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姓黄,出生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技校毕业后,她到一家玩具厂当女工,专门给娃娃的眼睛、肚脐和衣服扎纽扣,扎了不知多少万枚扣子。当然,她也和同学、工人谈过几场恋爱,并在一次次分手后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一种怎样的生活。

有一天,银行派一个小伙子到厂里面催收贷款。小伙子个头儿不高,发际线却很高。“黄贵妃”很有眼力见儿,看出小伙子对这个世界而言尚稚嫩,对女人尤其经验不足,便制造了一场偶然的邂逅。然后,像煲汤一样,她把小伙子下到了自己的锅里。不到两个月,两人便成了蜜月夫妻。

小伙子的父母本来反对这桩婚事,但知识分子家庭倡导民主,完全不像“黄贵妃”家中一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风格。所以反对也是软弱无力的,只是走走过场。结婚后,两人和正常夫妇没两样,男主外女主内。小伙子业务精干,且靠着家族关系能拉来大笔业务,没两年就高升为银行副行长,发际线因此更高了。“黄贵妃”则辞掉了玩具厂的工作,一心相夫。

两人每个月都会尝试要孩子,但“黄贵妃”始终没有怀上宝宝。男人不言语,“黄贵妃”也没有把偷服避孕药的事情告诉他。究其原因,“黄贵妃”后来自我剖析,觉得是因为自己那段时间对未来很迷茫。虽然房子、车子、票子和空闲时间都有了,但生活中似乎缺了点什么。此外,危机感也始终缠绕着她,丈夫各种应酬不断,回家越来越晚。虽然她没有从他身上寻到任何可疑的长发和香水,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远离情场好几年,久疏战阵,已经打不过外面的那些小妖精了。

在无聊和危机感的双重夹击下,“黄贵妃”开始跟踪自己的丈夫。不过,她跟了几天并没有任何收获,丈夫还是那个丈夫,老实、木讷,没花花肠子。但外出跟踪让“黄贵妃”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让她从一只慵懒的猫变成了一只到处嗅闻的狗。是的,她无法拒绝外面精彩的世界。她开始频繁外出,到城市的各个角落,走进别人的生活。

一次,她偶然来到一处老旧的矿区家属楼,看到一扇敞开的院门,院子里有花,还有猫。“黄贵妃”进了院子,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她又进到屋里,心脏扑扑跳了会儿,才确定屋里也没有人。她左右打量,发现屋里陈设老旧,显然没有什么可偷的,所以主人才没有锁门。“黄贵妃”没有久留,离开时,折了一朵月季花别在耳朵上。

从那天起,“黄贵妃”便经常去那一片老矿区的家属楼,在逼仄、泛着酸腐味儿的巷子里寻找自己的过去。她看中了几户人家,其中一户门前落了一层落叶和狗屎,像是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从香奈儿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有不同尺寸的小铁棒和铁片。她将小铁棒和铁片塞进门缝轻扭两下,门便开了。

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显示出女房主的勤快。越是干净的房子,“黄贵妃”就越想留下些什么。看到泛着硫黄和皂角味道的床单,她忍不住躺了上去。她闭上眼,阳光透过木制框架窗户投射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很舒服,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她告诉自己不能睡着,勤快的女房主随时可能回家。她翻开床头柜,除了劣质的**,里面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首饰。她拿走了一副耳环中的一只。

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合照,在红色背景中男女主人坐在一起,笑得有些僵硬。合照下面有一行字:安全生产,幸福一生,××矿工会。“黄贵妃”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划过男人和女人的面庞。然后她关门离开,好像什么都没拿般回到家中。

日头西沉,小保姆已经离开。她把那只耳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期待半夜归家的丈夫可以看到。然后她吃晚饭、洗澡,之后躺在**看时尚杂志,不久便沉入梦乡。第二天她起床时丈夫已经离开,耳环还在客厅的茶几上。黄贵妃”瞅了眼耳环,把它放进了一个小木盒,然后把木盒塞到了床底。耗过整个上午后,她又拎起香奈儿包出了门,坐上公交。另一处早已踩好的点正在等她。

十年前,“黄贵妃”谈过一个男友。对方是维修摩托车的,精通开各种车锁,后来触类旁通,也学会了开各种门锁。男友没钱,为了给她买生日礼物,一晚上偷了十家住户。偷到第十家时,他在床下发现一个箱子,打开后傻了眼,里面放了好多捆票子。男友咬咬牙,拿床单把钱包起来并打好结,可刚出门便撞见了回家的男主人,于是盗窃变成了抢劫,还把人捅成了重伤。

后来,法院判了她男友二十年有期徒刑。那段爱情就此结束。男友没留下什么,只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各种开锁工具,算是一个如毒瘤般的念想儿。当在越发乏味的婚姻中喘不过气来时,“黄贵妃”翻出了那个小盒子,沉默地瞅着。

“黄贵妃”频繁造访那些陌生的空房子,与其说是在向“银行家”丈夫无声示威,不如说是在释放自己心中那朵罂粟花的毒汁。每次躺在别人家的**或坐在别人家的梳妆台前,或站在别人家厨房的灶台前,她都能更真实地感受到自己,不仅是心理上知觉的真实,更是味觉、视听、触觉等感官上的真实。只有那时,她才感到自己真正存在。

当然,“黄贵妃”也有反侦查的意识。她只挑选老旧偏僻的小区作案,那里没有视频监控,更不会有保安,人员的流动性也大。更关键的是,那里的门锁好开。最初作案时,她被兴奋与恐惧摄住心魄,生怕打开门会看见屋内的人向她投来探询的目光。随着作案次数越来越多,她变得越来越平静、淡定。有一次,在她作案时,女主人突然回家。她主动开门,凝视着傻了眼的女主人,然后轻声地告诉对方:“我把你的丈夫还给你吧。”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飘然离去。女主人完全傻眼地戳在原地。

“黄贵妃”最终还是“翻车”了。一个夏末的傍晚,当她被人推醒时,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是:糟糕,怎么睡着了!但她很快恢复平静,直面女房主的质询。“黄贵妃”故技重施,摸着自己的肚子羞涩地说:“我怀了你丈夫的骨肉。”女主人沉默片刻,然后笑出声来:“我丈夫死了十多年了。”

女主人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把“黄贵妃”带回派出所采集了指纹。将指纹输入系统后,警方一下便侦破了近期连发的八起盗窃案。警察还从“黄贵妃”家的床底搜出一个小盒子,里面全是偷来的物件,一件不少。警察问她丈夫见没见过这些赃物,惊呆了的“银行家”根本说不出话来。

“黄贵妃”说完了自己的故事,然后举起杯子,示意我给她添热水。我问她:“你的眼睛怎么了?”

“十八岁的时候,我到医院动了个手术,把近视眼给做了,想变得更漂亮点。没想到医生手法不精,眼睛落下了病根,现在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眼药水也就起个维持作用,不让眼睛那么疼。”

我又问:“你说这眼药水是你老公给你配的?”

“前夫。”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当然,他没法儿接受一个小偷老婆,所以才选择离婚的。”

我大胆地说:“比起给你送眼药水的前夫,你好像更喜欢那个送你盗窃工具的前男友。”

“黄贵妃”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儿:“当然,一个是爱我的,一个是我爱的。”

“有什么区别吗?”

“黄贵妃”想了想,答道:“其实爱别人就是爱自己。”

我沉吟了几秒,听到走廊里传来姜高音哼歌的声音,起身说:“那么,祝你幸福。”

“黄贵妃”笑了:“会的。他们说,判刑后我会被投送到我前男友服刑的小孤山监狱,没准儿我在那儿还能和他见着面。”

说完,“黄贵妃”站起身,向在门边站着的姜高音点了点头。

“黄贵妃”走后,我坐在板凳上嗅着茉莉花茶的余香,不禁想起她提到的那座小孤山监狱。巧的是,我家乡的小镇上也有一座监狱,据说还是全省规模最大的,里面足足关了两万多名犯人。两万多名犯人就意味着两万多个家庭,以及来此地探视犯人的数量成倍的亲友。人流就是现金流,监狱成了小镇的经济支柱。

我曾看过一则关于 “高考小镇”的报道,说是每年都有上万名高三学生从那里步入大学校园,上万陪读家庭带火了小镇的租房业。反之,为了让学生安心学习,当地政府和家长们联手清除了小镇上所有的网吧、影院、KTV等娱乐场所。

有趣的是,我家乡的小镇情况刚好与 “高考小镇”的相反,宾馆、KTV、洗发屋、按摩房鳞次栉比——刑满释放者想体验“自由”,探视者摆脱压抑环境后想发泄。

镇子和监狱被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隔开,河的这边霓虹烂漫,河的那边高墙森严。监狱高墙下有几块耕地,被铁丝网围着,有些灰头土脸的囚犯在铁丝网后面耕作。据说这些人的刑期都只剩下几个月了,犯不上此时越狱。

小时候,我爸会指着高墙告诫我:“以后要是不听话,就把你关到那里面去。”当时我并没有被吓住,少不更事的我自然无法想象里面的幽闭、恐怖。事实上,那时候我还蛮想进去瞅一瞅里面的光景。后来,这种好奇慢慢消退,我心底开始滋生一种压抑感,不知道是不是监狱的高墙给我造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在家人眼中我是个听话的男孩,但他们想必听不到我心底那试图挣脱、逃离的呐喊。

终于,我鼓起勇气参加了社会招警考试,离开了家乡的小镇。可老天爷和我开了个大玩笑,我刚摆脱监狱的魔爪,就一头扎进看守所的怀抱。也许,这就是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