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尺河

“啊——”

袁森那边骤然传来一声惨叫,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百目浑身上下布满了抽打出的淤痕,左腿上伤痕尤甚,小腿处密密麻麻的全是青紫的瘀血。袁森绕着百目游走,仗着身法灵活,一连八掌都拍在了百目小腿的同一个位置上。

“着!”袁森腾身而起,一声暴喝,拍出了第九掌,准确无误地又拍在了百目的左小腿上。

“咔嚓——”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传来,百目左小腿的迎面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断开,整个人身子一歪,向地面倒去。袁森瞅准机会,腾身而起,跃过百目头顶,并指一戳,准确无误地戳在了百目脑后颈椎的第三节上,“咔”的一声,百目的颈骨在厚厚的肉下猛地一抖,断成了两截。

“砰——”百目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西尾寿藏,拿命来——”

袁森一声大喊,跃过百目的尸体,腾身一抓,奔着那个穿着黑色披风的人冲去。

站在那男子身边的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着武士服的浪人,瞧见袁森扑来,那浪人连忙侧身一腿,横扫而来。袁森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危难之际,邓辞乡从一旁闪过,抡起步枪的枪托,“砰”的一声砸在那个浪人的腿上,磕开了浪人的扫踢。那浪人一击不中,落腿的一瞬间,邓辞乡已经拦在了他的身前,亮了亮刺刀,狞笑着说道:“咋样?搭搭手不?”

与此同时,袁森腾身如鸟,冲到了那身披黑色披风的中年男子身前,变抓为劈,一掌挥向那中年男子的太阳穴。

“砰——”那男子的半颗脑袋碎成了蜡屑,四散飞舞。

“这是……蜡像……”

原来,那男子的头颅乃是蜡模所制,再加上帽檐压低,远远看去和真人无异。

“咔哒——咔——”一阵机簧响动,那无头的中年男子猛地举起双臂,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那手通体以精钢铸就,五指如钩,指尖寒光闪动,每一个关节都可以灵活地转动。

“呼——”那无头男子两臂一抬,向袁森脖子抓去。

“小心!是傀儡术——”邓辞乡余光一瞟,冲着袁森大喊了一声。袁森伏地一滚,躲开了这一击。

袁森借着月光一看,只见这身披黑色披风的无头男子周身百骸之中,有无数透明的丝线如蛛网一般交错连通,而在这蛛网的尽头,正是那浪人的十根手指。

那浪人一声尖啸,十指飞速一抖,那无头男子凌空跃起,苍鹰扑兔一般掠过袁森头顶,直奔邓辞乡扑来。

邓辞乡攥紧了手中的步枪,向上刺去。

“哆——”

一声脆响,邓辞乡手里的刺刀扎进了那无头男子的胸口,发出了插入木桩的闷响。

“咔哒——”那无头男子的胸口仿佛有某种机关锁扣,邓辞乡向后一抽,发现步枪竟然拔不出来了。

“唰——”无头男子两只利爪扫过,邓辞乡只得弃了步枪,抽身后退。那无头男子脚尖在地上一点,轻轻松松前滑了五步,右手平伸,接着向邓辞乡抓来。

袁森此时已经知道了对方用的是傀儡术,当下纵身而起,直扑那浪人后心,运足内劲,“砰”的一掌打在了那浪人的后心上。

“咔嚓——”那浪人的后心传来了一阵脆响。

“咔哒哒——”那浪人两腿不动,上半身瞬间逆转了一百八十度,后脑勺转到了前面,前脸转到了后面正对袁森。

“什么?”袁森不可置信地一声惊呼。

“咔——”那浪人两臂暴张,一把将袁森搂住。

“嘶啦——”自那浪人两臂中弹出十余只倒钩,入肉生根,倾数刺入了袁森的体内。

袁森吃痛,怒上心头,仰头一顶,一个头锤,直直地撞在了那浪人的斗笠上。

“砰——”那浪人斗笠四散碎开,露出了一张木雕的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日文字“狐火”!原来连这浪人都是一具机关傀儡!

妖忍狐火,三千院最好的傀儡师!

陈七在土丘上瞧见袁森重伤,血透衣裳,连忙大声喊道:“快救我师哥!”

正在酣斗的姜瑶听见陈七呐喊,连忙一甩枪头,奔着袁森那边冲去,奈何獭狸手中的铁扇实在难缠,旁边还有返魂香的薙刀牵制,一时间姜瑶竟然被拖住了脚步。李犀山那边和小袖手的袖中剑已经对冲了十几个回合,李犀山浑身上下被捅出不下二十处伤口,仍旧咬着牙拼斗不休。

邓辞乡被狐火用无头男子困住,几次想冲到袁森身边都被挡住。

袁森两臂一撑,浑身筋骨齐鸣,发出节节爆响,身上的倒钩扯得他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啊——开——”袁森一声大吼。

“啪——”那浪人的两臂被应声崩断。袁森失血过多,面如金纸,深吸了一口粗气,挥出一拳,将那浪人的脑袋打得粉碎。

就在那浪人的头颅爆开的一瞬间,自那浪人的腰下猛地滚出了一个满头白发的侏儒。他团身而起,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噗”的一声捅进了袁森的小腹之中,刀刃齐根而入,鲜血霎时间浸透了袁森的衣裳。

袁森伸手一捞,闪电一般攥住那侏儒的脖子,将他缓缓举起。

“原来……是你这么个小东西……”

侏儒手中的匕首扎进了袁森的小腹,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攥住了脖颈儿,人被袁森举在半空,手脚一阵乱蹬,奈何身量矮小,手臂粗短,任他如何蹬刨也碰不到袁森。

“哈哈哈……哈哈……我袁森纵横一世,不料竟伤在你这么个玩意儿的手上……哈哈哈……有趣!”

袁森一声大笑,拔出了小腹上的匕首,一下插进了那侏儒的咽喉,瞬间要了他的命。那侏儒一死,无头男失去了操控,瞬间变为一摊烂铁废木,稀里哗啦地散在了地上。

袁森咳了一口血,身子一软,向前栽去。邓辞乡赶紧冲了过来,将袁森架住。

袁森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捞过邓辞乡手里的步枪,将枪柄撑地上,拔下刺刀,用枪口支住自己的身体,嘶声说道:“放心……袁森倒不了……快去帮李犀山……”

邓辞乡重重地一点头,接过袁森手里的刺刀,跑到李犀山的旁边,两人并肩而立。邓辞乡瞥了一眼血人一般的李犀山,涩声说道:“兄弟,你失血太多了……不能再动武了,你先退,我来打……”

李犀山龇牙一笑,沉声说道:“兄弟我土匪起家,十几年拼杀到如今,哈哈哈,别的啥都不多,就是血多,杀——”

李犀山一声大喊,冲到了小袖手的面前。小袖手一眯眼,挥舞袍袖一掀,遮住了李犀山的半个身子,袍袖底下,冷光一闪,李犀山的大腿上登时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小袖手一击得中,抽身后退,李犀山一声闷吼,弃了手中步枪两手一抓,扯住了小袖手的袖口。小袖手大袖一笼,遮住李犀山头脸,飞起三脚,一下重过一下地蹬在了李犀山的胸口上。李犀山吃庝,弯腰一躬,小袖手趁机跃起,在李犀山背上连扎三刀。与此同时,邓辞乡的刺刀也已经扎到,小袖手正要回身格挡,突然只觉得手腕一沉,低头一看,只见李犀山满面是血躺在地上,两手之间挂着一根牛筋绳,那绳子以一种极其密集繁复的绳结将李犀山的双手和小袖手的胳膊捆在了一起。小袖手吓了一跳,手腕一翻,想要割断那牛筋绳,李犀山双手一错,那绳结骤然锁紧,绳结上的疙瘩扣一下子卡进了小袖手腕上的牛筋里,越收越紧。小袖手痛入骨髓,手腕一抖,袖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砰——”小袖手飞起一脚,踢在了李犀山的肋下。

“咔嚓——”在李犀山肋骨应声而断,扎进肺里的同时,邓辞乡的刺刀也扎进了小袖手的胸口,邓辞乡反手一拔,一蓬鲜血涌出。

“杀——”邓辞乡红着眼,又冲上前来。

“啊——”小袖手一声痛呼,想要闪躲,但是半边身子又被李犀山的身子拖住,腾挪不便。

“扑通——”小袖手一脚绊在了李犀山的身子上,仰面栽倒,邓辞乡趁机一撞,掀翻了小袖手,一刺刀扎进了他的咽喉!

邓辞乡弃了手里的步枪,上前抱起李犀山,捡起小袖手的袖剑,割断了李犀山手上的牛筋绳。

“兄弟!”邓辞乡轻轻地摇了摇李犀山。

李犀山呕了一口血,歪着脑袋,看着他说道:“无……无妨……我李犀山就是血……血多……怎么样?他死了没?”

“死了!透透的!多亏了你这绳索……”

“这叫……吞羊扣儿……古时候捕快捆飞贼的手段……锁筋拿骨,越挣越紧……咳……咳……”李犀山肺部被肋骨扎透,不住地咳血。

“兄弟,你先歇一会儿……”邓辞乡弯腰,背起李犀山就往人群外面冲。

獭狸瞧见小袖手和狐火先后被杀,神色一冷,虚晃一招避开了姜瑶的大枪,收拢残余的日军,直奔袁森和邓辞乡而去。

此时,酣战已打了半个多时辰,两伙人马损伤惨重,贼门这边人手已不足二十,日军那边还有一百多人的战力。

陈七再也按捺不住,不顾阻拦,拎起一支步枪冲下了上坡。众贼瞧见佛魁带队冲锋,也连忙收拢到一处,追着陈七的脚步跑到袁森身边,围成了一个圆阵,和包围而上的日军对峙在了一起。

“师哥——”

陈七伸出手去抓袁森的手,却发现袁森的身子早就凉透了!

“师哥……”

陈七的声音有些颤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往袁森的鼻子下面一探,竟然感受不到半点儿呼吸。

袁森拄枪而立,已死去多时……

“师哥——”陈七一声哀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陈七从岳阳一路走来这两个月里,是袁森与他形影不离、朝夕相伴。两个人有过面红耳赤的激烈争吵,也有过痛饮狂歌的把酒言欢,而陈七也正是看着袁森的言行,听着袁森的故事,耳濡目染地将自己从一个街头的小混混变成了今日的佛魁陈七。陈七早已将袁森看作肝胆相照的朋友、又敬又爱的大哥!此时,眼见袁森身死,陈七岂能不痛断肝肠!

“七爷!节哀……”邓辞乡轻叹了一句,轻轻地放下了背上的李犀山,脱下外衣盖住了李犀山的脸。

“李……”陈七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李犀山,却被邓辞乡一把抓住了手腕。

只见邓辞乡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说道:“马革裹尸是英雄的宿命!醉卧沙场,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陈七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一点头,对着袁森和李犀山的尸体说道:“你们先走一步,陈七随后就到!”

邓辞乡一挑拇指,朗声赞道:“这才是一代佛魁该有的样子!”

陈七轻叹了一口气,对邓辞乡说道:“这场仗是贼门的事,你们蓝衣社仗义出手,我已铭感五内,一会儿打起来,你先撤……”

邓辞乡闻言一笑,徐徐说道:“既是贼门的事,便是邓辞乡的事!”

“你……你说什么……”陈七一愣,一脸茫然地看着邓辞乡。

邓辞乡没有答话,只是轻声说道:“贼行高手一十四:龙虎探花沈公子,烟酒画皮盲道人。九指阎罗皮影客,瓦罐流梆小门神。不知七爷见了几人?”

陈七沉思了一下,张口答道:“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皮影客,我都见过了!”

邓辞乡扭过头来,看着陈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是皮影客!”

“什么?你说什么?”陈七满面惊慌,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蓝衣社……”陈七指着邓辞乡,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邓辞乡一声苦笑,轻声说道:“看来七爷还是不甚了解贼门的规矩,其实也不怪你,这个规矩流传了千年,只有历代的皮影客才知道根底!”

“历代的……皮影客……”

“自古有官就有贼,贼官不两立,这两伙人自诞生之日起就势同水火,为了对付对方,那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用间自然是其中之一。官家渗透进贼行的卧底,行话叫钩子,贼行打入官家的卧底,行话就叫皮影。由于皮影一职事关重大,一旦身份败露,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皮影必须藏得够深。按着贼行规矩,皮影的身份只能由佛魁一人掌握,而且为了混入官家的更高层,皮影的潜伏远非一代人所能完成。明末,贼门四十八代佛魁聂卿侯夜盗扬州身亡,身负卧底重任的邓家和贼门失去了联络。二百年来,贼门一直没有佛魁出现,我邓家就潜伏了二百年,直到五年前,八门重振,好手迭出,南有聂鹰眠,北有柳当先,此二人大有一统贼门之势。彼时,贼门评点高手,我化名皮影客,遮掩面目身份参加了比斗,位列十四甲之内。可惜,佛魁断代已久,贼门已无人知晓皮影客之事,我只能潜藏身份,以蓝衣社南方局负责人的身份相助贼门。七爷,难道您不觉得奇怪吗,每到贼门有难的时候,无论是火烧岳阳楼,还是桂林破谜案,抑或是今日和三千院的生死相搏,只要贼门有需要……邓某总能以千奇百怪的理由出现在贼门的身边……”

邓辞乡此话一出,陈七瞬间想起,自己从火烧岳阳楼一路走到今天,每一次出现危机的时候,这邓辞乡确实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你不是为了盘林西尼……”陈七瞠目结舌地问道。

“借口罢了……”邓辞乡微微一笑,攥紧了手里的步枪,看着陈七沉声说道,“二百年了,贼行终于迎来继任的佛魁了!”

陈七长吐了一口气,昂起头来,看着缓缓逼近的日军,探手从袁森的腰间摘下一只冲锋号,扭过头来,对着邓辞乡展颜笑道:“会吹吗?”

“当然!”

“来,给个响儿!”

邓辞乡接过陈七手里的冲锋号,深吸了一口气,将冲锋号举到了嘴边,挺起胸膛,两腮一鼓,一声雄浑高亢的号声冲天而起!

“杀——”陈七大喊着攥紧了手里的刺刀,奔着日军杀去。

* * *

獭狸在人群中瞄准了陈七,一摆手,用日语大声喝道:“擒贼先擒王!”

众日军得令,发疯一般向陈七拥来。獭狸展开折扇,迎风一掷,直奔陈七射来。

“铿——”

一点寒芒飞过,姜瑶的枪头从陈七的耳边掠过,挑飞了獭狸的折扇。

“阿瑶!”陈七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

姜瑶柔声一笑,站到了陈七的身边。陈七回头一看,只见姜瑶左臂上一个伤口血流如注,原来刚才獭狸暗算陈七,姜瑶为了挡下这一击,顾不上格挡返魂香的薙刀,在抽枪挑飞了獭狸折扇的同时,胳膊上挨了一刀。

陈七眼眶泛红,捧着姜瑶的胳膊,掉着眼泪,哀声说道:“都是我没用……连累你受伤……”

姜瑶轻轻地抓住了陈七的手,笑着说道:“才不是这样!阿七,其实在我心里,你和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不差毫分。”

“我……”陈七嗫嚅了一下,话还没说出口,獭狸的折扇便已再次飞来。姜瑶松开了陈七的手,抡开大枪杆,朗声笑道:“阿七,你且看我这一枪!”

“唰——”

姜瑶前跃一步,手中大枪如毒龙出洞般陡然穿过人群,左右一绷,崩开了两个日本兵,枪头一抖,枪花攒动,直刺獭狸双眼。

这一枪迅猛绝伦,獭狸只觉眼前一花,枪头已经刺到了眼前。獭狸来不及退步,只能吸气收腹倒身后仰,同时收起折扇,挥动精铁的扇骨,挡在喉咙底下。姜瑶长枪刺到,“当”的一声扎在了扇骨之上。

大枪和铁扇金铁相交,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铮鸣。

姜瑶一招得手,趁势相追,大枪一拧,螺旋般转动起来,钻在那扇骨之上,竟冒出了一团火星。

“吱——”

姜瑶的枪杆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弓响,顶着獭狸的扇骨,绷成了一张弓。

“獭狸君!”返魂香一声大喊,舞动薙刀来救。邓辞乡一枪托砸断了一个日本兵的脖颈儿,飞起一脚踢开了返魂香的刀刃,堵住了她的来路,咧嘴笑道:“妹妹,哥哥来陪你玩玩啊?”

返魂香一咬牙,一刀劈来,邓辞乡神色一冷,纵身扑上。

獭狸耳听得返魂香驰援受阻,又见姜瑶枪杆弯如弓,蓄力已深,气势如虹,心中暗道不好,连忙足尖一点,借着枪杆外弹之力向后跃去,同时一开折扇,在脑袋上一拢,遮住了头面和咽喉的要害。

姜瑶瞧见獭狸后撤,手腕翻动,大枪变曲为直,闪电般弹起,以折扇为心虚画了一个圆,绕过扇骨一个点刺,瞬间扎穿了獭狸的手腕。

“啊——”獭狸一声惨叫,手中的折扇落地。

“呼——”獭狸强忍手上的痛,就地一滚,用另一只手接住了折扇,贴地一蹿,直扑姜瑶身前。此时姜瑶大枪远伸在外,回手不及,獭狸趁机抢进了内圈。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此刻贴身相搏,沉重的大枪反倒不如铁扇灵活。

“死吧!”獭狸一声大吼,“唰”的一声张开了折扇,直劈姜瑶咽喉。姜瑶瞳孔一紧,侧身一倒,将大枪平着一拽,整个人躲在了枪杆底下。“当——”獭狸的铁扇劈在了枪杆上,冒起一串火星。

此刻,獭狸在上,姜瑶在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根枪杆,相距不到一拳。姜瑶的大枪无法竖起刺击,而獭狸的铁扇却可削可打。

“唰——”獭狸的折扇变劈为削,顺着枪杆横削姜瑶手指。姜瑶一个翻身弃了枪杆,在枪头处一抓,逆时针一拧,将枪头“咔哒”一下子摘了下来。

獭狸一削不中,回头之际,姜瑶已经握着枪头,贴身一扎,直接将枪头钉进了獭狸的后心!

“噗——”獭狸一口鲜血呕出,低头一看,姜瑶的枪头已经从自己的前胸扎了出来,鲜红的血顺着枪头的血槽哗啦啦地往外涌。

“好……好快……”

獭狸从嗓子眼里咕哝出了半句话,瞪着眼睛栽倒在地。姜瑶伸手拔出了枪头,拧在了枪杆上。

“獭狸君!”返魂香见獭狸身死,惊惧之下手脚一慌,被邓辞乡瞅准机会,一刀刺倒,再抡起枪托,将半边脑袋砸了个稀烂。

陈七双手抓着步枪,死命地按在一个日本兵的脖子上,两个人在地上一阵翻滚厮打。陈七虽然出身街头,从小到大没少殴斗,但那街面上的拳脚撕扑和战场上的生死相搏,终究是不同。

那日本兵脖子被陈七按住,憋得满脸通红,一手架住陈七的步枪,一手在地上一捞,捡起一个钢盔,抡圆了胳膊,“砰”的一声砸在陈七的脑袋上,陈七的额角瞬间开了道口子,鲜血立马就淌了下来。

“啊——”陈七吃痛,发了声喊,手上加劲使劲下压,那日本兵额上青筋暴跳,脸都憋成了茄子皮色儿!

“砰砰砰——砰——”那日本兵抡起钢盔一下接着一下地砸在陈七的脑袋上。陈七挨了十几下重击,脑子一晕,手脚下意识地一松,被那日本兵瞅准机会,翻身一甩,将陈七掀倒,倒骑过来,两手一抓,扼住了陈七的喉咙。

“咳……咳啊……啊……”

陈七被掐得上不来气,拼命地挣扎,奈何那日本兵的气力极大,陈七缺氧,呼吸跟不上,眼看就要憋死的时候,半空中一杆大枪飞来。

“唰”的一声,日本兵被扎了个透心凉,应声倒地。姜瑶弯腰抓住了陈七的手,将他拉起身来。

“阿瑶……我真是没用……”陈七又羞又急,埋着脑袋,不敢去看姜瑶的眼睛。

姜瑶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陈七的脸,笑着说道:“傻瓜……”

“砰——”一声枪响传来,陈七只觉得姜瑶的手猛地一抖。

“阿瑶……”陈七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姜瑶的胸口处染红了好大一片。

“阿瑶……”陈七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打着哆嗦,缓缓伸出手去,抱住了栽倒在他怀里的姜瑶。

“啊……啊……啊……”陈七哑了嗓子,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砰”的一下坐在了地上。他看了看怀里渐渐冰冷的姜瑶,又看了看自己被姜瑶的血染红的双手。他摸了摸姜瑶的脸,轻轻地推了推姜瑶,又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周围。

这一刻,世界死一般地寂静,喊杀的吼叫声、钢刀碰撞的金铁声、受伤者的哀号、风雨拍打泥水的声音、骨骼碎裂的闷响……世间万籁统统消失,陈七眼中的世界失去了色彩,眼之所及全是一片黑白……

“阿瑶死了……阿瑶死了……”

陈七紧紧地抱住姜瑶的身子,想叫却发不出声,想哭又流不下泪。陈七迷迷糊糊地晃动着脑袋,依稀看见邓辞乡正冲着自己张大了嘴巴,不知在喊些什么。陈七听不到,也猜不懂,只能看到贼门的弟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在身边倒下,自前方的林子里走出了一个高大壮硕的汉子,他浑身披着树叶干草,手里端着一支狙击步枪。

邓辞乡飞速向陈七这边跑来,那汉子的枪口同时缓缓举起,瞄向了陈七的眉心。

“趴下——”邓辞乡一声大吼,一个虎扑按倒了陈七。

“砰——”又一声枪响传来,邓辞乡的肩膀处爆开了一蓬血花。

陈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脑子里一震,恢复了知觉。

“老邓!”陈七赶紧推开了趴在自己身上的邓辞乡,站起身来,挡在了邓辞乡的身前。

那持枪的汉子缓缓地摘下身上的树叶和干草伪装,解下了脸上的面罩,露出了一张陈七无比熟悉的脸。

是的!陈七无数次地看着这张脸的照片,幻想着和他狭路相逢的情形!

“西尾寿藏!”陈七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西尾寿藏拍了拍肩头的尘土,打了个手势,将剩余的八十多个日本兵召集起来,列成阵势,张嘴就是一口流利的中文:“没想到吧,佛魁!我没有兵分三路……而是分了四路!我自己一人是第四路,专门在你们和三千院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沿途狙杀你们的人。这苦竹山一战,既是你们消灭三千院的机会,也是我们皇军灭掉你们贼门的机会。这些年你们针对军部的指挥官搞的一系列刺杀活动,让军部很是恼火。广西大战将至,你们的存在会让我们非常头痛,所以在出发之前,我制订了这个计划,用我自己和三千院作饵,除掉你们贼行,虽然这很冒险……但是值得!幸好,我的计划很成功,用你们中国话讲,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七攥了攥手里的步枪,冷声说道:“你就是兵分一百路,也过不去八尺河!”

西尾寿藏叹了口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摇头说道:“你不用惦记河上的休门了……半个小时前,驻守灵山县的皇军已经派遣先遣队,乘船沿八尺河顺流而下,和休门埋伏的水鬼打响了遭遇战。两方兵力悬殊,休门必败,到现在,估计已经结束战斗了吧……”

陈七闻言,冷声一笑:“西尾,你说我是信你的鬼话,还是信我身后的弟兄?”

西尾撇了撇嘴,一脸无奈地说道:“中国人,都是死脑筋,不见掉泪不棺材!”

陈七听了西尾的蹩脚成语,扑哧一乐,抬起下巴,笑着说道:“你的中文讲得可真令堂地好啊!”

“令……堂?什么好……那个,谢谢夸奖!”西尾一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道,“你和你的部下,虽然不是军人,但是其勇敢精诚不亚于任何一支精锐,皇军钦佩勇士,若你肯投降,我用我的名誉保证,你的前途,大大的!”

陈七咧嘴一笑,扭过头来,看了看身边包括重伤的邓辞乡在内的五六个人,又昂起脑袋朝着西尾寿藏吹了一声口哨,幽幽笑道:“投降?做二鬼子吗?”

西尾面露不悦,皱眉说道:“此言差矣……”

“好了好了好了……”陈七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西尾寿藏的话,伸手扶起了邓辞乡,和剩余的贼门弟子站成一团,双目一瞪,梗着脖子看着西尾寿藏,冷声说道,“要打就打,是爷们的,手底下拼生死,别玩嘴炮!”

西尾的脸上闪过一抹愠色,一摆手,八十多个日军缓缓地压了过来。陈七一咬牙,脱下上衣,盖在了姜瑶身上,又伸手攥住了姜瑶的大枪,在她耳边柔声说道:“媳妇儿,你在天上看着,你相公我……就是那万夫莫敌的西楚霸王!”

“杀——”陈七一扭头,一声怒吼。

“杀——”邓辞乡攥紧了刺刀,带着五六个贼门弟子,跟着陈七的脚步,冲向了西尾寿藏。

“可惜了……”

西尾寿藏幽幽一叹,举起枪口的同时,八十多个日军蜂拥而上……

八尺河,河宽三里,年增八尺宽,故而得名。

天光渐亮,八尺河旁,西尾寿藏上了早已守候在这里的内河炮艇。来接应的这一批炮艇共有四十二艘,清一色的小型钢木结构,全都配备着25毫米哈奇开斯机炮与92式刘易斯轻机枪或13.2毫米93式高射机枪,其中有十五艘炮艇还安装着70毫米步兵炮。

八尺河上满是休门子弟的浮尸和撞碎的船只舢板,鲜血染红了好大一片水域。

两刻钟前,埋伏在八尺河的休门贼众和从上游赶来接应的日军爆发了一场遭遇战。

休门人手不多,装备又差,不到两刻钟就伤亡殆尽。

西尾寿藏刚登上炮艇,身后一个日本兵就跟了上来,朝着西尾寿藏敬了一个礼。

“都处理好了吗?”西尾问道。

“悲风口伏击咱们的中国人一共二百三十一名,检查了两遍,无一活口!”那日本兵答道。

西尾长出了一口气,望着河水,喃喃说道:“这些中国人都是勇士啊!若是此后我们碰到的每一支中国军队都是如此,那……该是何等的恐怖啊!毕竟,和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日本太小了……”

站在一旁的副官闻言,沉声说道:“纵使支那人再是难缠,不也是败在了将军阁下的手中吗?”

西尾展颜一笑,点头说道:“没错!哈哈哈,此刻若是那中国的贼众还有一支伏兵在此,我定然难逃生天,可惜他们已然全军覆没了……哈哈哈哈,可惜呀!”

西尾笑声未绝,只见河心处水波猛地一皱,“哗啦”一声浮起了一叶竹排。竹排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拿着一支竹篙,入水一点,那竹排犹如离弦之箭,直冲向日军的炮艇群。

“来者何人?”西尾寿藏一惊,大声喊道。

“休门!聂鹰眠!”竹排上那人一声大喝,在炮舰前不足百米远,猛地一甩竹篙,扭头便跑,竹排在水面上画了一道弧线。

“追上他!”西尾寿藏一声令下,所有炮舰一齐发动,向聂鹰眠追去。

聂鹰眠虽然操船极快,但人力终究比不过机械,不多时便被围在了一片芦苇**里。

聂鹰眠扔了竹篙,信手撅断一根芦苇草衔在嘴里,冷冷地看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一圈炮舰。

西尾寿藏指着聂鹰眠,高声笑道:“你可是想阻我渡河吗?”

聂鹰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豪声说道:“我答应了佛魁,今日的八尺河,不容一人一船通行!”

西尾寿藏一阵大笑,摇着头说道:“就凭你一个人吗?”

聂鹰眠两手一张,大声说道:“就凭我一人,当然了,还有……这芦苇**底下的一千八百枚水底龙王炮!”

“不好!上当了!”西尾寿藏猛地一声断喝,高声喊道:“后退,撤离这片芦苇**!”

“轰——隆——轰——”

西尾的喊声还没传开,一声巨大的轰鸣声猛地响起,打断了西尾寿藏的后半截话。

“轰——哗啦——隆隆——轰——”

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从水底传来,将河上的炮艇一艘艘炸翻轰碎,密集的爆点在芦苇**内织成一道密集的爆炸网,不但将炮艇撕碎,还将炮艇上的日本兵炸得血肉四散。爆炸点燃了炮艇上携带的燃油和炮弹,造成了二次引爆,整片芦苇**烧成了一片火海……

“水底龙王炮”是一种古老的水雷,发明于明朝万历年间,乃是用牛尿泡做雷壳,内里填装黑火药,以香点火作引信来延时引爆。布雷时,将牛的尿泡连接在浮于水面的木板和雁翅下面,以芦苇草作掩护,用雁翅管和羊肠给香火通气,无论木板怎么随波浪沉浮,水也不能灌入,保证香能正常燃烧。在牛尿泡下面坠有一定重量的石块,使得它受力平衡,并保持重心稳定,以保持漂流时的平稳,不致翻覆失效。明朝万历十八年施永图所著的《心略武备》一书中,就详细记载了这种水底龙王炮的用法:“量贼舟泊处,入水浅深,将重石坠之……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船底粉碎,水卜贼沉……”说白了,就是布好雷阵,根据与敌人舰船停泊处之间的距离和水流的速度来确定香的长短,进而预计爆炸的时间,“香到火发,炮从水底击起”,出其不意地从水下轰击敌舰,将其炸得粉碎!

“轰——”

西尾寿藏所乘的炮艇被炸成两截,西尾寿藏浑身大火,趴在沉船的碎木之上,又遇第二轮爆炸,整个人被炸得粉碎,尸骨无存。

“轰——”

聂鹰眠被巨大的冲力崩飞,鲜血狂涌,落水之时,嘴角含笑,喃喃说道:“休门聂鹰眠,幸不辱命……”

而此时此刻,花猫正策马狂奔,疾驰在南宁城的大街上!

“吁——”花猫一勒缰绳,战马吃痛,扬起前蹄,“哐”的一声踹开了司令部的大门。

警卫的哨兵吓了一跳,举枪要射,花猫从怀里一把掏出了陈七的惊蛰古玉和百辟,大声喊道:“贼行佛魁陈七爷有军情传报,十万火急——”

花猫嗓门大,这一声喊被正在后院安排布防的韦云淞听见了。

“都放下枪!”韦云淞一声大喊,小跑着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花猫手里的惊蛰。

韦云淞和柳当先交好,自然认得惊蛰,于是连忙呵退士兵,拉着花猫进了前厅。

花猫不敢耽搁,连忙掏出陈七的书信呈交给韦云淞。

“韦军长,我兄弟在苦竹山十万火急,还望你快快派援兵……”

韦云淞接过书信,抽出信纸,上下一读,脸色瞬间变了。

“这……这……”韦云淞脸色惨白,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花猫瞧见韦云淞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咋……咋了这是,您……您别吓我!”

韦云淞仔仔细细地将书信折好,一脸肃容地说道:“花猫兄弟,这信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

“啊?啥?”花猫吓了一跳,抢过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只认出了信上的“花猫”二字。

“那个……韦军长,我不识字,您能给我说说这信上写了啥吗?”

花猫颤抖着手把信递给了韦云淞。

韦云淞叹了口气,沉声说道:“这信的前一半是陈七兄弟简单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假扮柳当先当了佛魁,并决意带领八门贼众完成柳当先刺杀西尾寿藏之遗志的经过,在后一半,他说……”

“他说什么呀?”花猫瞪着眼问道。

“咳咳……这后半段,我来给你念……‘花猫啊:当你听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怕是已经到了韦军长处。唉,请你原谅我骗了你……我们和日本人动手的时间不是天明时分,而是午夜子时!花猫……你得活着,你得帮我看看,赶走了日本人的世道是个啥样子……家家都能吃上大米白面,那是个啥情形,你得给我讲讲……好好讲讲!’”

“不可能!”花猫摇了摇脑袋,一把抢下了信,指着韦云淞歇斯底里地喊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们当大官儿的都喜欢骗人,你……你就是怕死……你不肯派兵去帮我兄弟……这这……这信里肯定不是这么写的!肯定不是!”

韦云淞摇了摇头,涩声说道:“花猫兄弟,节哀……他们……都是英雄!”

“狗屁的英雄,我花猫才不稀罕什么英雄呢!我要阿七!我要我兄弟!”

花猫一声大吼,拔出百辟,揪住韦云淞的脖领,把刀刃架在他的喉咙上,咬着牙喊道:“派兵!你派兵!派兵啊!去救我兄弟!”

“好!好……这是你说的!”花猫松开韦云淞,拨开警卫,冲出了司令部,连滚带爬地跑上了街,红着眼睛到处乱看。突然,花猫一把抓住了一个算命的道士,揪着他的脖领子喊道:“你识字吗?”

“识……识的不多……”老道士吓得瑟瑟发抖。

“念!后边这段,念——”花猫一把将信拍在了卦摊上。

老道士拿起信纸,颤颤巍巍地念道:“花猫啊:当你听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怕是已经到了韦军长处。唉,请你原谅我骗了你……我们和日本人动手的时间不是天明时分……”

“不对!不对!你念得不对——”花猫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老道士腿一软,瘫在桌子底下。

花猫拿起了信,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对!老道士念得不对……”

“扑通——”花猫心神失守,左腿绊右腿,摔在了地上。

“我再找别人念!对!找别人!”花猫一骨碌爬起身来,又跑到一家当铺,伸手从柜台后面把掌柜的揪了出来,一手拿着惊蛰,一手拿着信纸,“啪”地将信纸拍在桌子上,指着那掌柜说道:“念……这段,给我念……”

掌柜看了一眼满脸狰狞、如癫似狂的花猫,哪里敢说别的,赶紧拿起信纸,哆哆嗦嗦地念道:“花猫啊:当你听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怕是已经到了韦军长处。唉,请你原谅我骗了你——”

“不对!你念得不对——”

花猫一把掀翻了桌子,从地上捡起信纸,自言自语地跑出了当铺。

“不对……不对……念得不对……”

那一天,花猫走遍了南宁所有的街道,找了不下五六十人去读那封信,直到夕阳西下,城门底下还若有若无地响起花猫的声音:“不对……不对……念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