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花曹忡

午后,阳光漫洒,穿过竹林。陈七放下了手中的竹箫,乐声一停,靠在陈七肩上的姜瑶张开了眼睛。

“柳哥哥,怎么了?”

陈七幽幽一笑,揽过姜瑶的肩膀,手指轻轻地穿过她的发丝,轻拂着姜瑶的后背,徐徐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下山一趟!”

陈七话一出口,姜瑶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识地脱口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你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姜瑶满眼惊惧,瞬间回忆起当年的痛事。

陈七一声长叹,轻轻地将姜瑶揽在怀里,张口说道:“傻瓜,你在这儿,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我是想,咱们要成亲了,我身上连一件像样的聘礼都没有,只有一把百辟,可这百辟又是惊门当家人的信物,不可予人。我柳当先要娶你为妻,却连一样聘礼都拿不出手,我思来想去,心里实在难受。”

“我……我不要聘礼,只要你!”姜瑶一把抱住了陈七的手臂。

陈七轻轻地拍着姜瑶的后背,徐徐说道:“难道你要一辈子都将我留在太白山吗?”

“我……你是做大事的人……我自然是不能的……可是……”姜瑶欲言又止,神色困顿不已。

陈七笑了笑,看着姜瑶的眼睛,沉声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了,我只是下山寻一件聘礼回来,今天下山,后天便回,阿瑶你又在担心什么呢?我柳当先若是爱你姜瑶,便是刀山火海,也挡不住我回到你身边;若是我柳当先不爱你,纵使你给我吃下再多的跗骨丹,也留不住我的。阿瑶,爱是心与心的牵挂,不是人给人的枷锁,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姜瑶愣了一愣,眼圈一红,心里还是不忍陈七离去。

“那……那我与你同去。”

陈七闻声大笑,刮了一下姜瑶的鼻子,张口说道:“哪有快要出阁的女子亲自挑选聘礼的,若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说你恨嫁成癫。”

姜瑶脸颊一红,说不出话来。陈七握起姜瑶的手,朗声说道:“也罢,我已和大师哥说好,他留下做个当头。你知道的,我柳当先绝不会扔下兄弟不管,若是我不回来,要杀要剐,你尽管冲着袁森招呼。”

姜瑶不知眼前的柳当先乃是陈七所扮,只见陈七要将袁森留下做人质。柳当先为人,义薄云天,和袁森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乃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生死兄弟,姜瑶自然不会怀疑袁森会被扔下不管。

“柳哥哥,你这话言重了,什么杀呀剐呀的,我自然是不会这么对袁大哥的。只是……若是你一日不回来,我便将他留在山上一日,让他陪我等你一日,若是你一年不回来,我就——”

陈七朗声一笑,抬起两根手指点在了姜瑶的嘴上,一脸深情地说道:“我说了,今天走,后日回,你准备好红妆嫁衣,等着我……”

姜瑶眉眼一笑,倒在了陈七的怀里,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铜牌,放在陈七的掌中。

“这是通行的腰牌,到了山门,自有人送你下山……”

陈七摩挲着掌心的腰牌,心中暗喜:“老天开眼,助我逃出生天,柳爷啊柳爷,您在天之灵可别怪我,不是兄弟我背信弃义,实在是这八门的水也太他娘的深了,小人我水性不好,我怕淹死在里面啊。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您的一世英名着想。您想想,这姜瑶怎么说也是您媳妇儿,我和她洞房,您说我可咋整……要是真洞房吧,我一是下不去手,这二来吧,我是真不忍心给您这大英雄戴绿帽子;我要是不洞房吧,那姜瑶她……她肯定得起疑啊!这……这她一起疑,我再给您整露馅了,我丢了小命不要紧,耽误了您一统八门的大业就不好了。小人福薄命浅,消受不起大富贵,后面的钱我也不要了,我这就跑路了,您行行好,千万别晚上托梦来缠我,我这胆子小,受不了这个刺激……往后清明端午,小的少不了给您的纸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半个时辰后,陈七话别了依依不舍的姜瑶,直奔山门,递了腰牌给驿站的守卫。那守卫牵了两匹快马,和陈七一人一匹,当先带路,将陈七送到了山脚下。

陈七钻出密林,上了大路,两脚一夹马腹,直如逃出鬼门关一般,策马狂奔。

“狗屁的八门,老子不伺候了!驾——”陈七发了一声大喊,摸了摸怀里边那袋柳当先给他的金豆子,连吼带唱地直奔山下的市镇。

太白山上,姜瑶坐在绣房里,从床下的箱子底翻出了当年的红嫁衣,铺在**,一遍遍地摸着上面的刺绣,痴痴地傻笑。

“小妮子!鬼迷了吧你!”邓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姜瑶的身后,轻轻地拧了一把姜瑶的脖颈儿。姜瑶又痛又痒,闪身躲开。

“你就这么把姓柳的放了,不怕他一去不回?”邓婆婆问道。

“袁师兄还在这儿呢,怕什么?再说……我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

姜瑶抱着怀里的嫁衣,一脸笃定地看着邓婆婆。

邓婆婆撇了撇嘴,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喃喃自语道:“柳当先这人,虽是个负心汉,但在义上,却从未有亏,绝不是扔下弟兄不管的人,更何况还是袁森……只不过,我这眼皮一直跳,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姜瑶从后面一把抱住了邓婆婆,娇声说道:“哪儿不对啊?我觉得哪儿都挺对的,你就是对柳哥哥有偏见……”

邓婆婆一把掰开了姜瑶的手,点着她的额头笑骂道:“女生外向,这还没怎么着呢,这胳膊肘子就不知道怎么拐了是不是?”

“没有……”姜瑶抱着邓婆婆的手臂不住地摇晃。

邓婆婆白了她一眼,张口说道:“你别光顾着晃我……那沈佩玉怎么办?你这边和柳当先破镜重圆了,人家还巴巴地盼着你呢……”

“反正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他,看在同属八门的情分上,若是他肯留下参加我们的成亲宴,就把他当贵客,发一份请柬。若是他不想参加,就送他下山去呗。”

“说得简单!”邓婆婆喝了口水,拉着脸说道。

“本来就很简单啊。”

“那这么简单,你去说呗!”邓婆婆将了姜瑶一军。

“哎呀,邓婆婆,你去说嘛,你去说,我不想见沈佩玉,瞧见他我就烦。”姜瑶抱着邓婆婆的脖颈儿一阵摇晃。

“好了好了……哎呀……好了……头都晕了,我去说!晚饭过后,我就去——”邓婆婆轻轻地推开姜瑶,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晚饭后,戌时三刻,邓婆婆揉了揉额角,放下了手里的账目,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正要出门,突然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一阵骨软筋酥的麻木感从脚底直奔胸口,四肢百骸提不起一丝气力。

“这是……软筋散……”邓婆婆久历江湖,瞬间就猜到了根源,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拍花党人贩子的迷药。邓婆婆一皱眉头,回忆着一炷香前入口的东西,突然眼前一亮,目光瞬间落在了书桌上的茶杯上。

“是水……”

太白山上,开门总堂所饮用的水全都出自后院的老井。

“不好!”邓婆婆一声惊呼,在地上探着身子,强鼓着劲力,挣扎着翻滚了数圈,爬到了门边,用脑袋撞开了门,一抬头,两个黑衣短褂、腰系红绸的精壮汉子从门边蹿了出来,按住瘫倒在门槛上的邓婆婆,给她套上绳子,三下五除二地将她捆成了一个粽子,拖起她向院外走去。

“是伤门的人!”邓婆婆一看这两个大汉的样貌和服色,便认出了他们正是沈佩玉带上山来的那帮随从中的其中两个。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开门的山头,你们活腻了吗——”邓婆婆大声怒喝,那两个大汉只是装聋作哑,根本不答话,拖着邓婆婆转过两道走廊,来到了山门之外。

山门两侧,此刻已被装点得一片赤红。一身红绸长衫、胸前挂着一朵硕大红花的沈佩玉瞧见邓婆婆,一脸喜色地迎上来,喝退了那两个拖拽邓婆婆的大汉,将邓婆婆扶起身来,把她按在一把红木花雕的太师椅上,幽幽笑道:“邓婆婆,后天就是我与阿瑶大喜的日子,今晚我得忙着好好布置布置,您老稍坐,招呼不周,您多担待……”

邓婆婆闻言,直气得七窍生烟,扫视四周,才发现沈佩玉派人在山门口摆了一排排椅子,开门上下七八十口子老老小小,此刻全都中了软筋散的毒,被伤门的大汉们捆得结结实实,软手软脚地瘫在椅子上,密密麻麻地坐了一排。

沈佩玉走到邓婆婆身边,扶正了她的脖子,为她摆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轻声说道:“婆婆,后天花轿就会载着姜瑶沿着这山门外的石阶上来,我们就在这山门前的广场上拜堂成亲,您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姜瑶好的……”

邓婆婆两眼圆瞪,将牙齿咬得咯咯乱响:“沈佩玉!伤、开两家同属盗众八门,你这么做,就不怕坏了两家的和气吗?”

沈佩玉哂然一笑,朗声说道:“这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待我娶了姜瑶过门,咱们两门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到时候,邓婆婆,这一家人,您还会和我说两家话吗?”

“沈佩玉,呸!你好不要脸——”邓婆婆硬提了一口气,啐了口唾沫在沈佩玉的脸上。沈佩玉面色一沉,正要发作,魏三千突然从远处小跑而来。沈佩玉捏起袖子抹掉脸上的唾沫,瞧着邓婆婆阴笑了一声,扭过头去,迎上了魏三千。

“公子爷!”魏三千拱了拱手。

“怎么样?找到他们了吗?”沈佩玉急声问道。

魏三千摇了摇头,皱着眉答道:“搜遍了大半个太白山,也没找到柳当先和袁森的踪迹。”

坐在一旁的邓婆婆闻言,放声大笑,看着沈佩玉,冷声说道:“天意啊!天意!想不到柳当先和袁森歪打正着,逃过一劫,只要这二人还在,沈佩玉你就休想得逞……哈哈哈……你还不知道吧,阿瑶已经答应了柳当先,两人已经冰释前嫌,不日就要成亲。沈佩玉,柳当先的狠辣脾气你是晓得的,你敢动他的女人,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若识相,现在就放了我们,到时候,我愿豁出这张老脸,替你在柳当先面前求个情……”

沈佩玉闻听魏三千的回报说柳当先和袁森没有找到,早惊得手脚一凉,忍不住回想起柳当先的狠辣,当下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着:此时没能趁着柳当先和袁森吃了跗骨丹,动不了内家本事,功夫打着折扣的机会将二人除去,一旦跗骨丹药劲过了,二人恢复了身手……那惊门刺杀搏命功夫一旦用在自己身上,那还能有活路?

“闭嘴——”沈佩玉面色惨白,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吼,回头一巴掌扇在了邓婆婆的脸上。邓婆婆啐了一口血沫子,直勾勾地盯着沈佩玉,仍旧喝骂不休。

“找!继续给我找——”

一个时辰前,袁森心烦意乱,一是心忧陈七这边出岔头,二是沈佩玉的出现打乱了柳当先的计划,三是今日和陈七发火,没由来想起了柳当先,诸多事由涌上心头,烦闷得厉害。他没吃饭,也没喝水,在房间里喝了两坛酒后,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袁森作为成名已久的内家高手,虽然吃了跗骨丹,暂时动不得内家手段,但听力还在,闻听院内声音,瞬间打了一个激灵,警觉起来,张嘴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将枕头放在被子底下,锁上门栓,推开窗户,翻到了屋外,从外面将窗子关好,食指沾了沾口水,轻轻地在窗纸上捅了一个窟窿,将眼睛凑到窟窿上,聚精会神地观察屋内的动静。

“哐——”房门被人撞开,十几个伤门的大汉冲进屋内,奔着床榻一阵狂砍。

“呼——”为首的汉子掀开被子,露出了底下已被砍得稀烂的枕头。

“上当了!出去搜——”那汉子一声令下,带着众手下呼啸而去。袁森眼神一冷,俯身一蹲,钻进了后院的花木之中。

“出事了……陈七在哪儿?对!姜瑶!我得去找姜瑶……”

袁森思量了一阵,收敛行迹,一路潜行,直奔姜瑶的卧房。到了姜瑶卧房后面,袁森环顾了一圈,寻到了一棵高大的枣树。

此刻跗骨丹的药效未过,袁森动不得轻功提纵的手段,只能蹑手蹑脚地顺着树干向上爬,顺着树枝跳到房檐上头,趴在屋脊上,慢慢地顺着瓦片探找。

“咣当——”屋内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袁森屏住呼吸,轻轻地掀开一块瓦片,向屋内看去……

屋内有两人,一个是戴着面纱、瘫倒在地的姜瑶,另一个是蹲在地上、死死扼住姜瑶喉咙的沈佩玉。

“阿瑶……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我哪点儿不如姓柳的……你告诉我……”

沈佩玉额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猝然加大,掐得姜瑶一阵剧烈的咳嗽,却因手脚瘫软无力反抗。

“你说啊——说啊——告诉我——”沈佩玉一把抓住了姜瑶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猛地向青石砖的地面上撞。

“咚——”一声闷响,姜瑶的额头瞬间见了红,一缕血丝顺着姜瑶的脑门流了下来。看见血流,沈佩玉慢慢地平静下来。只见沈佩玉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方锦帕,手忙脚乱地给姜瑶擦拭,手足无措地说道:“阿瑶……阿瑶……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痛不痛,痛不痛啊?我……我真的是太爱你了……太爱你了,所以听见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才会如此心痛……心痛到失控……阿瑶,我不能没有你……”

沈佩玉一把抱起了姜瑶,将她的头贴到自己的心口上,神经质一般地喃喃自语道:“阿瑶……你知道的,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

姜瑶一声冷笑,寒声说道:“沈佩玉……若不是我中了软筋散,定将你捅上千百个血窟窿……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沈佩玉闻言,一把推开姜瑶,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卑鄙?我小人?还不都是你逼的!走到今天这一步,要怪也怪不得我,怪只怪你这个有眼无珠的蠢女人,宁跟那弃你如敝屣的柳当先,也不跟爱你如珍宝的我!你说……你是不是很下贱——”

姜瑶瘫在地上,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圈泛红。沈佩玉瞧见佳人垂泪,霎时间又换了一副嘴脸。只见他一叹气,跪倒在地,用袖口给姜瑶擦了擦眼角,一脸真挚痴情地柔声说道:“阿瑶,我对你的心意你是晓得的,后天……咱们的婚期就定在后天,这请柬,我已经发出去了,这天水附近的江湖人,明日就能到,后天一早,就为你我观礼……我得找他们做个见证,见证你姜瑶嫁给了我沈佩玉。哈哈哈,从此以后,阿瑶……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沈佩玉一把抱住了姜瑶,将鼻尖凑到姜瑶的额头上,发了疯一样地去嗅她发间的气息。姜瑶用尽仅存的一丝力气去闪躲,眼睛不经意地一瞥,正看到屋顶一处瓦片被人掀开,后面现出了袁森的脸。袁森瞧见姜瑶有难,眉毛一挑,就要跃下来搏命,姜瑶知道袁森的跗骨丹还没有过劲儿,功夫打着折扣,故而皱着眉头连忙左右晃动头,示意袁森不要轻举妄动。袁森一双拳头攥得青筋凸起,几次要动手,都被姜瑶用目光制止了。

“当当当——”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响。

沈佩玉张开眼,松开姜瑶,沉声喝道:“什么事?”

“禀少爷!开门上下七十多口都捆扎结实,拖到山门外了……”

沈佩玉一抖长衫,站起身来,将姜瑶抱到**,幽幽说道:“阿瑶,我去安排安排咱们拜堂的场地,你且好好休息,等着我。”

沈佩玉朗声一笑,推门而出。袁森趴在屋脊上,瞧见沈佩玉带人走远,便顺着枣树爬了下来,推开窗子,翻进屋子,走到姜瑶床边,背起姜瑶就要走。

“袁大哥,袁大哥,你放下我……我若逃了,以沈佩玉的性子,开门老小安能活命?再说你现在功夫还没恢复,咱们逃不远的……”姜瑶低声急呼。

袁森思量了一阵,将姜瑶放回到**,皱着眉头问道:“柳师弟呢?”

姜瑶连忙答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儿,柳哥哥说下山去为我选一件聘礼,今天去,后天回。你赶紧到山脚下,替我挡住他。你们俩吃了跗骨丹,动不得真本事,切莫上山和沈佩玉硬拼……”

袁森闻听姜瑶此言,直如坠入了无底冰窟,内心呼道:“糟了……陈七这小王八蛋跑路了……”

*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陈七那日骗了姜瑶的腰牌,甩掉袁森,逃出太白山,一路策马狂奔,不多时便来到了山脚下的眉县县城。此时正值金乌西坠,玉兔东升,陈七连人带马,困乏难当。

陈七摸了摸怀里的那袋金豆子,咧嘴一笑,一勒缰绳,滚鞍下马,进了城门。他在一处酒馆醉了一宿,又去汤池里泡了一白天的澡,黄昏时分出了汤池,哼着小调奔着灯火最亮处大步而行。

胭脂楼,眉县县城最大的风月场。

陈七包下了胭脂楼最大的雅间,点了好大一桌酒菜和十几个陪酒的姑娘。四五个弹琵琶的倌人齐整整地坐在下首,莺莺燕燕地唱着吴楚小调;六七个香肩半露的女子揽着陈七的脖颈儿,扭动腰肢,手提酒杯,往陈七的嘴里倒着酒。

陈七喝得眼花耳热,扯开胸口的扣子,靠在一个姑娘的肩膀上放声大笑。灯火摇曳间,陈七的脑子里却猛地闪过了姜瑶的身影……

“这个时候,阿瑶应当是已经到了竹林,等着和我聊天了吧……”陈七的脑中猛地蹦出了这样的念头,竟然不由自主地喃喃说了出来。

旁边一个伺候的姑娘听见了,怯生生地问了一句:“爷,你说什么?什么阿瑶?哟——这又是哪家楼子里的姑娘啊?”

陈七闻言,吓了一跳,推开坐在他腿上的两个姑娘,站起身来,挠着头问道:“我说‘阿瑶’这两个字了?不可能,你们听错了吧?”

“没错啊!爷,我听得可真真儿的!”

“我真说了?”

“真说了!”在场的一众姑娘齐声答道。

陈七打了个酒嗝,搓了搓脸,心中暗说道:“陈七啊陈七,是酒不好喝,还是窑子不好玩?你是不是倒霉催的,好不容易出了那虎穴狼窝,又去想那丑婆娘作甚?我看你就是浪风抽的!”

只见陈七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往楼下一抛,揽过一个姑娘,摸出一颗金豆子,往她领子里一塞。那姑娘又羞又痒,发出一阵娇笑。陈七咧开嘴,故作豪迈地大声喊道:“姐妹们,唱起来!跳起来!”

陈七虽然嘴上喊得厉害,但不知为何这心里对眼前的春酒美色竟然提不起半丝兴趣,任凭眼前的姑娘们招蜂引蝶地在他眼前歌舞,他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根本不似往昔。

“我这是怎么了?”

陈七嘀咕了一句,扭头看向窗外,脑子里又浮现出了姜瑶的身影……她撑船,她划桨,她将陈七打落水中,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泪,她的柳眉如黛,她的喜,她的忧,她的相思,她的苦,她枕在陈七肩头的轻柔……

“我这一走不回,她的心……会不会痛得要死……哎呀呀……怎么又是她!”陈七一声大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痛得手掌欲裂。

丝竹声戛然而止,一众陪酒的姑娘纷纷收起了笑颜,扭过头来,齐刷刷地看向陈七,一脸的迷茫不解。

“罢了……罢了……都散了吧!”陈七又摸出一颗金豆子,遣散了一众姑娘,自己孤身一人对着一大桌子的酒菜发着呆,脑子里天人交战,嗡嗡乱响。

“难不成对姜瑶真动了感情了?”

“不可能不可能,陈七啊陈七,你做的就是小白脸的营生,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干这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官家娘子、豪门艳妇都没动心,一个破了相的丑女人,你怎么还念念不忘呢?人家是八门的大贼,江湖上有字号的人物,你呢?烂泥扶不上墙的小混混,狗屎一样的人物,你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硬贴什么啊?再说了,人家姜瑶喜欢的是大英雄柳爷,不是你陈七!让你装两天,你个假柳爷,你还真把自己当真柳爷了?”

“对对对……对对……人家姜瑶爱的是柳爷,不是我,不是我……可是,我这脑袋怎么就忘不了她呢?哎呀呀……”

陈七头疼得厉害,自顾自地敲打着后脑勺,站在窗边吹风。突然,墙根下传来了一阵犬吠,他向外望去,看到三只野狗绕着一个要饭花子打转,作势要扑上去,抢那要饭花子手里的半碗凉粥。

这陈七也是自小要过冷饭、睡过桥洞、和野狗抢过食的苦命人,看见这一幕,哪还忍得了,便回身从桌上捞起两个空酒坛子向窗外掷去。

“咣当——”酒坛摔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碎裂开来,那三只野狗吓了一跳,正逡巡,只见陈七已经举着一条板凳风风火火地跑下了楼,举起手里的板凳就是一阵乱抡,三下五下便赶跑了那几只野狗,一回头,看见那要饭花子正瞪大了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那要饭花子有五六十岁了,矮小驼背,头发斑白,一脸皱纹。他背着一卷草席,一身破棉袍,补丁压着补丁,油渍混着泥土,脏得发亮,眉毛胡子脏得打绺,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刺眼。

陈七喘了口粗气,扔了手里的板凳,回过头来,看了看那老叫花子,张口问道:“吃了没?”

那老叫花子摇了摇头。

“那走吧!跟我去对付一口……”

陈七揽过老叫花子的肩膀,带着他往胭脂楼的大门走去。门口的老鸨瞧见陈七领着一个脏乱的老叫花子往门里进,连忙走上前来拦住,口中说道:“哎哟,这位爷,这是怎么个意思啊?我们这儿叫花子不能进。”

陈七闻言,眉头一皱,梗着脖子问道:“叫花子怎么了?”

老鸨瞥了一眼老叫花子,捂着鼻子说道:“爷,您也不闻闻,这叫花子身上……味儿多臭啊。”

陈七一声冷笑,从怀里摸出了一颗金豆子,捻在指尖,指了指老叫花子,又晃了晃手里的金豆子,笑着说道:“你说……是它臭,还是他臭啊?”

老鸨见了那金豆子,喜得浑身乱颤,尖笑着说道:“金豆子不臭,叫花子也不臭,都不臭,要说臭啊,就是老身的这张嘴臭,只要爷高兴,怎么着都行,二位里边请着!”

陈七甩手将金豆子扔给了老鸨,揽着老叫花子上了楼梯,直奔二楼,坐回到了酒席前,然后指着席上的酒肉,大声笑道:“来!咱们喝点儿?”

老叫花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周围,笑着说道:“您看,我这种人,来这种地方也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陈七给老叫花子倒了一碗酒,递到他身边,打了一个酒嗝,张嘴说道:“叫花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吃得肉,喝得酒,逛得窑子……不瞒您说,我小时候,也要过饭!你瞧瞧,看这……”

陈七本就喝得微醺,刚才下楼打狗,一顿折腾,脑门上见了汗,被风一吹,酒力霎时间上涌。只见陈七举着一只鸭腿比比画画一阵舞弄,伸手解开了裤腰带,褪下裤子,指着大腿上的一片疤痕,口齿不清地说道:“看见没……八岁那年,在街边和野狗抢食时被咬的……”

陈七踉跄了一下,提上了裤子,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端起酒杯,笑着说道:“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就听不了狗叫,特别是咬咱们要饭花子的那种野狗!他娘的,这人就是人,哪怕吃不上,穿不上,他再落魄也是个人啊!这人怎么能让狗给欺负了呢!”

陈七此刻酒力上涌,想起儿时的心酸过往,大声喝骂,将桌子拍得是震天响。

老叫花子眯了眯眼,细细地瞧了瞧陈七的眉眼,暗中思忖道:“看面目,有八九分神似,可这做派,丝毫不像传说中的样儿啊!”

原来这柳当先屡屡刺杀日军要员,在洞庭湖边火烧岳阳楼,日伪政府画像张榜,天下缉拿,这柳当先的画像遍布江湖南北,故而不少江湖人物看过柳当先的形貌。然而,这画像终归是画像,和本人始终有差距,再加上陈七的做派风格与江湖传说中的白衣病虎格格不入,一时间倒叫这老叫花子犯了嘀咕。

“老伯,你贵姓啊?”

听见陈七问话,老叫花子放下手里的酒杯,张口答道:“免贵,姓曹!”

叫花子打扮,驼背,姓曹。

若是久历江湖的袁森在此,仅凭这三点信息,就能大概推测出老叫花子的身份——死门掌舵,探花曹忡!

遁甲有云:“死门居中西南坤宫,属土。”死门与艮宫生门相对,万物春生秋死,春种秋收,故命名为死门。这死门是盗众八门中最为神秘的一派,只因为做的是挖坟掘墓的勾当,干的是死人买卖,昼伏夜出,钻山遁地。死门有祖训:“本门以开棺掘墓为营生,阴德有亏。凡我门下徒众,一不得着绫罗之衣,二不得留隔夜之财,三不得住遮天之屋。墓中所得资财,仅取一饭之饱,余者皆赈济穷苦,不得有违。”故而,这死门中人,大多和乞丐无异,衣着破衣烂衫,饭食残羹冷炙,住无片瓦遮头,和其他七门一向没有往来。

死门的当代当家,姓曹名忡,本是浙江海宁的读书人,参加过科举,还中过探花,端的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只因仗义执言,得罪了上官,被寻一借口,安了个谋逆的大罪,在死牢里受尽了酷刑,和一帮盗墓贼凑成了一拨,等候秋决。然而这群盗墓贼里有死门的徒众,死门的老当家谢甲生在城外组织人手挖地道,直通死牢之下,营救徒众,顺手把曹忡也给带了出去。曹忡从探花郎变成了阶下囚,人生急转直下,万念俱灰,从此也断了对功名利禄的念想,拜了老当家谢甲生为师,学习死门的钻山遁地之术。这曹忡本就是探花郎,脑袋聪明,心思活络,在手艺上下了十年苦功,终于师成出山,单枪匹马,连盗了一十七处大墓,同门皆拜服。谢甲生年迈退位,死门群盗故而共尊曹忡为首。

此时,陈七已经喝得头昏脑涨,曹忡皱着眉头思量一阵,暗中嘀咕道:“江湖传闻,白衣病虎柳当先乃是排得上字号的内家高手,怎么我观察他脚步呼吸,丝毫没半点儿吐纳的样子……哦,也对,久闻这惊门的内家功夫最是神妙,练到极致,能死皮蜕净,返璞归真,越是功夫精深的内家高手,越和普通人无异,除非是伤门秘传的听山之术,否则无人能勘破虚实,如此,便说得通了。可是这做派……也罢,我用江湖礼数和他盘盘道,看他怎么答。”

心念至此,曹忡转手从腰后抽出一支黄铜的烟袋杆,用左手托着横在身前,再递到陈七的身前。

这里头有个名目,唤作开山问路,乃是贼头才能用上的手段。说白了,就是不对切口,打哑谜,以礼数问身份,此乃江湖切口中的顶尖手段,寻常小贼根本不懂。这曹忡认为对方疑似柳当先,对白衣病虎这种威震南北的大贼,自然不能用对切口、聊黑话的小手段,必须敬之以礼,于是一出手,便来了一记——开山问路。

什么意思呢?这天下人分黑白两路,左右两手,一阴一阳,左手托“一”代表阴,右手托“一”代表阳,这烟袋杆子横过来,代表一个“一”字,左手托“一”,意思就是问“您是黑道哪一路啊?”。

眼前这人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开山问路的江湖礼数,看到曹忡递个烟袋杆过来,以为是让他抽旱烟,当下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从衣袋里摸出了一盒香烟,抽了一根,划着,嘬了一口,然后探出夹香烟的食指和中指,推开了曹忡的烟袋杆。

陈七的意思是,他抽不了这个旱烟,他抽香烟。

但是曹忡压根儿没往这上想。曹忡敬上了一个“一”,想问问陈七是哪一路,陈七却伸出两根手指回了他一个“二”,按着江湖礼数,陈七这意思代表自己“脚踏黑白两道”!

曹忡吓了一跳,暗地里一琢磨,心中念道:“也对,这柳当先既是统领惊门的北派大当家,还是东北抗联杨靖宇将军手下的先锋营营长。既是江湖上的大贼,又是军队里的大将,不是脚踏黑白两道又是什么?”

想到这儿,曹忡点了点头,对陈七是柳当先的怀疑,又加深了三五分。只见曹忡琢磨了一阵,舔了舔嘴唇,在桌子上找了三根筷子插到一只八宝鸡上,递到了柳当先的身前。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盗墓的死门吃的是死人饭,八宝鸡上插三根筷子,像极了坟头的香。曹忡这意思就是说:“我是干死人买卖的!”

陈七不是柳当先,哪晓得这里边的意思,瞧见曹忡把八宝鸡递到身前,以为曹忡劝他多吃点儿肉菜呢。陈七呷了口酒,暗自思忖道:“这八宝鸡哪能用筷子吃啊,吃肉还得上手撕啊!”于是抬手就拔掉了八宝鸡上插着的筷子,撸起袖子,将鸡扯成了十几块,自己吃了一块,又给曹忡递了过去,示意他也跟着吃。

曹忡见状,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心中暗道:“没错了!就是柳当先!我告诉他我是吃死人饭的,他直接把鸡给撕了,这不就是告诉我他是干杀人买卖的吗!对对对,这惊门掌绿林,干的正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曹忡吞了一口唾沫,端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将其列成一条线,站起身,连干了三杯。

按着江湖礼数,这叫拜山门凤凰三点头,敬元良无火单烧香。意思就是,咱们同行相见,我尊你是英雄好汉,敬您三杯酒,权当拜山门,一杯代表一炷香,一杯敬你,一杯敬我,一杯敬咱们共同的祖师爷。

按着江湖规矩,死门和惊门同属盗众八门,有着共同的祖师爷,陈七也应该起身,敬曹忡三杯酒,还了礼数。但是陈七哪懂这个啊,他看见曹忡起来,仰头三杯酒下肚,心中想道:“我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论起喝酒,能让你个老头子比下去吗 ?”

想到这儿,陈七摆了五个酒杯,全都满上,一口一杯,全干了。

这一下,曹忡彻底傻眼了。原来,这贼行之中,八门的当家相会,盟誓之时只能烧三炷香,分别是敬对方、自己和祖师,唯有一人可以烧五炷香,多出的两炷分别敬天、地。这敬天礼地的香只有八门之主盗众佛魁才有资格烧。

“久闻柳当先雄才大略,欲一统八门,做那江湖南北、掌青龙背、水火春秋、刀插两肋的盗众佛魁。没错了!此人就是白衣病虎柳当先。”

想到这儿,曹忡眼神一亮,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烫金的请帖放到桌上,推到了陈七的身前。陈七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拿起那请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小字:“伤门沈佩玉婚配开门姜瑶,邀请天下英雄于后天午时前往太白山观礼。”

陈七眯了眯眼,看了看下面落款的日期,掰着指头算了算。这请柬乃是在自己离开太白山的当晚发出的,如今,他在眉县内已经厮混了一日一夜,请柬上说的后天,不正是明天中午吗?

“好你个姜瑶啊,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找着下家了,枉我还……还……”

陈七酒力上头,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看见请柬上的文字,拍案而起,大着舌头,冲着窗户外边一阵乱骂,骂得急了,一口气没倒上来,哇的一声吐了个稀里哗啦。

陈七靠着窗边,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地问道:“那个老……你姓啥来着?”

“曹!”

“那个老曹啊,请柬你……从哪儿来的?”陈七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曹忡皱了皱眉,张口说道:“太白山下有传递消息的蜂穴,过往的江湖人都会去蜂穴采买消息,我也是路过此地,途经蜂穴,瞧见有人在蜂穴发请帖,便拿了一份……”

陈七此刻喝得头昏脑涨,心思愚钝,根本顾不得思考以曹忡的叫花子身份是怎么知道蜂穴的,只是抱着请帖坐在窗边又哭又笑,嘴里磨磨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瞧见陈七这副模样,曹忡不禁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这江湖上都传白衣病虎柳当先和画皮姜瑶之间有一段情史,如今一看,此言不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