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盘瓠逸去,帝女归来·帝喾至东海访柏昭

过了一回,还是帝喾止住他们,叫不要哭了。帝女见是父亲,方才止住悲声,走过来参见了,又和诸母亲及诸兄弟见过了。帝喾叫她坐下,便问她那日以后的情形。帝女还是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说道:“女儿自从那日被盘瓠背了出门以后,身不自主,但觉忽高忽低,总在那丛山之中乱窜。女儿那时早把生死两个字置之度外,所以心中尚不十分慌。只见两旁木石如飞如倒的过去,不知道窜过了几个山头,又不知道窜过了几条大河,天色渐渐昏黑了,忽然到了一个石洞。那石洞很宽很大,寻常最大的房屋大约还比它不上。(现在湖南泸溪县西一百八十里,有一座武山,半山有洞,就是盘瓠的遗迹。据说此山高可万仞,山洞可以容到数万人,洞前有石羊石兽,洞里有石床,又有一石,其形状如狗,就是盘瓠的遗像。)盘瓠到此,才把女儿丢下。女儿那时惊忧饥饿,真疲倦极了,不能动作,不觉昏昏睡去。及至醒来,一轮红日照进洞来,想来已是第二日了,却见盘瓠口衔一个大石碗,碗中满盛着清水,到女儿面前放下,要女儿喝。女儿真是饥渴,就勉强喝了两口,那精神才渐渐回复。细看那洞里面,远远有一张石床,另外还有石灶石釜,并各种器具之类甚多,不过都是石做的。女儿到此,痛定思痛,心想,前回山膏所骂的那句话,不料竟给它说着了,真是命该如此,亦没得说。不过撇下了祖母、父亲、诸位母亲和诸位兄弟,独自一个,在这荒山石室之中,与兽类为偶,真是最惨酷之事。自古以来的女子,同女儿这样的遭际,恐怕是没有的。想到这种地方,寸心如割,几次三番要想寻个自尽,但是盘瓠非常有灵性,总是预先知道,总是预先防备,所以不能如愿。最难过的,盘瓠虽懂得女儿的话,女儿却懂不得盘瓠的话,无可谈讲,尤其气闷。有一日,盘瓠忽然有许多时候没有到石室里,女儿正在怀疑,哪知到了夜间,它竟又背了一个人进来。女儿大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伺候女儿的那个宫女。”

大家听到这里,都诧异起来,说道:“原来又是它背去的,所以无影无踪,总寻不着。”帝喾又问道:“那么后来怎样呢?”帝女道:“那时宫女看见了女儿,亦是惊喜交集。后来女儿细细的问她,才知道父亲、母亲如何为了女儿悲愁,又如何的叫大众追寻,又如何寻到女儿的一块巾帨,又如何的大雾迷路,不能前进。女儿听了,愈加悲伤,原抵配与宫女商量,要想两个人下山,寻路回来的,不过走出石室一望,早已心慌腿软,原来那边山势极高,一面是下临绝壑,一面亦是崎岖险阻,绝无路途,想来自古以来,从没有人走过的。况且女儿和宫女,又都是生长闺门,此等山路,如何能走呢?还有一层,盘瓠每日总是伴着,绝少离开的时候,因此逃走的这一层,亦只能作罢。不过自此之后,有了一个宫女做伴,可以谈说商量,比到前数日,颇不寂寞,亦只能就此延挨过去。”

常仪听到此处,忍不住儳言道:“你们的吃食,哪里来的呢?”帝女道:“总是盘瓠去衔来的,或者野兽,或者飞禽,狼獾狐兔虎鹿雉鸠鸽雀之类,无所不有,大约它每日总去衔一件来。”常仪道:“你们是生吃的么?”帝女道:“不是,是熟吃的。那边山洞中,原有石灶石釜之类,连其他器具以及取火的器具,种种都齐,不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所以女儿有时候想想,实在是神异,或者竟是天数了。”常仪道:“你们两个做这种烧煮洗剥的事情,做得惯么?”帝女道:“起初很觉困难,不过事到其间,亦无可如何,只能硬了头皮做,做了几个月,亦渐渐熟习了,所欠缺的,就是没有盐,味道太淡,甚难下咽,久而久之,才成习惯。”

说到此处,帝喾忙拦住她道:“这个且慢说,后来到底怎样?此刻汝又怎能回来呢?”帝女把帝喾这一问,不禁涨红了脸儿,低下头去,半晌才说道:“自此之后,不知隔了多少日子,女儿与宫女两个都有孕了。大约有三四年光景之久,女儿连生三胎,每胎两男两女,总共六男六女;宫女也连生三胎,每胎一男二女,总共三男六女。”帝喾忙问道:“所生男女,都是人形么?”帝女道:“女儿生的都是人形。宫女生的,女子是人形;只有三个男子,虽则都是人形,但有一条狗尾,颇不好看。”帝喾道:“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帝女道:“都在山洞之中。”

帝喾道:“那么汝怎样能够寻来呢?”帝女听了,又哭起来,说道:“女儿自从失身于盘瓠之后,生男育女,渐渐相安,盘瓠的说话,女儿亦渐渐了解了。盘瓠虽则是个异类,但是待女儿甚好,待宫女亦好,女儿常和它说:‘你既然要我做妻子,不应该弄我到这种地方来,使我受这种苦。我有祖母、父母,不能侍奉,我有兄弟亲戚,不能见面,未免太刻毒了。’它对于女儿的这种话,亦不分辩,不过说,将来自有归去之一日,叫女儿不要性急。女儿问它到底几时可以归去,它又摇摇头不说。这种经过,不知道好几次了。有一日,它忽然不饮不食,只管朝着女儿和宫女两个呜呜的哭。女儿问它为什么原故,它说,同我们夫妻缘分已尽,不久就要分离了。女儿和宫女听了它这句话,都大吃一惊,忙问它道:‘为什么要分离呢?分离之后,你又要跑到哪里去呢?’哪知它只是呜呜的哭,不肯说出来。后来女儿问得急了,它才说出一句,叫作‘天意如此,无可挽回’。当时女儿等虽失身非类,但是,多年以来,情同夫妇,听说它要走,如何放得下呢,就问它道:‘你走了之后,撇下我们和一班儿女在这里,叫我们怎样呢?你既要走,何妨带了我们同走,何必一定要分离呢?’盘瓠说:‘这个不能,种种都是定数,不是我不愿,实在是天数难违。好在我从前和你说,你还有归去之一日,现在这个日子就要到了,你何必愁呢?’女儿当时听了这话,更加诧异,便又问道:‘你在这里,或者你还能够送我们回去。现在你要去了,剩我们两个,和一班小孩在此,此地又是一个绝境,多年以来,从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儿,叫我们怎样回去呢?’盘瓠道:‘凡事都有天定,天数要叫你回去,自然到那时有人指引你,何须过虑呢!至于你们没有回去之前,所有粮食,我都已预备好,就在这石屋后面,你们只要安心等待,一切不必担忧。’

“女儿等见它说得如此确凿决绝,亦无可再说。哪知到得第二日,盘瓠果然一去不复返了。女儿等料想寻亦无益,只好听之。寻到石屋之后,果然堆着无数食物,也不知它什么时候安放在那里的。然而计算起来,不到一年之粮,究竟这一年内,能否有机会可以回家,正不敢说,但是事已至此,只能按着盘瓠的说话,安心度日,静待天命。哪知有一日,女儿一个长子,名叫自能的,忽然直往山下乱跑,呼之不应。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女儿没法,只得将其余的男女交付宫女代管,独自一人下山去找,一直走到山脚下,这是女儿几年来从没有到过的地方。哪知自能刚从前面回转来,手里拿着一件不知什么东西,离自能前面约五六丈路,仿佛一个男子,匆匆向那面跑去,这又是这几年来初次见到的一个人。自能走到面前,女儿察看他所拿的东西,原来一张本处的地图,非常工细。女儿问自能哪里来的,自能回转头,指指向那面跑的男子说道,是那男子给他的。女儿又问自能:‘那男子给你地图的时候,怎样和你说呢?’自能道:‘他叫我拿了这张东西去见外祖。’

“女儿听了这句话,知道盘瓠的话要应验了,急忙和自能跑回石洞中,与宫女商量,并将地图展开观察。只见图上注得明明白白,从山上起身,到何处转弯,到何处又须转弯,到何处才有市镇,不过到了这个市镇,此外就没有了。宫女道:‘是呀,只要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方法好想了。’于是商量动身之法。究竟如何动身呢?统统同走么?两个弱女子,带了二十几个小男女,有几个年纪甚小,万万走不动,即使走得动,亦实在照顾不到,况且还有三个是有尾巴的,路上假使有人怀疑起来,欺侮凌辱,那么又将如何?还有一层,这班小男女极善吵闹,实在是野性难驯。平日在山洞里,已经不容易制伏,一旦到了外面,假使闯起祸来,那么又将如何?所以统统同走一层,实在办不到。至于女儿一个人动身独走,荒山旷野,千里迢迢,实在有点心慌,亦是做不到的。假使同宫女同走,撇下了一班小男女在洞里,听他们自生自灭,那更无此办法,问心亦所不忍。后来决定了,由女儿带两个年纪最长、身体较健的男孩,陪伴女儿同走,其余的多留在洞中,由宫女抚育,约定一到亳都之后,即刻去迎接他们同来。哪知到了动身的那一日,十几个小男女一齐哭吵,说道:‘要去同去,要不去都不去。’女儿没法,气得一个死,只得硬着头皮说,都去吧。但是,粮食问题、衣裳问题,一路都是不可少的。两个大人,总还可以勉强多带些,二十几个小男女的衣食,都要两个大人兼带,那是已经为难了,况且还有几个尚须提抱之小孩,顾了行李,顾不得小孩;顾了小孩,顾不得行李,真是难之又难。后来一想,只好一个不同走,女儿独自一人走吧。幸喜得下山之后,走了不到两日,就遇着移家的两夫妇刚刚经过此地。起初见了女儿的装束,以为是野人蛮女,很有不肯和女儿接近之意,后来经女儿将情况告诉了他们一番,他们才愿意与女儿同行,一路招呼,并且非常优待。直到了云梦大泽旁边,他们住下了,又相帮女儿到处招呼,寻人伴送。那边百姓知道女儿是个帝女,并且知道有盘瓠背去之事,大家都来馈送食物或川资,或者情愿陪送一段路,所以女儿从那边直到这里,虽则走了一两个月,但是很舒服的,这都是父亲的恩德及于百姓之故呀。”

正说到此,忽然问道:“今日祖母和三母亲何以不见?”众人见她原原本本的叙述,正听得出神之际,忽然给她这么一问,不觉都呆住了。停了一停,常仪就告诉她说,三母亲回母家去了,太后已经去世了。帝女听了,吃了一惊。那眼泪又不禁直淌下来,急急问道:“几时去世的?患什么病?”常仪就将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帝女愈听愈凄惨,听完之后,又放声大哭起来,说道:“女儿向来承祖母异常钟爱的,离开了多年之久,今朝邀天之幸,得回家乡,满拟依旧和从前一样,承欢膝下,弥补这几年的缺陷,不料祖母竟为我而死,可不是要使我恨死惨死么!”

这时提起了太后,大家都不禁哭起来。帝喾在旁边,引起了终天之恨,尤其泣不可抑。过了一回,还是简狄含着眼泪来劝帝女道:“你可不要再哭了,一则你沿途劳顿,伤心过度,恐怕损害身体;二则太后去世,帝亦悲伤之至,到现在才有点停止,你不可使帝再伤心了。”帝女道:“女儿这几年里,总是终日以泪洗面,损害身体的一层,只好不去管它。至于女儿的这种境遇,二母亲想想看,怎能够不伤悲!”帝喾一面拭泪,一面立起身来,说道:“罢了罢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去提它了,汝那个地图还带在身边么?可交与朕,再写一信给宫女,朕立刻饬人去接他们到此地来,何如?”帝女收泪道:“承父亲如此,那是好极了,不过地图在外边行李里,停一回,等女儿信写好之后,一同拣出,送交父亲吧。”帝喾道:“如此亦好。”遂往外而去。

这里姜嫄、简狄、常仪等,就和帝女问长问短。多年阔别,劫后余生,自然分外的亲热。有好几个小兄弟,都是近来生的,尚未见过,都上前见过了。常仪又到里面,拿出一套衣裳来,叫帝女将独力之衣换去,一面说道:“这套衣裳,还是你从前的呢,你认识么?可怜我自从你遭难之后,回到这里,看到你剩下的这些衣裳用具,实在难过之至,几次三番要想分给宫人,不愿再放在眼面前了。然而仔细想想,终究不忍,硬着头皮,年年的替你收拾晒晾,看到这几件衣裳,仿佛如看见你这个人一般。不想你今朝果然能够回来,依旧穿这几件衣裳,这真是皇天保佑。”说到此处,禁不住那眼泪又和珍珠一般簌簌的下来,帝女亦哭起来了。姜嫄忙打岔,指那独力之衣问道:“这种衣服是哪里来的?”帝女道:“女儿在石洞中住了几时,衣服只有这随身几件,又垢又敝,实在困苦不堪,便是那宫女,也是如此。后来走到洞外,偶然看见一种野草,仿佛和葛草一般,采来考验起来,的确相类。女儿从前在宫中,曾经听见大母亲讲过,并且看见制过织过,所以颇有点经验。因此同宫女商量,就拿了来试试织织,果然织成了一种布,不过没有器具,纯是手工,所以粗拙到这个样子,但是现在已经改良而又改良了,当初还要难看呢。”说罢,走进房中。

宫人早将浴具等备好,帝女洗过了浴,换好了衣服,又梳栉了一回,然后写了一封给宫女的信,报告别后一切情形,叫她见信之后就领这批男女回来。又在行李之中寻出地图,叫宫人一并送与帝喾。帝喾将地图展开一看,只见那地图画得虽然详细,但只有从石洞到村镇的一条路,显然这图是专为帝女归路而画的。画图的是什么人?送图的又是什么人?盘瓠的长子自能,向来不跑下山,何以这日不听母命,直跑下山?又何以恰巧与那送图的人相遇?帝喾将这几点联想起来,再加之上次的大雾拦阻,断定其中不但是个“天意”,而且冥冥之中竟还有鬼神在那里往来簸弄,但是这种簸弄究竟是祸是福,不得而知,只能顺势顺理做过去就是了。当下帝喾想罢,就叫了一个素来和宫女相识之人,随同许多人,星夜往南方而去。

过了数日,帝喾正在视朝,只见木正出班奏道:“昨日臣属下有人从东海回来,说道,在那边遇到柏昭老师,叫他转致问候帝的起居,特谨奏闻。”帝喾听了大喜道:“朕即位之后,就叫人到扶桑去问候,哪知柏老师已不在扶桑了。后来又几次饬人去探听,都说不曾回来。哪知老师却不在西海,而在东海,那自然寻不着了。但不知老师是久住,还是偶然经过,汝那个属官知道么?”木正道:“据那个属官说,柏老师住在那边已有好许多月,将来是否长住,不得而知。”帝喾想了一想,说道:“那么朕明日就去访老师吧,多年不见了。”木正道:“何妨就叫臣的那个属官去请他来呢?”帝喾道:“那个不可。柏老师是朕的师傅,并且未曾做过一日的臣子,哪里可去请呢,还是由朕亲自去拜为是。好在此刻朝中无事,来往不过数月,轻车简从,亦没有什么不便。”说罢,就决定次日起程。司衡羿带了几十个卫士,随同前往。一切政务,仍由众臣工共同处理。

且说帝喾这次出门,并非巡守,所以沿途亦别无耽搁,不过一月,已到东海之滨。哪知事不凑巧,柏昭已渡过海去了,到哪里去却又探听不出。帝喾不胜嗟怅,驻车海边,望洋而叹,便问那土人道:“海外最近的是什么地方?”土人道:“最近是颛顼国,再过去是羲和国。”帝喾听到颛顼国三字,猛然想起一件事,便向羿说道:“当初颛顼帝有一个儿子,名叫伯偁,亦叫伯服,就是现在火正祝融的嫡亲伯父,自少欢喜出游,后来竟一去不返。朕即位之后,到处访问,仿佛听见说他已跑到海外,辟土开疆,自立为一个国王了。现在这个颛顼国,不知是否他所立的。朕想就此渡海过去看看,兼可以访问柏老师的踪迹,汝看何如?”司衡羿道:“这个甚好。老臣于陆地山水跑得多了,西海亦去过,只有这东海的风景还不曾见,借此随帝游历,长长见识,多个经历,亦甚有趣。”土人在旁说道:“帝要渡海,恰好明日有船要出口,帝何妨就此同去呢。不过帝的从人太多,一只船恐怕局促,再叫他们多开一只吧。”帝喾道:“这个不妨,朕的从人可以少带几个去。倘能专开一只尤其好,将来朕可以从重酬谢,但不知渡过去要几日。”土人道:“如遇顺风,十日可到;倘遇逆风,则不能定。”帝喾沉吟了一回,决计渡海,于是就叫土人前去定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