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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原本只有一位医警,姓陈,外号“拒收”,五十多岁,就是一小老头儿,头发脱得厉害。如果他脱去那身警服站到火车站广场上,别人会把他误当成外出打工的农民工伯伯。

陈拒收的阵地就是这间十八平方米的医务室,外间是诊疗室,里间是留观室,同时也是我和陈拒收的值班休息室。除了巡诊和治疗工作,陈拒收还兼着药剂师的职务。我到看守所报到前,他老人家独自撑了十年。这十年来,陈拒收没请过一次公休假。

虽然看守所医生负责处理的都是一些轻症小病,那种真正危及生命的,甚至罹患绝症的,还是要送去医院处理,但毕竟会有些突发事件,需要驻所医警快速做出反应和现场处置。在这一点上,陈拒收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陈拒收从警前是当地一家煤矿附属医院的骨科医生。遇到井下发生安全事故,特别是那种磕了碰了的骨折病例,不方便移动伤者时,陈拒收便会像矿工一般戴上矿灯、穿上窑衣,下到井下为那些伤者治疗。别看陈拒收身形瘦小,却生了一双大手。用不着X光机,只要他的手一摸,便知道骨折的位置和程度。做好安全措施后,他再陪伤者一同升井。

后来企业改制,陈拒收参加社会招考,成了一名警察。他的愿望是当一名交警,却因为一流的急救能力被看守所看中,当了驻所医警。从井下到看守所,虽说地方不一样,沉闷、压抑的环境却没有改变。因此,看到我来报到时,陈拒收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向所领导请了公休假,说要趁这个机会出去旅旅游,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他走之前像是不放心似的,对我交代道:“收押犯人时,一定要把好关啊。”

我点点头。

听说“拒收”这个外号是外面那些办案单位的警察喊出来的。按照规定,每名犯罪嫌疑人在投送看守所前,必须被带到二级甲等以上的医院做身体检查,体检项目包括血压、血糖、血脂一类的基础检测,以及肺结核、艾滋病等相关的传染病检测,还要拍摄胸片,确保其没有吞噬回形针、打火机等异物。之后,办案民警才会押着犯罪嫌疑人来到看守所,将体检报告交给医警,由他评估决定是否收押那些犯罪嫌疑人。

曹大牙后来对我说,他谁都不怕,就怕陈拒收在收押单子上面盖上“拒收”的公章。不管是杀人犯还是盗窃犯,不管是局长协调还是办案民警哀求,只要犯罪嫌疑人存在因为身体健康问题在看守所内非正常死亡的风险,陈拒收一律拒收。拒收就意味着变更强制措施为监视居住或取保候审,这不仅会延长诉讼时间,也会增加办案成本。因此,很多民警对陈拒收是又恨又怕又无可奈何。

那些办案民警可能不知道的是,在陈拒收手中没有任何一名在押人员因为假装托病而逃出看守所。面对在押人员报上来的各种疾病,不管有多么严重或古怪,陈拒收只需望闻问切便可洞悉他们的谎言。但陈拒收并不揭穿他们,他喜欢听那些在押人员像祥林嫂一样唠叨他们的过往,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进入对方曾有过的丰富多彩的世界。

我明白,作为一个在看守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警察,陈拒收有多么向往外面的大千世界。

正如女管教姜高音所说,我这个年轻男民警的到来引起了女监区的**。

陈拒收离开后,我在医务室接收的第一个问诊病人是一个女人。她今年三十五岁,体态丰腴,自带香气,举手投足都比别人慢半拍,拿东西总是轻拿轻放,不禁让我联想起杨贵妃。因此,我暂且就把她唤作“贵妃”吧。

姜高音把她带到医务室,指着冷藏柜说:“里面有她的眼药水。”

我一愣。

“贵妃”笑说:“我前夫送的诀别礼物。”

对讲机里,监控室在呼叫姜高音,要她把另一名女在押人员送往审讯区。姜高音对我说:“去去就回。”接着,她就把“贵妃”撂在了医务室。

我打开冷藏柜,发现一个容量为三百毫升的玻璃瓶,里面装有**,瓶上贴有印着她名字的便笺。“贵妃”在我身后说:“找眼科专家配的,给我续命用的。”

我有些不放心,便先查了“贵妃”的治疗用药记录,然后用吸管吸了很少的剂量,向仰面朝天的“贵妃”走去。左眼三滴,右眼又是三滴。“贵妃”眨了眨眼,溢出的药水滑过脸颊,就像她流下的两行清泪。

“贵妃”睁开眼,用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又侧耳听了听门外,接着说:“姜管教还没回来?”

我“嗯”了一声。

“贵妃”笑说:“我的这个管教啊,见人先听音,到哪儿都哼着歌。”

我附和道:“心态保持得好呗!”

“有时也挺折磨人的。”她说,“陈老头儿的书柜里有茉莉花茶,你给我泡一杯吧!”

我愣在那里。

“产自台湾彰化,挺不错的茶,他当宝贝藏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贵妃”笑了:“眼睛不好,鼻子就特灵,我嗅出来的。”

我犹豫片刻,然后打开了陈拒收的书柜,果然看到一罐茉莉花茶。我拧开盒盖,捏了一小撮给“贵妃”泡了一杯,香气开始随着水蒸气飘散。“贵妃”把纸杯放在鼻尖嗅了嗅,问我:“你知道我嗅到什么味道了吗?”

我开玩笑说:“自由的味道?”

“贵妃”笑着摇头。“轻浮的味道,正如那些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她轻轻抿了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刚刚说过,这眼药水是前夫给我配的。”

我“嗯”了一声。

“贵妃”再次把头侧向门外,走廊上依然没有姜高音哼歌的声音。“贵妃”转向我问:“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一怔,故作样子抱起了胳膊:“如果你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