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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读完了,我心中三分难过、五分叹息,还有两分感慨,感慨于这位基层派出所民警心思的温柔与细腻。的确,在我原有的刻板印象中,警察都是些五大三粗、几乎没有任何儿女私情的动物。自从加入公安队伍、结识那么多同事后,我才发现,警察队伍里真的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比如,女监的管教之所以被冠上“姜高音”的外号,是因为她能完整地唱完歌剧《图兰朵》里的全部唱词。与之相对的是衢八两副所长,只要喝的酒超过八两,他便能飙起陕北民歌。据说,他和姜高音曾在酒桌上比拼过歌喉,结果平分秋色,谁都不服谁。

文章作者的微信名叫“陈梅西”,头像是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徽标,想必是个球迷。我试着把他加为好友,没想到对方很快便通过了好友验证,然后发来一个问号。我做了自我介绍,说我已经拜读了那篇长文,想就娇娇妈再和他聊几句,不知他有没有时间。他说没问题。于是,我们便一来一往地聊了起来。

我:你在文中提到,你在KTV里抓到过娇娇妈一次,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梅西:我只抓过她一次,之后她就离开了我的片区。

我:她去哪里了?

陈梅西:起初我不知道,后来在协查通报上看到她的照片,才知道她去做环卫工了。

我:有些出乎意料吧?

陈梅西:有点,不过赚钱吃饭也不寒碜。

我:可她和毒贩搭上了线。

陈梅西:她被抓后,我和她见面聊过一次。

我:聊了什么?

陈梅西:我是去当说客的,想让她吐出那两千克毒品的藏匿地点。

我:她不说,是吧?

陈梅西:是的。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她说了她和那兄弟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哦?

陈梅西:也很简单。有次娇娇妈烂醉,躺在街上没人管,是那兄弟俩带她去医院醒了酒,然后送回了家,走时还留了一笔钱。

我:所以,娇娇妈把毒品藏起来,是为了报答那兄弟俩?

陈梅西:有可能她是把那两兄弟当自己的孩子看了。娇娇妈跟我说,当上环卫工以后,她专门选择了兄弟俩住的那一片儿工作,不仅经常给兄弟俩送吃送喝,还帮着打扫房间的卫生。

我:贩毒和报恩,她分不清轻重吗?

陈梅西:她已经死了一个女儿,大概不想让那兄弟俩死在她前头吧。

我: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

陈梅西:我觉得她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乎了。

聊到这里,我有些困惑,但也十分理解。看起来,说服娇娇妈岑远梅的前景非常渺茫。我谢了对方,然后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请他方便的话帮我找一找娇娇的照片。他答应试试看。结果不到一个小时,这位陈警官便给我发来一张小学毕业照,说是娇娇的班主任翻拍给他的。我问他照片上哪个女孩是娇娇。陈梅西回复道:只要把照片拿给娇娇妈,她自然会认出来的。

次日早上,我回看守所上班。借着巡诊的机会,我来到关押娇娇妈岑远梅的号房,把她喊到门边,问她身体状况如何。娇娇妈叹了口气,轻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缓了一秒,我又问,“什么时候患的癫痫?”

娇娇妈低下了头:“有段时间净糟蹋自己了。”

“糟糕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娇娇妈苦笑一下:“我无所谓了。”

我打开巡诊记录本,把打印出来的小学毕业照递给了她。娇娇妈一愣,眼神立刻聚焦到照片上,肩膀跟着抖了起来。我在边上没有说话,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过了几秒,娇娇妈猛然抬头,眼神中放着寒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留一个念想儿。”

她将照片撕成两半扔在地上:“你不用来可怜我。”

“我没——”

“你是想跟我打感情牌,让我说出那两千克毒品藏在哪儿,是不是?”

“为了那两个毒贩不值得。”我争辩。

“用我这条贱命换两个年轻人的性命,我觉得值。”

“可他们贩毒是在危害社会。”

“那我看不到,我只知道在我最不成人样的时候,他们救了我。”

“我也救了你啊。”

娇娇妈冷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你的工作。你并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看,你只是想把工作做好,包括拿这张照片来套我的话。”

我哑然了。

娇娇妈背过身子走到号房的另一端,独自坐下。与此同时,号房里的其他女人都看着我,她们的眼神灰暗、呆滞,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又等了几秒,直到确定娇娇妈不会再理会我,我才弯下腰将那张被一撕两半的照片捡起,离开。

娇娇妈的反应虽然可以理解,但还是像在我的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堵得我难受,一整天都心神不定。到了晚上,衢八两到医务室找我,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茶缸,馥郁的浓香从里面散发出来。茶缸里是咖啡,而且是美式的。

我问他:“晚上不想睡觉了?”

衢八两笑答:“越到晚上越精神,你呢,晚上能睡踏实吗?”

“原来睡前必须玩会儿手机,现在手机不能带进监区,还挺不适应。再说了,就算是睡着了,我也得留一只耳朵听对讲机。万一有什么突**况呢?”

衢八两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还得适应。”

我点头:“是得适应。”

“白天你去找岑远梅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带班领导啊,什么事我不知道?”

我拉开抽屉,拿出里面那张已粘好的毕业照,说:“这里面有她女儿。”

“你想以情动人,然后让她说出毒品的下落,对吧?”

“我——”

“既能挽救一个灵魂,还能破一起大案子?”

“好吧,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

衢八两笑了:“反正睡不着,咱们出去走走吧。”

我随衢副所长出了医务室,向南区走去,一直走到头,过了两道小门,离开了监区。我们绕着外围的高墙默默地走,就像黑暗中的两个鬼魅。突然,一束光打在了我们身上。那是武警瞭望塔上的射灯发出的光,明亮且刺眼。衢八两迎着光转过身,挥了挥手。那道光点了点“脑袋”,然后移动到我们前面,始终与我们保持两三米的距离。我意识到,武警小哥在用光给我们领路。

几分钟后,衢副所长再次把我领到了那片小树林前,我们停下了脚步。半月苍白,夜色如洗,衢八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在这里被枪毙的人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个了。有时候要是屏住呼吸,你仿佛还可以听到他们最后的挣扎。”

我打了个哆嗦:“衢所,你这话说得可够瘆人的。”

衢八两转过身:“你不是学医的吗,想必面对过许多死亡吧?”

“学习解剖时见过不少‘大体老师’,不过都已经死了许久,没有那么恐怖。”

“大体老师?”

“就是用来做解剖实验的尸体。”

“你们好像很尊敬那些人?”

“是啊,必须尊敬,死后还在造福社会。”

“原来有些死刑犯,枪毙后无人领尸,估计也拉去给你们解剖了。”

我“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衢八两接着说:“我突然想起一个连杀四人的男人。那个男人常年在外面打工,回到家后发现自己老婆上了别人的床。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老婆杀了,又闯到奸夫家中杀了三人。杀完人后,男人回到家,竟然躺在**睡着了。直到警察把屋子包围起来他才醒,还冲逮捕他的警察笑了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刚犯下的惨案。这人被关进看守所后,脸上总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号房里面的人知道他手上有四条人命,都不敢靠近他,还把最好的床铺留给他。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但他一直没做任何有罪供述。事实上,面对审讯他的警察,他只是傻呵呵地笑个不停。有人分析,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审讯,也有人说他是人杀多了,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不住就断掉了。

“咱们看守所的主要职责就是一收二看三管四送,和消化道的作用差不多。面对这样一个危险程度极高的犯人,作为他的管教,我心里没底,生怕他闹出什么事情来。毕竟他一句话也不说,谁都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万一他自残了,或者把别人给伤了,我们肯定是要担责任的。于是,我每天都会把他带到问话室,看着他笑。他笑,我也笑,两个人就一直在那儿笑,一直笑到嘴角抽筋才让他回去。第二天仍然如此。就这样,一直笑到第八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抽了抽鼻子,眼泪就掉了下来。接着他便失控了,抱着屋里的一盆绿萝边哭边吐,我站在边上没干预。一直发泄了半个多小时,他才平静下来,向我完整地讲述了杀人灭口的全部经过。”

“真够邪的。”我说。

衢八两眨了眨眼睛,反问我:“是啊。不过,你能从中学到什么?”

我打趣道:“始终要笑对人生。”

衢八两哈哈大笑几声,回音在小树林里兜了几圈。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狱侦这件事啊,不要急,得慢慢来。”

我明白他指的是娇娇妈的事情,便点了点头。

衢八两打了个哈欠,感慨道:“才十来年的工夫,这些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