓保卫的大丽国王。

他很清楚这三人的实力:靺鞨三子拜师于峨眉,修习多年方练成峨眉夜战刀。这种刀法和阵法奇妙异常,意不得苟且,行不得冒进,特别讲究眼、耳、步、身与刀法的配合。三人战时神速,身轻如雁,落地生根,步步为营,极不好对付。稍不留意,他便会命丧三人刀下。

身法即刀法。靺鞨三子分别从左侧、中间、右侧围过来。泉男生不等他们靠近,闪身向右。三人眼中露出惊讶的眼神。对,迅如蛇,止如水。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两步,在还有一步时,他们快速移动到右侧,唐刀直奔泉男生的脖颈。这是杀招,看来泉男建不想给他留活路。这让泉男生气愤无比。

他用子剑挡住中间刀客的唐刀,旋身躲过右侧刀客的第二刀。刀客快步后退,但还不够快。泉男生的步法疾如兔,快若闪电,右手的母剑紧跟而至。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右侧刀客的肋骨被砍断,刀客闷声倒了下去。他挣扎了几下想爬起,没有成功,但也没有发出呻吟声。刀客是个汉子,要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哀号是吃草的鹿才会干的事情。

泉男生转身,双剑上下左右前后转动,就像四处吐火舌的黑龙,他的身体一直斜对剩余的两人。“想刺中我,那要看你们的刀够不够快!”可惜了,刀并没有长在他们手上。

泉男生与人决斗从来不看敌人的武器,而是看他们的眼睛。刀会撒谎,但眼睛绝对不会撒谎,真正的剑士能洞察一切。

两把唐刀从两侧上下突刺过来,这也是几乎无法逃脱的杀招,让他无从闪避。滑如鳗,泉男生侧身,从中间极速闪过。肩膀上的锦袍裂开,鲜血渗出,他挂了彩,这让他更亢奋了。

他一跃而起冲了出去,立即变被动为主动。母子剑在他手中有如活物,上下砍过去。猛如狼,刀客左右躲避。泉男生亦步亦趋,不断攻击,刀和剑不断碰撞。双手感受到的撞击力让泉男生兴奋,刀剑碰撞的声音奏出一部死亡的乐曲,让他血液沸腾。这才是他的生命,唯有死亡的舞蹈才能让他生机勃勃。

在挡住左边刀客的一击后,他发出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火星飞溅,子剑上击后,紧接着是母剑的侧击。刀客没有躲住,使刀的左胳膊上挨了一剑,血汩汩流下……此人退到了圈外。

他单独面对最后一个人,双剑在他手上上下左右前后移动。最后一人的眼中露出了惧怕和焦躁,他死定了。

刀客鲁莽地前刺,被泉男生用双剑死死夹住。刀客试图拽回,那唐刀仿佛和双剑熔为一体,再也不愿回到主人手中。泉男生用母剑用力敲了下刀客的刀刃,唐刀“啪”的一声断为两截,掉落在地。

刀客怔怔地望着他,双手仍然摆出打斗的姿势。泉男生向前,母剑从左至右在刀客腹部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给了靺鞨人一个刀客式的死法。刀客转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后跪下,头触地而亡。

受伤的刀客看到两人死后,挥起刀慢慢送入腹中,鲜血从他嘴角流出。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拧刀身,倒地而亡。

“是个男人。”泉男生对着他们鞠了一躬,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泉男建说道:“泉男建,叫你的人退下,否则我们玉石俱焚!”

泉男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很难否定那不是狞笑。“大阿兄,你把父亲最信任的侍卫变成了死肉。”

“是你让他们送死的。希望你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泉男生,”泉男建肥厚潮湿的嘴唇略微张了张,“不要忘记你姓什么。”

“我也没忘记我的忠诚。”他将剑尖对准泉男建,“二弟,带走你的人。”

“如果我不呢?”

泉男生咬咬牙:“那你我今日便没有兄弟名份。”

泉男建疾步往前。他的双眼几乎连在一起,死鱼般的眼珠瞪着泉男生:“你我早没了兄弟名份。”他拔出了剑:“一起上,砍了他!”

“住手!”盖苏文骑马赶来,突厥人阿厄斯和泉男产紧跟其后。

“住手!”盖苏文一到,整个北门陷于沉寂。

泉男生的护卫兄弟们停止了打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泉男生,你已经展现了忠诚。现在你被解职了。”盖苏文下马,腰间的五把金刀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将缰绳交给泉男建。

“泉大人,我是国王守卫,只有荣留王能将我解职。”他仍然举着双剑,没有人能跨过他。

“泉男生,没人怀疑你的忠诚。我以顺奴部大加和大丽大对卢的身份命令你放下你的武器,停止无谓的抵抗,你知道荣留王是逃不掉的。”

“你们不能这样做!”泉男生叫喊,“这是背叛,无耻的背叛!荣留王对我恩重如山,我从小就在宫中长大,他像儿子一样养育我。”他说着看了一眼荣留王。

荣留王满脸的悔意:“生儿,放下武器吧,让你的父亲们来解决这个问题。”

荣留王的话让泉男生重新坚定了信念,他摆好决斗的姿势,他要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战斗,即使要死,也要手中握着长剑,身上穿着盔甲。“盖苏文大人,恕我不能从命,要过就从我的死尸上过去。”

突厥人阿厄斯不发一言,拔出剑上前。“够了。都给我退下。”盖苏文以不受影响的精准语气命令。

盖苏文降低音调,眼中闪出一丝柔光:“儿子,想想你的母亲。”

这句话像是一支猝不及防的箭矢,射穿了泉男生的胸膛。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她煮的天鹅蛋是那么的好吃,做的打糕是那么的香甜,还有把他拥入怀中的亲吻……母亲是他所有甜蜜回忆的源泉。

泉男生的身体在颤抖,拿剑的手也在颤抖。真的是荣留王干的吗?真的是他逼死了母亲?

“生儿,荣留王逼死了你母亲。”盖苏文的语气像碎冰一样寒冷。

泉男生转身,望向荣留王,期待他给出解释。

他的养父迟疑了片刻,对他点了点头,像濒死的人在忏悔一生的罪恶:“孤调戏了你母亲……”

荣留王的话让泉男生的脑子嗡嗡直响。

“孤一直把你当成儿子。你放下武器,好好活下去。”荣留王的眼中充满光亮,“你我父子一场,我只有一个遗愿——保护好卓儿和奴儿。”

泉男生拿剑的双手在剧烈抖动,体内有股越来越大的气团在猛撞胸腔。

“双神为何这样逼我!”泉男生浑身颤抖,无力地跪倒,双剑从手中脱落。他抱头嚎啕大哭……

“叮当叮当——”的声音响起,国王护卫们也都放下了剑……

突厥人上前,用那柄丑陋的巨剑刺穿了荣留王的胸膛。

烟雾飘起,那是北门在燃烧。热浪袭来,空气中满是鲜血的味道。

受伤、濒死的兄弟们在痛苦地呻吟。泉男生扶着冰冷的地面,泪雨滑过脸庞,悲痛充斥全身。他颤栗着抬头,看到鲜血从荣留王的嘴角滴落。

曾手持双锤的大丽国王、令泉男生崇拜无比的高大英雄、平壤城第一勇士、养育泉男生二十八年的恩人,轰然倒塌……背后是燃烧的安鹤宫。

阿厄斯的剑再一次落在荣留王的腰上,血雾从国王的胸口喷出。

国王跪倒在石板上,脸上露出笑容,用最后一口气呢喃出一个女子的名字:“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