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乙天卓

乙天卓单手握剑,站在父亲、奴妹、荣留王和王后身前,他前面是泉男生和国王护卫……

周遭一片混乱、喧嚣与狂暴。马儿嘶叫,孩童嚎啕。忠于荣留王的王公大臣大声呼喊,一个接一个地被盖苏文的士兵抓住,被套上绳索押到一旁,像待宰杀的鸭子。敢于反抗的全被砍掉了头颅。

喊杀和惨叫声四处响起,他们外围的护卫越来越少,保护圈越来越小,而盖苏文的兵马越来越多。圈子外长枪林立,通过太阳射进血红光线。

盖苏文的走狗大臣在外围伸长脖子冷眼旁观。乙天卓紧紧地护住父亲和阿妹,举起宝剑,不让任何人近身。如果有人敢伤害他父亲和奴妹,他会用长剑穿透敌人的胸膛。“我会这样做的,我一定会。”他告诉自己。

荣留王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有话要叮嘱他。他们向东门跑去。通往正门的信奉门旁爆发了混战,宾客们慌张地逃离。泉男生率领护卫在拼死阻挡负鼎鹚一帮人马的进攻。

东门的敌人太多,他们转头奔向后门。乙支家的护卫已全部战死。乙天卓打开后门。

双神……双神救我……门外早已被兵马堵死,乙天卓的心堕入谷底,身穿黑甲的泉家兵马正杀气腾腾地等着他们。大队人马簇拥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中年男人。

“盖苏文,”荣留王用他那巨大的嗓门儿喊道,“你敢造反?”

这是乙天卓第一次见到泉盖苏文——绝奴部的大加、前任大对卢。泉盖苏文五十多岁,比他父亲乙宏安大一些,身体却异常健壮。他有一张三角脸和一双冰冷的三角眼,硕大的鹰钩鼻越过人中,几乎和宽大的嘴巴相连,尖下巴上长满金色须髯。

他戴着金项链、金手指等众多金饰,穿着金线织成的外衣,衣服的肩膀处还绣着泉家的猛虎族徽,腰间别着五把耀眼的金刀。

这第一眼就让乙天卓不禁想起高句丽广为流传的传言:盖苏文大人瞪死过活人。虽然他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但盖苏文的眼神的确让人胆寒。

泉家兵马分出一条道,盖苏文走在人马前面,声音如冰雪般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高建武,是时候算总账了。”

“算总账?盖苏文,你不要太得意,命令你的士兵退下。”荣留王肥胖的身体倒是很镇静,“盖苏文,孤以双神的名义保证,孤事后不会追究。”

盖苏文的眼睛像正在熔化的黄金,他紧闭的嘴巴微微张开,吐出最为冰冷的两个字:“做梦。”

荣留王的语气缓和下来,质问为他服务三十多年的大对卢:“盖苏文,你不是说我对大唐的政策太软弱了吗?”

“高建武,我父亲和我辛辛苦苦为国五十六年,把大丽建成半岛上最强盛的国家。我们本可以创造大丽的文化,开拓更多的土地,让我们扶余人在这半岛上扎根。这一切都被你的懦弱不堪给搅黄了。你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跪求大唐,导致现在我大丽的领土越来越小。高建武,你不配做国王。”

“盖苏文,以大丽的实力,想和大唐硬碰硬,纯粹是找死。大唐可不是大隋,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这样做恰恰是为了保全大丽。”荣留王咆哮。

盖苏文的表情没有变化,一如既往的冰冷:“是保全你自己吧?我绝对不能坐视大丽江山毁于你手中。”

荣留王深吸了一口气:“盖苏文,你想怎么样?难道你非得让这一切无法收拾?难道你想让大丽陷入内战,让大唐和新罗趁机灭掉我们几百年的国祚?你不想说和?”

盖苏文轻蔑地“哼”了一声:“可以说和,如果你能复活我的夫人。”

乙宏安从荣留王身后走出:“盖苏文,别来无恙。”

盖苏文冷静地盯着他:“乙宏安,多年没见,你没变化。”

“正如我对大丽的忠心矢志不移。”乙宏安说道,“盖苏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你。我父亲乙支文德曾经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还有你的父亲。几十年了,是咱们一起让大丽由弱变强的。盖苏文,我们都是勇敢的大丽男人,但我们不做傻事,不会让大丽陷于灾难,更不会让父辈打下的江山毁在我们这代人手中。”

“说得冠冕堂皇。你的那点计策我早就知道了。乙宏安,你父亲已经死了,”盖苏文瞟了乙宏安一眼,“还有我的父亲。为了改变,总得有人牺牲。你我都知道,这本身就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争斗。”

乙宏安问道:“盖苏文,你想怎样收场?”

盖苏文道:“乙支大人,我们泉家有债必究。你斩了我儿子一条胳膊,他也打了你,我就不追究了。如果你儿子乙天伦愿意带领灌奴部到平壤城宣誓效忠,我会保住你的性命。但荣留王——他逼死了我夫人。”

乙宏安冷静地说道:“盖苏文,杀掉荣留王,你难道不怕双神谴责你,还有你的家族?我和荣留王一体,你不怕我灌奴部升起讨伐你的旗帜吗?”

盖苏文的嘴角露出冷笑。“我的将士对于打仗都生疏了,反叛正好可以让我们大施拳脚,组成更强大的大丽军队,去征服整个半岛和大唐。”盖苏文道,“就从征服你们开始。”

乙宏安眼中射出一股愤怒:“盖苏文,这些事情和我的儿女无关。你占了先机,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认了。我们两大家族已有恩怨数百年,为了你自己的后路,放掉我的孩子们。”

盖苏文冷酷地看向乙天卓和乙奴,点了点头:“你放心,乙宏安,我不会伤害他们。这是咱们三人间的恩怨。”盖苏文对站在荣留王身前的泉男生下令:“生儿,过来。”

泉男生纹丝不动,脸抽搐着。“盖苏文大人,让你的人滚蛋,”泉男生的声音和他父亲的完全不同,亢奋中带着纠结,“我便饶他们不死。”

“生儿!”盖苏文的声音头一次提高,“放下武器。”

“泉大人,你不要逼我!”泉男生从背后拔出湛沪子剑,用冷酷决绝的眼神看着盖苏文和他的人马,黑色的剑身透着寒光。他身边的两百国王护卫也扔掉长枪,“唰”地拔出了适合短兵相接的环首刀。

霎时间,整个会庆殿前的广场上迸发出两百道死亡的光芒。

盖苏文的嘴角**了下。

“父亲,杀光他们,”身后的独臂将军泉男建向盖苏文建议,目露凶光,“一个也不留。”盖苏文不耐烦地摆摆手,命令道:“留下我儿子、乙宏安和他的儿女。其他人——”盖苏文顿了顿,舌头碰撞牙齿,弹出两个字,“杀光——”

乙天卓身后的王后杨万玉大哭。

盖苏文的人马冲了上来,松桓和泉男生护着荣留王和王后且战且退,渐渐和乙宏安、乙奴走散。乙天卓右手舞剑,左手抓紧乙奴……

士兵越来越多,领头人正是泉男建。

乙天卓带着乙奴和父亲往王宫退去。他们被围住,乙宏安替乙天卓挡住了飞来的一剑,后背受伤。乙天卓转身砍断了袭击者的脖子。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人,这让他几乎呕吐。紧接着是第二个。“我要保护阿妹和父亲。”他告诉自己,做自己该做的。

对乙天卓而言,杀人变得习以为常,那些被砍死的人就是血和肉搭成的骨架。他连续杀了十个人,直到再也没有力气。他垂下了剑,弯下了腰。一个高大的人站在他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仰视别人。来人身高一丈,不似他瘦长的身躯,此人壮硕无比,体格像头马熊,一身毛发,连脖子上都布满黑毛。他高鼻深目,不是大丽人。乙天卓早就听说盖苏文手下有个叫“地狱使者”的突厥人阿厄斯,难道是他?

突厥人单手握着一把如长矛般的巨剑,撞开身边的人,巨大的身子如泰山压顶般向乙天卓碾压过来。乙天卓心中紧张,双手刚端起剑,便被突厥人一剑磕飞。

一阵挣扎后,他被突厥人拦腰抱住。乙奴不顾一切过来救他,被突厥人一个巴掌打倒在地。对乙天卓来说,阿妹受的这一巴掌,比他自己身上中一剑还疼痛。乙天卓踢打着,像被钉在木板上的锦鸡一样哀号。两个士兵架起了乙宏安。

“你们这群该死的活肉,”独臂人泉男建身穿黑色盔甲,如同浑身长着尖刺的魔鬼。他阴恻恻地逼近,露出乌黑色牙齿,诡笑着道:“把乙支大人留给我。”

突厥人阿厄斯闪开。士兵放下乙宏安。

乙宏安躺倒在地上。泉男建举起尖刀,脚踩着乙宏安的脸:“乙支大人哟,你们这帮蠢蛋,快过来看,这就是乙支文德的长子,大丽的大对卢乙宏安哩。”

乙宏安的脸在颤抖。乙天卓体内的火在燃烧,他的胳膊被死死地架住,他听见泉男建那个该死的魔鬼又在戏谑:“乙支大人,看,我的胳膊跑哪儿去了?或许你知道?哦,对了,是被你们给砍掉了。”他拿着环首刀在乙宏安肩膀上划了一刀,鲜血随即溢出。“乙支大人,我不是凶手,你仍然惩罚了我。你这个瞎眼的老家伙,无知的蠢货,大丽的叛徒。说,说你是个杂种、蠢货和叛徒。”

乙宏安吐出一口血水,喷在泉男建腿上。泉男建用脚挤压乙宏安的脸,然后拿刀指了指乙天卓和乙奴。“乙支大人,难道你连你的杂种儿子和女儿都不要了?你以为盖苏文大人的一句话就是你儿女的免死金牌?”泉男建放声大笑。

“慈悲,”乙宏安嗓音嘶哑地说,这是乙天卓第一次看到父亲哀求他人,“双神慈悲,泉男建,我的儿女们与此无关,放过他们。”

“乙宏安,你这个大丽的叛徒。乙支文德捍卫了大丽的荣誉,而你把大丽的荣誉像狗屎一样丢掉。为了几个中原蛮子,为了讨好大唐,你斩掉了我的胳膊。你这个大丽的叛徒,大唐的走狗。”泉男建一把扯过乙奴的头发,将她扯到乙宏安身边。乙奴哭喊。

乙天卓刚站起,就被“双瞳怪”泉男产一肘子打中面部,“哐当”一声再次倒地。

乙奴趴在地上,一身华服破烂不堪。

“绿眼狼”泉男产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欲将乙奴拎起,却被泉男建阻止。

泉男建扯着乙奴的头发道:“乙宏安,大丽的大对卢,告诉我,你是不是大丽的叛徒?是不是杂种和蠢货?”

乙宏安看了眼女儿和儿子,眼睛里的尊严消失殆尽。“我屈从于大唐,背叛了国家,”乙宏安挤出这些字,就像在说这一辈子所有要说的话,“我是大丽的……叛徒,大唐的走狗,我是个无信无义之人。”

“不!不!不……”乙天卓哭喊。

“绿眼狼”按住乙天卓:“小子,这时候你最好安静点,否则会吃更多苦头。”

乙天卓试图架起身体,但最终失败。

“卓儿!卓儿!”乙宏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乙天卓睁开眼,只见父亲挣脱守卫,右手猛地一挥将泉男建击倒。

乙宏安跑了过来——就在他快要触碰到乙天卓时,被人扑在地上。

乙天卓闻到了泉男建身上的血腥和死亡味道。两个人架起他,后面有人薅住他的头发,让他抬头观看。

泉男建对“绿眼狼”示意,“绿眼狼”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过去按住了乙宏安的头颅。

“竟然敢袭击我,你这坨死肉!”泉男建恶狠狠地吐掉口中的鲜血,然后用匕首割下了乙宏安的头颅。那个畜生还笑着把乙宏安的头拿给乙天卓看……

世界一片混沌……

乙天卓猛烈地撕扯胳膊。“滚开,该死的躯壳!”他用尽所有力气试图挣脱,骨骼“嚓嚓”断裂。他的胳膊好像断了,头皮似乎也被扯裂了。

有人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渐渐无法呼吸,眼前逐渐变成黑色……

伴随着乙奴恐惧至极的号叫,他的灵魂再也忍受不了痛苦,逃离了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