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安裘往南飞驰,如同出巡的猎鹰。

莫哈维沙漠干涸辽阔,饱经风吹日晒,地表满是氧化的沙砾与白黏土,还有石炭酸灌木和歪扭的约书亚树星罗棋布,就算阴凉处也逼近120华氏度,道路更是热浪翻腾,闪烁着海市蜃楼。阳光又毒又辣,州际公路安静寂寥,只有安裘的特斯拉电动车在风驰电掣。

这里从前荒凉枯寂,如今依然如此。安裘向来喜欢沙漠,喜欢它的坦白直率,毫无幻影。这里的植物根系浅而广,不放过任何水汽,树液凝成坚硬的树胶,防止任何水分的蒸发,树叶直指天空,张成碗状等着接收和导引偶然落下的雨滴。

多亏了离心水泵,内布拉斯加州、堪萨斯州、俄克拉何马州和得克萨斯州的土地才得以披上丰饶的外衣一百年,撑起绿地和作物生长,让人们可以挖掘万年含水层里蕴藏的冰河水。当地人为大地披上绿地的外衣,假装可以永远如此。他们撷取冰河时期积聚的水源,遍洒大地,让干涸的土地一时蓊蓊郁郁。棉花、小麦、玉米、大豆,大片大片的翠绿田地,全都因为水泵的正常运作。这些地方曾经充满了期望与抱负,梦想成为天堂,但水枯竭了,这些地方被打回原形,最后发现富庶是借来的,而他们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沙漠就不同了。沙漠永远荒凉而原始,永远在追寻下一滴甘霖。沙漠永远不会得意忘形。只要冬天一场细雨就能让丝兰和石炭酸灌木争相钻出沙土,其他生物则是蜷缩在少数几条如动脉般贯穿烈焰大地的河畔,永远不会走开。

沙漠永远不会认为水是理所当然的。

安裘让特斯拉尽情奔驰,车子伏贴着马路不断加速,闪电一般穿越这片安裘所知的最真实的大地。

他先用无线电通知,直接冲过一个个检查哨。内华达国民兵身穿防弹背心,站在路旁挥手让他通过。无人机在上空盘旋,隐身在烟雾迷蒙的蓝天里。

安裘不时瞥见民兵的身影:高倍望远镜追着呼啸而过的特斯拉,镜片在阳光下瞬间一闪。摩门教徒和内华达北部的农庄主人自愿轮班驻守,包括“南方掠夺者”“沙漠之犬”,还有跨州而来的五六个组织,全是凯瑟琳·凯斯的第二部队,全力防止难民涌入他们脆弱的应许之地。

安裘觉得潜伏在岩石山脊后方的民兵中,应该有他认识的人。他想起他们充满恨意的脸庞和杀气腾腾的眼神。当时他很能理解他们那股无望的恨意,因为他是他们最大的梦魇,是赌城来的水刀子,登堂入室提出他们不得不接受的提议;是黑衣恶魔,用血腥的提议换取他们的救赎。他会坐在脱线的沙发上或窝在躺椅上,靠在掉漆的门廊栏杆上或站在闷热的马厩中,永远提出同一份提议。他会轻声细语,像是同谋一般,提出可以拯救他们免于陷入凯瑟琳·凯斯用管线抽干他们的水、为他们打造人间炼狱这一绝境的提议。

他的提议很简单:工作、钱和水,也就是活命。别再拿枪瞄准赌城,而是转过头去瞄准亚利桑那人。只要臣服于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一切都好谈,只要同意把水灌进东盆地管线,他们甚至还能生息繁衍。她会让他们有水可喝,甚至在土地上洒水。安裘挨家挨户、逐城逐镇提供这最后的救赎,让他们有机会逃离深渊。

而一切就如凯斯的预料,所有人都抓着提议不放。

民兵涌向州界,潜伏在科罗拉多河的肩脊上,望着河水一路延伸到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州际公路上开始出现剥下的头皮作为警告,亚利桑那人和得州人戴着手铐脚镣被带到河边,要游到对岸去。还真有人游过去了。

东岸的参议员要求内华达州制止民兵目无法纪,州长安德鲁斯也例行公事,派出了国民兵扫**民兵,并且刻意在媒体面前摆出阵势逮捕嫌犯,让违抗命令的民兵在法庭上一排排站好。但只要镜头一关,手铐就立刻解开了,凯瑟琳·凯斯的民兵又回到科罗拉多河两岸继续作乱。

安裘从米德湖越过州界。湖岸就像浴缸外缘,色深而暗,跟惨白的沙漠砂石形成强烈对比。早在安裘成为水刀子之前,米德湖曾经水量丰沛,几乎可以没过胡佛水坝,如今码头就像坏掉的玩具搁浅在泥泞的湖底,国民兵和无人机在湖面上嗡嗡巡逻,监视这座日渐萎缩的赌城水库。

目前,凡是过桥横越科罗拉多河峡谷的车辆都要接受盘查,必须经过好几个检查哨才能靠近水坝。

安裘省去这些麻烦,直接将车停在州界,交给水资源管理局的人,跟其他人一起步行过桥。他夹在游客之间,从堤岸上不时瞥见米德湖闪耀的湛蓝湖水。这里是拉斯韦加斯的命脉,部分湖面被碳纤维罩布覆盖着,因为水资源管理局正在进行全新的庞大工程,计划用罩布作为屋顶盖住整个湖面,减少蒸发。

到了河对岸,安裘停在亚利桑那州界检查哨前接受临检。他装作没看见州界巡逻队员脸上的愤怒,任他们搜身和检查他的假证件。

巡逻队员让警犬闻他,又搜了一次身,但最后还是放他走了。州界警察就是州界警察,而且再怎么说,亚利桑那人还是需要游客造访他们苟延残喘的家园,在那儿消费,好挽回一些损失。

安裘通过了最后一座哨站,正大光明踏进了亚利桑那州。难民在堤岸上搭满了帐篷,打算半夜摸黑过河,把自己交到安裘招募的民兵手中。

同样的事天天发生。每到晚上,墨西哥人、得克萨斯人和亚利桑那人就会蜂拥入河,少数能侥幸过河,大多数都到不了对岸。科罗拉多河从上到下,从米德湖一路往南到哈瓦苏湖,沿岸都是这样的景象。

饮用水品牌“优活”“水菲娜”和“驼峰”都在河岸设立了救援帐篷,努力拍摄公关照片宣传他们对难民的关怀。

购买我们的产品,您就能为全球备受气候变化之苦的人们尽一份心力。

安裘走过饮用水商的救援帐篷,发现一顶帐篷里挤满了得州人,便溜了进去。

帐篷里,男男女女排队等着告解、购买宗教物品和鞭笞自己,疯狂地求神赐下好运让他们顺利过河,完全忘了让他们的家园干涸的也是同一位上帝。

一名男子走到安裘面前,问他要不要买纪念品。

“先生,买个神的印记吧?”

安裘丢了1美元硬币到男子的咖啡罐里,男子拿了一个赎罪币钥匙链给他,随即转头寻找下一个买主了。

安裘走出了祷告帐篷。

高速公路旁停着另一辆特斯拉,明黄色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等候他的到来。安裘走到车旁,车门轻轻打开。

他坐进车里检查配备。一把西格手枪摆在座椅下的置物架里,外加三匣子弹。安裘拿出手枪装好子弹,然后放了回去,接着开始检查证件:两份贴着他照片的亚利桑那州驾照,姓名分别是马特欧·玻里瓦和西蒙·艾斯佩拉;两枚警徽,凤凰城警局和亚利桑那州刑事调查局,方便他游走于不同管辖权之间。后车厢里应该有这两个单位的制服,还有西装、领带、外套和牛仔裤,甚至全套州警制服。南内华达水资源管理局做事非常彻底。

安裘翻了翻证件,将玻里瓦的驾照塞进皮夹,接着发动车子。高效能净化器立刻启动,侦测到车内的尘土,开始加速运转,以确保驱除所有感染源,从汉坦病毒到裂谷热病毒,甚至连普通的感冒病毒都无所遁形。

车内变凉之后,安裘打了通加密电话给水资源管理局,报告他已经拿到车,预备前往凤凰城,说完便驾车出发了。

几分钟后,凯斯打电话来。

“怎么了?”安裘开启通话,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来。

凯斯冰冷的声音倾泻而出,飘**在近乎无声的电动车里。她问:“你已经通过州界了?”

“嗯,远处有联邦救难总署的帐篷,而且我刚看到一辆厕所车翻了,我发誓有几个小鬼想要劫车。所以,我想我应该来到亚利桑那了吧。”他笑了,“除非这里是得州。”

“真高兴你的工作让你愉快,安裘。”

“我不是安裘,”安裘瞄了一眼他扔在前座的证件说,“我是马特欧,我今天叫作马特欧。”

“至少比让你装成印度人好吧。”

“其实我印地语说得还不坏。”

许多车主将行李捆在车顶。安裘切出长长的车阵,加速驶上往东的匝道。

往西的车道非常拥堵,但他这个方向几乎没车。

“唔,”他说,“好像没人想去凤凰城。”

凯斯笑了。安裘猛踩油门,加速驶过遍地黄沙。热浪在地平线翻腾,丝兰和石炭酸灌木上挂满了废弃的滤水袋,像圣诞节的装饰闪闪发光。他呼啸而过,扬起风沙,绕着面容憔悴的亚利桑那、得州和墨西哥难民打转,逼得他们侧身闪避。

“我猜你打电话来不是为了打招呼吧?”

“我想问你埃利斯的事。”凯斯说,“你几年前跟他共事过。”

“是呀,我跟他设立了南内华达掠夺者组织,去年又和萨摩亚摩门教徒待在一起,有趣得很。”

“他提到过什么不满吗?”

安裘从一群围成圆圈的得州宗教狂热分子身旁飞驰而过。那些人垂头站立,正在求神保佑他们往北一路平安。

“见鬼,这里的得州人还真多。”他说。

“得州人跟蟑螂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完。别再岔开话题了,回答我埃利斯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我感觉他很正常。”安裘停顿片刻,“等一下,你是在问我他是不是变节了吗,像是投靠加州之类的?”

印着红十字会和救世军标志的帐篷从车窗外闪过,帐篷旁摆满了存放尸体的袋子,全是旅程被迫终结的难民。

“已经过了报到的时间,”凯斯说,“但我还没有埃利斯的消息。你觉得他会收钱躲起来吗?”

安裘低吁一声:“这么做感觉不像他。他是个老实人,很重承诺,喜欢做好人。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接二连三的事,”凯斯说,“这就是问题。你到凤凰城小心一点。”

“我很好。”

“之前是胡里奥失控,现在埃利斯又人间蒸发了。”

“也许只是巧合。”

“我不相信巧合。”

“嗯哼。”安裘说着开始回想他之前和埃利斯的对话,回想两人披星戴月,小心避开汽车旅馆免得被人狙击,在科罗拉多河两岸组织民兵的往事。

凯斯又说了什么,但出现杂音,然后中断了。

“你再说一次?”

又是一阵杂音。

安裘瞥见地平线出现一抹棕色:“嘿,你断线了,我猜是风暴把基站给刮倒了。我晚点给你回电话。”

杂音是唯一的答复。

安裘望着远方那一抹棕色。风暴显然在往上蹿,越升越高,占据了地平线,朝他扑来。

安裘狠踩油门,不顾特斯拉还剩多少电量,开始在高速公路上和风暴竞赛。难民收容所和国民兵指挥中心咻咻闪过,风暴紧追不舍,形成一英里高的沙墙,所经之处不是被它吹垮,就是被它铲平。

安裘驶入遇到的第一个卡车休息站,开进车满为患的锡墙避风棚里,多付了点钱,让特斯拉优先充电。

休息站餐厅的玻璃被风吹得不停震动。顾客低头啃着汉堡,刻意不看窗外。有人发动了生物柴油马达,清除盖住光电太阳能板的细沙。空气净化器嚓嚓作响,轰隆隆地运转着。

窗外,一辆印着“普雷斯科矿泉水”商标的运水车驶了进来。司机拉出水管接上休息站的贮水槽。他缩着身子抵挡强风,在棕色的沙尘中就像一个微小的暗点。安裘杯里的咖啡浮着一层矿物质,显然是从地底开采的水。

风势越来越强,天色瞬间转暗,飞沙走石拍打窗户,震得玻璃不停摇晃。餐厅里大多数人都是要离开凤凰城另觅落脚处的,其中一些人拥有证件可以进入内华达州或加州,甚至加拿大。所有人都依依不舍,却也殷殷期望要去的地方会比凤凰城更好。

餐厅里电铃声突然此起彼落,显示强风开始减弱,数据信息总算克服风沙送进了大伙儿的手机里。

众人如释重负,开始交头接耳,庆幸风暴没有变得更加猛烈。柜台前,顾客一边望着女侍者敲打收款机,一边相视而笑。

安裘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凯斯,但直接转到语音信箱。大忙人有忙不完的事。

回到停车棚,安裘使劲抖动特斯拉的空气净化器,擦去渗进棚子里的细沙。

几分钟后,他再度在亚利桑那的州际公路上风驰电掣,吃力地认着被沙尘遮蔽模糊不清的标线前进,在车后扬起翻腾的风沙。